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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白先勇与张爱玲看日常生活的悲剧性

2015-07-12焦竞江南大学人文学院江苏无锡214122

名作欣赏 2015年30期
关键词:白先勇张爱玲悲剧

⊙焦竞[江南大学人文学院江苏无锡214122]

从白先勇与张爱玲看日常生活的悲剧性

⊙焦竞[江南大学人文学院江苏无锡214122]

本文尝试用现代悲剧理论中静止戏剧的理论,分析白先勇和张爱玲小说中的悲剧情怀。第一部分:天地不仁。在创作意识层面探究白先勇与张爱玲的命运观、悲剧观;第二部分:平凡的世界。在人物塑造层面将《芝加哥之死》与《沉香屑》等进行对比,探究白先勇与张爱玲的悲剧主人公的异同;第三部分:沉默的瞬间。在创作手法的层面,分析白先勇与张爱玲小说中用短暂的沉默场面展现人物心理巨大变化的创作技巧。

梅特林克静止戏剧悲剧情怀白先勇张爱玲

一、天地不仁

比利时剧作家梅特林克在《卑微者的幸福》中首次提出了“静止戏剧”的观念,他认为普通人日常生活的悲剧性是悲剧真正应该表现的,这个观点成为悲剧在现代工业困境中的突破口,将20世纪象征主义戏剧推向高潮,并深刻影响了一批成熟的现代派剧作家。

“难道不正是在一个人以为自己安全远离了肉体死亡的时刻,那陌生、寂静的存在和无穷的悲剧才真正揭开了它的帷幕?”长久以来,不论是对伏案苦思的悲剧作家而言,还是对走进剧院的观众而言,悲剧似乎永远意味着流血、背叛、暴行和冒险,俄狄浦斯王溃烂的双目是否也暗示了观众的眼盲。目睹崇高的英雄被无常的命运捉弄,在灵魂深处产生共鸣,以达到“净化”的效果,这是悲剧的“崇高之美”,但除此之外,真正与命运或是“天命”相连接的悲剧元素是否常常被人们忽略了呢?“今天,我们大多数人的生活远离了流血、战斗的呐喊和刀剑的铿锵,人的眼泪是沉默的,看不见的,且几乎是在灵魂深处的……”对于脱离了野蛮的现代人来说,现代悲剧的真正意义不再是通过展现流血与牺牲来成熟我们的心智,而是告诉我们就连悲剧本身的发生也是不可抗的。在日常生活中有一种悲剧因素存在,它远比伟大冒险中的悲剧更真实、更强烈,与我们真实的自我更相似。

因此,现代人的悲剧是一张笼罩在切肤宿命感之下的平静的脸,一种对命运不可抗力的平静接受,一次次对日常生活悲剧性的平静体验,而正是在这种平静与卑微里,我们才得以更加清楚地认识生活,联结起生命的各个环节,追溯到造物的根源,等待生活的智慧在某一个瞬间显现。

白先勇和张爱玲小说中都展现了命运无常的苍凉感。

永远不老的尹雪艳身边那帮被岁月蹉磨的座上宾,被几句吴侬软语收服得妥妥帖帖。从百乐门的十里洋场到布置精巧的尹公馆,“尹雪艳有她自己的旋律”,而王贵生、洪处长、吴经理以及一帮姐妹淘们则在时势洪流中早早跟丢了社会变迁的节奏,“尹雪艳有她自己的拍子。绝不因外界的迁异,影响到她的均衡”,而众人又在过去一场春梦的旖旎里错失了约会当下的良机。尹雪艳永远挺拔的身姿对照着众人在岁月面前不得不佝偻脊背的龌龊、心机算尽的空虚、名利散尽的无望以及年华老去的悲凉,这一切构成了深沉的悲剧感。宿命的意味被每个人物咀嚼在口中,变成了略有点苦涩的揶揄,被每个读者默念在心头,就变成了一次深刻的情感体验,正印证了梅特林克的观点:现代悲剧就是要告诉观众,悲剧是不可抗的。

不同于高贵冷艳的尹雪艳,曹七巧是带着浓厚市井气息的精明女人。从麻油铺的黄花闺女到套着黄金锁的疯婆姨,面对人生中的每一次磨难她都像疯疯癫癫的女斗士,“有着疯子的审慎机智”、手提一把黄金的枷角劈杀她的周围人,使她周围的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她为钱财嫁给像“一摊血肉”一样的残疾人,在情欲的胁迫下苦恋姜季泽,分家之后又亲手赶走姜季泽了断了情欲的锁;她行为乖戾、性格扭曲,迫死儿媳又拆散女儿婚姻……这样一位八字犯重煞的女人,张爱玲却称其是她小说世界唯一的英雄——像堂吉诃德一样的撒旦,有着病态又扭曲的执着。然而,即使是这样的疯魔英雄,一次次积极的行动者与挑战者,却在挑战命运的战场上扑了个空,脱下鎏金战甲流露出一脸疲惫。直到小说结尾,张爱玲才为故事留了些温情,“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轻的时候有过滚圆的胳膊”,那时候肉店里的小伙计、裁缝铺的小儿子、哥哥的结拜兄弟都喜欢过她,随便找个人嫁了也总是能赚得点真心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还有多少手攥麻绳的人欢喜地觉着自己擒到了命运的尾巴。

不同于张爱玲的是,白先勇小说中更多的是对悲剧将至的理性回应,美与丑、罪与罚、苦难与救赎都没有尽头,站在更高层面上悲悯地审视人生。张爱玲则对悲剧的发生抱有天生的抗拒,在展现苍凉之外更有一层辛辣露骨的讽刺与笔下不饶人的狠劲,但最终“战斗”的姿态在命运面前只能化作一声叹息之时,作者还是流露出了对文中人物的世俗关怀。

钱夫人在窦公馆的一夜游园,将读者带入一场泛着浓香的旧梦,各色新旧人等挂着各自的注脚逐一登场,南京与台北,对于往昔共同的记忆将他们串联起来。

牡丹亭的经典唱段《游园》贯穿着现实与梦境,“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在时光流转面前,种种荣华富贵都好似过眼云烟,“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新情旧梦都随着宴席散场成为拂扬在时光中的尘土。而张爱玲的小说对命运苍凉的表现是更加“惊心动魄”的,动荡的时局和颠簸的人生以及一座城池的陷落成就了白流苏和范柳原的恋爱;一层层诱惑之下走向命运深渊的葛薇龙,游走在男人间企图获得真爱的霓喜,在封锁中莫名降临的一次艳遇对于吴翠远和吕宗帧来说,不过是爱情短暂的又一次印证。这些故事在展现世俗饮食男女的必然命运时,透露出张爱玲对命运不可抗的不甘与无奈,她在用嘲讽的笔触攻击世俗社会、刻画人性丑陋的同时,又有着对渺小人物的世俗关怀。白先勇对所有人物的笔触都是温柔的,文章在结尾处借钱夫人的话道出台北的巨大变化——“起了好多新的高楼大厦”,这些活在老旧的梦里的贵族,最后也将在现代化大潮中成为历史的一页,正如契科夫笔下那旧而美的樱桃园,只能平静深沉地接受命运。

总体上看,白先勇在对命运和悲剧的态度上更加接近梅特林克静止戏剧的观点,而张爱玲在展现悲剧的手法上更接近传统的悲剧创作。

二、平凡的世界

20世纪“悲剧消亡”论作为一股重要的文艺思潮在现代西方兴起,代表人物乔治·斯坦纳在他的《悲剧之死》中认为,现代中产阶级的崛起导致戏剧的过度商业化,小说和散文的兴起使得悲剧失去了理想的观众,在这种内外交困的境地中,悲剧将最终走向灭亡。这一观点在1961年一经提出即引起了东西方学者对现代悲剧生存现状的关注,引发了关于悲剧消亡的大讨论。经过激烈探讨,现代悲剧拥有了更加广泛的外延意义,“小说已经成为悲剧重要的载体形式之一,悲剧不仅可以指涉一组文学作品,而且也可以指涉某种思想观念和哲学精神”。而梅特林克在19世纪提出的静止戏剧理论就为现代悲剧发展提供了一种思路,以往的悲剧英雄往往是王侯将相,他们身世高贵地位显赫,并且往往高风亮节品行正直,能够在内外斗争中代表全民族的利益。

19世纪工业化时代孕育了日益强大的中产阶级,政治上“天赋人权”“自由平等”的启蒙运动席卷欧洲大陆,传统的悲剧英雄失去了经济和政治基础,俄狄浦斯王和特洛伊的英雄们再难叩击现代人的灵魂深处。因此,悲剧的主人公必然将由王侯将相转化为滚滚红尘中的芸芸众生,由关注跌宕起伏的壮阔人生转而关注日常生活之美。正如梅特林克所言“悲剧的职责更在于向我们揭示,生活本身就有多么美妙,并照亮灵魂在永不停息的无限之中的独立存在;它使理智与情感的交谈安静下来,以便在喧嚣骚乱之上,能听到人及其命运那庄严的、不间断的低语”。

细数白先勇和张爱玲小说中的悲剧主人公不难发现,他们往往都是生活的弱者,并不掌握生活的主动权,不同的是二者小说中的主人公对于悲剧将至的态度,白先勇的悲剧人物往往是沉默而平静的,在沉默并平静中走向灭亡或新生。

《芝加哥之死》中的吴汉魂,在腐旧的典籍中、在自闭与冷漠中错失了黄金年华,在典籍学术的胁迫中把自己年轻的生命推向绝望的深渊。母亲病死将他由学术构筑的虚梦彻底变成一场噩梦,他眼看手成茧、足成疖,而人间的美梦渐远,他从头到尾都没有积极地挽救濒临崩溃的生活,最终也只能在堕落过后走向灭亡。《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里那个沉默寡言、一片赤诚的王雄,他对物是人非的变迁从来都保持着沉默,浑身傻气地站在往昔里等待丽儿顾盼,他的悲剧发生是如此顺理成章又悄无声息,其他所有人都将他看得稀松平常,甚至对丽儿来说他也只是幼时消磨时光的大块头玩伴,只有读者以“我”的视角在故事发展中细细揣摩着他的心境,与王雄一样无力地迎接悲剧来临。

与吴汉魂相对应的是《沉香屑》中的葛薇龙。葛薇龙从走进姑妈的花园起就逐渐走进了一个光怪陆离的陌生世界,物质与欲望幻化成的黄金雀在这方地界整日地高唱淫曲,葛薇龙对这一切有清楚的认识,“我既睁着眼走进了这鬼气森森的世界,若是中了邪,我怪谁去”“只要我行得正,立得正,不怕她不以礼相待”“衣橱里可没有窗外那爽朗的清晨,那板板的绿草地,那怕人的寂静的脸,嘴角那花生衣子……那肮脏、复杂,不可理喻的现实”。然而,对现实有着清醒认识的葛薇龙却也在茶会觥筹交错间陷落在男欢女爱的游戏里,在被花花公子乔琪玩弄过后,一直小心出击的葛薇龙丧失了掌握主动权的信心,最终被以金钱作保证的虚假婚礼捆绑在物欲横流的香港。

张爱玲小说中的悲剧人物,在表面上看,他们从一开始是积极掌握主动权和决定权的,留不留在香港、结不结婚、信不信爱情等等,但随着故事发展,读者和人物都发现不管什么样的选择在现实面前都变成了伪命题,“回去老家做一个新的人……新的生命……她可不像从前那么思想简单了”“香港城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以后她多半会嫁人,可她的丈夫绝不会像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一般可爱”。在悲剧到来的时刻,千思百虑、机关算尽作出的选择只会变成命运的又一次嘲讽,这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无力感造就了张爱玲悲剧人物独特的苍凉感。

总体上看,白先勇的悲剧人物在平静的等待中迎来悲剧,张爱玲的悲剧人物在激烈的行动(外部和内部)中迎来悲剧,前者的“等待”有着《樱桃园》般绵长的惆怅与无奈,后者的“等待”充满了《等待戈多》般的虚无感与无力感。

三、沉默的瞬间

梅特林克在《日常生活的悲剧性》里描述了一位他理想中的现代悲剧英雄:“我逐渐相信这样一位老人,他,尽管如此静止不动,却生活在一种更深沉、更人性、更普遍的真实之中”“他不在意地倾听着支配他房屋的所有永恒的法则”“这样一位老人,他没有认识到这个世界上所有力量,像众多殷勤谨慎的仆人一样,正在他的房间里往来,为他守夜,他没有察觉正是太阳支撑着他俯身其上的桌子,天空中每颗星辰和灵魂的每根纤维都直接关联与眼帘的合拢,或者一个思想的迸发与诞生。”在这样类似于冥想的沉默的瞬间中“在我们眼前经过的,不再是生活的一个激烈、罕见的瞬间,而是生活本身”。比起传统的戏剧冲突法则“存在着比激情法则更为有力更为神圣的法则,但是,与一切不可抗拒的事物一样,这些法则是沉默、慎重、移动缓慢的,因此,只有在微光中才能看见它们,只有在沉思的宁静时刻才能听见它们”。

相比以往的悲剧理论,静止戏剧的提出在更大层面上开拓了现代悲剧的表现手法,更加注重对人物内心世界的深入展现以及对细末情感的准确把握和放大,虽然这样静态的场面在舞台实践中难以实现,但是可以尝试用这一理念分析现代小说创作。

在《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里,王雄与丽儿之间第一场比较激烈的动作场面是丽儿打碎了王雄买来讨好她的鱼缸,“那只金鱼缸便哐啷一声拍落到地上,砸得粉碎”,两只金鱼跌落在地上不再动弹之时——“王雄佝着头,呆呆地望着那两条垂死的金鱼。”

这个场面发生在一向唯唯诺诺的主人公作出一点小努力却遭到无情的拒绝之后。他复又陷入了更深的沉默,之前因为口拙而表现出的沉默给人憨厚敦实善良的印象,而在这个场面之后,主人公所有的沉默就带上了悲伤与孤独的气息,并且他在沉默中行为逐渐变得怪异,为后面悲剧的发生埋下伏笔。

《心经》描写了一对关系怪异的父女,在许小寒生日宴会散场之后,父女俩坐在沙发谈心。

峰仪点头笑道:“真把你过继过去,我们不会有机会见面的。”小寒道:“我过二十岁生日,想必你总会来看我一次。”峰仪又点点头,二人都默然。

此处关于过继的谈话戛然而止,两人陷入了沉默,但在这沉默中一种暧昧的气氛游走在字里行间。过二十岁生日意味着由少女向青年女子的转变,在小寒的幻想中,她希望父女俩初见她便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而峰仪第二次点头暗示了他也是赞同这个想法的,在随后的沉默中两人都经历了一次理性的拷问。半晌,小寒的内心独白里作者交代了刚刚“沉默中的思绪”——他究竟还是她的父亲,她究竟还是她的女儿。

《封锁》里宗帧和翠远关系的转折点是一次同时探头张望的沉默瞬间。宗帧前一秒还在抱怨他妻子,翠远漫不经心地安慰他:“我知道,我知道”——出其不意地,两人的面庞异常接近。在极短的距离内,所有人的脸部和寻常不同,像银幕上特写镜头一般紧张。宗帧和翠远突然觉得他们俩还是第一次见面。

像电影镜头一般的书写准确地向读者点出了这对陌生男女心灵无限靠近的瞬间,传递出紧张朦胧又暧昧的气氛,读者和人物一起体会着“将要发生点什么”的忐忑心情。这样一个沉默的瞬间营造出爱情萌芽的气氛,使得后面两人的亲密谈话顺畅自然。

白先勇和张爱玲相似的人生际遇造就了二人相似的悲剧观,二人都有着深厚的传统文化积淀,同时在青年时期受过西方教育,艺术风格上兼有东西方杂糅特色和现代主义的痕迹。现代的悲剧理论家普遍认为,悲剧已不仅仅属于戏剧范畴,悲剧的精神可以外延到其他文学体裁。故本文尝试用现代悲剧理论中静止戏剧的观点分析二人小说中的悲剧情怀。无论是对悲剧不可抗拒的认识还是对悲剧人物性格的塑造,可以看出,白先勇的悲剧观更加接近静止戏剧的观点,张爱玲的悲剧观更加感性,悲剧人物在悲剧到来之前会作出激烈的反抗。在对“静止的场面”的运用上,二人都显示出炉火纯青的写作拔法和现代派色彩。

[1]何辉斌编著.艺术学经典文献导读书系戏剧卷[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2]白先勇.台北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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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张爱玲.传奇[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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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夏爽.梅特林克早期戏剧研究[D].上海:上海戏剧学院,2012.

[8]张乾.乔治·斯坦纳的悲剧消亡论研究[D].济南:山东大学,2012.

作者:焦竞,江南大学人文学院在读本科生,研究方向:戏剧影视文学。

编辑:曹晓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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