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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过来的鸟瞰

2015-07-13刘荒田

百花洲 2015年4期

刘荒田

倒过来的鸟瞰

刘荒田

城市的气味

忘记在哪本书上读到的了,每个城市都有独特的气味。你去旅游,如果带上灵敏度高,能辨识多种气味的鼻子,就在看风景之外,多上一重享受,或者折磨。芥川龙之介散文《大川河的水》中引了俄罗斯作家麦列日科夫斯基的话:“佛罗伦萨的特有气息就是伊利斯(希腊神话中虹的女神)的白花、尘土和古代绘画的油漆味。”他自己则声称,东京的气息就是“大川河的水的气息”。二十年前一位从东海岸搬到旧金山来的朋友对我说:“找纽约唐人街,不必问路,凭鼻子就行。”意思是那里臭味熏天。那地方我去过,并没那么吓人。再想下去,便觉得此说失诸玄虚,一个城市不可能像市花、城徽一般“独沽一味”,无非是一种譬喻,有如以花比美人,兰喻君子。以气味来概括城市的特征,是嗅觉上的抽象,如巴黎的炒栗子香,桂林的桂花香。有一年我到西安去,从飞机上鸟瞰,田地上冒着铺天盖地的浓烟,据说都在烧麦秸。于是,那些天,不管我在往华清池的路上还是逛食街,都被混浊带辣的焦味缠绕着。

任是怎样强烈的气味,都难以弥满一个城市的大街小巷,除非是焦土战术实施时的烟火气。但是,每个特定区域,是有“嗅觉上的地标”的,例如,在意大利餐馆林立的旧金山北岸区,会闻到迭迭香、乳酪混合番茄酱的味道。在纳山陡峭的街上,走得上气不接下气,每一口都吸进烤蒜子面包的浓香,那是从大旅馆的厨房飘出来的。说到最为稔熟的唐人街,不能不承认,它远不如日本城干净,但没有不堪到尿骚熏人的田地。穿行于五花八门的汉字招牌之下,在比肩继踵的行人之中,闻得到烤鸭和烧猪的香,但那不是来自脆焦的皮,而是腔内填充料复合的气味,以葱和豆瓣酱为主体,杂以八角茴香肉桂,浓郁而不黏滞,是标准的世俗诱惑。还有从海产店溢出的带鱼鳞闪光的腥气,从蔬菜店冒出的露珠一般的青草气,从小吃店扑出的脏袜子一般的臭豆腐气,港式茶餐厅向人行道源源供应的,是葱油饼的香气。但最好还是往虚里说——是刚刚打开大门的庙宇的气息,早已熄灭香火,仍旧将烟气裹在清新的海风里,若有若无的陈腐,附在喧嚣的市声末尾。

因我对花粉过敏,没有一个猎狗一般好用的鼻子,在旧金山的街上经过,大多数时间是无味。这倒是较合宜的,如果有什么气味逼近,可不是好事——如果在巴士上,那是刚上来一个邋遢无比的流浪汉;如果开车,是误闯垃圾遍地的贫民窟。

对一个城市、一个地区的印象,如果光凭眼睛,你会倾倒于它的景致,但要真正喜欢上它,留恋它,还须嗅觉的认可。前者赖于你的修养,从美学到对城市风俗和历史的把握;但气味仅仅诉诸感觉,它决定着,你和城市亲昵到哪个程度。

抄袭人生

星期六下午四时四十八分,我站在离家最近的华人超市的鱼档前,面对着一排玻璃缸。小气泵的突突声,翻腾的透明的泡沫,天晓得是快乐还是不快乐的鱼,种类永远不超过四种:鲫鱼,鲈鱼,塘鲺,石斑鱼。我悚然一惊,不是一模一样吗?一个星期前,也是这个时间,这个天气,从来不给面前的鱼缸做过特殊贡献的太平洋,在一公里外,懒洋洋地翻着,浪的颜色和越南鲫鱼的鳍及鳞的颜色一模一样。同一位师傅,矮个子,神情谦卑,每次看到他,他暗中揣着的笑马上往嘴角堆。“一尾塘鲺,两磅以下的。”他拿起网兜,“都不只两磅呢!”网兜在鱼池里搅起小小的波浪,我在旁指手画脚,终于取得共识,他捞出一尾生猛的鱼。“要不要切成一段段?”“把头切下就好。”师傅生怕听错,又问一遍。我重复一遍,随即冒出罪恶感——想起伊拉克的恐怖分子斩掉英国人质头颅的镜头。在对话的空隙,去另一个货架拿了一盒豆腐。上一次和这一次,对话、动作、我的心理活动、师傅的剖鱼过程、豆腐的牌子,出自同一个模子。

“要每天每日去开拓生活和自由/然后才能做自由和生活的享受。”师傅把湿漉漉的塑料袋递给我,夹带一个谄媚的微笑,就在这一刻,我想起歌德《浮士德》里的诗句。是啊,开拓意味着向前,向前意味着众多的未知,不可测,疑问,困难,求索,搏斗,坚持,突破。毫无疑问,这对既成秩序是不加犹豫的破坏。改天换地,痛快淋漓。

年轻时至为畏惧的,就是“老样子”。偏偏世道多艰,压迫和禁锢极少松动,站在秋天的田野中,被稻浪包围着,何等向往蓝天一般的自由。四十多年过去,从前制造窒息的因素早已远远离开。如果我拥有双翼,背上的蓝天,不存在准不准飞的问题,而是能飞多高多远。然而,依然心存忧惧,为了日复一日的生活,在物质层面的重复之外,精神能否“向上”。

且回顾两次买鱼之间的日子,做了什么属于“开拓”的事。早餐必备的麦片,电视新闻里的南加州山火,圣荷西市市民放在门外的包裹被顺走一类信息,手拿球拍,站在门外和邻居的闲聊,傍晚走路,这些组装出晚年面貌的“零件”,自属必要,但未必可以变为灵性生命的养分。使得人生境界提升的,主要是新的思想,新的生命体验,新的作品。即以可划入“创造”的文字论,浮滥之篇也不能算数,必须是要么有所进步,要么成为对抗遗忘的人生实录。我做到了吗?没有交白卷,但也骄傲不起来。于是乎,一尾头部作汤其余拿来清蒸的鱼,不敢全部作为“自由和生活的享受”。为了延续生命而做的,未必都有让生命高级一点点的功用。而这,恰是我须时加警醒的,尤其是作为缺乏宗教情怀的中国俗人。

把鱼吃掉之后,对着窗外黑得神速的天空,脑际冒出痖弦先生的名句:“今天的云抄袭昨天的云”,它无疑是抄袭人生的诗性写照。为了显示对“抄袭”的抗拒,我把它改成“今天的湖水抄袭昨天的云影”。云直接抄袭云,只有二者,加上湖水,多了李白“对影成三人”式的趣味,似乎。

持杖而舞

午间,风和温度都恰到好处的纳山公园。园里尽是享受自然的人。略无纤云、干净得教人恨不得栽进去泅泳的蓝天,边缘有秋千在灵巧地摆荡。一对情侣,偃卧在草地的温柔乡,以省得不能再省的布料,把身体烤成三分熟的龙虾。

我从人群中穿过。喷泉的水花,被蓝天衬托成哗啦啦地笑的翠玉,不经意地洒在池子外。有人在高声叫:“向右,对了,再向右!”发号令的,是欧洲口音的中年男子,赤裸上身,坐在喷泉附近的长椅上,声音带着炫耀的得意和施惠于人的优越。我寻声看去,一个高个子白人,正在一排长椅上摸索。再细看,是盲人,他正在根据指令去寻找属于他的白杖。折叠式白杖,是盲人的专利品,过马路必不可少的凭借。“再过一点,摸到一件夹克没?前襟上有个徽章的?那是我的,从夹克再过去一英尺,就是你的白杖。”盲人终于把白杖摸到,向欧洲佬说声感谢,却没离开。他挺直高大的身躯,挥动白杖,做起只有他自己才叫得出名堂的体操来。盲人的上身裸着,胸毛被阳光照成直立的草原,随身体的移动闪着微光。藏青色长裤,两道熨折和白杖一般笔直。不甘寂寞的欧洲佬为他当啦啦队长,“嘿,棒极了!再来,一二三,一二三!”周围的人,都微笑地盯着盲人。专心看书的老人,把书放在膝盖,热烈鼓掌。盲人一本正经地操练,一个段落结束,便向发出声音的地方挥手道谢。我深深地感动着。一位和光明无缘的强者,尊贵地生活在太阳下!

他是太阳下的奇迹。四十来岁,脸上的胡子刮得极干净,头发一丝不乱。太阳镜满称职地掩盖住唯一的缺陷。我从来没看过,一个绝对不需要镜子的人,全身上下整齐和鲜亮,竟超过在场的所有男人。多帅气,多高贵!我甚至推测,他受过良好教育,是卓越的专业人士。他的魅力来自自尊。作为和命运对峙的强者,是值得尊重的。

人生静静流去

助手让我坐在牙医诊所的皮椅子上,把靠背调到近似躺的角度,正好对着落地窗外的后院。又一次,真巧!退休三年来,回到旧金山居住的日子大体近似,办类似的事情,不能不多次兴起“确曾相识”的感叹。以眼前论,后院的阳光和坦荡如砥的蓝天当然是一样的,偎依栅栏的扶桑花一样慵懒,枞树下的马蹄莲一样高傲,老成的日本枫和去年一般高。花圃之间,碎石颗颗洁净如洗,也没有落叶,教你忽然想及,“花径不曾缘客扫”的古典意蕴,被按钟点拿薪水的勤快园丁扫进垃圾桶。躺下不一会,杨牙医进来,和我握手,略问好后,我恭维他“一样英俊”。他担任我一家的牙齿总管超过十五年,老小的“牙事”,洗牙,脱牙,镶牙,填牙,无一不经这位不会说中国话的中国人之手。

打交道的都是熟人,乃是“老”的部分含义。每年替我们报税的会计师,是二十五年不变的黄先生。从家门走出,遇到许多熟脸孔,其中必有和老妻联袂散步的余先生(他们的独子二十六年前因忧郁症从金门桥跳下自杀)。总在来来回回地赶路,路漫漫其修远兮似的,那是邻居戈尔曼先生,他每晚在年过八十,依然开“科韦德”跑车的女朋友家过夜,大清早回家喂自己的狗。天天进去买报纸的杂货店里,收款员是同乡,她是唯一关注我们老两口行踪的好事者(回去有大半年了?回来习惯吗?真会享福……)。隔壁的女同性恋者,维持着短发和男子的龙行虎步。蒲公英和波斯菊,维持着各自的淡雅或明丽。刚才,在我为买菜走了无数次的“哪里爱嘎”大街的人行道上,看到一处漆成褐红色的车道旁边,两排小小的鞋印,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学步小孩,趁妈妈不在意,踏过未干的油漆,再在水泥地上奔跑留下的,已存在好多年,肇事者该已长成少年,然而鞋印坚持着当年的顽皮。一如牙医诊所的接待室,一年年下来,小圆桌上坚持放上杂志《浮华世界》《体育》和《人物》。

杨牙医开始洗牙,去年这活计是助手包的,今天师父出马,未始没有给很久不见的老客户以较高礼遇的用心。在新世纪坚持近于纯粹“手工活”的大夫,努力清洗齿上的黑垢(开始前他隔着口罩发问,抽烟吗?喝咖啡吗?喝茶吗?我说烟不抽,茶和咖啡不常喝)。电动刮子、刷子、手动小钩、小夹子、喷水器,工具不时变换,在口腔里鼓捣。我只负责把嘴巴张成一个大窟窿。

我所面对的滑动门的右上角,电视机正播放一个具有相当文化含量的有奖游戏。记得去年,也是这个屏幕,评析道·琼斯指数涨跌的财经专家侃侃而谈。这阵子是一条价值两万九千美元的选择题:“有皱纹的地方,表示微笑在那里待过”,是谁的名言?四个答案,B是马克·吐温。应考的年轻人答对了,气宇更加轩昂。掌声过后,刮子在嘴里呜呜有声。

我信马由缰地放牧思想。时间的流速,何以如此缓慢?众多参照物,几乎都一仍旧贯,一如从船上望开去,景物没有推移,因而造成“不动”的错觉。这缓慢,不同于因病痛和失眠之类而生的“度日如年”,也有别于由严冬、梅雨一类倒霉天气所催化的“永昼”,而是命运之神最慈悲的眷顾:让人在最好的风景中停留得长久一些,促使你运用从来没有如此细腻和敏锐过的感官。

牙医在用钩子突破牙龈,清理根部的积垢。对了,日子的慢,若就近取譬,就是细嚼,用味蕾把进入口腔的食物和饮料,咬嚼,品味,无一遗漏地捕捉其品质,发掘全部佳处。过去,太多的快餐,饱肚是唯一宗旨,多少美食汹涌而下,不留痕迹。那时,有许多“以后”,如今,只剩眼前。而在“有能力享受时没时间,有时间享受时没能力”这一永恒的悖论之下,能够及时修补,以挽回每况愈下的能力,是命运的又一光宠。

电动工具都关掉了。牙医和助手联手,在更新我的牙齿档案,牙医以小钩子,像海关官员用铁钩钩货箱一般,一边检查,一边报出数字,让助手输入电脑。“3,没了;7,没了;15,没了;28,没了……”,指的是已掉的牙齿。“1号,3;2号,4;……12号,7;15号,2……”我猜是评估每一颗牙齿的质量,也许主要指牙龈包裹牙齿的状况,至于数字多为佳或相反,不得而知。我所知道的,敝牙在这个年纪,是木心所形容的“败瓦残垣”。然而我想,尽管老子在有关“牙齿和石头谁生存更久”的驳难之中,牙齿作为“坚硬”的象征,被“柔软”击败;中国古代第一名嘴张仪尝尽三寸不烂之舌的甜头之后,问:“舌尚在否?”但是,牙齿不但比舌头韧长,而且赢了生命本身。人死之后,即使只齿无存,咬合肌等全部腐烂,白森森的牙床骨不是依然附在头骨上?牙齿所对付的,是食物,更是光阴。岂止“大跃进”时期的野菜,知青时代的番薯,移民年代的鸡翅膀,更是你自己的人生,甜酸苦辣,悲欢离合,喜剧悲剧,一一在两排患上亚洲人很少幸免的牙周病的牙齿之间经过。

到了晚年,如果你保有起码的健康,一如维持着能够咬嚼的原装牙齿(假牙也凑合,费多些工夫就是了),那么,尽可以放慢节奏,寻找从前来不及细品的真味。过去的忙迫,是因为欲望的鞭子在催;如今,荷尔蒙的波涛平复了,对金钱和权势的渴望远去了,你终于拿到进入佳境的门票—平静的心情。

“或是在寂静的树林中缓步沉思/想着那些配称为聪明、善良的人和事”,古罗马诗人贺拉斯所道,就是晚年的静观之态。“配称为聪明和善良的人与事”,便是岁月“静水”的“流深”。林子中盘桓,看日影缓缓地随着搬家的蚂蚁蠕动。和可爱的外孙女,坐在草地上,抚摸落叶的脉络。一碗加上蓝草莓的麦片粥,吃掉半个早上。三页纪伯伦的诗集,对付没有蝉声的夏午。以咖啡调友情,以铁观音泡亲情。终于有这么一段光阴,摒除欲望加诸身上的一部分短视和偏见,力求透彻而全面地体验生命。

“好了!”杨牙医递来一面镜子。镜中的牙齿,白得耀眼,我满意地道谢。走出诊所,依然是蓝天丽日。前年在诊所的接待室内,久坐无聊,读了《人物》周刊上的一篇专访,六十四岁的好莱坞影星苏珊·萨兰登(Susan Sarandon)说:“想到前面还有那么多东西我弄不明白,真是快乐透了!”我对大街旁“东北饺子馆”内埋头包韭菜饺子,没工夫跳广场舞的大妈们,暗暗说,想到前面还有那么多东西,没来得及尝试,真是快乐透了!

履历表之外

在报上读到波兰诗人辛波丝卡(Wislawa Szymborska)一首题为《履历表》的诗,意译如下:“有关林林总总的爱情纠葛,只提及婚姻;有关所有的儿女,只提及业已生下来的;和你息息相关的人,并不只你所认识的那些,可是谁对此在乎?旅行次数再多,也只提及出国。被哪些团体吸纳要列出,但不必提及你‘如何加入’。奖项不能遗漏,但不用提‘怎样获得’。你写时须持这样的心态:好像从来不曾自说自话,也一直和自己保持距离。至于你的狗儿、猫儿、鸟儿、诸般被灰尘覆盖的纪念品、朋友,乃至梦想,哪怕再多,也不值一提。”

这首毫不抒情的诗,教我沉思良久。履历表不是追悼会上所宣读的“生平行谊”,尽管二者所罗列的事体颇多重叠。履历表的功用,是为了求职或者升职;入党入团,往往要填写,被组织部门放进档案袋。美国有专家开课,教人填履历表。它所要求的,简练明了还在其次,最需避免“文不对题”。比如,你要申请担任“营运经理”一职,就得写下尽可能多的相关学历与经验,至于你曾经在舞蹈大赛得了第三名,养了一条智商奇高的狗之类,均可从略。

虽然“履历”就是生命途程,一路所经的“站台”多着,但多数都是不需写,不应写,写了无用乃至帮倒忙的。正如上文所引诗句所涉及的,哪怕你谈过十次恋爱,不乏惊天地、泣鬼神的章节,但在表上只写“已婚”或“单身”。

再想下去,不能不发不合时宜的感慨。填写履历表是为日后的生计,也就是面对未来,面对世俗人生,它关乎事业、前途、名誉、责任、地位、义务、职责、家庭、社会,即所谓价值,岂能随便?然而,履历表所遗漏的,太多了!说得残忍些,它是一个冷血的筛子,把造就生命的独特、丰满和热烈的内容,差不多都排除掉,只剩下干巴巴的“骨架”,说是“骨架”溢美了,仅是以“金钱”为材料,以世俗“成功”为目标打造的“标准件”而已。唯其遵照制式标准,才快捷地嵌进社会角色,胜任愉快地运转。

那么,履历表之外的人生,该有别的承载工具吧?文学就是其中之一。文学所展现的“怎么样”和“为什么”,大抵是履历表所省略的部分。按照履历表的模式生活的,该是世俗的成功者,但不是含义广大得多的“生命”项下的完美者、丰富者、超越者。

美的奇袭

大年初一的旧金山,清早,一切都是平淡的,按部就班的,没有戏剧性,除非车祸和抢劫。但此刻车祸的概率较低,刚刚喝了咖啡的驾车人都清醒,对突发事件能作出敏锐的反应,而况能见度这么优越。至于刑事案件,在这个最讲“兆头”的日子,中国产的小偷不会出动,他们要图个流年吉利;美国产的呢,还在睡懒觉——我总觉得但凡干坏事的,都是黑暗里的动物,和金绦丝般的晨曦把整个人间整治得辉煌如皇宫的时段,缘分较浅。而况,早晨是青年才俊的象征,希望的象征。当然,我们要接受平安的副产品——刻板。我无所谓,只要安宁的思绪不被败坏,就欣然于庸常的一切。

不过,奇迹还是给我遇上了。送女儿上班去,归途沿萨特路开行,交通灯一路阻拦,但我心平气和。退休以后,没有任何理由赶时间了。一辆大卡车停在马路上,占了一条线道,驾驶员正在卸货,好往餐馆送。我停在卡车后面,等候时机越线。就在这当儿,几点白色在车窗前晃动。我没在意,行道树上的布条或纸片罢了,昨天半夜大雨,早晨的萧疏,就是这些被风雨造就的小玩意衬托出来的。可是,不对呢!白点明晰了,是花,梅花!贴在铁青色枝干,散兵游勇一般,并不成阵势,只有主干长得较多,不算繁密。就这样,在春天的第一清晨,梅花以洁白的花瓣和幽微的芬芳,向这个总嫌太冷的城市发动美的奇袭。

我惊呆了,把车停下来,打开紧急停车灯,反正前面有卸货的大卡车挡着,我的车子有不动的理由。何其干净,爽利!单薄得无限丰厚,零散得何其浓密,这春之信使!没有一星半点预警,想开就开。我该怎样来形容?三十六岁的诗人余光中,描摹巴尔的摩的郁金香,用了“孤注一掷”;旧金山的诗人程宝林,在散文中以“得理不饶人”来修饰后院恣肆开花的李树,我却词穷,只好向经典黑白片《罗马假日》求援,它里面有一个不朽的镜头,被出访的繁文缛节整得烦闷至极的英国公主,在罗马,逃出领事馆,随意闲逛,走进理发店,把由宫廷理发师侍候的长发剪去,然后,对着镜子,狠狠一甩利落的短发,请定格,二十三岁的绝色美人奥黛丽·赫本就此留下至为销魂的一瞬:叛逆,得意,婉约,满不在乎。我曾经对着银幕晕眩。此刻亦然,赫本一样绝美的花魂,将化入我记忆的“松脂”,成为至美的“琥珀”。

花中的赫本啊,在龙年的第一个早晨,以维多利亚式屋宇正面那粉蓝色油漆爆裂的墙壁为背景,花枝下面,从大卡车卸下袋装面粉和箱装啤酒,用手推车往西餐馆送的墨西哥人,神情麻木地走过,和他差点撞上的,是穿大衣的白领丽人。这些陪衬都是可以忽略的,一如我凝眸于迎风缓缓摇动的花瓣,不必调来“疏影横斜”“已是黄昏独自愁”之类的古意。

然后,我的老眼噙着一点也不老的泪,快快逃离,怕大风无端吹起,把花瓣击落,摧毁我心中的奇迹。对花的最后一瞥,成就了永恒。

明黄色之舞

小城核桃溪,位于内陆,和旧金山距离不到五十英里,但论植物的色谱,核桃溪不知丰富多少。在旧金山,秋天难得看到一棵通体如火的枫树,核桃溪却触目皆是。岂止红枫,路过任何一处花木扶疏的街道,从褐色到朱红一个谱系完完整整地呈现。一个秋天,在大面积的绿之外缺乏异色,即使搬出“空翠湿人衣”“万条垂下绿丝绦”“苔痕上阶绿”,乃至“岁寒方知松柏之后凋”等雅致诗句,为绿张目,也未必讨好。成熟季的红,有如男人的血性,快意恩仇,说一不二,看着顺气。一年到头绿之外还是绿,诚然温文尔雅,但嫌单调且懦弱。

整整一个11月,红色汪洋恣肆,淹没了街道,公园和山坡。常绿的花旗松知趣地退避,栅栏前的扶桑花,略加收敛,红艳艳的花开得相当谦卑。早上八点,我驾车送外孙女上幼儿园,路过一个十字路口。初升的太阳君临,光束从枫林中穿透,各个层次的红色,被日照加工成绚烂至极的云蒸霞蔚。斑马线上,光斑浮动。朝拜般的鸟声中,几个慢跑的身影被树的光华融化了。正是上班时间,车子繁忙,但到了这里,四面在“停车”标志旁边的车子,都故意停得久一些,为了欣赏可遇不可求的华丽。跟着后面的车,居然没一辆按喇叭催促。

好了,说话间到了12月。雨季来临。昨夜下了半宿的雨。早上开窗,没一处不湿,檐下的水滴,悠长的节拍含着期待,似乎要呼应什么。瞬间,歇过气的雨又鼓起余勇,漫天的雨丝洒下,沙沙之声,略似故土田野最早的蛙鸣,檐溜就此有了着落,为雨声标出拍子。我打开大门,雨帘里,一棵糖枫下,由红变枯竭的叶子铺了厚厚一层,心里想,色彩的轮流执政,该到此为止了吧?

不料,才走出屋门一百米,大大地吃惊!哪里冒出如山如海的黄叶?平日不是见不到,但那些落叶乔木,都小家碧玉的模样,竖在街旁,为石阶供应的只是小额,且都在夜深人静的夜间悄然下坠,何曾这般明目张胆。造成视觉震撼的,先是颜色的纯粹,正宗的明黄,不掺一点杂色,连霜造的褐斑也难以看到。菊花里有一种姚黄,花瓣仿佛涂上蜡,黄得亮堂堂,眼前的黄就是这般。其次是多。车子下山那阵,雨稍歇,大风刮来,黄叶的巨浪汹涌而起,不亲眼目击不晓得其威力。这是树上树下的夹击,树上的叶子借风势汇集,成为波浪的前沿,早已委地的厚厚的累积,被风兜底掀起,成为波浪的底部。二者组合为巨大的横放的问号,夹带着被雨后日头滤过的金色粉尘。黄浪往大路上卷去,再向路旁的屋宇蔓延,一时间,天地变色。离我一百米的一辆跑车,仗着转动灵巧,要和黄浪周旋,但须臾间,车子被叶子埋了半截,慌忙拨方向盘闪避,从斜刺逃离。我在后面看着,哈哈大笑。

开车一路,才明白红叶的家族与黄叶的家族并不交集。怪不得红的自红,黄的自黄,各循自己的生长秩序。红叶并非由黄叶变来,反之亦然。红叶当令时,黄叶韬晦,是为了酝酿属于自己的哗变,时间定在此刻。黄色一族,由什么树木组成?该由植物学家来解答。我只认得出银杏,它无疑是主力,其次该是槭树家族的若干成员。

二十多年前,有一次,我把车停在唐人街的偏僻处,一边坐等买菜的妻子,一边读书。一片银杏叶,轻盈地飘,在前窗落定。我大吃一惊!这不就是生命进入秋天的信号吗?回到家,写了一首短诗,探究这片叶子为何黄得这般触目,有一句是:“莫非是绿卡上的绿所蜕变?”今天,车子上落的黄叶少说也有上百,却没有心思推敲出处。尽管也轻轻吟咏了“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来不及伤感,就倾心于“黄”的壮阔与凌厉。

呼应节令的黄叶翩翩而舞,红叶亦然,绿叶就没份了。如果辞枝是终结,叶子的舞蹈就是死亡前的最后表演。如此纯粹,又如此夭矫,尽情,黄叶死而无憾。尽管舞蹈的主宰是风,而不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