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藏逝去的美好
——帕慕克《纯真博物馆》解读
2015-07-12吴明靖北京财贸职业学院北京101101
⊙吴明靖[北京财贸职业学院,北京101101]
珍藏逝去的美好
——帕慕克《纯真博物馆》解读
⊙吴明靖[北京财贸职业学院,北京101101]
《纯真博物馆》是帕慕克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的第一部作品。本文以爱情、纯真、物品、博物馆作为关键词,结合土耳其的文化背景,对小说的内容、情感、创作手法深入分析,呈现出小说内涵的深度与广度。
《纯真博物馆》帕慕克爱情物品
在《纯真博物馆》问世之前,奥尔罕·帕慕克已经出版了《白色城堡》《黑书》《我的名字叫红》《雪》等多部脍炙人口的小说,并于2006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2008年,经过十年精心构思和细致打磨的《纯真博物馆》出版,小说一面世便引来广泛关注和好评。帕慕克说这是他最柔情的小说,西方媒体称之为“博斯普鲁斯海峡的《洛丽塔》”。
《纯真博物馆》的故事开始于1975年,结束于2007年,通过男主人公凯末尔晚年的回忆,以第一人称讲述了他和芙颂的爱情故事,叙事之中夹杂着情感的抒发和睿智的思考,创作手法上隐约可见普鲁斯特的影响。
一、爱情
与凯末尔相爱之时,芙颂还是十八岁的清纯少女,凯末尔是第一个与她“走到最后”的人。在信仰伊斯兰教的土耳其,年轻女孩们的童贞是“婚前必须保护的一份珍贵宝藏”,凯末尔误以为芙颂和自己做爱是因为“勇气和现代”。其实芙颂不勇敢也不现代,她之所以把身体交给他,是因为她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他。芙颂非常清楚自己和凯末尔之间横亘着阶层与财富的巨大鸿沟,何况凯末尔已经有了门当户对的未婚妻。参加完凯末尔的订婚晚宴后,伤心欲绝的芙颂从凯末尔的生活中消失了,无奈地嫁给了邻居小伙子。
《纯真博物馆》前半段故事容易给人一种错觉,像是灰姑娘遇到了王子,又像是贫家女被富家子始乱终弃,不管是哪种故事模式或神话原型,都是男尊女卑,主导权和控制权握在男人手上。然而,此后的情节却完全反转,变成了凯末尔痴情乃至痴狂地寻找、陪伴和等待芙颂。
芙颂走后,凯末尔无心打理公司的生意,丧失了与未婚妻做爱的能力,对上流社会的生活也不再感兴趣,“幸福,仅仅就是靠近所爱的人。”凯末尔借着亲戚的名义不断拜访芙颂家,穿行于伊斯坦布尔的穷街陋巷,即使在军事政变后的宵禁里也没有中断。“整整七年十个月,我为了看芙颂,吃晚饭去了楚库尔主麻。一共是2864天,我一共去了1593次。”靠近芙颂的同时,凯末尔与原来的生活轨道渐行渐远,失去了财富、名誉、地位等在世俗眼光中非常重要的东西。终于等到芙颂离婚并与凯末尔订婚,芙颂却又在旅行途中丧生于车祸。凯末尔从失去的痛苦中思考失去的意义,萌生了建造博物馆的想法并付诸实践。
二、纯真
一个始于欲的故事,后来却发展出缠绵悱恻的恋,最终升华为至真至纯的情。博物馆取名“纯真”,是为了纪念最纯洁、最真挚、最美好的爱情,这段爱情的“纯真”体现在凯末尔和芙颂不惧世俗成见、毫无功利性的单纯和真诚,体现在相爱的投入、热烈、持久。从这个意义上讲,《纯真博物馆》可归为浪漫主义小说的范畴。
帕慕克在诺贝尔奖颁奖典礼上发表的演说《爸爸的手提箱》中,回顾了自己的文学成长之路,他既从西方文学中吸取营养,也受到土耳其宗教经典的影响。因此,他笔下的爱情故事兼具浪漫主义与苏菲主义的双重特征。在伊斯兰教的苏菲神秘主义传统中,爱情具有神圣的意义,被爱的女子象征着真主安拉,真正的爱情遵循着人神之间的“纯粹之爱”原则,分为“沉思冥想”“朝圣之旅”“自我死亡与人神合一”三个过程,男主人公在苦恋过程中不断修行,超越世俗,完成自我净化,最终才能目睹“安拉之颜”,实现“人神合一”,获得永恒幸福。①在宗教层面,“纯真”可理解为灵魂的纯粹、天真,有清白、无罪、神圣之意。
凯末尔与芙颂的爱情具有“纯粹之爱”的特征。凯末尔对芙颂朝思暮想,不惧艰险持续靠近芙颂,他靠近芙颂的过程,也是认清自我、抛开世俗遮蔽回归“神性”的过程。“有时我会感到,在这些街道里自己感觉那么好并不是因为靠近了芙颂,而是另有原因。……我能够看到生活的本质。父亲越做越大的生意,工厂,致富以及为了适应这种富裕必须过的一种欧化生活,仿佛让我远离了生活里那些简单而根本的东西,而现在,在这些后街上,我在寻找自己人生中那消失的中心。”身为富二代的凯末尔挣脱了物欲的羁绊,抛弃了上流社会虚伪、做作的生活方式,甘愿禁欲、受苦、受穷,过着一种苦行僧式的生活,不仅是证明对芙颂的爱情,也是救赎自己的灵魂。在土耳其的东方与西方、传统与现代、本土与欧化之间,凯末尔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选择了与时代潮流背道而驰的道路。在芙颂家的餐桌边,凯末尔找回了失落的亲情,体会了传统民俗的美好,回归了童年的单纯和快乐。“纯真”既是凯末尔对芙颂全心全意的爱恋,也是他对逝去的土耳其文化至真至纯的赤子之心。
三、物品
帕慕克很推崇T.S.艾略特“客观对应物”的说法,他把物品看作心境的外在延伸,“物品既是小说中无数离散时刻的本质部分,也是这些时刻的象征或符号”②。在《纯真博物馆》中,对物品的描写既是作者和小说人物表达情感的方式,也是这部篇幅宏大、情节简单的小说之所以成为“巨制”的创作技巧之所在。
芙颂失联之后,凯末尔呼唤她的名字,靠着触摸她留下来的物件获得安慰。根据精神分析理论,恋物的主体是一个欲望的主体,他把欲望投注到某个物品之上。“我对芙颂的爱情,慢慢地蔓延到了她的整个世界,和她有关的一切,她所有的时刻和物件。”在陪伴和等待芙颂的八年时间里,凯末尔一次次从芙颂家“偷”走大大小小的物件,例如盐瓶、小狗摆设、笔、烟灰缸、纸牌、钥匙、香水瓶、手帕等。凯末尔收集这些物品的时候,其实是把物作为人的替代,满足了窥视和接近芙颂的欲望。芙颂去世后,凯末尔更是到处收集芙颂触碰过、跟芙颂的生活相关,甚至只是和芙颂同时存在于世界上的各种物品。物品给凯末尔带来了关于芙颂的想象,他对芙颂的感情“引发了物品意义的放大,使物升华为一个奇观对象”③。由此可见,“恋物”并非迷恋物品本身,而是由此引发的联想、想象和情感。
《纯真博物馆》是一部爱情小说,但绝不仅仅只是表达爱情的甜蜜与忧伤。帕慕克曾坦言,“我想写一个和博物馆收藏有关的爱情故事。关于伊斯坦布尔的一户人家,故事在其中慢慢发酵,它会涉及富有和贫穷、上流社会和底层社会等我想一并叙述的主题。这是我最初对这部小说的定性。然后慢慢发展出其他方面,最后,它不仅是上流社会青年凯末尔的爱情故事,也涉及到土耳其的文化、工艺品以及人文历史”④。全书分为八十三章,总计四十多万字,只有一小半章节在叙述凯末尔和芙颂共同在场的爱情生活,更多内容是凯末尔在伊斯坦布尔的大街小巷寻找芙颂的幽灵,收集跟芙颂相关的物品,并对这些物品的来龙去脉条分缕析。凯末尔收集的物品不仅代表着芙颂的过去,也代表着土耳其的过去,是历史文化的记忆。小说通过对物品性质、来源、意义的细密叙述,巧妙地打破了线性叙事的单调性,填补了因故事单薄而留下的空白,融入了土耳其的历史、民俗、经济、城市建设等各方面的信息,展现出丰富的土耳其文化,带有民族志的色彩,大大延展了作品的内涵。
四、博物馆
在帕慕克看来,物理学意义上线性时间只会让人沮丧悲伤,人需要记住的是一个个美好的时刻,这些时刻发生的事情、见证这些时刻的物品,会带给人们足够享用余生的幸福。博物馆恰好是一个让时间变成空间的地方,是珍藏过去、保持传统、抗拒遗忘的最佳场所。
芙颂香消玉殒,伊斯坦布尔的传统文化迅速被西方现代文明湮没,关于过去的线性时间已经停止,凯末尔通过博物馆藏品承载的记忆,不断重温逝去的美好时光,使得芙颂、这段爱情,以及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伊斯坦布尔都成为一种超越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永恒存在。
帕慕克的作品中始终萦绕着对于民族和个体身份的诉求,对于土耳其传统文化的怀念和历史进程的探寻,《纯真博物馆》也不例外。在小说中,作者借凯末尔之口说出了建造博物馆的两种不同心态:“以自己的收藏为荣并希望把他们展出的骄傲者(主要出自西方文明)”,“把收集、积攒起来的东西藏在一边的害羞者(一种非现代的情况)。”由于对自身文化和身份的不自信,承载自己民族历史和记忆的物品往往得不到珍视和妥善保管,很多珍贵的东西都轻易消失在历史的烟尘中。“我要用我的博物馆不仅让土耳其人民,还要让世界人民学会,要以我们经历的人生为荣。”很显然,建造纯真博物馆向全世界展示凯末尔对芙颂的爱情,展出这些普通、零碎的日常生活用品,是为了摆脱非西方国家人民固有的自卑、屈辱和羞愧,为日常生活、为所在的城市、为自己的民族和文化感到自豪。
帕慕克认为,“小说价值的真正尺度必定在于它具备激发读者感觉生活确实如此的力量”⑤。2012年,帕慕克按照小说建造的“纯真博物馆”对外开放了,以实物形式直观呈现小说的故事情节和时代背景,融合了感知与想象,模糊了真实与虚构,最大限度地激发了读者对于小说的情感共鸣和价值认同。通过文学将日常生活带入美学范畴,同时又用文学的天真和感伤之心去观照现实,这大概就是帕慕克小说创作的“野心”之所在吧。
①张虎:《“恋之奴仆”与“纯粹之爱”——帕慕克爱情叙事的苏菲神秘主义原型结构》,《外国文学研究》2011年第1期。
②⑤[土耳其]奥尔罕·帕慕克:《天真的和感伤的小说家》,彭发胜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03页,第26页。
③吴琼:《拜物教/恋物癖:一个概念的谱系学考察》,《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3年第3期。
④三联生活周刊:《关于〈纯真博物馆〉专访奥尔罕·帕慕克》,
作者:吴明靖,文学硕士,北京财贸职业学院语文教师,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编辑:水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