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烟雨与经年,与你相逢
2015-07-08宋晓杰
宋晓杰
命运和玄机都是大词,除了头上的神灵,无人能够说清。更无法想到,沿着冥冥之中的通幽栈道,与灵犀相通的“神明”相见时的刹那惊诧。与白薇、或者说与资兴的相遇,便是如此。
恕我浅陋,来资兴前,根本不知道这个美丽的所在,更不知道它就是才女白薇的故里。当我飞机、汽车、高铁地一路奔波,才知道,是靠着一条看不见的叫“缘”的系牵,我才来到它的面前。
知道白薇是从她的诗文起,更确切地说,是从她那首著名的长诗——《盘锦花开十月天》开始。如果说我与她相逢,那么缘起,应该是那首诗……
早在盘锦建市二十周年时(2004年),我供职的辽宁省盘锦市作家协会要编一本《湿地情怀》的文学作品集,书中将收录盘锦籍作者赞美家乡的诗文。当时我负责繁杂的编辑工作,几百页的书稿要在很短的时间内编辑、校对完成,工作量浩繁足以想象。《盘锦花开十月天》的同名散文就在其中。那时我没有半点记忆,如今以倒叙的方式记起它,已是后话。
2008年第1期《红海滩》(盘锦市作家协会会刊)杂志再次刊登了此文,我略有记忆,但当时也只是作为一篇普通随笔发表而已。记忆的闸门再次打开,我又恍然记起多年前去长春参加一个诗歌活动,《作家》杂志社的主编宗仁发老师跟我谈过白薇,并希望我有时间写写她。我自知这是件难事儿,嘴上答应,世事纷杂,却又偷偷按下。现在想来,作为盘锦人,我亏欠白薇一碗香软晶亮的大米饭;作为一个写作者,我还亏欠宗老师的一份美意以及作家的责任和可贵的人文关怀……
今年九月,当我在资兴的“十月”诗会上说到此事,是怀着一种负疚的。资兴文联刘性亮主席闻听此言,遂敦促我写些关于白薇在盘锦的事情。于是,为了了却一份心愿,带着疑问,我走访了写下那篇散文的老人——王宝石先生。
王宝石老人知道我要与他谈白薇,特意戴上助听器。通透的玻璃窗下,大片的阳光使我们的叙谈温暖而愉快。
下面便是老人的叙述:
“在《盘锦花开十月天》这首诗后有两行尾注:一九五七年冬,于辽宁,盘锦农垦局。这首长诗发表在《人民文学》1958年3月号上。全诗分为六段三十四节,144行。可以说,到现在为止,这首诗仍是名副其实的最早歌颂盘锦的长诗。我们也可以这样认为,白薇是歌颂盘锦的第一人。
“大约是1957年,我听说有一位女诗人来到大洼国营农场了,后来知道她叫白薇。当时我15岁,正读初中,是一名狂热的诗歌爱好者,自认为已经写出不少好诗,有厚厚一本子了。既然有诗人来到家乡,何不请教她,让她指导指导。于是,一天下午,我冒着大风雪,踏过冰封的辽河,来到当时的河南村,在大车店里找到一辆去大洼的马车搭上去。在车上,我被冻得瑟瑟发抖,缩成一团,即使把草料口袋压在身上,还是冻得上牙打下牙。但是当我用手摸到揣在怀里的诗歌本子时,尤其想到其中一首《火的歌》,顿时身上充满了力量。
可是,到了大洼,说啥也打听不到白薇的住处和消息,结果,我只好在姐夫家里住了一晚,第二天继续打听消息,仍然没有。晚上,我只好失望地回到学校。
没有找到白薇的原因现在想来大约有两个:一是,可能白薇当时正在住院;二是,可能她还没有离开新开农场。我觉得后一个原因更准确些。结果,遗憾地与白薇失之交臂……”
住院?白薇为什么住院呢?
在白薇写给时任作家协会领导的信中,我们知道了一些情况:
张僖、小川同志:
寄上一首不算诗,而是顺口唱的《盘锦花开十月天》(交葛洛),请用审查的眼光来看它,能不能发表?
盘锦落后很可怜,工人很苦,新闻记者几年也没来过,干部和工人都希望记者,也愿我为他们在报上写文章……
十一月二十二日,我从新开农场,冒着大雪回农垦局,中途受伤,是马跑又急又跳,我下了车后,待上车时,大车板压伤了我的右肋前部,当时倒下,痛得不能呼吸,回局后十来天手臂才能动,不能穿衣、盖被,衣服都请别人代穿。直到这两天,才能轻轻地动一动,才抄出这非诗的唱词。
为着给盘锦大众的鼓励,如果东西可以发表,望给《人民日报》也行!但是报纸难容长诗,那就给《人民文学》,还能被这儿的人们看到;给《解放军文艺》也行。这两种刊物,此地图书馆有。
为了求证白薇在盘锦生活的具体情况,老人还特意买了《郭小川文集》,希望在文集中找到相关事件的叙述。然而,在文集中只找到一句:今天收到白薇信。
我问老人,是否还有可能找到的知情人?他摇摇头,接着说出了下面这番话。没想到,这种精神上的追索,他从2000年之前就已经开始了。
“2000年12月31日,我曾在网上看到北京报国寺书市的一个店,有关于白薇在盘锦的一张报销单。我想,那上面一定显示着白薇在盘锦体验生活的时间,最起码能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回北京的。于是,我与店主联系,表示愿意出1200元收购这张报销单。店主欣然同意。我如获至宝,心里别提多高兴了。于是,我与老伴星夜兼程赶往北京。待找到那家店时,店主告诉我:那张对于我来说意义深远的报销单,已被他转让给别人——条件是:比给我的开价还要高,那个同样对白薇感兴趣的陌生人出了1500元!我无比沮丧,线索又断了……”
但老人心里琢磨:有两条线索,必须找找看!第一,他姐夫原来在大洼农垦局宣传部工作,对于上级派人下来做宣传,一定了解一些情况。但是前几年他姐夫就去世了……第二,找找那个曾经陪伴白薇的人——当她受伤时,总得有谁陪侍吧。因为白薇受伤后并没住在医院,而是住在农垦局招待所,招待所总得有服务员见过她吧。可是,也没找到……
那时,白薇已年迈、体衰,但她仍然响应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发表讲话的号召,主动到冰天雪地的北大荒农场生活、调研,长达七年。从她留下的四十多本日记来看,她像农场的普通人一样劳动、生活:墙壁上不是霜就是霉的住房,又臭又咸的食用水,排三、四百人的长队为了吃一顿饭……艰苦的条件并没有吓退她。晚上,她同女拖拉机手住在一起,白天挤在人群里学习农业科技知识。对农场存在的一些问题,特别是领导的问题,她会毫不留情地指出。更多的时候,她像战地记者一样,把生产一线的情况写成诗或通讯,寄出去发表。除了回京开会之外,年逾花甲的她一直蹲点在农场,就是有病也不回北京治疗,坚决拒绝任何特殊照顾。
在《白薇评传》(白舒荣、何由著,湖南人民社1983年11月1版)第257页中有这样的叙述:“她的足迹从诺敏河以西的兴安岭山脚,东到佳木斯一带,从一个农场跑到另一个农场:查哈阳、盘锦、友谊、宝泉岭,到处都有她的足迹。”这么说,在这七年中,白薇来过盘锦是肯定的。
“白薇在盘锦的时间大约是1955年七、八月至1958年三、四月间。从北大荒来盘锦时,盘锦农垦局领导考虑她年纪大,让她在局里做点轻闲事儿,可是她说啥也不干!非要到基层去体验生活不可。局领导无奈,只好把她分到新开农场。”
老人回忆:他姐夫说白薇性格直率、爽快,地里的瓜果梨桃、黄瓜、茄子呵,擦吧擦吧就吃,从来不嫌脏。她和蔼可亲,还特别善于与当地人打成一片,看不出半点大作家的架子。
“1956年11月26日,农垦办震字第49号文件显示,盘锦国营农场管理局改称盘锦农垦局。白薇这首长诗写于1957年冬,这说明来盘锦不到一年,她就写出了《盘锦花开十月天》这首气势磅礴的长诗。从时间上推算,这首诗应该是在她受伤的时候,忍着伤痛写成的!这是何等忘我的精神!”老人感叹道。
作者在诗中这样写道:
稻子熟了,麦苗又青,/稻子长遍盘锦农场群。/年年夏天似绿海,/秋天,大地盖上黄金。//……盘锦花开十月天,/起早贪黑顶月干。/竞赛的高潮像着了魔,/地里搞得热火朝天。//……莲花出水不简单,/革命根子,要扎进心坎!/党把老革命派下来,/盘锦将变为一池红莲。//……盘锦是:人力的昆仑山,/人力,负荷着巨大的困难——/稻垛,像黄海的波浪望不到边,/尽是工人,用肩来担。//……土地呀连片,似无缝的海;/排渠呀畅通,起机械化作用!/毛主席,稻海来点英雄……
这首诗一下子把我们带回激情燃烧的岁月。读着诗,眼前便出现了男女老少齐参战收割丰收水稻的动人场面。盘锦有幸!白薇的笔端,流淌出的是她对南大荒(史称盘锦为南大荒)和祖国大地浓浓的热爱之情。
走出王宝石老人的家,我依然无法释怀。仔细想来,知道白薇在盘锦相关情况的人,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但是,白薇以如此动人的笔触,把当年清贫而火热的盘锦生活留存于中国现代文学史中,不觉又令人欣然……在王宝石老人的心中,在更多热爱白薇的人心中,她的精神丰碑永远高高在上!
从资兴回来,资兴的烟雨、楼台、桂花的甜香、香樟的高大、绿、润、小公园、缓慢行走的老人、急驰而过的摩托……一直都在我的脑海里不停地晃动。但是,想起最多的还是白薇公园。那日下午,烦劳廖新的陪同,与诗友一起在公园的雨中慢慢地踱,四处望望,低头想想,这个娇柔与倔强同生、容颜与词彩并存的人啊,多么值得赞美!与白薇半身塑像的无言对视,是我对文学前辈的默默祭奠和崇高敬意!我来与不来,白薇都在。但是,来与不来,对于我却是那么不同——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似有一种氤氲的情愫如小东江的雾,轻轻地罩在我的心上,挥之不去……于是,在一个宁谧的夜晚,我写下了这样的诗行,献给那一颗不屈的灵魂:
诉与白薇——
你是草本植物或落叶小乔木,都没关系
在田野或者荒郊莽原,也无所谓
我知道:你是中药——甘、寒,无毒
医疗自己的同时,也让那个时代
多了一味解毒的制剂……
但是,你天生就命犯太岁
在本命纪,又没佩戴蓝绒晶、橘子石
或石碑护身符,消灾解难
因此,你无辜地耗损着自己
太多的刺儿,也不能使你暖和起来
千里迢迢,在烟雨中,与你不期而遇
与你的圆眼镜、齐肩短发、诗篇和近一个世纪
的颠沛生活,不期而遇。忽然无语……
我是无用的——
不能生得更早,成为你患难的姐妹;
也不会太迟,成为秀流村晚季的蔷薇
——成为你的后花园、故里或子孙
微小,但经久不息……
此刻的窗外,今冬的第一场大雪刚刚停歇。昨夜雨、雪、风声肆虐,一直不屈不挠地刮得我艰难地进入梦乡。我恍然惊觉,这风雪交加的季候与白薇的命运何其相似!——她本冰雪聪明的女儿身、坚毅的性格和耿直的言行,是她穿行于人生苦旅的唯一行囊。
但是,风雨终归过去,粲然的彩虹必将悬于爽朗的碧空,如某种昭示,佐证着一切,续写着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