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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还是“妖妇”

2015-07-15刘汇明

湖北函授大学学报 2015年9期
关键词:女性形象海明威天使

刘汇明

[摘要]传统观点认为海明威笔下的女性只有“妖妇”和“天使”两类,而《弗朗西斯·麦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中的玛戈便是典型的“妖妇”。然而,通过文本分析,我们发现海明威对玛戈的态度不是痛恨和不耻,而是充满了同情和怜悯,是对两性关系的重新思考。

[关键词]玛戈;女性形象;海明威

[中图分类号] 1106

[文献标识码]A

doi:10.3969/j.issn.1671-5918.2015.09-090

[文章编号]

1671-5918(2015)09-0188-03

[本刊网址] http://www.hbxb.net

传统观点认为海明威作品中的女性人物仅仅是作为陪衬或对立物而存在,对反映作品的主旨无关紧要,甚至有评论家认为海明威对女性根本就不了解,他只是一个“男性沙文主义猪猡”,并且将海明威笔下的女性人物归纳为两类:“天使”或“妖妇”。所谓“天使”就是那些符合传统道德行为准则,温柔、美丽、贤淑,一切以男人为中心的理想女性,例如《丧钟为谁而鸣》中的玛利亚和《永别了武器》中的凯瑟琳;而“妖妇”则是指那些具有独立意识,追求自我,要与男人一争高下的现实女性,如《太阳照常升起》中的勃莱特和《丧钟为谁而鸣》中的比拉尔。这些女性往往是男性心中的恶魔,给男性带来压力、痛苦甚至死亡。那么,海明威真的是“男性沙文主义猪猡”,他所塑造的女性就只能这样简单地“二元”划分吗?再读他的作品,细心的读者会发现这不过是表象,海明威虽不是女权主义的支持者,但至少是对女性苦痛和情感的同情者,他的女性人物不是附属物和点缀品,而是具有丰富内涵的活生生的人。《弗朗西斯·麦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中的悲剧人物玛戈充分体现了这一点。

《弗朗西斯·麦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是海明威最优秀的短篇小说之一,“显示了海明威几乎全部的优点”。小说围绕一对美国夫妇弗朗西斯·麦康伯和妻子玛戈及职业猎人威尔逊两天的非洲打猎活动而展开。第一天,麦康伯在猎狮活动中落荒而逃、颜面尽失,遭到妻子的恶意嘲讽和威尔逊的鄙视,妻子当晚便钻进威尔逊帐篷,再一次出轨,麦康伯深受打击,痛苦不堪。第二天打野牛时他一反常态,突然摆脱了恐惧,变得异常勇敢。就在他举枪射击一头受伤的野牛时,他的妻子从背后开枪,结束了他年轻的生命。

小说自发表以来,评论界对玛戈是故意杀死麦康伯还是无意为之各执己见、争论不休,多数评论家认为是谋杀。埃德蒙·威尔逊认为这是“一篇有关开化了的女人的精彩寓言。这个女人鄙视没有勇气和进取心的男人,而一旦男人显示出一点勇气和进取心,女人就会竭力将其毁掉……海明威在最后让那女人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杀了他……玛格丽特是海明威作品中最淫荡的女人”。卡洛斯·贝克也认为“是他的妻子在汽车的后座从居高临下的位置开枪,结束了她与丈夫之间的争斗,因此他的死是谋杀”。另外,莫耶斯,瓦尔德,格莱斯顿等都是这种观点的支持者,他们认为玛戈为所欲为,放荡不羁,主宰控制,是一个地道的荡妇,是杀夫凶手。

大多数评论家得出谋杀的结论,原因之一是小说的另一个男性人物——向导威尔逊对玛戈说的那番话,“干得真漂亮,他早晚也要离开你的”,“你干吗不下毒呢?在英国她们是这么干的”。另外,威尔逊对玛戈的看法也是人们得出这一结论的有力证据,他认为“她们(美国女人)是世界上最冷酷的,最冷酷、最狠心、最掠夺成性和最迷人的;她们变得冷酷以后,她们的男人就得软下来,要不然,就会精神崩溃。…她去了二十分钟,现在回来了,原来是去涂上了一层美国女人那种狠心的油彩。她们是最该死的女人。确实是最该死的”。威尔逊的视角成为了评论的切人点,故事中人物的欲望和行动,情节的展开,都是按照他的尺度来加以衡量和评判的。然而,他的观点就是正确的吗?他的看法客观吗?威尔逊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威尔逊从事的是能最大限度地体现男子气概、充满男子气质的职业一职业猎人。他野性十足、勇气满满、举手投足间满溢着男性特质,他似乎应该是海明威笔下那些具有优雅风度的准则英雄之一。然而,弗吉尔·赫顿却认为海明威对威尔逊的刻画是一种无情的讽刺。海明威并没有强调威尔逊的勇敢无畏,而是着力呈现给读者一个残忍、冷酷、卑鄙的小人形象。猎狮归来,当侍候麦康伯的仆人用一种古怪、无礼的眼光望着麦康伯的时候,威尔逊大声斥责仆人威胁说要狠狠地鞭打他。之后,他冷酷地对麦康伯解释说虽然鞭打他们不合法,但他们宁愿挨揍也不愿扣钱。他打猎时装备了一支“短短的、式样难看、枪口大的吓人的505吉布斯”。寥寥几笔便使这个职业猎人的残忍个性暴露无遗。此外,威尔逊并不是一个正人君子。他在心里骂麦康伯“不但是个该死的胆小鬼,而且是个该死的下流坯。”事实上,他才是个该死的下流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作为职业猎人的优势,知道自己对那些生活放荡、花天酒地的女人们的吸引力,于是他带着一张双人帆布床来应对可能碰到的艳遇。他与自己的主顾上床纯粹是为了满足肉欲,分手以后就瞧不起她们。这一次,面对迷人的玛戈,他同样来者不拒。偷欢之后,明知麦康伯不可能睡好,他还恬不知耻地问他“睡得好吗”?麦康伯反问他“你睡得好吗?”他回答“好极啦”。得意之情跃然纸上。当威尔逊领悟到麦康伯已经知道自己与他妻子私通的事后,他毫无愧意,还把过错推到麦康伯身上“他把我当什么玩意儿,一个该死的石膏圣徒像吗?谁叫他不让她待在她应该待的地方呢。这是他自己的过错”。威尔逊不仅在生活中不道德,在职业上也是一个没有道德的人。他违反猎人守则坐着汽车去撵那些走投无路的牲口。被玛戈抓住把柄后,他在心里用最下流的话诅咒这对夫妇“如果一个下流坯娶了一个骚母狗似的女人,他们生的孩子该有多下贱”。麦康伯被枪杀后,他一边煞有介事地责备玛戈,把责任推给她,一边又假装体贴地做出种种安排帮玛戈“脱掉干系”,实质上自己却不动声色地脱掉了干系,并俨然成了“公正”而又极富人情味的“仲裁者”。

一个卑鄙小人的观察和评价当然不能成为评判玛戈的依据,那么,玛戈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海明威对她的态度是痛恨、批判抑或是同情、怜悯呢?endprint

众所周知,海明威和他母亲的关系恶劣,他认为正是因为母亲的专横跋扈、固执强势才导致了父亲的自杀。因而许多评论家认为海明威对像他母亲那样具有独立意识、追求自我、控制欲强的女性是痛恨不齿的,他塑造的这类女性都残酷、霸道、势利、贪婪,是对男性力量和尊严的威胁,是导致男性毁灭的“妖妇”。玛戈也不例外。她是“一位相貌极漂亮、保养得极好的美人儿”。她胆大放荡、个性独立、控制欲强,是典型的“拜金主义者”,她出于金钱考虑与麦康伯结婚,在十一年的婚姻中始终处于控制地位;她一次次地出轨并且对自己不贞的事实毫不隐瞒;麦康伯对她放浪行为的容忍并没有使她有所收敛,反而使她更加蔑视他、更加为所欲为。卡洛斯·贝克认为她“是海明威笔下最没有道德的女人,她一方面贪图丈夫的钱财,另一方面使她的权利凌驾于她丈夫之上”。

的确,玛戈并不是一个好女人一类的正面形象,但她也不是有些评论家认为的那样是极具破坏性的典型代表。细读文本,我们发现玛戈的不忠并不是没有原因的。玛戈和麦康伯的婚姻本就不是出于爱情,只是金钱和美貌的“价值交换”,没有牢固的婚姻基础。故事中,海明威不无讽刺地写道:“他们有健全的结合基础。玛戈长得太漂亮了,麦康伯舍不得同她离婚;麦康伯太有钱了,玛戈也不愿离开他”。然而,玛戈并不甘心于这种“价值交换”,她希望得到更多,希望在享有物质的同时获得精神的满足。但是丈夫麦康伯性格懦弱,完全没有男子气概,是个十足的胆小鬼,一次次地令她失望。她出轨一方面是为了发泄对丈夫的不满和对婚姻的失望,另一方面也是想刺激丈夫潜在的雄性和勇气。

其实,玛戈也曾努力想做一个好妻子,也希望丈夫能成为一个她所钟爱的男人。从以下这段对话我们可以感受到这一点。

“你要是大吵大闹,我就离开你,亲爱的,”玛戈沉着地说。

“不,你不会。”

“你不妨试一试,就会知道。”

“你不会离开我。”

“对,”她说,“我不会离开你,可你得规矩点。”

“我规矩点?说得真妙。我规矩点。”

“可不是,你规矩点。”

“你干吗不试着叫你自己规矩点?”

“我试了这么久啦。好久好久啦。”

在她“规矩”的这段时间,她实际上是在努力挽救自己的婚姻。然而,麦康伯在狮子面前临阵脱逃使她的努力化为了泡影、使她感到深切的失望与痛苦,她哭泣道:“我不希望发生这种事情。唉,我不希望发生这种事情”。尽管气恼,她还是很快冷静下来,并找到了为丈夫辩护的理由:“弗朗西斯会不会打狮子,那有什么关系呢?那不是他的行当。那是威尔逊先生的行当”。在试图说服别人的同时,她也在说服自己接受丈夫,维持婚姻。麦康伯在追逐野牛时突然变得勇敢无比,并欣喜于自己的变化时,玛戈既担心又害怕,但更多的是伤感。她沉痛地意识到这种变化来得太迟了一点,因为过去多少年的努力并没有改变他们的婚姻状态,他们的婚姻关系糟糕到了极点。在玛戈身上我们感受不到痛恨和鄙视,而是深深的同情和遗憾。

至于玛戈是不是故意“射杀”了自己的丈夫,海明威的描述为我们提供了充分的证据。玛戈是在什么情况下开枪的呢?当时的情况万分危急,那头公牛“巨大的脑袋笔直向前,一下子猛冲过来,”麦康伯朝公牛开了三枪,威尔逊也跪在地上开枪,“眼看野牛的犄角马上就要冲到麦康伯的身上,”这时,玛戈用那支曼利切向那条野牛开了一枪。可见,玛戈开枪是为了救丈夫,而不是故意要杀死麦康伯。只是玛戈从未用枪射杀过任何动物,不懂射击,因此很有可能失手打死麦康伯。另外,如果玛戈有意要杀死丈夫,她可以什么都不做,等着野牛冲向麦康伯。麦康伯死后,玛戈的痛苦是发自内心的,她“歇斯底里地哭着,……她的脸已经变了样”。当威尔逊说她“干得真漂亮”时,她沉浸在痛苦、悔恨中,根本无心为自己辩护。

玛戈是海明威笔下一位“离经叛道”的新女性,也是可悲、可叹的悲剧形象。她既不是天使也不是妖妇,她只是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女权运动中无数“迷失”了自我的女性的典型代表。她们在追求女性权利的同时,为自己定下了一个陷于悖论的奋斗目标:颠覆男权,争取女权,反被控制为控制。通过塑造玛戈这个“坏女人”形象,海明威告诉我们男人和女人之间不应该谁控制谁、谁征服谁,而应该相互尊重、平等相处。可见,认为海明威对女性充满敌意、对社会问题不关心是一种不公正的评判,是对海明威的误解。

参考文献:

[1]王佐良.美国短篇小说选[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80:341.

[2l[美]Edmund Wilson.the wound and the bow:seven studies in literature[M].Boston:Parra Straus Cirux,1978:193,233.

[3l[美]Baker Carlos. Hemingway[M].Princeton,1956:189-190,321.

[4][美]欧内斯特·海明威.弗朗西斯·麦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海明威作品集[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1.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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