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言路与诤臣辞赋——从《贞观政要》看张九龄辞赋的谏诤困境及其书写底蕴
2015-07-08许东海
许东海
(台湾政治大学中国文学系 台湾 台北)
一、绪论:张九龄赋的赋学与史学观照
以屈原《离骚》为代表的屈原辞赋,对于中国文学史的影响可谓源远流长,其中尤以“香草美人”比兴隐喻,及其忠谏身影最为后世学者所推美。刘勰《文心雕龙·辨骚》即以屈骚“轩翥诗人之后,奋飞辞家之前”论述其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并以具备“典诰之礼”、“规讽之旨”、“比兴之义”、“忠恕之辞”阐扬屈《骚》“同于风雅”的经典特色,其中论述具体揭橥屈《骚》所体现的政教关怀、史鉴意识、比兴艺术及忠谏情志意涵。若从中国辞赋史的流变观之,汉赋固然往往失之“欲讽反劝”的结果,但汉赋始终重视讽谕旨趣,诚然历历可见,并且成为后代辞赋书写的精神传统及其当行本色,汉代大赋诚为其中重要典范,迄至唐代帝国,辞赋创作依然鼎盛,成果丰硕,几可与汉赋相提并论,先后辉映,其中源自屈《骚》忠君谏诤精神与香草美人隐喻,在唐代辞赋创作里依然薪火相传,继踵芬芳。
唐代辞赋所展现的“香草美人”与忠谏精神两大创作特色,除了远承屈《骚》的文学传统外,同时也与唐代帝国肇建之初唐太宗所树立的君臣谏诤文化典范密切相系:唐高祖李渊即已重视隋朝危亡的殷鉴不远,提出从谏如流的历史经验法则,迄至唐太宗的开诚布公,昭示天下,更念兹在兹视为唐代长治久安,历代帝王子孙的治道要旨,故《贞观政要·序》所谓“《贞观政要》者,唐太宗文皇帝之嘉言善行,良法美政。”并以之作为后世诸帝“克遵前轨,择善而从”的重要资治经典,而该书中除汲汲昭揭史鉴的治道旨谛外,更力申君臣谏诤之道的攸关君国兴亡与政治得失,其中值得注意者,《贞观政要》的编撰者吴兢乃是盛唐玄宗开元时期的史官与谏臣,开元初年即参予编撰史书,重新标举唐太宗贞观时期的治道典范,诚如《贞观政要·序》所谓“于是缀集所闻,参详旧史,撮其旨要,举其宏纲”,其中更阐明“太宗时政,化良足可观,振古而来,未之有也。至于垂世立教之美,典谟谏奏之词,可以弘阐大猷,增崇至道者,……人伦之纪备矣,军国之政存焉。”由此观之,唐代开国以来,由太宗所树立的君臣谏诤典范,对于盛唐玄宗开元之盛世的垂宪之功,由当时史官与谏臣吴兢负责编撰的《贞观政要》著述宏旨,大体可以略窥其貌。
唐代辞赋所映现以忠谏精神及香草美人书写,一方面源自屈《骚》的文学史系谱,而另一方面值得关注者,乃是唐代由太宗贞观之治所揭橥的君臣谏诤传统,于是二者合流乃成为唐代开元时期辞赋书写的重要文化背景之一,其中显然涵摄辞赋书写文化的传统与世变两方面,因此撰于此一阶段的张九龄两篇辞赋,从表面观看,虽出以咏物赋的创作形态,然而就其内在的文化底蕴而言,诚与开元时期稍前吕向所献《美人赋》以赋代谏,具有殊途同归及彼此呼应的对应意涵,从而映现盛唐辞赋融会屈《骚》传统与当代谏诤世变的重要文化底蕴。
二、贞观与盛唐:《贞观政要》与开元谏诤
唐玄宗即位初年,励精图治,大体颇能任贤纳谏,并重视修史垂鉴缔造盛世气象,《旧唐书·玄宗本纪》谓“昌言嘉谟,日闻于献纳;长辔远驭,志在于升平。贞观之风,一朝复振。”由此可见,开元前期的唐玄宗无论在任贤用能、求谏容纳与移风易俗等等重大攸关治道宏旨的作为,基本上都继轨于唐太宗贞观之治的典范,于此之下,对于谏诤之臣,如吴兢及其《贞观政要》的撰成皆具有重要的史学意涵,然则从另一面向,玄宗开元时期的政治前后变迁而言,唐玄宗开元朝前期,任用贤相,求谏纳谏,言路大开,但也随着四海升平,帝国繁荣,逐步出现德消政易,其中任相不贤及谏诤渐衰二者,尤其关涉吴兢《贞观政要》的成书意义,因此由此书撰述缘起及其成书过程,俨然见证唐玄宗开元谏诤的前后变迁,并且如是的历史脉动,适与开元年间宰相张九龄的仕宦遇合及辞赋书写,存在着深切而重要的关系,而在张九龄稍前的吕向及其《美人赋》,更成为张九龄辞赋中“香草美人与开元谏诤”融会书写的重要前贤典范,颇具对读意涵,其中吕向与张九龄皆为唐玄宗开元时期的诤臣,既攸关当代谏诤风气盛衰之秋,两人的辞赋皆非单纯出自屈《骚》“香草美人”书写的隐喻复制或模仿,吕向《美人赋》与张九龄《荔枝赋》《白羽扇赋》虽取材有异,却不谋而合地以“香草美人”之姿,映现唐玄宗开元谏诤的前后变迁,因此透过同为开元诤臣的吕向及张九龄辞赋的创作背景及其情志隐喻,与吴兢《贞观政要》的撰写本末,适得以勾勒并洞鉴唐玄宗开元谏诤的前后嬗变,及其对于上述唐代诤臣兼为赋家的创作牵动,从而体现盛唐史学与赋学交相关涉之一重要面向。
吴兢《贞观政要》的撰写缘起,当可溯至唐玄宗开元四年“宋璟为相,欲复贞观之治”时期,吴兢奉诏参与编次,迄至开元八年,源干曜、张嘉贞二人新任宰相,正式任命吴兢“备加甄录”,于是作者“缀集所闻,参详旧史,撮其旨要,举其宏纲”,才正式编撰此一著述,时当开元前期十年左右时间,正是唐玄宗广开言路,下制求谏汲汲励精图治,追求长治久安的帝国盛世,因此此书开宗明义的前面章篇,重现任贤纳谏等攸关君国之道的大纲要旨,除以第一《君道》《政体》冠于书首外,第二、三章即大肆标举“任贤”、“求谏”、“纳谏”、“君臣鉴戒”等命题,至于此书首揭《君道》、《政体》命题的论述中,也屡以贞观君臣兼听纳谏的史实垂范玄宗,例如:
贞观十五年,太宗谓侍臣曰:“守天下难易?”侍中魏征对曰:“甚难”,太宗曰:“任贤能、受谏诤即可,何谓为难?”征曰:“观自古帝王,在于忧危之间,则任贤受谏。及至安乐,必怀宽怠。恃安乐而欲宽怠,言事吉惟令竞惧,日陵月替,以至危亡。圣人所以居安思危,正为此也。安而能惧,岂不为难。”
贞观三年,太宗谓侍臣曰:“中书、门下,机要之司。擢才而居,委任实重。诏敕如有不稳便,皆须执论。比来惟觉阿旨顺情,唯唯苟过,遂无一言谏诤者,岂是道理?若惟署诏敕、行文书而已,人谁不堪?何烦简择,以相委付?自今诏敕疑有不稳便,必须执言,无得妄有畏惧,知而寝默。”
这些攸关贞观之治的君臣谏诤论述,显然正是吴兢作为史官及谏臣的双重身分下念兹在兹的治道要旨。然则《贞观政要》不惮其烦地高揭贞观之治与君臣谏诤的历史文献,固然深刻体现玄宗开元初年效法太宗贞观之治的求谏典范,也映现作者诤臣与良史合一的忠君体国形象,而他在开元五年前后所撰《上玄宗皇帝纳谏书》,其实适可视为吴兢于开元八年正式承命奉撰《贞观政要》并立中君王重视纳谏的重要初始文本,其中首段即结合古今君臣谏诤故事,作为向玄宗上疏的主要史鉴依据,当时“玄宗初立,收还权纲,锐于决事,群臣畏伏。竞虑帝果而不精,乃上疏曰:
自古人臣不谏则国危,谏则身危。臣愚食陛下禄,不敢避身危之祸。此见上对事者,言有可采,但赐束帛而已,未尝蒙召见,被拔擢。其忤旨,则朝廷决杖,传送本州岛,或死于流贬。由是臣下不敢进谏。古者设毁谤木,欲闻己过,今对事,设木比也。使所言是,有益于国;使所言非,无累于朝。陛下何遽加斥逐,以杜塞直言?……夫人主居尊极之位,颛生杀之权,其为威严峻矣。开情抱,纳谏诤,下犹不敢尽,奈何以为罪?……陛下初即位,犹有褚无量、张廷珪……等数上疏争时政得失。自顷上对事,往往得罪,谏者顿少。是鹊巢覆而凤不至,理之然也。臣恐天下骨鲠士以谠言为戒,桡直就曲,斵方为刓,偷合苟容,不复能尽节忘身,纳君于道矣。
据《新唐书》载叙,吴兢“少厉志,贯之经史,方直寡谐比”。并且于玄宗开元年间屡见谏诤,除前文征引外,开元十三年玄宗“东封泰山,道中数驰射为荣”,吴兢乃依贞观故事劝谏玄宗谓:“方登岱告成,不当逐狡兽,使有垂堂之危,朽株之殆。”此外,开元十四年,因六月大风,玄宗乃诏群臣论述得失,吴兢又上《大风陈得失疏》谓:
风,阴类,大臣之象。恐陛下左右有奸臣擅权,怀谋上之心。臣闻百王之失,皆由权移于下,故曰:“人主与人权,犹倒持太阿,授之以柄。”夫天降灾异,欲人主感悟,愿深察天变,杜绝其萌。……臣不胜惓惓。愿斥屏群小,不为慢游,……明选举,慎刑罚,杜侥幸,存至公,虽有旱风之变,不足累圣德矣。
按吴兢于开元之际,颇以刚直著名,当世视之“良史董狐”,前述史传有关吴兢的记载固然具体而微地见证其开元诤臣的重要形象,从而与所撰《贞观政要》高揭君臣谏诤的宏旨互为表里,彼此呼应。
吴兢谏诤的相关史实,固然也得以略窥玄宗开元时期借鉴于贞观之治的任贤纳谏取向,然而却也时而浮现玄宗初期广求谏诤与任贤失人的式微隐忧,开元前期十年左右重视贞观之风,俨然有日趋形式及虚应故事的变迁取向,此由开元十年后的相关史实载叙可以略窥其要,这一攸关开元谏诤历史的前后消长及其嬗变,也可从《贞观政要》始撰于开元初年,却历经其间吴兢本人自请外迁,并且一度因张说关系任史职,并且连上《请东封不宜射猎疏》《大风陈得失疏》二则,迄至开元十七年汲汲于诤臣职志的吴兢,终不为唐玄宗所容,因而外请为荆州司马,因此《贞观政要》虽终得以呈献玄宗,然而从历史资料完全不见玄宗有任何勖勉褒赏之回应,前后论述其中原因应可自其进献所撰的《上贞观政要表》略窥个中消息:
臣竞言:臣愚,比尝见朝野士庶有论及国家政教者,咸云:“若以陛下之圣明,克遵太宗之故事,则不假远求上古之术,必致太平之业。……窃惟太宗文武皇帝之政化,自旷古以来,未有如此之盛也。……至于用贤纳谏之美,垂代立教之规,可以弘阐大猷、增崇至道者,并焕乎国籍,作鉴来叶。……其有委质策名、立功树德、正词鲠义,志在匡君者,并随事佥录,用备劝诫。……望纡天鉴,择善而行,引而申之,触类而长。……伏愿行之有恒,思之而无倦,则贞观巍巍之化,可得而致矣。昔殷汤不如尧舜,伊尹耻之。陛下傥不修祖业,微臣亦耻之。……伏维陛下念之哉,则万芳幸甚,不胜诚恳之至,谨诣明皇门奉表以闻。谨言。”
按《新唐书》载吴兢于此年亦以“坐书事不当,贬荆州司马。”所谓“书事不当”者,应非关涉《贞观政要》的历史内容,极可能源自上引《进贞观政要表》中首尾口吻的温厉不一,前文虽中唐太宗贞观之治的历史宪范,尚称温谦平和,然而归旨所谓耻辱数言,显然一派抗言谏君,不惜忤上的姿态,就此而言,对于当时已然倦于谏诤的唐玄宗而言,诚然坐实“书事不当”的罪名,却也深切映现吴兢的诤臣与良史风范,唐玄宗开元谏诤与太宗贞观之治,在开元前期之后渐行渐远的历史变迁。而如是的消长变迁,又具体牵动吕向《美人赋》与张九龄《荔枝赋》《白羽扇赋》书写背后深层的谏诤文化意涵。
三、张九龄的诤臣身影及其谪迁背景
张九龄为唐玄宗时的著名宰相,素为史家及后世所称誉,且同时又以文学风雅引领当时文坛,成为继张说后的盛唐文宗,在唐代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不言而喻,例如明代大儒丘浚曾于成化九年任职翰林学院侍讲学士之际,为其诗文集撰序:
公之相业,是孰不知,其文则不尽知也。矧是集藏馆阁中,举是无由而见;苟非为卿后进者表而出之,天下后世,安知其终不泯泯也哉!是以不撰愚陋,僭书其首。
丘浚因缘际会于明代馆阁中发现岭南唐代先贤张九龄的诗文集,乃基于文史承传发扬之志业,乃特为之撰序,并重申张九龄文史兼美不愧岭南人物之首的绝代风华:
古今说者咸曰:唐相张文献公,岭南第一流人物也。……盖自三代,以至于唐,人才之生,盛在江晁。开元、天宝以前,南士未有以科第显著、而公首以道侔伊、吕科进;未有以词翰显著者,而公首掌制诰内供俸;未有以相业显著,而公首以相玄宗。……由是以观,公非但超出岭南,盖江以南第一流人物也。……唐三百年贤相,前称房、杜,后称姚、宋,乃有唐一代第一流人物也。然公声名烨烨,在人口耳,非直以其相业,在当时且甚有文名,……张说谓其出词人之冠。又兴徐坚许其文如轻缣素练,实济时用。柳宗元亦谓其能以比兴兼著述。
由此观之,张九龄的“比兴兼著述”诚然早为唐代学者文士所瞩目,从其现今传世的诗文观之,除了约占大半的应用文书如诏令、奏疏等庙堂著述篇章为外,仍有许多富于《诗》《骚》比兴的丰富的诗赋,其中主要为诗歌作品,至于辞赋主要撰有《荔枝赋》《白羽扇赋》两篇,从命题而言,固然皆咏物之作,然而若进而探索其撰写背景及情志原委,则两篇辞赋所能映现的历史与文化意涵,显然深切关涉盛唐开元年间唐玄宗关于贞观之治中,任贤纳谏等重要治道命题的消长变迁,杨其撰于开元晚期的《白羽扇赋》,乃是献赋玄宗之作,并献赋因果始末,则攸关玄宗朝开元谏诤前受嬗变的历史脉动,诚然并非单纯的贵游奉制或游戏助兴之作,因此藉由当时君臣谏诤之互动及嬗变面相重新加以审视,对于张九龄辞赋书写,尤其献赋背后的情志脉动及其意涵,应可有进一步的洞鉴与掌握。
张九龄在史学上固然以唐代名相著称,然则从其于开元二十二年正式任命宰相之前的仕宦生涯里,向来即颇以诤臣形象居朝立官,因此从其早在开元前期玄宗即位之初,力图重现太宗盛世贞观之治,而当时大开言路,任贤纳谏,此间张九龄因任职宣义郎左拾遗内供奉,职志所在即针对朝廷对地方长官的长期以来的任才不当直接封书进谏:
臣所以上事,以臣愚见,开当时尤切,不敢饰词。……圣虑每勤,德音屡发,然犹黎人未息,水旱为忧。臣窃伏恩之,由然矣,臣开乖放之气,发为水旱,天道虽远,其应甚速。……况今六和之间,元元之众,莫不悬命于县令,宅生于刺史。陛下所与共理,此尤亲于人者也,多非其任,徒有其名。……是以人之任,宜得其贤;用才之道,宜重其选。……适使贤人君子,从此遗逸,斯每明代之阙放,有识者之所叹息也。……臣今所言上刺史、县令等事,一皆指实。纵臣所欲变法,不合适宜,伏望更发睿图,及询于执事,作为常算,振此颖风。使官修其方,人受其福,天下幸甚。夫为陛下聪明神武,动以圣断,正当可为之运,未行反本之法。微臣企竦,窃有所望。……不胜尘路裨补之诚。
张九龄初步仕途即颇以诤臣自任,其中当然也明显映现玄宗开元初年汲汲以贞观之治为范,从而广开言路的盛世气氛,同时张九龄念兹在兹的谏诤职志,往往又体现在对当时宰相施政,甚至于任用宰相的商榷上,例如开元初年上书宰相姚崇之事,即展现立朝诤臣的身影,并徙而深获姚崇的嘉勉:
明主在上,君侯为相,……为君侯之计,谢媒介之徒,及虽有所长,一皆沮抑,专谋选众之举,昔彼讪上之失。祸生有胎,亦不可呼。呜呼,古人有言“御寒莫若众裘,止谤莫如自修。”修之至极,何谤不息?勿曰无害,其祸将大。……是知女不私人,可以为妇矣;士不苟进,可以为臣矣。此君侯之度内耳,宁用小人之说为?固知山藏海纳,言之无咎;下情上达,气用和洽。是以不敢默默而已也。
张九龄时任左拾遗,固然不乏职责所需,但直言不讳宰相用人之得失是非,不顾个人祸福的诤臣风骨,反而深获姚崇赞许与共鸣:
忍辱笺翰,喜慰攸集;退自循省,惭惧亦深。实智力之所不逮也,宜朝廷之所见责也。本凡近之才,素非经济之具,叨承过听,谬膺朝委。自及长,从微至著,惟以直道为业,匪以曲路期通。历官三朝,年逾一纪,凡所称荐,罕避嫌疑。……偎惟不敏,敬承厥休,持当座铭,永为身宝。
此外,开元稍后的宰相张说乃是最初赏擢张九龄的恩公,然而张九龄仍然不乏进谏之举,据《新唐书》载:
时张说为宰相,亲重之,与通谱系,常曰:“后出词人之冠也。”迁中书舍人内供奉,封曲江南,进中书舍人。会帝封泰山,说多曰:“官爵者,天下之公器也,先登封告成,千载之绝典,而清流隔于疏恩,胥吏乃滥章,恐制出,四方失望。方进革,尚可以改,公宜审计。”
其后因宰相张说并未采纳张九龄建言,果然招致谤谗因而罢相,而张九龄亦遭遇池鱼之殃,并“改太常少卿,出为冀州刺史,以母不肯去乡里,固表换荆州督督,徙桂州,兼领南按察选补史。”而张九龄《荔枝赋》即撰述于此一时期。
因此他初至荆州任上所撰《荆州作二首·其一》即流露自身直道立朝,因而招致“身退毁亦随”的空前困境,因此篇末感慨系之,并归旨于屈《骚》香草美人之思:
秋风入前林,萧瑟鸣高枝。寂寞游子思,寤叹何人知。宦成名不立,志存岁已驰。五十而无闻,古人深所疵。平生去外饰,直道如不羁。未得操割效,忽复寒暑移。物情自古然,身退毁亦随。悠悠沧江渚,望望白云涯。露下霜且降,泽中草离披。兰艾若不分,安用馨香为?
由此观之,从张九龄由中原京城谪迁蛮荒的宦海浮沉,从表层观之,他直道尽言择善固执的立身行事风格,因此才在《荆州行》的诗歌作品中,流露其因直道不羁,终致朝中身退毁随的仕宦困境,同时从玄宗在开元十年后虽然仍标榜纳谏,但似已逐渐对于臣下谏诤渐呈虚应甚至不悦之态度,此事从张九龄于开元十二年因太史奏日食之事,而献呈《贺太阳不亏状》谓“今日日出,百司瞻仰,光景无亏。……今朔之辰,应蚀不蚀”后,唐玄宗御批:
一昨有司奏太阳当亏,孰云交分,亦系休咎。……昔汉家日蚀之变,则举贤良,招直谏,盖思补过以答其咎也。曷若勤于未兆,预以图之。招谏登贤,以先天意,当与卿等夙夜为心。
然则另一方面,前文开元诤臣吴兢奏疏所论,或则同一时期诤臣吕向撰成于开元十二年左右的《美人赋》事,玄宗由初始震怒迄至因张说缓颊,因考虑后世史家观感,才勉为其难,翻转初衷的发展本末观之,显然已非开元初年念兹在兹力图重现贞观之治的唐玄宗:
吕向东平人,开元初,上《美人赋》,忤上。时张说作相,谏曰:“夫鬻拳胁君,爱君也。陛下纵不能用,容可杀之乎?使陛下后代有愎谏之名,而向得敢谏之直,与小子为便耳,不如释之。”于是承恩特拜补阙,赐采百段、衣服、银章、朱绂,翰林待诏。频上赋颂,皆主讽谏。兼皇太子文章及书,官至给事中、中书舍人、刑部侍郎。文词学业,当代莫比。
由上述开元之中期的玄宗纳谏任贤,已然渐趋名实不一的历史事实观之,张九龄虽因张说罢相而受池鱼之祸,外谪南荒,因此其后才有《荔枝赋》的撰写,就开元十年之后玄宗朝的纳谏任贤嬗变脉动而言,诚然其来有自,换言之,《荔枝赋》以君臣遇合的书写主题之下,诚然攸关当时君臣之际的纳谏任贤此一重大治道命题,并从而于其诗文中藉由香草美人之思,映现直道诤臣身影及其仕宦困境。
此外,张九龄的诗歌代表作品《感遇诗》十二首,虽非一时之作,然而其中弥漫屈《骚》香草美人之思与谪迁不遇情怀,而开元十五年及开元二十五年二次作者由京城南谪外任的情志书写,故其中屈《骚》身影往往跃然字里行间,例如:
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孤鸿海上来,池潢不敢顾。侧见双翠鸟,巢在三珠树。矫矫珍木巅,得无金丸惧?美服患人指,高明逼神恶。今我游冥冥,弋者何所慕。
永日徒离忧,临风怀蹇修。美人何处所,孤客空悠悠。青鸟跂不至,朱鳖谁云浮。夜分起踯躅,时逝曷淹留。
《感遇》诗这模拟兴之作,藉由屈《骚》香草美人隐喻作者好修忠君以直道自持,却遭群邪嫉忌,终致谪迁南荒的命运,这些作品因创作时间难以测定,甚至不少可能出于后来罢相荆州长史期间所撰,然而如是藉由谪迁南荒,触兴屈《骚》香草美人之思,就其基本情怀而言,其实大体应同样可以作为前此开元十五年因张说罢相之际,张九龄随之遭受朝廷排挤谪放洪州、桂州等南方的处境。因此,清代学者陈沆《诗比兴笺》即提出《感遇·其七》与撰于此一时期的《荔枝赋》可以对读,此外大体撰于开元十五年南荒谪迁的《南荒杂诗五首》,为集中体现张九龄的香草美人之思,例如:
孤桐亦胡为,百尺傍无枝。疏阴不自覆,修干欲何施。高冈地复迥,弱植风屡吹。凡鸟已相噪,凤凰安得知。
湘水吊灵妃,斑竹为情绪。汉水访游女,解佩欲谁与。同心不可见,异路空延伫。浦上青枫林,津傍白沙渚。行吟至落日,坐望秖愁予。神物亦岂孤,佳期竟何许。
然则上述诗为固然得以略窥作者忠君去国的香草美人之思外,其中更值得关注者,乃在《杂诗·其五》更进而揭示作者固守直道却遭斥逐的自我讽谕:
木直几自寇,石坚亦他攻。何言为用薄,而与火膏同。物类有固然,谁能取径通。纤纤良田草,靡靡唯从风。日夜沐甘泽,春秋等芳丛。生性苟不夭,香臭谁为中。道家贵至柔,儒生何固穷。终始行一意,无乃过愚公。
此诗虽仍融合屈《骚》香草美人比兴手法,然而却更显著地揭橥所以遭斥南楚的根本原因在于自身以直道砥砺,并且择善固执的结果。由此观之,从上引《杂诗》及《感遇》等相关咏怀书写,固然明显重现如屈原遭群邪谗蔽,谪迁放逐的香草美人书写范式,然则更重要意义,仍在深刻映现作为与屈原源出同质的直道忠谏情志,因此,其中所揭遇合时命的感慨,应仅是作品的表层主题所在,更为深层的书写意涵,仍在遇合书写之下所映现的直道自许的谏臣身影,而张九龄的咏怀诗往往可揭示如此的直道谏诤论述,例如:
已矣直躬去,平生壮图失。
平生去外饰,直道如不羁。
苟能秉素节,安用叨华簪。
萝茑必有托,风霜不能落。
不谄词多忤,无客礼益卑。
乔木凌清霭,修篁媚绿渠。
良公世不容,长公心亦褊。
张九龄撰于谪迁南方的诗歌诚然大量运用香草美人之思,抒发具君子好修,事君直道,却终见放斥逐南楚的屈《骚》身影,及其谪迁书写质素,然则《荔枝赋》之香草美人隐喻及君臣遇合论述,诚与上述《感遇》等相关诗作之屈《骚》比兴同质异构,互为表里。
四、遇合与谏诤:《荔枝赋》的屈《骚》变创及其谪迁论述
《荔枝赋》撰于张九龄十五、十六年左右,即以西掖中枢舍人之职,自京城谪迁南楚洪州、桂州等地,《荔枝赋》基本上借鉴屈《骚》的香草美人比兴手法,首先以其果美,作为内美好修的君子隐喻:
按张九龄最初受到宰相张说的赏识,其后科考擢进士及第,遂正式开始仕宦之途,由“始调校书郎,以道牟伊、吕科策高第,为左拾遗。”由是张九龄每每以直道谏言的诤臣形象,立于玄宗朝廷,据《新唐书》载:
时玄宗及位,未郊见,九龄建言:“天,百神之君,王者所由受命也。自古继统之主,必有郊配,尽敬天命,报所受也。不以德泽未洽,年谷未登,而阙其礼。……陛下绍休圣绪,于今五载,而未行大报,考之于经,义或未通。今百谷嘉生,鸟兽咸若,夷狄内附,兵革用弭,乃怠于事天,恐不可以训。愿以迎日之至,升紫坛,陈采席,定天位,则圣典无遗矣。”
由是观之,初步上仕途的张九龄虽然颇以初生之犊不畏虎的诤臣姿态,直道事君,因此从史书所载观照,其虽经由张说赏识与推荐,并逐渐受到唐玄宗之重用,引为左右,继任中书舍人,诚如张九龄曾自述“臣渥蒙玄宗之恩,荒陬孤生,陛下过听,以文学用臣。”然而从史传的相关载叙,几乎主要集中体现张九龄直道事君的诤臣言行,因此就《荔枝赋》的旨趣及内容而言,固然作者明显重在以出生于南国,及殊异于龙眼等果的荔枝,隐喻自身君子美士的内美好修,《荔枝赋序》所谓:
南海郡出荔枝焉,每至季夏,其实乃熟,状甚环诡,味特甘滋,百果之中,无一可比。……又谓龙眼凡果,而与荔枝齐名,魏文帝方引蒲桃及龙眼相比:是时二方不通,传闻之大谬也。
然而其中值得玩味深思者,乃在就《荔枝赋》之所撰作时间及其背景而言,并非开元初年渴望俟时遇合于明君贤相,与初出岭南故乡茅庐的张九龄,反之,撰于开元十五年左右的《荔枝赋》,乃是早已遇会于玄宗与宰相张说,并且以文学随侍皇上左右的中书舍人,然而《荔枝赋》之撰乃是因张说罢相事牵连而谪放南荒,此时的张九龄显然已非怀抱学优求仕,一心渴望功名的心态与情境,然则《荔枝赋》中此起彼落的郁会感慨及其困境指涉,应该另外从宰相张说与作者两人前后遭谗谪斥之事,按图索骥地加以探索。
如前文所述,张说罢相一事从史书载叙内容观之,固然缘由于张说不能审慎忌讳,且直道任事,因而触怒御史中丞宇文融,借机弹奏诋毁:
御史中丞宇文融方事田法,有所阅奏,说辄建议违之。融积不平,九龄为言,说不听。俄为融等痛诋,几不免,九龄亦改太常少卿,出为冀州刺史。以母不肯去乡里,故表换洪州都督。徙桂州,兼岭南按察选补使。
由是观之,张说的罢相固然源自得罪御史中丞宇文融,却同时映现其平生直道任事,无所忌讳的一贯行事作风,此事亦可由其为娱悦耳目的泼寡胡戏而上书力谏得知,然则观微知著可以略窥张说直道不讳的仕宦风格,如其始任相之际,亦时有讽谏玄宗之举,例如:
据史传载,张说乃是一位“敦气节,立然许,喜推藉后进,于君臣朋友大义甚笃。……善用人之长,多引天下知名士,以佐佑王化。……天子尊尚经术,开馆置学士,修太宗之政,皆说倡之。”因此,对于富有才学又直道事君的后进张九龄,张说诚然贵拔擢,也因此两人相知,同气相求,因此张九龄称誉其“义有忘身之勇,忠为社稷之术,文武可宪之政,公侯作扞之勋。”因此张九龄撰于开元二十年,亦即《荔枝赋》后四年左右的《燕国公墓志铭》,仍然念兹在兹地揭示张说“起家太子校书,迄于左丞相,官政四十有一,而人臣之位极矣。”仕宦的显耀背后,诚然也历经“休声与偕,升降数四”中“守正而见逐者一,遇坎而左迁者二”的罢相谪迁困境,诚然与其直道事君而“明未联而先睹,听有余而每黜”的情操及职志攸关,张九龄对于张说的公忠体国及直道事君可谓推崇备至,因此除以文学才美为张说赏识外,更汲汲以直道为仕宦志业,这一点应该也是两人深契的另一重要关键。
《荔枝赋》既撰于张说罢相,且以直言不忌,触忤宇文融及李林甫等人,因此朝中与张说有同宗师友之情的张九龄,即使位为侍从皇上左右,贵为中书舍人,亦不免遭受株连,然而张说“即罢政事,在集贤院专修国史,又乞停右丞相,不许。然每军国大务,帝辄访焉。”却仍因“隐甫等恐说复用,巧文诋毁,素忿说者又著《疾邪篇》,帝闻,因令致仕。”由是观之,君臣遇合之难对于熟知个中滋味,又深历其境的张九龄必然感触良深,所撰《荔枝赋》的香草美人之思及其君臣遇合论述,诚然必须回归张说与张九龄以直道为志,立朝仕宦的面向加以解读,方能掌握其中更为深层的情志脉动及其内在旨谛。
张九龄《荔枝赋序》以荔枝喻君臣遇合,谓“夫物以不知而轻,味以无比而疑,远不可验,终然永屈。况士有未效之用,而身在无誉之间,苟无深知,与彼亦何以异也。”谓赋序所谓“未效之因用”、“无誉之间”显然并非一般性的公义指涉,就当时以任中书舍人的张九龄或宰相张说而言,不能不说仕宦显耀,然则此赋的遇合旨趣,究应何所指涉?按此赋序结语归旨于“苟无深知,与彼何以异也。”则谓“深知”,就当时张说、张九龄两人仕宦的处境而言,应是讽谕玄宗之知贤任用,却不能深信不疑,甚至仍将张说罢相,作者自己也谪迁外任,如是的遗憾悲怀,诚然托旨于以荔枝隐喻的香草美人之思,作者于赋中高揭荔枝之“灵根所盘,不高不卑,陋下泽之沮洳,恶层崖之崄巇。”正是士君子立朝风范,而“文质彬彬,然后君子”的圣贤重训,就张说与张九龄忠君奉国,以直道谏诤的仕宦的实际观之,诚然更强调“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的志道精神,故此赋颂扬荔枝“绿穗靡靡,青英苾苾,不丰其华,但甘其实。如有意乎敦本,故微文而妙质”的修美特质,因此如是美果荔枝,可如“体露仙液,令心修体泰”,更可“益气而治内”,从而指涉其治身如治国的治道旨奥;换言之,张九龄《荔枝赋》指涉任用贤能直道之士,乃是君国治道要义。
《荔枝赋》的篇末归结一段,尤其值得玩味深思,如是可以“溢气而治内”的南国佳果,固然“夫其贵可以荐宗庙,其珍可以羞王公”,然而何以却沦谓君门九重,斯美独远的谪迁困境:
亭十里而莫致,门九重兮曷通?山五峤兮白云千里兮青枫,何斯美之独远?嗟尔命之不逢!
居于庙堂之上,常侍玄宗左右的张九龄,一日谪迁于江枫千里的南国,所以如是君门九重与孤绝难通的谪迁情怀,于是遇合无定与宦海沉浮之思,遂一一不可掩抑地跃然于《荔枝赋》的字里行间,因此篇末归旨于遇合之数的迷惘与悲思:
每被销于凡口,罕获知于贵躬。柿何称乎梁侯?梨何幸乎张公?亦因人之所遇,孰能辨乎其中哉。其中诚然映现张九龄谪迁南国的悲思无奈,就其自身仕宦遇合历程而言,最初即荣幸受到宰相张说之贵擢荐用,两人也先后见重于唐玄宗,然而素以直道事君的两人,却也遭逢罢相或谪迁的命运,遇合之数难言无凭而感慨系之,从而寓托旨趣于《荔枝赋》,唯其中所以“何斯美之独远,嗟尔命之不逢”之一重要原由,乃在“每被销于凡口,罕获知于贵躬”。因此以南国荔枝所展开遇合论述,俨然化身为张九龄展现屈《骚》香草美人之思的书写变创,而其中更为深层的关键,仍于屈原忠谏事君精神本质的异构同质,唯张九龄辞赋所映现屈《骚》身影,还攸关唐代政治谏诤文化的嬗变命题,则需另从张九龄《荔枝赋》与《白羽扇赋》之对读,加以论述。
五、遇合与弃捐:《荔枝赋》《白羽扇赋》之对读及其与开元谏诤之对应
《荔枝赋》的香草美人隐喻及其遇合论述,乃是开元十五年后因张说罢相而与之有同宗师友的张九龄随之谪迁南国所撰;相形之下,另一篇《白羽扇赋》则是开元二十四年夏张九龄任职宰相之作,据其《白羽扇赋序》云:
开元二十四年夏,盛暑,奉敕使大将军高力士赐宰臣白羽扇。某与焉,窃有所感,立献赋。
然而其中值得关注者,则是就在《白羽扇赋》呈献玄宗的次年,即开元二十五年四月,玄宗正式下诏罢免张九龄右丞相职,并谪迁荆州大都府长史,当时主要背景,则因张九龄所引荐的监察御史周子谅弹劾李林甫所引荐任相的牛仙客殊非适任之才所致,据《资治通鉴》载录:
二十五年夏四月,辛酉,监察御史周子谅弹牛仙客非才,引谶书为证。上怒,命左右?于廷殿,绝而复苏;仍杖之朝堂,流瀼州,至蓝田而死。李林甫言:“子谅,张九龄所荐也。”甲子,贬九龄荆州长史。
由此观之,开元十五年左右所撰《荔枝赋》乃是张九龄藉由《屈骚》香草美人手法隐喻张说与自身,攸关君臣遇合的谪迁观照;据此审视作者撰于开元二十四年的《白羽扇赋》基本上固然仍不外以羽扇隐喻君臣遇合主题,但采取并非谪迁期间的自我困境问对,而是藉由敬谢玄宗赠扇,寓托罢相焦虑,及其字里行间却遇合讽谕,相形之下二者间乃是形似神异的香草美人隐喻;因此《白羽扇赋》固然缘自谢恩献赋,文字简短,然而油然映现作者游移于遇合与弃捐的仕宦焦虑:
当时而用,在物所长。彼鸿鹄之弱羽,出江湖之下方。安知烦暑,可致清凉;岂无纨素,采画文章;后有修竹,剖析毫芒;提携密迩,摇动馨香。惟众珍之在御,何短翮之敢当?而窃恩于圣后,且见持于未央。伊昔皋泽之时,亦有云霄之志;苟效用之得所,虽杀身而何忘!肃肃白羽,穆如微风,纵秋气之移夺,终感恩于箧中。
此赋前半大体以羽扇见持圣上,可以消暑致凉,作为唐玄宗与作者过往君臣遇合的隐喻,然则《白羽扇赋》篇末则曲终奏雅归旨于“秋气之移夺”与“杀身而何忘”的悲壮氛围之中,相形之下,就其时令指涉而言,无论荔枝或羽扇皆以炎夏之美遇合于明主,但《荔枝赋》篇末旨趣仅仅寄慨于遇合之数难定;而作者罢相前夕所撰《白羽扇赋》则重在金秋之际暑热移夺,羽扇见弃的仕宦焦虑,此赋就其书写承传而言,诚然源自屈《骚》香草美人的传统隐喻,然而以秋扇见弃的典故,则明显借鉴汉代班婕妤的《怨歌行》,如是原诗因失宠恩弛的爱情宫怨书写,化身为作者君臣遇合,一朝变色的变创隐喻,故从创作特质而言,这两篇赋皆承传屈《骚》香草美人手法,却各具变创,然而从其情志隐喻而言,《白羽扇赋》显然较诸《荔枝赋》遇合不定论述,更富于忧危生死的焦虑隐喻。
其次,殊堪玩味者还在张九龄因御赐羽扇谢恩献赋之后,唐玄宗的御批文学:
朕顷赐扇,聊以涤暑;卿立赋之,且见情愫。词高理妙,朕详之久矣。然佳彼劲翮,方资利用,与夫弃捐箧笥,义不当也。
由唐玄宗对宰相张九龄的响应内容观之,文字言简意赅,并且文末不无抚慰之意,然而就史书所载加以审视,开元时期的唐玄宗已然对于群臣谏诤明显倦怠不耐,然则张九龄此赋托物讽谕,着意敷衍,故《新唐书》载“帝虽优答,然卒以尚书右丞相罢政事,而用仙客,自是朝廷士大夫持禄养恩矣。”唯文中所谓“持禄养恩”实即指涉群臣鉴于张九龄直道进言却徒劳无效,全然不见皇上正面回响的谏诤困境;换言之,由此一段史书内容观之,《白羽扇赋》深刻映现了当时唐玄宗与张九龄间谏诤之门已然阻绝,而所谓君臣遇合已然杳如昨日美梦,不堪追忆。因此,若从《白羽扇赋》撰写前后张九龄不一而足直道谏诤之后,唐玄宗具体响应加以审视,则不难洞鉴其中机杼与原委。据史书所载,开元二十四年唐玄宗欲采李林甫之言,准备任命范阳节度使张守珪以斩敌之功,擢赐侍中事,或其后“将以凉州都督牛仙客为尚书”,张九龄力谏不可,因而触怒唐玄宗且无改于上意的事实,亦得以略窥君臣昔日遇合与开元谏诤之途已然日薄西山,一片黯淡:
九龄执曰:“不可。尚书,古纳言,唐家多用旧相,不然,历内外贵任,妙有德望者为之。仙客,河、湟一使典耳,使班常伯,天下其谓何?”又欲赐实封,久龄曰:“汉法非有功不封,唐遵汉法,太宗之制也。……陛下,锦可也,独不宜裂地以封。”帝怒曰:“岂以仙客寒士嫌之邪?卿固素有门阀哉?”九龄顿首曰:“臣荒陬书生,陛下过听,以文学用臣。仙客擢胥吏,目不知书。韩信,淮阴一壮夫,羞绛、灌同列。陛下必用仙客,臣实耻之。”帝不悦。翌日,林甫进曰:“仙客,宰相才也。乃不堪尚书邪?九龄文吏,拘古义,失大体。”帝由是用仙客不疑。
张九龄以为当时宰相进言谏诤,仍然徒劳无功,由此观之,任贤谏诤而君臣遇合的贞观典范对开元晚期的玄宗朝而言,诚然已是江河日下,一去不返,故《新唐书》谓”九龄既戾帝旨,固内惧,恐遂为李林甫所危,因帝赐白羽扇,乃献赋自况。”由是观之,张九龄《白羽扇赋》的“遇合与弃捐”论述,其实正是出自于前此的谏诤困境,两者之间实为互为表里与互相发明成的一体两面。
至于张九龄的直道谏诤,开元二十年后更是历历可见,例如撰于〈白羽扇赋〉同一年稍迟八月千秋节的《千秋金镜录》正是张九龄直道谏诤风范的另类体现,据《资治通鉴》载:
(开元二十四年)秋八月壬子千秋节,群臣皆献宝镜。张九龄以为,以镜自照见形容,以人自照见吉凶,乃述前世兴废之源,为书五卷,谓之《千秋金镜录》上之。
张九龄于万岁千秋节,群臣献镜歌颂之际,能然念兹在兹君国治道,对于当时已然宴安渐怠的唐玄宗而言,不啻为醍醐灌顶的一大讽谕。不仅如此,同一年张九龄对于攸关李唐太子之事,亦不惜忤上,直道谏君:
及为相,谔谔有大臣节。当是时,帝在位久,稍怠于政,故九龄议论必极言得失,所推引皆正人。武惠妃谋陷太子瑛,九龄执不可。妃密遣宦奴牛贵儿告之曰:“废必有兴,公为援,宰相可长处。”九龄叱曰:“房幄安有外言哉!”遽奏之,帝为动色,故卒九龄相而子无患。
然而次年唐玄宗固仍有意废立太子李瑛,且召集宰相会商,却藉由李林甫所谓”此陛下家事,非臣等宜预。”岁罢除瑛太子位,因此前后对照可知唐玄宗亦有意别立太子,当碍于张九龄力诤直言而勉强延宕,而李林甫之蔽上谄君固当为张九龄所不齿,故范祖禹谓:“明皇三太子之废,系于李林甫之一言,其得未废,系于张九龄之未罢。”由是可见张九龄的直道诤臣风范,在开元朝乃是重要代表典范,故《资治通鉴》谓唐玄宗:
即位以来,所用之相,姚崇尚道,宋璟尚法,张嘉贞尚吏,张说尚文,李元纮、杜暹尚俭,韩休、张九龄尚直,各其所长也。九龄既得罪,自是朝廷之士,皆容身保位,无复直言。
由是观之,张九龄《白羽扇赋》香草美人之思,及屈《骚》身影的书写表层背后,可以《资治通鉴》载录君臣对话内容作为张九龄《荔枝赋》迄至《白羽扇赋》中君臣遇合困境及其谏诤脉动的重要历史笺注:
李林甫言于上曰:“仙客,宰相才也,何有于尚书!九龄书生,不达大体。”上悦,明日,后以仙客实封为言,九龄固执如初。上怒,变色曰:“事皆由卿邪?”九龄顿首谢曰:“陛下不知臣愚,使待罪于宰相,事有未允,臣不敢尽言。”
六、结论——香草美人与开元诤臣:张九龄赋的传统论述及其世变意涵
张九龄在史学上是以盛唐开元名相著称,然而关于他的文学世界向来关注相对薄弱,近年来如大陆学者熊飞、顾建国等人在前人的基础上勤于耕耘,先后出版张九龄的年谱与文学校注,对于张九龄在文学创作的研究,提供崭新的基本文献与参考文本,本文的撰写也借助两位学者的学术成果,而更主要关注于张九龄文学与史学两大范畴相关著述之对读与会通,并集中焦点于张九龄相对罕见论述的两篇辞赋作品《荔枝赋》与《白羽扇赋》上面,其中《荔枝赋》向来尚见讨论,而《白羽扇赋》则几乎不见相关研究,故文本更着重于张九龄仅见传世的这两篇辞赋间承传屈《骚》香草美人比兴传统的共同历史脉络,与文学谱系,并进一步探索二者所分别展开的遇合书写及其歧异所在,并进一步观照张九龄看似同样出之以遇合主题书写的前后两篇咏物赋,分别与张九龄从仕宦到罢相之心路历程的联系与对读,从而在其中所深刻映现的开元谏诤之前后嬗变,及其攸关由志在重视映现张九龄《荔枝赋》与《白羽扇赋》的书写,虽非如开元稍前吕向《美人赋》以赋代谏的创作策略,却转而藉由屈《骚》香草美人的传统范式,展开攸关开元当代君臣遇合及其直道谏诤的书写隐喻,因此,藉由盛唐开元盛世张九龄两篇辞赋与当代史学文献《贞观政要》,及相关史料如新、旧《唐书》与《资治通鉴》的对读,大体可以略窥张九龄辞赋书写承传屈《骚》传统外的世变脉动,进而体现盛唐名相辞赋的另一面史学意涵,由此观之,张九龄辞赋适为“香草美人”与“开元诤臣”二大命题的互为表里,提供一具体而微的重要范例。
〔注释〕
①其文谓:“故其陈尧舜之耿介,称禹汤之祇敬,典诰之体也;讥桀、纣之猖狂,伤羿、浇之颠隅,规讽之旨也;虬龙以谕君子,云霓以譬谗邪,比兴之义也;每一顾而掩涕,叹君门之九重,忠恕之辞也。观兹四事,同于〈风〉、〈雅〉者也。”参见(梁)刘勰撰,陆侃如、牟世金译注《文心雕龙》,齐鲁书社1996 年版,第129-130 页。
②参见拙作《白诗与香草美人》《白居易之诗赋边境及其文化风情》,台北万卷楼图书公司2005 年版,第2 页。
③其谓“诗莫盛于唐,赋亦莫盛于唐。总魏、晋、宋、齐、梁、周、陈、隋八朝之众轨,启宋、元、明三代之支流。踵武姬汉,蔚然翔跃,百体争开,昌其盈矣。”参见马积高《赋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年版,第154 页。
④谓张说答以“事已决矣,悠悠之言不足虑。”因此遭遇素与张说不合的御史中丞宇文融见缝插针地在玄宗面前加以痛斥,终致罢相之祸,而张九龄因此出任外官。参见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126,台北鼎文书局1998 年版,第4427 页。
⑤熊示以为当撰于开元十五、十六年左右。参见熊飞校注《张九龄集》卷5,中华书局2008 年版,第419 页。
⑥注文谓以其《感遇》十二首“要非一时之作,当是后人收集命名。……其体盖仿阮籍《咏怀》、庾信《拟咏怀》、陈子昂《感遇》而作。”参见熊飞校注《张九龄集》卷2,中华书局2008 年版,第172 页。
⑦以张九龄诗中心境,仍不乏对朝廷有较强烈的期待,推测其诗恐非开元二十五年罢相荆州时所作,应为镇守洪州期间所作。参见熊飞校注《张九龄集》卷4,中华书局2008 年版,第335 页。
⑧文谓:“九龄开元十至十三年曾在中书省任中书舍人;……九龄开元十四年至十八年,历洪、桂等州刺史,故文应作于此间。《何考》置理洪之十五年,暂移系开元十六年。”参见熊飞校注《张九龄集》卷5,中华书局2008 年版,第419 页。
⑨《新唐书·张九龄传》谓“张九龄,字子寿,韶州曲江人。七岁知属文,十三以书干广州刺史王方庆,方庆叹曰:‘是必致远’,会张说谪岭南,一见厚遇之。”参见宋·欧阳修、宋祁撰《唐书·张九龄传》卷126,台北鼎文书局1998 年版,第4424 页。
⑩按此祭文撰于开元十九年。参见唐·张九龄《故开府仪同三司行尚书左丞相燕国公赠太师张公墓志铭》,《张九龄集》卷17,第951 页。
〔1〕牛致功.唐代的史学与通鉴〔M〕.西安:陕西师大出版社,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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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唐)张九龄撰,熊飞校注.张九龄集〔M〕.北京:中华书局,2008.
〔7〕熊飞.张九龄年谱新编〔M〕.台北:花木兰出版社,2012.
〔8〕简宗梧、李时铭编.全唐赋(卷19 之唐·窦众《述书城》)〔M〕.台北:里仁书局,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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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陈沆.诗比兴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11〕(宋)司马光.资治通鉴〔M〕.北京:中华书局,19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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