微萤不自知时晚
2015-07-15刘柠柠
刘柠柠
家寨子已经安静下来,亮起了灯火。我住进一个家庭小旅馆,朴素整洁,有家的感觉。旅馆背靠着山,横跨在一条来自山间的溪流上,流水潺潺,哗哗啦啦,是此刻寨子里的主旋律。长长短短忽高忽低的虫儿嘶鸣,是这首静夜曲的和声。听不到城市里车水马龙的喧哗,仿佛到了世外桃源。
哪舍得这么早就去睡觉,我信步走出旅馆。溪涧上横卧着一座窄窄的小石桥,桥畔是一丛茂盛得有几分张扬的翠竹。我站在桥上,看桥下几个不肯回家的孩子,光着屁股戏水。忽然间有点恍惚:眼前小童嬉水图的背景里,星星点点,闪闪烁烁,上上下下飞舞着的,竟是多年未见的萤火虫。
脑海中关于萤火虫的记忆,瞬间变得无比清晰。
这是我从不识字的母亲那里学到的第一首儿歌。母亲说,那个“虫儿”,是母亲的乖孩子,是外婆的宝贝疙瘩,就是萤火虫。我从来没有想过,萤火虫和那个赖在外婆家里不想走的外孙孙有什么联系,只是记住了这首儿歌,再唱给别的孩子听。
老家门口是一个很大的池塘。七月里,大人们收割完早稻,又急急忙忙把晚稻秧插进水田。太阳慢慢躺下来,躲在山后休息,难耐的酷热才稍稍退却些。月亮在蛙鸣声中缓缓升起,淡淡的清辉洒满山间田野。池塘边的草丛中,晒谷场周围的竹林里,萤火虫一闪一闪地,点亮沉静的山村。它们一会儿飞进草丛,似乎想寻找遗失的物件;一会儿从竹林里飞出,好像在追赶前面的伙伴。这小小的飞行者,提着黄绿色的灯笼,在朦胧的月色中,宛如从夜空跌落人间的星星群。
天黑之前,母亲从井里打来凉水,泼在晒谷场上,压一压暑热。她和邻居们在晒谷场上纳凉。我拿了母亲的旧蒲扇,口袋里揣一个玻璃瓶,高一脚低一脚,追赶萤火虫。它们比蜜蜂蝴蝶笨拙,飞得不高,也不理会我的追逐,在前面慢慢飞行,根本不知道身后的危险。走近了,拿扇子轻轻一扑,萤火虫掉下来,趴在地上,成了我的俘虏。我把它装进透明的瓶子。它瑟缩在瓶子一角,也许是受了惊吓,一动不动,只有尾部的亮光,时明时暗。我不懂该如何安慰它,盖紧瓶盖,揣进衣兜里,继续追赶下一只。三只,四只,五六只,我的玻璃瓶也发光了,像一只大萤火虫。月亮钻进云层,山村露出了倦意,乘凉的人们陆陆续续回屋休息。母亲站在门口,高声唤我回家睡觉,我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父亲和母亲劳累了一天,早已入睡,熄了灯。我偷偷拿出装有萤火虫的瓶子,放在床头。萤火虫在瓶子里爬来爬去,有时还会飞起,碰到瓶壁,又重重地摔下来。微弱的光亮,忽明忽暗,一亮一亮地,沉寂暗黑的房间里,涂抹出几分暖意。这是我最早的床头灯。白天所有的不快和委屈,在灯光的温暖中消失殆尽。朦朦胧胧中睡去,梦里经过一座黑暗森林,萤火虫飞过来,为我照彻前行的路。
上学后读到晋人车胤囊萤夜读的故事,“家贫,不常得油,然日则耕作,无以夜读。遇夏月,乃以练为囊,盛数十萤火以照书,以夜继日,勤学不倦。”老师说,这个勤奋学习的车胤,就住在离我们这里不远的地方。我也想学一学试一试。夜里关了电灯,把书凑到装着萤火虫的瓶子边,书本上的字迹模模糊糊,很努力地看,依旧看得不太清楚。一会儿工夫,眼眶发胀,酸疼得难受。我揉揉眼睛,使劲睁大了再看,还是模模糊糊一片。向老师说出我的困惑,她笑了,告诉我,现在的书都是铅字,比古人竹木书简上的字迹要小得多,看不清,这是很自然的事。
记得有一次,在竹林里追赶一大群萤火虫,我一直追到池塘边,脚下感觉已经踩到了水,湿了布鞋,才停下脚步。那些小家伙们胜利了,飞到池塘上面,我够不着。月光如一匹透明的轻纱,柔柔地从青黑色夜空中垂下来,照射着池水,泛着微光。满天星光月影,倒映在水中。萤火虫们贴近水面舞动,熠熠生光。习习微风拂过,拨散一池粼粼的星光月光。我站在水边,看得痴了,已分不清哪些是萤火虫,哪些是星星。长大后读到一句:“微萤不自知时晚,犹抱余光照水飞”。想起儿时的这一幕,再想那写诗之人,一定有过和我一样的经历。
我多次询问母亲,萤火虫这小小的身体,为什么会发出好看的光亮,她不能回答我。我很想知道究竟,从瓶子里抓几只放在地上,用脚踩了,轻轻一碾一拖,地上就是一道道好看的亮光。我趴下来仔细观察那些泛着荧光的痕迹,也看不出什么端倪。当然,这几只萤火虫的生命也在我的好奇心驱使下结束了。母亲狠狠地责怪我,怎么能做出这样残忍的事情。她说萤火虫是不能杀死的,它们是死者的灵魂,回来看看曾经生活过的村子,看看他们留在世间的亲人。它们来自另一个世界,所以只能在夜里出现。我听了有些畏惧,担心有鬼魂来报复我,再也不敢做残害萤火虫的事情。
上中学时,生物老师说,萤火虫既不是什么鬼魂,更不是腐草化生。它们是自然界的一种小虫子,腹部有很多发光细胞,所以才会闪闪发光。而且萤火虫的生命很短,只有两个星期。和很多其他生物相比,它们的生命微小得不足一道。但是它们却浑然不觉,有一分热,发一分光,照亮黑暗。老师在讲台上说了很久,大家安安静静地听着。教室里的每一个学生,都和我一样来自山村,每个人都做过有萤火虫参与的游戏。没想到这美丽的小生命,带给我们无数乐趣,却一生短暂,凄凉而悲壮。我对它们充满了敬意。
工作后,开始识得愁滋味,忙忙碌碌,渐渐疏远了那些有萤火虫的日子。
有一个孤单的深夜,我看了一部动画片。故事情节和人物,看过都忘记了。只记得暗黑的夜色里,小女主人公泪流满面,独自一人在郊外的草地和森林里奔跑。她失去了父母和朋友,和唯一的哥哥走散了。孤独和黑夜一样庞大,无处不在。突然一群萤火虫,由远及近,慢慢地飞来,越来越亮。小女孩停下来,萤火虫在她身边飞舞,微弱却坚强的光,照着她的面庞,在无边的暗夜里为她挖出一个小小的光明世界,她开心地笑了。看到这里,我也笑了。萤火虫的快乐,对每一个孩子都一样。童年时会害怕,也会寂寞。那个年纪的语言,难以说清这份寂寞的来龙去脉。小小的萤火虫,从不知名的地方飞来,来到眼前,仿佛是为我而舞,为我而亮。虽然只是一点点光,也能驱散幼小的恐惧和悲伤。
后来我买了房子,很喜欢楼下广场的小花园,夜里经常一个人去长凳上坐一坐。很多妈妈也带着孩子在这里玩耍。好几次听到有年轻的妈妈教小孩子念儿歌:
“小小萤火虫,飞到西,飞到东……好像无数小灯笼。”
有一次,一个小孩问妈妈,萤火虫是什么样子的?这位妈妈用了很多话语来形容萤火虫,我不禁莞尔。我们小时候,何曾有人给我们这样形容?再生动的描述,也比不上在水塘边草丛里追逐萤火虫的印象深刻啊。
城市里没有水塘,也没有野草,到处都是耀眼的灯光,明亮热闹的夜晚,没有人需要萤火虫。听母亲说,村子里新房越建越多,路越修越宽,夏夜秋宵,也少见萤火虫了。少了绿树和青草相依,萤火虫没有栖身之处。它们去哪里了?莫不是知道这深山里有一个清净的苗寨,都飞到这里来了?
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