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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平随记

2015-07-09韩振远

山西文学 2015年5期
关键词:神龛羊头庙宇

韩振远

古村落

古村落的屋舍瓦楞上长满摇曳抖动的青苔,与发黑的梁柱、砖雕的墀头、脱落的墙壁和狭窄的街巷一起站立在遥远的历史深处,用幽寂孤独的神情,自顾自地讲述长长短短的故事,语速宁静舒缓,娓娓道来,不管有没有听众。

前几年,在吕梁山区考察时,我曾发现构成古老村落的并非只有古朴的建筑,大地、山川、河流才是古村落的重要元素。这次参加《山西文学》笔会来到太行山间,这种感受更深。

苍茫的天空下,古村落蜷缩在山凹里、沟坡上,与村旁淙淙流淌的小河、溪水相映成趣。没有流水陪伴,老屋也许苍然,古巷也许深邃,古树也许遒劲,村落的历史都不能算悠久,至少不够神秘原始。河流为人类提供了水源,也给人类带来了万千气象。大到一国之都,小到一家之舍,人类最初选择聚集地时,都会尽量傍着一条河流。

我生活在一个仅有数十户人家的小村落,上一辈老人口中的村子里庙宇巍峨,屋宇俨然,本以为是个很古老的村落了,看过真正的古村落后才明白,那种建在平川,无河流依傍的村子,尚缺少历史的深度,虽然也有不少年代,却还没有古老到皱纹纵横,银髯飘飘。取水需要凿出深不见底的井,洪水来了会惊惶失措,这样的地方,洪荒时代的人类,不会聚族以居,所以能形成村落,是很久以后的无奈选择。

古村落的历史与现代社会隔着遥远的时空,像传说一样神秘而又朦胧,距离喧嚣的现代生活却很近,有时候,在大山里行走,村落仿佛藏在山的皱褶间,一不小心就撞见了,若敝衣草履的老翁般,一脸慈祥与和善,望着你微笑,就由不得停下脚步,与他攀谈。有时候,古村落又像一位世外高人,若王摩诘、司空图般远离尘嚣,神情恬静淡远,闲逸萧散,让我们这些被生活撞得浑身伤痕的人慕名去拜访,以图从他那里获得心灵的慰藉。

偶遇邂逅与专程造访的感觉绝然不同,我更看重的是满怀憧憬的造访,并不期待突如其来的邂逅。也许我的古村落情结特别重,外出旅行时,每听到周围某个地方有古村落,会魂不守舍,跃跃然不顾一切去拜访。参加《山西文学》笔会,主办方将会场选在太行山深处,一座四面环山的星级宾馆。舒适的设施将一行人侍奉得娇慵散漫,当得知附近有个古村落后,立刻兴奋起来。清晨,趁众人尚未起床,与朋友一路小跑,去拜访那个村子。临行前,反复问了村名,得知叫康营村,是个有三四百户人家的村子。远望群山环抱中的村落,已能感觉到它的古朴,不等行至村前,我们与古村落不可或缺的小河不期而遇,一座不长的木板桥晃晃悠悠悬在空中,下面细流潺潺,小心翼翼走过去,仿佛穿越了时空,感觉历史与现实原来离得很近,就隔着一座小桥。

这几年,我每次踏进一个真正的古村落时,都要先跨过这样一条河流。

康营村背靠大山,依傍河流,按照风水学的说法,地理位置绝佳。中国人住宅讲究风水,有人甚至每居一地必占卜堪舆,其实所有真正的古村落都是好风水。远古时代的先民崇尚自然,没有风水概念,不知道《易经》,不懂得阴阳八卦,相生相克,更不会使用罗盘,但若去远古遗址考察,会发现这些地方都风水绝佳,往往依山傍水。其中的道理其实很浅显,与现代人相比,先民没有取暖与汲水设备,因而更需要阳光、水源。要避开寒风得到阳光照耀,必须选一个背靠高埠面向太阳的地方;要方便地使用水,也要找一个依傍河流、溪水的地方。所谓的青龙白虎,负阴抱阳、枕山际水、藏风聚气、天人合一都是对人类自然抉择的附会。只是不知,康营村的先辈们当年选在此地建村时,有没有请阴阳先生手持罗盘占卜一下。

山村刚刚苏醒,空气清新,雾霭飘拂,氤氲出农家浓郁的生活气息。女人们站在门前,将长发垂成瀑布,仔细梳理,并不理会两个陌生人放肆而又好奇的目光。几位老者可能是一天中头一次走出家门,睡眠后的惬意流露在迟缓的动作上,平静地望着两个外来者,弄清了我们的来意后,老人、老宅仿佛都在呵呵笑,挤出了一脸皱纹。穿过古雅的门楼走进去,蹦跳的小狗和惊恐的母鸡一起开始叫。烟火味笼罩着院落,老屋的沧桑却渐渐占据了空间,粗砺坚硬的老墙、发黑的廊檐,因岁月熏染,带上了生活温情,让人回味起过去的岁月。

一座老宅院内,勤快的女人开始了一天的忙碌,摊放在院里的黄豆稞,簸箕披起的尘埃,带着古朴气息充盈了整个院落。深巷中,几个女人围着叫卖蔬菜的小贩七嘴八舌,声音便沿着幽静的小巷传遍全村。离开时,一脸满足,手里都有了一把鲜嫩滴翠的蔬菜。村里小庙大门洞开,已经有人在里面点上了香烛,淡淡的檀香味缓缓飘拂,一会儿,世俗的村落很快笼罩了一层神秘。

怕误了随团外出的时间,我和朋友很快离开了村子,一座宅院前,两位老人带着一脸迷茫望着两个来去匆匆的人。老村子本来很平静,像一潭清澈的水,我和朋友是投进潭水的两颗石子,击起一波涟漪,很快又复归平静。

第二天,在笔会主办方的安排下,又与一个古村落邂逅。这次看到的村子叫良户村,有500多户、1000多口人。村子原名两户,仅田、郭二姓,以后陆续有王、李、秦、赵、张等姓迁来,从人口的繁衍,可以看出漫长的历史。更令人注目的是该村古老的建筑,村门、窄巷、魁星阁、宅院之类,凡古村落的元素应有尽有。我还在寻觅,村子三面环山,却没有看到应该有的河流。结果,在村庄另一侧,我看到了一座桥,一条干涸的河道和两岸被千百年流水冲刷的沟壑。有了这条河,村落的古老就不再限于民居与庙宇,应该追溯到更悠远的岁月。

如果说老宅、深巷是村落的躯体,戏台、庙宇是村落的脸面,飘拂在屋舍街巷之间的古朴之气是老村落的灵魂,而河流则是古村落的根脉,顽强地伸往历史深处。在这样的村落中行走,连粗糙的砖缝、四脚八叉的石磨、碾盘都好像在讲述着过去的故事,若再看门楼上的斑驳的匾额、精致的砖雕、细密的斗栱和讲究的梁架,就有一位儒雅的乡绅站在面前了。用古奥而直接的方式,告诉你什么才是古村落,什么才是农耕文化的沉静、淡定与雅致。叙述的过程中,会无一例外地告诉你村落与河流的关系。

村子里的旧建筑因为古旧残破,正在修葺,随处可见的建筑工地提示人们,村民们正努力恢复村落旧貌。我又一声叹息。按照村里人介绍,这里曾经是个四水环绕的村落,如今竟不见一水,河流已经干涸,只剩下乱石盈滩的河道。喧嚣的现代社会已经将古村落风干成标本,只能供人观看。古建筑可以复建,河流却不能恢复,没有了河水滋润,古村落再也不会有鲜活的表情,只是一具空壳,复建得再好,也不过是往冰凉的脸上涂了些脂粉,根本拯救不了它的灵魂。

中国的土地上古村落原本很多,现在要找这样一个村子却不容易。有个简单的方法,那就是沿着一条河流寻觅,哪怕细流潺潺,或者早已干涸,只要沿河道走,肯定会与古村落不期而遇。

庙宇

外出旅行,见得最多的是庙宇。有时候,要去游览的明明是一座山,一条河,还没来得及欣赏山的秀丽,水的潋滟,红砖绿瓦的庙宇先抢入眼帘,走进去,淡淡的檀香味会把人的思绪从绿水青山中引开,开朗明快的心境骤然紧缩,赶紧换另一副面孔,将轻佻的嬉笑藏掖起来,用虔诚的心和肃穆的神情去面对庙宇间高坐的神灵。

参加《山西文学》与《太行文学》合办的高平笔会,这种印象尤其深。高平保存完好的古庙宇甚多,神农庙、廉颇庙、定林寺、开化寺、资圣寺、金峰寺、崇明寺、铁佛寺、游仙寺、二仙宫,不一而足。主办方安排的参观点中,有一多半是庙宇,我们见得最多的也是肃穆的山门和大殿。在神的庭院里,众多轻狂的文人和矜持的才女,迈着轻轻的脚步,没有人会因为自己的才思奔涌去打扰神的安宁,思绪与灵感都被庙宇里的肃穆气氛束紧,来到这里,世俗的欲望骤然变为纯洁的愿望,文人才女都变为圣徒,带上了神的祝福,仿佛一下子崇高起来。

所有的庙宇都有基本相同的格局。左右对称,一条中国传统的中轴线贯通,山门、戏楼、牌坊、献殿、大殿、寝殿渐次排列,中国人用自己最理想的建筑形式,为心中的神安排好了最高规格的殿堂。踏着青砖路一步步走去,有松柏陪衬和角铃丁当,气氛越来越肃穆,庭院越来越幽深,人显得越来越渺小,仿佛走进了另外一个世界,无论什么身份,不管有没有信仰,走到大殿前,已经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左右,对未来、事业、家庭生出疑惑。等看到高坐在神龛之上的神灵时,拜与不拜,都会心怀忐忑。

在被善男信女们的香火熏黑了金身的神灵前拜完,从充满檀香味的大殿走出来,再从钟鼓楼之间走出高耸的山门,心情骤然放松,仿佛投了一回胎,重新回到了天朗气清的世界,从身体到精神都已经解脱,空气是那么清爽,山川是那么秀丽。神灵还在庙里,不会追出来讨要香火钱,也不会再摆弄世俗者的灵魂。物质的欲望已经将神灵圈在四面围合的空间,再无与伦比的神灵也只能端坐在庙里,不会离开一步。出了庙门,还是世俗者的天下,人便恢复了应有的神态,该说的说,该骂的骂,刚刚还崇高的心灵马上又还原到本来,刚刚还窄小的天地马上又开朗起来,蓝天白云,明净高远。

每次抬腿迈过庙宇门槛时,我都会想,这高高的门槛其实是一道界线、一个标志,将两个世界清清楚楚分隔开来。有人愿意进去,有人愿意出来,世俗者虽敬畏神灵,心灵却从不愿与神灵在一起,即使虔诚地跪在神像面前祈祷那一刻,心灵仍在庙门外徘徊。

只有造神(庙)者永远将自己留在庙里,虽然他们的躯体说不定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名字却留了下来,用时空的久远宣示着对神灵的敬畏。

每座庙宇大殿廊檐下,都无一例外立着两通碑,虽然与大殿里的神像相比,灰头土脸的石碑毫不起眼,却很少被人忽略,因为它记载着庙宇的历史,要了解一座庙宇的来龙去脉,非看这两通碑不可。按照内容,这两通碑一通叫建庙碑记,一通叫功德碑。我曾读过无数通这样的碑,也曾受人委托写过建庙碑记。知道这类文字内容通常大同小异,仅有文采上的不同。主旨无非是要表现对神的敬畏与虔诚。功德碑更简单,罗列出一串串人名和银两数,让人仿佛看见一位位信徒虔诚的面孔。

十多年前,在黄河岸边,我曾目睹了一座庙宇形成的完整过程。建庙的理由十分神秘缥缈。一位农妇站在黄河里行驶的船上,突然望见河岸崖头上金光熠熠,一位雍容的贵妇在五彩缭绕中,高坐崖头慈祥微笑。农妇立刻伏跪船头,高呼娘娘现世。遂有了为娘娘修庙的愿望。我当时就在此地工作,清楚地知道建庙的艰难。一面是汹涌的黄河水,一面是深深的沟壑,小庙就建在高耸的孤崖上。要将建筑材料运到那里,翻越一条深沟后,还要攀上这座孤崖。没想仅仅两个月后,庙竟建成了,名为娘娘庙。一尊彩塑女身神像高坐在神龛之上,引来了周围村庄无数善男信女膜拜,据说有求必应,极为灵验。沿黄地区偏僻贫穷,小庙建得低矮简陋,望着廊檐下建庙碑和功德碑上记载的建庙过程和捐款数量,我却无端地感动。某某瓦五十叶,某某椽三根,某某砖一百块。每户人家都极尽所能,以微薄之力表现出对这个刚刚造出的神灵的恭敬。庙宇的修建完全由村里的女人们义务出工,建筑材料也都是由她们翻沟攀崖一件件背过来的。一尊神就这么由她们造成了。以后,她们还会把生活、家庭都寄托给这尊不知来由的神灵,不时朝拜。更让我没想到的是,以后,这座小庙前竟有了固定的庙会,每到庙会那几天,庙前人头攒动,庙内香烛高燃,时有鞭炮声响起,带了猪头和其他供品还愿的年轻夫妻跪在香鼎前,要叩九九八十一个响头。仅仅过了两年,金像便被熏黑。这位不知从何方来的神圣成了村里最高的精神主宰,没有人敢亵渎,连说一句不恭敬的话都会被村人唾弃。

神有尊卑之别,庙有大小之分,神的世界也有三六九等。此次笔会期间,也见识了一座庙宇的建设,此庙名号甚大,叫炎帝庙,主祭中华民族的先祖神农帝。有政府主导,工地上各种建筑材料充裕,又有大型机械作业,完全不是黄河岸边村民们能够想象的气势,神灵还没有安位,已经能看出日后的排场。还有一点不同,即村民们造出的庙宇是自己跪拜的,这座刚开建的庙宇则从一开始就是想让别人跪拜的。庙宇不一定是农耕文化的产物,但神农帝却是中华农耕文明的始祖,似乎有必要一拜再拜,可以想见,这座庙宇建成后定然会巍峨奢华,金碧辉煌,用丰富的物质将神农帝的威仪放大到极致。不光会吸引世俗者的猎奇,还会有崇拜者的虔诚礼拜。当年茅茨土阶、赤膊露胸的神农帝可能不会想到,数千年后,他会受到如此礼遇。

每座神像前都有一排用红、黄布包裹,磨得发亮的蒲团,这种专门用来跪拜的器具,以廉价、简单的外形传递着庙宇里最重要的信息,其作用甚至比神龛上的众神更重要。器宇轩昂的建筑,深深的庭院,肃穆的气氛,最后都要落脚到蒲团上,面对神的威严,善男信女跪,满怀心思的俗人也跪。或默颂念经,或三叩九拜,然后,通过香烛燃烧后的灰烬和缭绕的青烟表现出令人敬畏的神秘。

羊头山石窟

看过大同云冈石窟和洛阳龙门石窟,再看高平羊头山石窟,才知道原来石窟也可以这样小,这样随意,释家讲究一切随缘,羊头山石窟最能看到大山与石窟是怎样结缘的。

中国北方地区石窟众多,羊头山石窟籍籍无名,属袖珍型,因为小,又身处偏僻之地,外地人很少知道。即使到了山前,看到的也是山的秀丽,明知神灵在山,石窟遍布,想的还是山。山所以名为羊头,并不深奥,皆因山巅有巨石状若羊头,故名之。羊头山海拔2000余米,山色苍翠,峰峦迤逦,山势却不算陡,绿树、野花,布满山坡。沿小径曲折攀援,时见路旁站立一尊石像,皆无头。再走,又有巨石挡道,其大者若丘,小者如房,在山坡上兀自挺立,显然是早年从山坡滚落下来的,哗啦啦一阵滚动,声遏云霄,砸坏无数树木花草落到山腰,一头扎进泥土中,仄起身子便成了正果,以后千年间便享受着虔诚的朝拜。有的却落得端庄,高僧般盘坐于蓝天白云之下,本身就是一尊像。细看,石质与山中岩石相同,皆灰色砂岩,或棱角突兀,或浑圆柔和,却见石上有洞,内有佛像、佛龛,这就是石窟了。

同样在石头上凿洞,龙门、云冈石窟开在崖壁上,凿在山的肌肤里,羊头山石窟则掩映于绿树花草之间,仿佛为山体披了件缀满佛珠的袈裟。如此,石窟就变成山间一景,为山增色,又相融于大山,看石窟是看山,看山也是看石窟。

羊头山石窟位于大同云冈石窟与洛阳龙门石窟之间的高平市,同样开凿于北魏年间,较云冈石窟年代稍晚,从中可以看到佛教东渐的痕迹,造像虽也隆鼻方额,石室却不再阔大。这种源自西天之国印度的僧侣修行之所,沿丝绸之路东来,经过敦煌、麦积山、云冈石窟异化,再经太原天龙山石窟的演变,来到太行山间时,已悄然汉化,造像更具汉人相,与石窟一样被磨去了棱角,用弧线的柔和,浑圆出了慈祥与和善。

三十多年前,我在大同读书时,有位姓赵的老师博学多才,是个石窟造像艺术研究专家,曾说过云冈某窟造像其实是按北魏某太后长相雕琢的。这里的造像虽然也富态凝重,鼻直口方,却颧骨渐高,脸庞渐长,有似曾相识之感。若在太行山间行走,与村民交谈,会发现石窟内高坐的分明是披了袈裟的当地人。

如果说庙宇是神的宫殿,石窟则是神的行宫,不事奢华,在简朴、粗砺中体现出神的威严与肃穆。又在坚硬、冰冷中表现出人的虔诚与坚韧。太行山是中国北方东西地理分界线,素以险峻、挺拔著称,“超然云雾中,不与群山伍”。羊头山石窟既处太行山区,自然带上了太行山的个性,洞窟本身就是一种造型,每个洞窟都不雷同,没有刀削斧斫般的齐整,或若虎踞,或若龙盘,随巨石形状,表现出不同的特点。这些从高山之巅滚落的巨石,仿佛天赐神品,当年僧侣们就地取材,随形就势,大者为窟,小者为龛,低者为碑,高者为塔,或众佛一窟,或千佛一洞,或一石一窟,或一石多窟,如此,佛像就坐满了山坡,想当年,清静的山坡上坐满了遁世隐修的僧侣,山石间,绿树下,会伴着缭绕的香烟,传来肃穆悠扬的低吟浅唱。

羊头山石窟窟内面积都很小,多数不容人立。这也许正是羊头山石窟可贵之处。云冈、龙门石窟皆北魏拓跋氏皇族修行之地,倾一国之力建成,羊头山石窟则是游僧、居士之所为,靠民间之力一钎一锤开凿。南北朝时期,尤其是北魏、北齐年间,有帝王倡导,凿窟造像之风甚盛,山西是这两个王朝的发迹地,又多山地丘陵,便于开凿石窟,一时间,石窟造像遍布各地,尤以晋中、晋东南地区分布最为密集,光我知道的,就有榆社石窟、平顺县林虑山金灯寺石窟等多处,现在又知道了羊头山石窟,从中不光能看出佛教由西域向中原发展的轨迹,还能看出佛教在民间的影响力。

中国著名的四大石窟中,敦煌最靠西,其石窟造像为泥塑壁画。麦积山石窟气象宏大,研究者称为“崖阁”, 洞窟皆开在悬崖绝壁,层层相叠,形若蜂巢。云冈石窟巍峨雄伟,是拓跋氏初兴时期所开,造像高大,气势恢弘。洛阳龙门石窟最靠东,为拓跋氏入主中原后所建,又经李唐王朝参与,处处显现皇家气派,洞窟高大宽敞,有若殿堂,造像丰满敦厚,形若帝王。羊头山石窟既是民间所为,就处处带上民间特色,与四大石窟相比,其洞窟若茅屋之于宫殿,其造像若老农之于帝王,虽略显粗糙寒酸,却更加恭敬虔诚。释家云,“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心中有佛,佛由心生”。再小的洞窟,只要佛在心中,也就能潜心修为了。

石窟本来与窑洞区别不大,只因一个是神住的,一个是人住的,叫法有了区别。一个就成了圣境,一个则成为凡间,一个充满了佛祖的肃穆,一个洋溢着凡人的温馨。太行山人过去多有住窑洞的习惯,为自己开凿窑洞时,也为神灵开凿一处,以便有个心灵归宿。这或许是太行山间多有石窟的原因之一。

羊头山石窟散布九处,共二十二窟,与太原天龙山石窟一样,窟内造像头部多数被毁坏,然衣饰流畅,风范犹存。身处幽静秀丽的羊头山,我与同行们仿佛脱离尘世,面对无头造像和粗糙的石窟,还是揖手而拜。羊头山远离尘嚣,太美、太清静,我非僧人,若有可能,也想凿出这样的石窟居住其中,与神相伴,清静修为。

土地神龛

高平市良户村古代建筑众多,与同行走进村子,在高大的村门、幽深的老巷、斑驳的老宅、高低错落的阁楼间徘徊,只觉得每个角落里都散发着岁月的沧桑。令我感兴趣的,还有夹杂在旧宅院之间的庙宇。与民居相比,乡间寺庙虽不算巍峨雄伟,却同样是村里结构最宏大,用工最精良的建筑,这很好理解,那是神的住所,也是乡民的精神栖息处,自然应该享受无与伦比的待遇。

旧时乡村禁忌甚多,仿佛与乡村相关的事,都有个神在冥冥之中管辖。而且个个“凶神恶煞”,像横行乡里的恶吏,能办好事,最愿干坏事,不小心得罪了就会灾祸降临,因而,要请到高屋精舍中,不断祈求祷告。在缭绕的香火中,乡民们跪拜祈祷,愿望往往是人生的最低要求——平安。于是诸神云集,一个不大的良户村,便有了许多庙宇,从最古老的金代玉虚观,到新复建的白爷庙,无所不用其极。另外还有大王庙、文庙、祖师庙、东三庙、观音堂、关帝庙、皇王宫、魁星楼。当同行们在宏伟的庙宇、精良的宅院间流连忘返时,我在苦苦寻找另一个神、另一种神庙。高平地处上党盆地,是个土地肥沃、农业发达的地方,不可能没有这尊神的存在。况且,诸神之中,唯有这尊神低调和蔼,唯有他是乡民自己的神,管不了大事,却能接上迎下,不可或缺。当踏进一座农家宅院时,我眼前一亮,仿佛看到一位银髯飘拂、慈眉善眼的老汉不知从什么地方悄然钻出,笑眯眯走来,细声问有何见教。

这应该就是土地爷了。他的住处在宅院迎门墙壁上。确切地说,他住的地方根本称不上庙宇,应该叫神龛。

土地爷是乡村的一位特殊神灵,地位低,形象差,最没有派儿,属神灵中的草根,仿佛哪路神灵都可以颐指气使,连孙猴子一跺脚,都吓得手足无措。想想也对,原来土地神只是个社神,即管辖一社之地的乡村神,没有级别,没有名号,本来就是乡民。过去,乡村有一类人叫乡约——专门跑腿的村官,每当上面催派粮款或发号指令,乡约会很忙碌,提一面铜锣,一边大声吆喝,一边咣当咣当满村敲,扯长了嗓门将事情告知村民。现在,做这种事的人叫村干部,上面有事,放在水塔顶,绑在电线杆上的大喇叭会先噗噗几声,接着会有人骂骂咧咧、装腔作势地将事情通知给村民。土地神就是这种级别、做这种事的神。与其他神灵相比,土地神办不了大事,却与乡民们多了一份熟络与亲切。

除了这座土地神龛,在良户村行走多时,在众多的庙宇中,再没有看到单独建的土地庙。以前,在外地众多的古村落考察,也很少看到土地庙。即使见到,也为土地爷的寒酸感到悲哀。乡村的土地庙与其他庙宇相比,多低矮简陋,好像可有可无。尽管中国人自古就有难以释怀的土地情结,土地神还是从至高无上之神落魄为乡村社神,这可能与中国历史上,土地从来就是一种极易失去的财产,导致土地神的权威不断下降有关。距我的家乡不远,万荣县黄河岸边有个后土祠,建筑气象宏大,有山门、戏台、配殿、献殿、正殿和秋风楼,原本是皇家祭祀之地,主神为大地之神后土。汉武帝、唐玄宗、宋真宗都曾来此祭拜,汉武帝还在此地写过著名的《秋风辞》。然而,不知什么时候,后土神由威风八面的男身变成了富态和蔼的女身,至上至尊的后土大帝也变成了资生资育的后土娘娘,专管生育之事,可能在中国人心中,土地最容易惹麻烦,后土娘娘懒得再管。土地神就另封他人,变成了个随叫随到的糟老头。

土地神虽落魄,农民对土地的渴望却始终不变,在我走过的山西、陕西乡村,无论旧宅还是新宅,几乎每个农家迎门墙壁上都修有土地神龛。良户村好像很特别,土地神龛难得一见。我所看到的这座土地神龛与其他地方一样,也很小,却形制俱全。砖雕成庙宇模样,有廊檐、梁柱,四面围有花瓣,龛门呈拱形,看上去像个玲珑精致的微缩小庙,土地爷就端坐其中。

良户村的古建筑分两部分,一为官宦所留,一为商家所建。该村有言:田家官大,郭家钱多。官大者名田逢吉,清顺治乙未(1655年)进士,当过帝师,以后官至江浙巡抚,衣锦归乡后,大兴土木,所建堡寨叫蟠龙寨,寨内有侍郎府和多个气度泱泱的大宅院。走进侍郎府,只见迎门照壁上龙飞凤舞,雕刻精细,似乎能看见一位气宇轩昂的官员缓缓向远处走去。这位农家出身的高官,混迹官场多年,似乎更愿意相信其他神灵的护佑。他已经远离了土地,当然看不上落魄的土地神。钱多者姓郭,此人出身商家,多年在外地经商,广有钱财,回乡后,大修宅院的同时,又广置土地,宅院迎门墙壁上同样不见土地神龛。

我看到的土地神龛是良户村杂姓人家所修。虽谈不上精致,却也郑重其事,中规中矩,完全是按照土地神的身份地位雕刻的。

我见过的最精致的土地神龛同样出自商家宅院。晋中王家大院被誉为民间故宫,其宅院建筑代表了北方明清民居的最高水平,修在迎门处的土地神龛飞檐翘角,斗栱密致,有歇山顶的献殿、正殿,还有扇形的匾额,既将砖雕工艺发挥到极致,又将中国传统的建筑艺术完美展现,虽小,庙宇的形制一应俱全,可以说是一座袖珍神庙。旧时商人即使腰缠万贯,也难脱受人歧视的社会地位,发财后的第一事,就是在家乡广置土地,大兴土木。因而,不能不崇土地神,不能不修土地神龛。从这一点看,良户村郭家是个例外。

土地神是农耕文化的象征,土地神龛是残留的农业文明碎片中最闪光的一部分。旧时农家其他的神可以不敬,必敬三神,一是驱鬼辟邪、护家宅保平安的门神,二是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的灶神,再就是土地神了。前两者虽也每年必敬,却来得敷衍,形式极简单,快过年时,去庙会买几张画儿,分别贴在大门上、锅灶前,就算将门神、灶神都请到了。唯有对土地神不一样,要用砖石雕在正对大门的墙壁上,进出都要面对,可谓恭而敬之。也许是太熟稔,也许是土地神地位太低,反倒常常视而不见。记得幼时,每年除夕之夜,母亲包好了饺子,先敬祖先,再敬天神,经常是与我们兄弟一起守夜熬财时,突然想起还没敬土地爷。这才打发我和弟弟去土地神龛前磕几个头,连供品都不用带。

我们那里村民对土地神的淡漠,起自合作化后,因为那时土地全部属于集体,农民虽然耕种土地,却没有对土地的渴求。家里土地神龛就成了摆设,土地爷早逃之夭夭,不知去向,恭敬便无从谈起。从外面带回一件可有可无小东西,没地方放,进门便顺手塞进土地神龛。前些年,我去各地乡间考察,土地神龛里无一例外都放着杂物,土地爷却不见了踪影。

良户村虽地处上党盆地,却属半山区,土地稀少,旧时手工业发达,游走外地的商人、手艺人甚众,村内丝绸布店、杂货店、铁匠铺、当铺、染坊、榨油坊、粉坊、木匠铺一应俱全,加工金银首饰和打铁补锅的小炉匠更是走遍晋豫二地,在土地上谋生计的较少。既然上天没有赐予土地,靠一双手也能谋生,他们信奉的神就不一定是土地爷,这可能是良户村少见土地神龛的原因。

庭院绿

在古村落里游走,为的就是欣赏厚重精美的民居和庙宇,时间长了也略有厌倦,放眼去,狭窄逼仄的空间里,发黑的梁柱、灰色的砖墙和黑黄的木门,似乎将一切都晕染为灰暗单调的颜色。很希望有一种颜色能从中调和,带来清新亮丽的感觉。这次与同行们在高平市良户村采风,虽属走马观花,却在古建筑的灰暗单调中意外地找到了这种感觉。

与山西碛口、江西婺源等古村落,甚至与同处晋城市的皇城村相比,良户村籍籍无名,却同样是国务院公布的历史文化名村,村内古巷幽深,老宅斑驳,成群的古建筑令人目不暇接,但与其他古村落一样,仍然脱不了灰暗陈旧的本色。那天,给这个古村落带来亮色的,首先是同行的女作家们,当她们绚丽优雅的身姿出没于深巷老宅时,灰暗的空间瞬间明丽起来,伴着她们欢快的笑声和轻盈的脚步,老宅院仿佛张开没牙的嘴呵呵笑。然而,这并非老宅深巷本身的亮丽,这种游动的色彩倏忽而逝时,马上会恢复原本的颜色。

良户村的古建筑是原生态的,多数还住着农家,走进去,大红的门帘、拙朴的剪纸、发白的春联,加上觅食的小鸡、蹦跳的家犬和摊晒的黄豆、谷子相互映衬,老宅院便在古朴灰暗中,带上温馨的生活气息,令人顿觉生活的美好。在我看来,这些仍然不够,还不足以给灰暗的庭院带来亮色。

时值深秋,一户农家庭院里的红果树探出墙头,一串串红彤彤的果实繁星般点亮了幽深的村巷。另一家庭院内,梨树枝朗叶疏,硕大的黄梨若一只只元宝般垂在空中,光耀庭院,好生馋人。有这样的果树,足以让老宅院熠熠生辉。便很想再遇见这样几户农家,沿着狭窄的老巷,走了一家又一家,充盈眼底的仍然是没完没了无边无际的灰暗,心情便重新暗淡下来,老宅院似乎也灰头土脸,再也提不起精神。

同行的女作家袁省梅天资聪慧,气质优雅,身着一袭淡红色上衣,在色彩单调的老宅间若素雅的秋菊。无论走进哪座院落,她并不认真看斗栱的精致,牌匾的斑驳,却转得兴味盎然,知道她对古建筑并无兴趣,问什么东西让她如此兴致勃勃,只见她双眼流波,朝旮旯处望去,说:你看。沿她的目光,我看到了两面灰暗的砖墙之间,一抹翠生生的绿在老宅沧桑凝重的气氛中娇嫩欲滴,生机勃勃,如同有一只巧手随意画去,老宅内骤然增加了几分明丽。那是一行绿得可爱的菜苗。细看,菜苗并非植根于土地中。砖墙之间,与院内一样铺着古旧的青砖。一排装满黄土的袋子排列有序,菜苗正是生长在袋内的黄土中。我明白了,这原来是一片活动菜畦,一抹嫩绿色的生活,也是一幅美丽的水彩画,虽绿意朦胧,却实实在在,看似随意,却别具匠心。依我多年做农民的经验,知道将菜苗种在用过的化肥袋里,不光弥补了山区土地的不足,还可以追赶阳光,承接雨露,平时可以放在廊檐下、胡同内、墙角里,等需要阳光雨露时,随时可以移动。

自幼生活在乡村,我也曾在老家院落开过菜畦,却从没有想到,也从没有见到过这种方式。在我的好奇与惊讶中,灰暗的老宅开始生动亮丽起来,仿佛处处绿意盎然。再走进其他宅院,眼睛会首先被院子里的绿色吸引。这才发现,在这座古色古香的山区村落里,村民们的蔬菜种植方法形式多样。一块被青砖包围、盘子大的地方,翻出了新鲜的土壤,几根藤蔓歪歪扭扭爬上了墙头,垂下翠绿的豆角;一块不足席大的土梁,平整出一小片菜畦,梳理得如同绒布般柔软齐整,上面西红柿红得灿烂。即使地下全部是山石,也会用青砖垒起一方菜畦,填入黄土,种上小白菜、萝卜、芫荽。有葳蕤翠嫩的绿色点染,院里就不单生动,而且温馨了。我感叹,中国传统的耕作方式,在这里竟精细到如此程度。

有了这样鲜嫩的蔬菜,老宅院就将过去的故事娓娓讲述到现在,古旧的庭院就带上了鲜活的农家气息。让人能想到庸常而快乐的日子,想到男人的勤劳,女人的舒心。我的脑海里甚至出现了这样一幅温馨的生活场景:劳作之余,望见院里那一抹绿油油的菜畦,男人忘记了一身的疲乏,松土浇水,若养育子女般,将慈爱一股脑地献给它们。在阳光雨露中,菜苗一天天长大,或含羞搔首,或摇曳生姿,或笑靥传情,晃动起丰硕的果实向人炫耀。女人开始做饭了,点了火,来到院里,摘一只茄子、两颗西红柿,拔两根小葱,随着咚咚的切菜声和滋啦的炒菜声响,几盘香喷喷的小菜端上桌。这该是多么舒心的农家生活。

被这一抹绿色勾起兴致,我想看个仔细,斗胆走进了一户农家后院。寂静的庭院里,一位女人正在收拾菜畦,用一柄玲珑精致的小锄仔细将地面疏松,一片席大的土地,竟被她收拾得像张柔软的床铺,四周培了拍得发亮的土埂,畦内无一根杂草,一块硬土,若绒布般舒展。上面一行行蔬菜错落有致,整齐排列,有西红柿、黄瓜、茄子、辣椒和韮菜,小小的一块土地,竟长出五六种蔬菜。

以前多次在山区考察,在壶口瀑布旁的吉县乡村、古色古香的临县碛口镇,也曾见过山区农民庭院里开垦的菜畦,却从没有这一次在良户村印象深刻。

他们已将中国传统的农耕方式演绎到极致。以前听说,种庄稼为之者人,生之者地,养之者天。三种元素中,山区里缺少的是地,他们巧施妙手,精耕细作,用智慧和勤劳弥补了这种缺憾,在庭院那一小片土地上种出了情趣,种出了充实的农家生活。

直至回到广袤平坦的家乡,望着连片的庄稼,仍然忘不了那长在袋子里的蔬菜。从一片片嫩叶,一颗颗果实中,我读出了挤压出来的智慧,看到了夹缝中的存在与希望。那是柔软与坚硬、新意与陈旧的对抗,虽然看起来力量悬殊,那水嫩葱茏的绿色,却始终昂扬着肢体,用生动的表情将希望、理想一起表达出来,较之家乡一望无际的农田,从那庭院里的一抹绿色,似乎更容易解读农耕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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