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光贱
2015-07-09马车
马车
好天气让人心旷神怡。
马新民忙完厨房里的活,就去阳台拾掇他的那几盆花。准确地说,那是几盆植物,算不上花。虎尾兰。芦荟。绿萝。吊兰。还有一盆晚香玉。它们生机盎然,靠着阳台西墙一字摆开来。浇完水,马新民往楼下扫了一眼。温煦的阳光越过楼群打在树梢上,叶片明亮,婆娑而响。那是棵香樟树,枝丫间吐出墨绿色的叶片,密密匝匝,密不透风,蔓延着清润之息。往下,对面楼洞金属门的门把反射刺目的白光,门洞里面缩成一团的阴暗,藏掖着阴郁,门扉往外是一米来宽的通道,两侧的草坪显得颓靡,稀落草地间祼露出灰色的泥土。
楼下空旷,看不见有人过往。马新民有些失望,他缩回身体,撇了撇嘴巴嘀咕一句,怎么回事呢,这人是玩疯了嘞,不晓得回来吃饭?他摆着头回到厨房,摸了摸电饭煲外壳,觉得不放心。他揭开了锅盖,蒸气一股脑腾上来,拿饭勺搅动一下,米汤随着饭勺嘟起小漩涡,没两下子,锅底下的饭粒子就被搅醒了,被兜圈圈的米汤拽出来,翻腾着;马新民抬起饭勺搁在锅沿,米汤慢慢安静下来,饭粒子也有气无力般沉下去。“咔嚓”一声,马新民听见防盗门声响,知道是余瑛回来了。他禁不住咧嘴笑了。一笑,露出一副瓷白的好牙齿。他把盛好的稀饭端了出来。余瑛在门边窸窸窣窣地换鞋。他叉着腰埋怨:“你呀你,叫我说你什么才好呢,出去就不晓得回来,你的肚子难道没有咕咕叫嘛?”
“咕咕叫的是青蛙,我是青蛙吗?”余瑛瞥了他一眼,趿着拖鞋走到餐桌旁,把装有馒头的方便袋扔到桌上,转身去了卫生间。余瑛出来时,马新民已把馒头装到碟子里,菜也摆上桌了。菜是昨晚的剩菜,半碗水豆腐和半碟子芹菜。马新民见余瑛伸手拿馒头,一本正经地说:“我可不能再惯着你了,明天要是再这样,我就不等你了!”
余瑛咬了一口馒头,伸筷去夹跟前的水豆腐,可没等她夹到碗口,豆腐滑了下来,她就用手将豆腐捡到碗上,“滑塌塌的,不好夹嘞,昨晚那个汤匙呢?”她抬头朝马新民睃了一眼,见他睁着大眼盯着自己,她哼了一声,拉开椅子去厨房找汤匙。
马新民喝上两口粥,待她坐下来,接着刚才的话题:“没跟你说笑,这回我说的可是真的哟,我可不能再惯着你了!”
余瑛有点不开心了,脸上的表情与肌肉顿时僵硬起来。她嗔怒道:“老马呀,你这话什么意思呢,我什么时候让你惯着了?听这话,像是受多大委屈一样,幸亏一丹不在家,要是让囡囡听见,我这脸皮怕要挂不住了!”
“余瑛,你就倔吧,跟你说,你这副臭脾气就是我惯出来的,往后不惯你了!”马新民见余瑛闷头喝粥,心里的愤懑似乎没倒完,他又说:“惯没惯你,也不是你我说了算的,旁观者清,晓得吗?昨日,三楼的小田都说我太惯着你了,吃什么菜你说了算,穿什么衣服你说了算,逛什么超市你说了算,现在又要参加什么舞蹈队,跟你说,这回我可不能惯着你!”
余瑛胃口很好,大半个馒头已下去,端起碗,见马新民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抿了抿嘴,搁下碗,说:“老马你不要这么瞧着我,好吧?这么瞧着我,我要冒冷汗嘞,跟你说,这粥煮得不错,甜津津的,好吃呃!”
马新民唉哟一声,原本直挺挺的胸脯塌了下来,可以说,他被余瑛打败了,昨晚想的那些词和假想余瑛反驳如何应景的句子,憋在心中,硬是吐不出来。他打嗝,翻白眼。如此这般,也只有如此这般了。“余瑛,我不是跟你闹着玩的,舞蹈队你别参加了,玩玩扇子舞得了,要不然,你就去玩玩那个球拍舞,我看最近好些人在玩那个舞嘞!”
余瑛吃完饭站了起来,满脸愠色,埋怨道:“啰啰唆唆的,怪不得小江怕跟你在一起,你就是个话痨,吃个饭,叨叨叨的,叨起来没个完,也只有我受得住,要是换个别人,还不晓得跟你闹成怎样,唉,想想自己也是蛮可惜的,你算算,算算!”
马新民瞪她一眼,吸溜喝口粥,抬头见余瑛嘴角微微翘起,一抹笑容似露非露。“嫁给你那一年,我二十五岁吧,这一晃,我都五十七了,算算看,你在我耳朵絮来叨去都三十几年了,我这耳茧子都寸把厚了!”
“别说没用的,反正我说了,你干什么都行,就是那个舞蹈队你不能参加!”马新民朝余瑛偷偷暼了眼,余瑛嘴巴嘟起咧开,又嘟起咧开,反复两下。像有什么话要说,但最后她什么也没说。余瑛进到厨房。马新民听见自来水哗哗的声响,抹抹嘴,禁不住乐了。
马新民收拾完饭桌,倚在厨房门边问道:“余瑛,等会儿,我们是去东门菜场呢,还是去春晖菜场?”
余瑛甩了甩手,水球飞起,溅到马新民脸上,她剜他一眼,哼了一声蹭着他胳膊袖走了出来。马新民紧随其后,坐在沙发上,等她的后文。她却没有后文。余瑛抱紧双肩,仰脸对着天花板,假寐。马新民盯着她,“这是唱哪门子戏呢,你倒是吭一声嘛。”余瑛没搭理他。风从窗口探出来,抚弄这,抚弄那。翻弄着茶几上的那本《诗经》,翻开一页,又翻开一页,继而轻轻合上。马新民面对老伴这般态度,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他拍打膝盖,拍了一下,又一下,完后叹口气,去了阳台。
午觉醒来,马新民不见余瑛的踪影。这时,他就知道,早上他跟她说的毫无意义。余瑛仍旧是我行我素,跳舞去了。马新民觉得余瑛没把自己当一回事,丝毫没有尊重他的意思。想到这,他脑门嗡嗡直响。马新民觉得要有实际措施出来,否则,他在家的地位,户主的地位就要彻底完蛋了。在厨房呆立了一会儿,想想余瑛,再想想自己,马新民觉得自己不能再惯着余瑛,要不然,自己也太窝囊了。他扔掉锅铲,打消准备做晚饭的念头。他决定离家出走。
小区门口,马新民遇见遛狗的小田。小田告诉他,刚才她在小区门口碰见一桩交通事故了,一个女的横穿萧林东路被一辆奔驰车撞飞了。
“老马,你是没看见哦,那女的撞飞三四米远,哎哟哟,流了好多血,血糊糊的,可是吓人了!”小田比画着,额前的一缕碎发散落下来,阳光盘据头顶,散发明媚的光彩。
“哎哟,怎么发生交通事故了,上个月,萧林东路就发生过事故的呀,那女的有救没有哟?”马新民往小区大门口眺望,刚才出门他估摸过了,下楼到公交站台,11路公交车差不多就该进站的。每次坐公交车,他都是掐着时间点出来的,他可不想像截木头桩子立在路边等公交车。马新民的心思完全在公交车上,应付小田的腔调就显得不着调了,又怕人家听出来,他补了一句:“那女的多大年龄呢?”
小田兴致很高,她将手里的狗链子收了一圈,接着说:“那女的抬到救护车的时候,我看人家像是动了一下,能不能抢救过来,我看挺悬的,多大年龄倒是瞧不出来,血糊糊,我也没敢凑前看,远远的,我就看见那女的穿着挺花,喇叭裤,大荷花的衬衣,大约有四五十岁,没准靠近六十岁!唉,这年头汽车多了,那祸害也跟着多了,蹿来蹿去的猛于虎呀,碰上车祸,再强再狠的人也是白搭!”
“呃,小田我看你家小白是饿了吧,嘴巴张得那么大?”马新民指了指小田的狗,又朝小区门口甩了一下胳膊,说:“回头有空了,再聊吧,我出去办点事。”说完,他走了。小田在他背后嘀咕一句,说:“该不是去看热闹吧,可那女的都被拉走了呀。”
出了小区大门,往前三十米便是东西走向的萧林东路,右拐,大约走上十米有座公交站台。几个人在等公交车。马新民不知道他们是一伙的,还是素昧平生。这几个人像在讨论同一件事情,你一句,他一句。仔细听,马新民知道他们在讨论一桩交通事故。也就是小田跟他讲起过的那桩交通事故。他们当中有人认为被撞的那个女人活不了,有的认为那个女人命没准能保住,但怕是要留后遗症的。这些人讨论人家是死是生的时候,精神亢奋,神采奕奕。这些人将人家的生死作为自己候车的谈资,那么乐此不疲地争论不休,临时组成不同的派别,并为自己所持的活或死而罗列论据。马新民望着他们,居然有了恍若隔世的感觉。
秃顶中年男子觉察到他的鄙视与不屑,便向他解释:“你是没看见,刚才那场事故可惨呢,一辆奔驰车把一个女的撞出去几米远,你瞧见那边血迹没有,就是那个女的!”马新民顺着中年男子指引的方向,望了一眼,面无表情干咳一声,踱到公交候车另一端。“那女的年龄不算太大,顶多五十几岁,惨呀!”中年男子喃喃自语。
公交车进站,那些人涌向车门口。马新民却突然改变了主意,他沿着车头方向往西走去。往西走,会经过野马渡文体中心。余瑛经常在野马渡文体中心广场跳舞。果真,马新民在野马渡文体中心广场看到余瑛的身影。余瑛穿着天蓝色长褂和黑色长裤,音乐声中,与人搭肩搂腰,前三步后三步地转着。远远地,马新民望着忘乎所以的余瑛,内心似乎比刚才平静许多。他双手交叉横在胸口,望着余瑛和舞伴踩着乐律,时进时退,时旋时拥,时急时缓的舞步,望着余瑛翩翩起舞的姿态。马新民莫名烦躁起来,他像是嗅到余瑛身上的气息。他想她肯定出汗了。
马新民在胸口捶了一拳头,愤愤地嘀咕道:“余瑛呀余瑛,我要让你知道,这回我决不会惯着你的!”他心烦意乱抓抓头发,迟疑一番,心乱如麻地走了。
马一丹给父亲倒了一杯茶,问他这么晚过来是不是有事?此刻,窗外昏暝,对面楼房影绰。马新民把身边的一个靠枕垫到腰眼处,又挪了挪屁股,觉得舒坦了,伸手端起茶杯,呷口茶,问:“你们饭阿吃勒?”
“哪有那么早,还没做呢?”
“这都几点了,还没做饭?”马新民连连摇头,他把茶杯搁下,又问:“东东呢,这外面都要黑透了,也该放学回来了呀?”
马一丹走到窗台跟前,往楼下看了一眼,说:“正准备下楼迎他呢,这不是你过来了嘛,还没来得及下去呢?”
“别管我,你赶紧下去接东东,这年头路上可不安宁的,愣着干什么,你赶紧下去呀!”马新民见女儿盯着自己,没动弹,以为她担心自己。他撑着膝盖头直起身子,朝女儿挥了一下手:“别管我,接东东是大事情,你快去吧,我来做饭!”
马一丹一脸迷茫,见父亲趿上拖鞋进到厨房,她显得有些犹豫不决,“爸,今日你过来还没说有什么事呢?”马新民转身见女儿跟在身后,有些生气。他反问一句,说难道你爸没事就不能过来坐坐,我跟你说,今晚我就搁你这儿歇了,你接东东,我做饭。马一丹对父亲的脾气摸得透透的,她知道自己要是再追问下去,非但得不到结果,而且还有可能惹毛父亲。于是,她放弃对父亲突然造访的前因后果的追问,下楼迎儿子去了。
马新民听见门砰然合上的声响,顿觉轻松起来。他舀好米,淘洗,放水,插电,摁下开关键,动作行云流水般流畅,电饭煲“嘀嘀”两声,开始工作了。马新民系上围裙,准备择菜,像是想起什么,他走到窗户边上,一只胳膊曲着,搭在窗台,上半身向外倾出,脑袋探出去,四下张望。悬浮楼顶的弦月,昏暗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澄;楼下,路灯执拗地举起一团团橙色的光亮,战栗不已。
马新民有所失望,他并没看见女儿或是外孙的身影。撤回身体,他看了看时间,五点一刻。从冰箱拿出青菜,心不在焉地择着菜,蓦然地,他想到下午的交通事故……约莫有半个小时,马新民见女儿还没回来,心跳禁不住加速起来。他解下围裙准备下楼。
他换好鞋,刚要出去,电话响了。折回去,他拎起电话喂了一声。对方没有回应,他紧紧喉咙干咳了一声,“喂,是哪位?”
“我猜你就是去一丹那儿了,还果真是的,你说你去囡囡家咋也不给我讲声呢,要晓得你过去,下午我就不去跳舞了!”
马新民听出是余瑛的声音,可他有些纳闷,来电显示的号码很陌生,并不是她的手机号码。他问她,你还在疯癫啦。余瑛顿了一下,心绪似乎很好的样子。她语调不缓不急,不高不低地告诉他,说她下午出来匆忙,忘带手机了,今日舞蹈队的老陈客气,说春晖路新开的一家面馆,味道很地道,人家非要请她过去尝尝。她抹不面子,就去了。她怕他担心自己晚回去,就往家里挂电话,可是没人接,她又给自己手机挂电话,还是没人接。余瑛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像是跟旁边什么人说了句什么话,等她接着说时,马新民哼哧一声,插上一句,说:“这都几点了,你的面还没吃完?”
余瑛呢,完全沉浸自己的语境中,对马新民的态度毫不理会。她说:“接二连三往家里挂那么多电话,就是没有接,当时,我就慌了,老陈说你肯定是睡着了,我觉得挂那么多电话,就算你睡着了,电话铃声也该把你吵醒了?后来,还是老陈提醒了我,他说该不是陌生电话,你不肯接。想想,也有道理,这段时间,家里没少接诈骗电话,我有些犹豫,我想该不是你不在家,那不在家你又能去哪呢,我就想到了囡囡,没想到,你果真在囡囡家!”
“你就没想过要回去看看?”马新民语气很重,他往窗外望了一眼,对面楼房透出奶白的光亮,中年妇人侧身将悬挂衣架的衣服拿下来,阳台渐渐空荡。余瑛长长吁出一口气,她问他:“一丹他们还好吧?叫他们抽空回来一趟,你告诉一丹,我想东东了!”
马新民追问:“你就没想过回家看看我?是面条好吃,还是觉得和人家在一起有兴致?我猜,这会儿,你碗上的面条满满的,怕是没动筷子吧,是不是?”马新民越说越激动,越说越觉得自己委屈,越说越显得老伴太不像话了。他还要往下说,可余瑛不听了,她提前把电话挂了。马新民身子软了下来,他仰躺沙发上,脑袋嗡嗡作响。原以为余瑛回到家,没有热饭热汤伺候,她就会失意,就会念及他的好处,就会让他重拾起户主的脸面。现在,马新民的如意算盘散架了,滚落下来的算珠子敲在心头,七七八八,高高低低的。此刻,他如坐针毡。
下楼,马新民顺着路灯往前走,没走多久,他遇见一丹和外孙。他摸外孙的后脑勺,问他这么晚才回来,是不是跟小朋友玩去了。小家伙揉眼睛,耷拉着脑袋,没吭声。
“你打他了?”马新民转眼问女儿。
“天都黑透了,他放学不回家,跟几个小孩在街上玩耍,你说多气人呀!”马一丹叉着腰,手指头在东东脑门点了两下子。
“小孩子哪有不皮的,你小时候还不是一个样嘛,”马新民又在外孙头顶摸了一下,“赶紧上楼吧,饭差不多要熟了,菜也择好洗好了!”
马一丹问道:“爸,你干吗去?”
马新民说回去。马一丹问他,你不是说今晚歇这里的吗?马一丹说着去拽他,要他上楼。说天都黑成这样了,不放心他回去。马新民拧扭身体,非要回去。“有时间,你们回去一趟,你妈说她想东东了。”马新民说:“小江,快下班了吗?好久没见到他,他的生意咋样?”
马一丹说:“这段时间,忠强生意上挺忙,下班没有准点的,爸,你是真要回去?”马新民点头说,“真回去,家里有事,家里有事嘞!”马一丹把书包递给儿子,让他先上楼,她要送父亲回去。马新民没同意,说自己有胳膊有腿的,不要人送。马一丹跟他开玩笑,你老胳膊老腿的,路上要是有个闪失,妈还不把我吃了呀。马新民听她这般说,脸沉了下来。马一丹没注意到父亲表情的变化,她问她妈的舞技有没有长进?
马新民停了下来,朝女儿摆手要她回去。马一丹呢,偏要送父亲上车。两人便在不要送与送上争执起来。
“我自己会回去,不要你送!”
“我送你上车,要不然我不放心!”
“我自己会上车,你回去!”
“送你上车,我就回去!”
“我说了不要你送,不要送,你不要跟着我!”
“你老是犟,路上要是出个什么事,怎么办?我说了,送你上车就得送你上车,要不然你就随我回去,晚上在我这儿歇!”
马新民倔不过女儿,深深叹了口气,转身背手朝小区大门口走去。马一丹跟在父亲身后窃笑,嘟嘴甩头。在小区门口,她给父亲拦了一辆出租车,等车子驶远,她才回家。回到家,马一丹拨了个电话。电话里,她问余瑛:“老头子是不是出状况了,他今日下昼不声不响到我这里,没坐多久,不声不响又要回去,他这一来一去的,我都没闹明白是个什么意思,妈,你没跟我爸闹矛盾吧?”
余瑛刚从外面回来,削了个苹果正啃呢。她对女儿的迷惑表示不解。马新民有出状况吗?一日三餐。早起早睡。拖地做饭。再就是,看电视读读书。想想哪样,哪样都与以前无二般呀?出状况,出状况!余瑛使劲闭了一下眼睛,睁开,一道亮光恍惚踅进内心,什么东西亮了一下。“不惯着我了,再也不惯着我了!这几天,你爸天天跟我唠叨这个,今日他有没有跟你说那个?”
“下昼过来,他没跟我说那个,妈,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让我爸别扭了!”马一丹这句话点醒余瑛。余瑛咬口苹果,果汁溅到话筒,她拿手背揩揩,说:“一丹,妈晓得原因了,你爸反对我参加舞蹈队,为了这个,他老说什么不惯我了,再也不惯我了!”
“妈,这不对呀,以前你跳舞,我爸咋不说那话呢?”
“以前跳舞是各跳各的,现在,妈参加的这个舞蹈队,跳的是交谊舞,你爸就是小心眼,见我跟别人一起跳舞,横竖不同意,我也没搭理他。听明白了吧,你爸肯定是为了我没顺着他,心里闹别扭,才去你那儿的,至于他怎么没跟你说这事,我就不晓得了,可能他觉得不好意思吧!”
“妈,那你就顺着我爸呀,我爸喜欢静,现在退休在家,一下子闲下来,他肯定不习惯的,反正现在你们时间也多了,要不,你们去旅游吧!”马一丹给她妈出了个主意,叫他们去外面散心。余瑛想想也对的。以前两人忙工作忙生计,还没一道出去旅游过。刚结婚那会儿,马新民就跟她念叨过,说是将来有机会要去北京,去天安门看看升国旗,看看毛主席,看看故宫什么的。现在有机会了,这个愿望可以成行了。
余瑛转念又想,这去北京的事,得由老伴提出来。要不然,他肯定又得说,什么事都要惯着自己了。想想老伴马新民也真够有意思的。这一辈子都过到颈脖子了,末了末了,现在什么事都要顺着他的性子。以前,时间往前推上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甚至更远一点,哪怕更细更具体些。家里有个大情小事,譬如买房子嫁囡囡,再譬如吃菜买衣请客送礼,哪次余瑛问马新民,这事该怎样怎样呢?哪次,马新民都说,你说怎样就怎样,听你的。再往后遇到事情,余瑛总是拿定主意或等事情办妥了,才给他说起此事。马新民对此也并无异议。
马新民在小学教语文。教学上,他尽心尽力,深受学生爱戴。说来也怪,他每教完一轮都要病上一遭,是胃病。七月底,马新民教完他的最后一轮学生,办好退休手续,奇怪的是,这次他没有害病。而是,他心智有些乱了。居然说他不再惯着余瑛。他这般说,余瑛觉得扎耳疼。
马新民在小区门口踟躇半天,看见门卫盯着自己,走过去跟门卫解释,他是住在那个小区的,而且跟门卫打探个事,说下昼小区对过萧林东路发生的交通事故,你晓不晓得?门卫有点不屑,说那个事哪个都晓得,他还告诉马新民,刚才,有人在路口刚烧过香纸。马新民的心咯噔一下,问:“那女的死了?”“死了。”门卫说完,低头接电话。
在路口,马新民见到那堆纸灰。再远处,路灯将不规则的椭圆状印迹勾勒起来,灰白色的马路,那个椭圆状印迹像漂浮不定的舟楫,局部已被过往车辆胎痕擦得灰白,像是漏进污浊,舟楫往一侧歪斜。马新民蹲在路口,遐思片刻。路过门卫室,和他搭过腔的门卫朝他点头微笑,说那个女的就是咱小区的。马新民有些麻木,他朝门卫点了一下头,与他擦身而过。
余瑛偎靠沙发上,抱着双肩,目不转睛盯着电视。电视放着昆曲《牡丹亭》,杜丽娘和丫鬟春香在亭台处,边舞边唱: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遍青山啼红了杜鹃,那荼蘼外烟丝醉软……马新民朝余瑛瞟了一眼,鼻子哼了一声进到厨房。余瑛随后跟了进去,问:“去囡囡家干什么了,哎哟,你没吃饭呀?”“哪有你命好,有人请吃面条啦!”“晓得你没吃,我就给你带一份回来嘛,跟你说,那家面馆的面确实不错哩,要不明早,我俩去那里吃面?”
“我看吃面是假,会人家老陈,是真吧!”马新民冷笑道。
“你可不要嚼白蛆,我跟人家老陈就是舞友。”余瑛往前凑了一步,伸手在老伴肩头头拍了一下,“爽气些,就说去不去吧?”余瑛一生气,语气就变粗了。
“我可不惯着你,要去,你去,我可是不去的。”马新民见余瑛恶狠狠地盯着自己,脸色板得又白又硬,他撇了撇嘴巴,借着调煤气大小避过她的目光,“我就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吃粥,我也就这命了!”
“不去就不去,我好心当作驴肝肺了!”余瑛气呼呼回到客厅看电视。锅壁四周冒出细密的水泡,滋滋作响,锅面上空腾起水汽;再过一会,锅中央翻腾大口大口的水花。水开了。马新民下了一把面条,面条被水顶撞上来,往锅壁飘荡过去。马新民突然没了胃口,并且觉得胃在痉挛,一阵紧似一阵,像是无数双手在搓揉胃脏,搓呀揉呀,汗珠子从额头渗出来。他咧嘴,咝咝地吸气,脸膛扭曲变形,灯光投射下显得有些狰狞。他顺着墙壁慢慢往下溜,坐在地板上,他的一只拳头顶着腹腔,另一只手紧紧揪着头发。火焰舔着锅底,锅里发出咕嘟咕嘟声……
马新民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余瑛坐边上抹眼泪。顷刻间,他慌了,内心咯噔一下,但又不能表现出来,他侧过脸深深呼吸一番,觉得鼻息均匀,心跳平和了。他翻身想坐起来,余瑛忙不迭地摁住他,不要他动弹。他这才意识到左胳膊的酸疼,抬头一看,半袋盐水悬在床铺上空,针管弯弯折折悬下来,明晃晃的针尖咬在手背上。
“哭什么哭什么呢,也不怕别人瞧笑话!”马新民朝余瑛撇嘴,故作轻松表情。
余瑛抹了一下眼角,仰脸深呼吸,继而瞅着马新民,说:“往后,我什么都惯着你,你说什么我都就干什么,那个舞蹈队我也不去了。”
马新民听她说这话,有些不自然了。他慢慢侧过身来,望着窗外。医院对过,是一片居民楼。这会儿,红瓦铺面的楼顶被阳光刷得格外耀眼,稀疏蹲就的太阳能闪烁锋利的白光,晃到眼前,泪水汩汩地淌下来。马新民抬腕擦眼睛,袖角居然擦潮了。余瑛将椅子往床前挪了挪,握着他的手,轻柔地捏着,抿出一丝笑容,说:“饿了吧?一丹刚才打电话过来,说熬好鲫鱼汤出门了,我看差不多要到了。”
“哪个要吃鱼汤嘞?”
“医生说吃那个对你身体好!”
“反正我是不吃的!”马新民扭过头去。隔壁床的病友坐在床尾甜津津地喝豆脑,见马新民望着他,他勉为其难般朝马新民笑了一下,继而侧过去,背对着马新民。马新民心生恼火,觉得和这种人住一块,难受。他撑着床板要坐起来。余瑛再次把他摁下。“听你的听你的,那鱼汤不喝就是了,想吃什么,你说,我让囡囡捎过来!”
“不要捎过来,我们回去吃!”马新民要回去。余瑛不同意。马新民说你刚才不是说什么都惯着我的吗,现在又要不作数吗?余瑛结巴起来,她指着他的肚子,问:“你那儿不痛了吗?”
“不痛了呀!”马新民说着拍了拍肚子。
“不痛了也不能回去,出不出院这要听医生的,咱这回得把那病治好,你说别的,我都惯着你,单独这个我不能由着你!”余瑛俯身给他掖了一下毛毯,坐在床沿,盯着他:“瞧瞧你,最近都瘦了,都怪我光顾着跳舞,原以为,你退休在家,看看书,做做饭,挺适宜,都怪我,病成这样,我一点儿也不晓得,你不舒服,怎么也不跟我说呢,你说你,唉!”
马新民嘴唇轻轻颤了一下,他嗫嚅道:“老毛病,不用大惊小怪,挂完盐水,我们就回去。对了,刚才你说的不许反悔,往后,这家里的事我作主,我得让小田瞧瞧,我这男人还是蛮硬气的,也是有派的。”马新民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像无章的线头堆在一块,笑过之后,他问余瑛后不后悔。
余瑛摇头。
马新民见她脸色苍白,就叫她先回去歇着。余瑛说要等囡囡过来再回去。马新民问她,往后家里的大权小权都给他,你放得下吗?
余瑛哽咽道:“只要你身体好好的,我什么都能放下!”
“真的?”
“真的。”
“什么都听我的?”
“听你的!”
“听我的,那你还去舞蹈队吧!”马新民说完长叹一口气,“知道吗,昨日下昼小区路口出事故了,一个女的被撞死了,后来,我去了你跳舞的广场……好时光不多了,咱也不要作践它,你都把脸面放下了,我也得把私念放下嘛!”
余瑛和马一丹进到医生办公室。医生将胶片对着灯管,点着某个部位告诉她们,那个部位是胃,胃周边的阴影表示身体有异常,胃癌,庆幸的是,阴影区域不算很大。医生用了“庆幸”两字,这在她们听来,表示马新民还有希望。医生肯定了她们的意思。医生说下周给马新民做切胃手术。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余瑛就叮嘱马一丹,说:“往后,什么事情你都要惯着爸爸,决不能顶撞爸爸,你要把该放下的都放下来,好好爱爸爸,伺候好爸爸!”没等余瑛说完,她的泪水漫过眼眶,淌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