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科院《唐诗选》与古典唐诗观念的流变
2015-07-08王宏林
王宏林
(河南大学文学院 河南 开封 475001)
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 年出版的《唐诗选》是一部特色鲜明的唐诗选本,此书以“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选注”的名义刊行,代表了新中国建立后官方主流意识形态对唐诗的定位。从编者来看,参与这项工作的有余冠英、陈友琴、乔象锺、王水照、钱锺书、范之麟和董乃斌等著名学者,选目和原稿还曾征求过外界的意见,是一部比较少见的集体编撰的选本。从流行范围和影响力来看,此书初版时作为唐诗读本被收入“中国古典文学读本丛书”,2003 年再版时仍作为唐诗读本被收入“中国古典文学读本丛书·历代诗选”丛书,仍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发行,堪称流行最广、发行量最大的当代唐诗选本。基于《唐诗选》的典范性和巨大影响力,本文试以此选为依据探讨当代唐诗经典观念,进而揭示古典唐诗观念的流变轨迹。
一、从指导创作到文学读本
《唐诗选》与《唐诗别裁集》《唐诗三百首》等古代唐诗选本相比,就编撰目的而言具有明显的不同。同为标举典范,古代唐诗选本乃为指导创作而编,故选家比较重视从结构、章法、用字、主旨体现等方面分析作品,以指导后学创作。现代唐诗选本则不然,随着旧体诗逐渐退出主流文坛,大众阅读唐诗多出于欣赏而非模仿写作。诗歌欣赏离不开思想内容、艺术特色的分析和诗人生平、时代背景的把握,由此导致《唐诗选》与古代唐诗选本相比呈现出巨大的差异。
从序言来看,《唐诗别裁集》等古代唐诗选本一般仅几百字的篇幅,大致涉及编写目的、选诗原则和成书经过。《唐诗选·前言》长达1 万5 千多字,详细交待了唐诗的繁荣原因、思想内容、发展阶段,还有此选的编写目的、选诗原则和成书经过,蕴含着更加丰富的理论内涵,有助于读者更加深刻、系统地理解唐诗发展的社会背景及作品思想内容。不过,《唐诗选》编选者明显受到新中国建立以来的主流政治思潮的影响,在解释唐诗繁荣的原因时,首先运用马克思主义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关系的理论,把唐诗的繁荣归结为“唐时的中国是当时东方最强大的封建国家”。又根据当时盛行的阶段斗争理论,把唐代诗人划分为不同的阶级,认为“其基本队伍是寒素之家的封建知识分子”。在分析作品思想内容时,同样立足于马克思主义文学反映论和阶级斗争理论,把反映社会生活的广阔性、深刻性及揭露社会矛盾作为唐诗的优秀品质。这些论述侧重于文学外部规律的探讨,与古代唐诗选本侧重唐诗艺术特质的分析具有明显的不同。
从编撰体例来看,《唐诗选》不是按体编选,而是以诗人时代先后为序。按体编选是格调派兴起之后常见的编撰体例,利于清晰展示各种诗体的典范之作,也利于初学者摹仿写作。《唐诗选》则以诗人生年为序,如生年无考,则以史书所载中举时间为序,如果两者皆无法落实,再根据交游来判断其大致的生活时代。按照这一原则,《唐诗选》所列盛唐诗人的顺序是:孟浩然、王之涣、贺知章、刘眘虚、祖咏、张旭、李颀、王湾、王翰、崔颢、王昌龄、张巡、储光羲、王维、李白、高适、严武、常建、刘方平、李华、岑参、杜甫、元结。这种安排严格按照诗人时代先后顺序,与古代唐诗选本常见的王维与孟浩然、高适与岑参、李白与杜甫两两并举的编选次序有明显差异。对于诗僧,古代唐诗选本常附于卷后,《唐诗选》也是严格按照时代先后为序。可知在《唐诗选》中,诗人次序完全失去了价值高下和诗学批评的意味。
从诗人小传来看,《唐诗别裁集》等古代唐诗选本一般包含生平和诗评两部分,前者多涉及字号、籍贯和仕宦,后者多涉及艺术风貌、诗坛地位。如《唐诗别裁集》评陈子昂曰:“陈子昂,字伯玉,射洪人。文明初,举进士。武后时,擢左拾遗。圣历初,解官归,县令段简以宿怨因事收系狱中,忧愤死。追建安之风骨,变齐、梁之绮靡,寄兴无端,别有天地。昌黎《荐士诗》云‘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良然。”《唐诗选》的作者小传除了以上方面,还涉及诗人的生平大事、政治主张、文学史上的地位,论述更加详细,史家意识也更为鲜明。如陈子昂小传达600 多字,从初唐诗风革新者的角度详细论证了陈子昂的诗坛地位。就详略而言,两选不可同日而语。这种不同固然是由于古今读者的传统文化修养高下有别,当代选本出于普及的目的,不免涉及一些古人可能视为常识的内容。但是,更深层的原因乃是《唐诗选》抛弃了古代唐诗选本按体裁与诗人先后的编撰体例之后,选家的评价只能通过选诗数量和诗人小传来体现,这样才能相对全面地使读者了解诗人,满足文学读本的效用。
另外,《唐诗选》对作品的注释远远比古代唐诗选本详细,适用于各种知识层次的读者。古代唐诗选本多针对具有相当知识积累的士人阶层,故注释一般仅涉及典故,较为简略。《唐诗选》的注释涉及作品主旨、非常用字读音、疑难词语释义(包括典故出处)、各句诗大义等多方面的内容,相当详细。
总之,《唐诗选》对唐诗风貌的概括更加直接,对诗人生平和艺术成就的介绍更加详细,对作品的注释更加详实,有利于读者全面了解唐诗风貌和成就、准确理解作品,较好地起到了文学读本的功用。
二、“四唐分期”的淡化与延续
“四唐分期”是传统诗学中影响最大、通行最广的唐诗观念。此说源于严羽、方回和杨士弘,形成于高棅《唐诗品汇》,其积极意义在于启发人们从整体风貌上认识和理解唐诗的流变,有利于揭示唐诗不同阶段的艺术特点和差异。但从创作实际来看,作为时代先后的“四唐”和作为价值高下“四唐”并不完全吻合,比如盛唐时期的严武、张巡的艺术成就比较平庸,而晚唐时期的李商隐却能够创作出符合盛唐典范的作品,一旦明确把这两个标准等同起来,时代先后与价值高下不尽吻合的矛盾就难以回避或掩饰。鉴于此,后人在编撰唐诗总集时一般采用三种方式:一是如《全唐诗》那样完全抛弃“四唐分期”,以诗人时代先后为序。二是弱化“四唐分期”的价值内涵,把“四唐”作为时代概念使用,不再与“正始”、“正宗”等这类蕴含价值高下的概念一一对应。如《唐诗归》共36 卷,前5 卷为初唐诗,次19 卷为盛唐诗,次8 卷为中唐诗,最后4 卷为晚唐诗。三是弱化“四唐分期”的时代先后内涵,侧重于唐诗不同阶段所显现出的独特艺术风貌,《唐诗别裁集》即是如此。此选以体裁为序,各体之中再以诗人世次为序,只是在评点之中不断标明“四唐”各期的独特风貌。其评杜审言《蓬莱三殿侍宴,奉敕咏终南山》曰:“初唐五言律不用雕镂,然后人雕镂者正不能到,故曰‘大巧若拙’。陈、杜、沈、宋,足以当之。”评王维《同崔傅答贤弟》曰:“寓疏荡于队仗之中,此盛唐人身分。”评刘长卿曰:“中唐诗渐秀渐平,近体句意日新,而古体顿减浑厚之气矣。权德舆推文房为‘五言长城’,亦谓其近体也。”评李商隐《韩碑》曰:“晚唐人古诗,秾鲜柔媚,近诗馀矣。即义山七古,亦以辞胜。独此篇意则正正堂堂,辞则鹰扬凤翙,在尔时如景星庆云,偶然一见。”从这些评点来看,沈德潜认为初唐终结者是张九龄,中唐开启者是刘长卿,晚唐开启者是李商隐。以此为界,初唐代表诗人有初唐四杰、陈子昂,沈佺期、宋之问、张九龄等;盛唐代表诗人有李、杜、王、孟、高、岑,涉及通常意义上的山水田园和边塞诗派两大流派;中唐代表诗人有刘长卿、钱起、韦应物、大历十才子、元稹、白居易、韩愈、孟郊,张籍、王建、李贺等,晚唐有小李杜、温庭筠、许浑等。与《唐诗品汇》相比,《唐诗别裁集》把贞元、元和、长庆时期的著名诗人韩愈、孟郊、元稹、白居易、李贺等人归入中唐,重新强调陈子昂的初唐地位。这种体例既符合严羽以来诗论家对“四唐”各期诗歌艺术价值的评判,又兼顾唐诗发展的时代先后,有效弥补了《唐诗品汇》“四唐分期”时代先后与价值高下的矛盾。
社科院《唐诗选》采用的是以时代先后编次诗人诗作的体例,《前言》在论及唐诗发展历程时,明确把唐诗的发展过程分为八个时期:
一、唐初三四十年,诗坛沉浸在“梁陈宫掖之风”里。
二、开元前的五六十年间,以四杰、沈、宋、陈子昂、杜审言等为代表的诗风,变化渐多。
三、从开元之初到安禄山之乱的前夕,约四十年间,诗歌发展成跃进的形势。
四、从安史之乱前夕到大历初十几年间的诗坛为杜甫的光芒所笼罩。
五、从大历初到贞元中二十馀年是唐诗发展停滞的时期。
六、从贞元中到大和初约三十年间(主要是元和、长庆时期)诗坛又出现大活跃的景象。
七、从大和初到大中初约二十年间唐诗的艺术还在发展。
八、从大中以后到唐末约六十年,不曾再出现大的作家和新的变革。
以上分期中,第一阶段始于武德元年(618),第二阶段终于先天元年(712),两期共计95 年,与传统“四唐”说的“初唐”完全吻合;第三阶段始于开元元年(713),第四阶段终于大历初(大历元年〈766〉),两期共计54 年,与传统“四唐”说的“盛唐”下限承泰元年(765)相比,仅相差1 年,基本吻合;第五阶段始于大历初(766),第六阶段终于大和初(大和元年〈827〉),共计62 年,传统“四唐”说“中唐”下限一般是大和九年(835),共计70 年,相差8 年;第七阶段始于大和初(大和元年〈827〉),第八阶段终于唐末(天祐四年〈907〉),共计80 年,与传统“四唐”说相差8 年。由此可见,《唐诗选》的“八期”说与传统“四唐”说非常接近,毕竟唐诗发展的各个阶段是逐渐过渡变化的,就诗人个体而言,经常会处于两个时期的交叉结合点上,因此传统“四唐”说对各个阶段的区分也不一致。除此之外,“八期”说的第一、第三、第五、第七阶段的下限分别是“唐初三四十年”、“安禄山之乱的前夕”、“贞元中二十馀年”、“大中初约二十年间”,比较模糊,意味着这些阶段联系密切而不宜细分;与此相对,第二、第四、第六和第八阶段的下限非常明确,意味着差异较大可以细分。可以看出,《唐诗选》“八期”说乃是改造传统“四唐”说而来,延续痕迹十分明显。
另外,《唐诗选》部分诗人小传也涉及到唐诗的分期。如张若虚登第与卒年皆无考,《旧唐书·贺知章传》载其与贺知章、张旭、包融称“吴中四士”,郑处诲《明皇杂录》曰:“天宝中,刘希夷、王昌龄、祖咏、张若虚、孟浩然、常建、李白、杜甫,虽有文名,俱流落不偶,恃才浮诞而然也。”从时代来看应属传统“四唐”说的“盛唐”或“八期”说的第三阶段。但是,胡应麟《诗薮》却说:“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流畅婉转,出刘希夷《白头翁》上,而世代不可考。详其体制,初唐无疑。”系于初唐。《唐诗选》评张若虚说:“艺术上写景写情交织成文,反复咏叹,清丽婉畅,在初唐的七古中比较突出。”也视张若虚为初唐诗人,延续了传统诗学的时代划分。又如刘长卿,大约于天宝十四年(755)登进士第,与杜甫同龄或稍年长,故《全唐诗》把他系在孟浩然、李白、杜甫等人之前,从时代来看应属传统”四唐”说的“盛唐”或“八期”说的第四阶段。胡应麟《诗薮》云:“诗至钱、刘,遂露中唐面目。钱才远不及刘,然其诗尚有盛唐遗响,刘即自成中唐,与盛唐分道矣。”视为中唐诗人。《唐诗选》评刘长卿说:“刘长卿和杜甫同时,比元结、顾况年长十多岁,但其创作活动主要在中唐。他的诗气韵流畅,音调谐美,跟年辈较后的大历十才子相类。他的近体诗,大都研练深密,而又婉曲多讽;七律尤以工秀见称,但缺乏雄浑苍劲之作,也和中唐诗风近似。”同样延续了传统“四唐分期”的定位,视为中唐诗人。此外,《唐诗选》评杜牧说:“力图在晚唐浮浅轻靡的诗风之外自具面目。”评李商隐说:“是晚唐诗坛的一颗明星。”明确把两人视为“晚唐”诗人,也延续了传统“四唐分期”的定位。从《唐诗选》诗人小传涉及的唐诗分期来看,“初唐”、“盛唐”、“中唐”和“晚唐”这些术语不断出现,沿用传统“四唐分期”的痕迹十分明显。
从《唐诗别裁集》和《唐诗选》的编选体例可以看出,传统“四唐分期”说固然存在时代先后与价值高下不尽一致的缺陷,历代选家也试图更加客观全面地展示唐诗的风貌,但他们都没有摆脱严羽以来逐渐形成的“四唐分期”的影响。客观而言,“四唐分期”比较简明地概括出唐诗从肇始走向繁荣、新变直至消歇的过程和不同时期的艺术风貌,有利于揭示唐诗发展不同阶段的艺术差异,启发人们从整体风貌上认识和理解唐诗的流变,其积极意义是不容忽视的。因此,社科院《唐诗选》的“八期”说正是新时期对传统“四唐分期”说加以完善的尝试。
三、唐诗大家向中晚唐诗人倾斜
诗歌选本对大家的推举一般通过入选数量、所处位置和诗歌评点三种方式,入选数量越多、所处位置越靠前、评价越高则意味着诗坛地位更加重要。从入选总量来看,居《唐诗别裁集》前20 位的诗人是杜甫(255 首)、李白(140首)、王维(104 首)、韦应物(63 首)、白居易(61 首)、岑参(58 首)、刘长卿(54 首)、李商隐(50 首)、韩愈(43 首)、柳宗元(40 首)、孟浩然(36 首)、钱起(30 首)、刘禹锡(30首)、陈子昂(28 首)、高适(25 首)、张九龄(24 首)、王昌龄(23 首)、李颀(23 首)、张籍(18 首)、杜牧(18 首)。其中,杜甫在五古、七古、五律、七律、五言排律中的入选总量高居第一;李白的七绝居第一,七古和五绝居第二,五古和五律居第三;王维的五绝居第一,五律和五排居第二;韦应物五古居第二,五绝居第三;李商隐七律居第二,七绝居第三;王昌龄七律居第二,七绝居第三;韩愈的七古和白居易的七律居第三,我们可以大致推断《唐诗别裁集》所建构的唐诗大家序列是以盛唐杜甫、李白为首,王昌龄、王维、孟浩然、高适、岑参紧随其后,初唐有陈子昂和张九龄,中唐有韦应物、刘长卿、钱起、韩愈、柳宗元、刘禹锡、白居易和张籍,晚唐有李商隐和杜牧,以上序列代表了传统诗学对唐诗大家的基本定位。
《唐诗选》按时代先后编次诗人,不再分卷,其大家观念主要通过入选数量和诗歌评点来体现的。就入选数量而言,《唐诗选》入选总量超过10 首的诗人共13 家,分别是杜甫(71 首)、李白(64 首)、白居易(30 首)、李商隐(30首)、刘禹锡(23 首)、李贺(21 首)、柳宗元(21 首)、王维(20首)、杜牧(20 首)、韩愈(13 首)、张籍(11 首)、陈子昂(10首)、韦应物(10 首),他们堪称当代诗学视野中的唐诗大家。与传统大家序列相比,这个序列呈现出两个鲜明的特点:
首先,《唐诗选》延续了韩愈以来把李白、杜甫视为唐代成就最显著的两位诗人的传统观念。韩愈《调张籍》云:“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杜牧《冬至日寄小侄阿宜诗》云:“李杜泛浩浩,韩柳摩苍苍。近者四君子,与古争强梁。”严羽《沧浪诗话·诗评》云:“论诗以李、杜为准,挟天子以令诸侯也。”均对两人推崇备至。这种观念在诸多著名唐诗选本也有所体现,如《唐诗品汇》入选李白398 首,杜甫296 首;《古今诗删》入选杜甫92 首,李白57 首;《唐诗三百首》入选杜甫36 首,李白29,均高居前两位。《唐诗选·前言》在论及唐诗各期创作风貌时,分别把李白和杜甫视为唐诗第三阶段和第四阶段的最优秀诗人。本书入选李杜作品的总量远远多于其他诗人,小传对两人诗作艺术风貌加以细致分析和高度评价。在论及李白时,分别从乐府、古诗、绝句等方面论述了李诗的巨大成就;论杜甫说:“从安史之乱前夕到大历初十几年间的诗坛为杜甫的光芒所笼罩。”“他的创作实践表明他确实能多方面地学习前人的优点,更能创造性地加以发展。推陈出新的成绩超过了同时代的一切作家。”这种定位明显是承继传统诗学而来。
其次,《唐诗选》大大降低了李杜之外的传统盛唐大家的地位,并相应提升了中晚唐诗人的地位。在明七子所建立的唐诗大家序列中,中晚唐诗人几乎被忽视。如《古今诗删》入选总量居前十位的唐代诗人中,仅韦应物以18 首居第8 位,其他著名中晚唐诗人李贺未入选,白居易、张籍和杜牧仅入选1 首,李商隐入选3 首,韩愈入选5 首,柳宗元入选6 首,刘禹锡入选7 首,体现出鲜明的“独尊盛唐”的倾向。
随着明末以来矫正七子极端复古的诗风,中晚唐诗家逐渐受到关注。《唐诗别裁集》入选总量居前十位的诗人中,中晚唐诗人包括韦应物、白居易、刘长卿、柳宗元、韩愈和李商隐等6 家。《唐诗三百首》入选总量居前十位的诗人中,中晚唐诗人包括李商隐、韦应物、刘长卿、杜牧、卢纶和白居易等6 家,均多于盛唐诗人。在《唐诗选》入选总量超过10 首的13 家诗人中,属于中晚唐的诗人有9 位,占居绝对多数,其中白居易和李商隐仅次于杜甫、李白,并居第三。《唐诗选》评白居易说:“今存白居易诗近三千首,数量之多在唐代诗人中首屈一指。他对当时诗歌的发展,起了重要的作用。”又说:“他写《新乐府》时间在他的朋友李绅、元稹之后,成就却超过了他们,提倡新乐府运动的影响也远比他们大。在艺术标准上他又是以通俗平易为世人所称许的,他之所以称得上唐代大诗人之一的原因主要就在这里。”《唐诗选》高度推崇李商隐的七律和绝句:“李商隐的七律往往在秾丽之中时露浓郁,流美之中不失厚重,使读者容易联想到杜甫的一些优秀作品。”又说:“李商隐的绝句,和他的律诗一样,讲求精工,巧于用笔,构思细密,唱叹有情。论艺术成就也不在他的律诗之下。在当时的作家中,杜牧的绝句非常突出,他们是并驾齐驱的。”俨然视为李、杜之后成就最高的诗人。
与此同时,那些被传统诗学视为大家的盛唐诗人孟浩然、王维、岑参、高适、王昌龄、李颀在《唐诗选》中的诗学地位大大降低,王维入选总量退居第八,孟浩然、高适、岑参仅入选7 首,李颀入选5 首,少于李益(9 首)、王建(8 首)、温庭筠(8 首)。《唐诗选》这种定位不同于传统诗学对盛唐群体的推崇,是明末以来重视中晚唐诗学倾向的进一步发展,代表了新时期对唐诗大家的新的定位。
四、“政治标准第一”视角下的典范作品
《唐诗选》对唐诗的选录明显受到新中国建立后主流意识形态的影响,《前言》说:“选录的标准服从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的原则。我们尽可能选取一些思想性和艺术性结合得好的作品,艺术标准中还考虑到能代表唐诗的特点。有些思想平庸但确有艺术特色、有一定借鉴作用的作品,也酌量选录。”但从入选作品来看,此选延续了传统诗学的经典观念,又兼顾到诗歌的艺术审美特质,单纯坚持政治标准的偏颇并不明显。
从入选作品来看,《唐诗选》共入选诗歌634 首,其中有361 首见于《唐诗别裁集》,相合率高达56.9%,足以表明《唐诗别裁集》所代表的传统诗学主流观念对唐诗的定位直接影响了《唐诗选》对经典的筛选。比如七古一体,《唐诗选》与《唐诗别裁集》都仅入选下列诗人1 首作品:卢照邻《长安古意》、郭震《古剑篇》、张说《邺都引》、陈子昂《登幽州台歌》、张若虚《春江花月夜》、孟浩然《夜归鹿门歌》和储光羲《登戏马台》,对那些深刻反映社会现实、陈言务去、推陈出新之作情有独钟。
不过,最能体现现代唐诗经典观念的则是《唐诗选》相较传统诗选而新增的作品。下表是《唐诗选》与《唐诗别裁集》相比新增作品的体裁和所属时代:
诗体 五古 七古 五律 七律 五绝 七绝 总计增选篇数 42 53 23 34 24 97 273属于中晚唐25 40 19 33 18 89 224
从新增作品所属时代来看,《唐诗选》新增作品273 首中有224 首属于中晚唐,比例高达82.1%,其中五律、七律和七绝所占比例均居绝对多数,无疑说明《唐诗选》更加看重中晚唐诗人在这几种诗体的成就。从创作实际来看,中晚唐诗人五律、七律和七绝的创作数量远远大于前代,《唐诗选》大量增选这三种体裁的中晚唐作品,更加符合唐人创作的实际。
从新增作品的题材来看,《唐诗选》最重视那些反映民生疾苦之作。如李白《宿五松山荀媪家》、杜甫《负薪行》、李绅《悯农》、白居易《宿紫阁山北村》、《新制布裘》、《采地黄者》、《红线毯》、《杜陵叟》、《缭绫》、《卖炭翁》、《盐商妇》、《画竹歌》、孟郊《织妇辞》、《寒地百姓吟》、张籍《筑城词》、《山头鹿》、《董逃行》、《废宅行》、王建《羽林行》、《射虎行》、戴叔伦《女耕田行》、李贺《老夫采玉歌》、唐彦谦《采桑女》、温庭筠《烧歌》、于濆《里中女》、《山村叟》、《戍卒伤春》、《古宴曲》、《田翁叹》、皮日休《橡媪叹》、《哀陇民》等,它们多描绘统治者穷奢极欲、横征暴敛之下普通民众的痛苦生活,揭露并谴责了统治者的罪恶。
另外,《唐诗选》也增选了一些反映时事的现实题材和志士不遇及蔑视权贵之作。如杜牧《感怀诗一首》、李商隐《行次西郊作一百韵》、刘禹锡《平蔡州三首》和李白《将进酒》《行路难》、刘禹锡《元和十年自朗州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再游玄都观》等。这些作品从不同侧面反映了唐王朝复杂、混乱、动荡的社会生活,但有的对社会矛盾的揭露过于尖锐,不合乎“发乎情,止乎礼义”的诗教传统;有的与诗人其他作品相比,艺术成就并不突出,故不被古典诗论家所看重。但是,新中国建立之后,反映阶级压迫和阶级斗争成为新时期文学创作的主题,这类批判现实之作开始受到了《唐诗选》编选者的青睐。
值得注意的是,《唐诗选》也增入了一些平易自然之作,如孟浩然《春晓》、白居易《问刘十九》、张旭《桃花溪》、贺知章《咏柳》、李白《山中问答》《望庐山瀑布》、张谓《早梅》等。这类作品以日常风物和生活为描写对象,尽管没有蕴含深刻的政治内涵,但能够精细地传达出诗人刹那间的情绪,故历来颇受推崇。《唐诗别裁集》选诗主张宗旨、格调和神韵的统一,或许是沈德潜认为这类小诗多采用白描的手法,缺少含蓄蕴藉之美,故对这类风格平易又无重大政教意义之作多有舍弃。《唐诗选》对这类作品的增选无疑是对《唐诗别裁集》所代表的传统诗学的有益补充。
综上而言,作为建国以来一部体现官方意志和现当代审美观念的唐诗选本,《唐诗选》突破了“发乎情,止乎礼义”的诗教传统和重视含蓄蕴藉的主流审美观念,对那些直斥时弊、风格浅近之作多有接纳,这种选诗观代表了新时期主流意识观念对唐诗的定位,有利于展示唐诗丰富多彩的艺术风貌。同时,《唐诗选》的八期说和对中晚唐诗人的重视,既是对明代高棅、前后七子以来所形成的“四唐分期”、“诗必盛唐”等传统诗学观念的修正,又是明末清初以来纠正七子极端复古思潮的延续,从中不难看出传统诗学强大而深远的影响力。
〔1〕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唐诗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
〔2〕沈德潜.唐诗别裁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3〕郑处诲.明皇杂录〔M〕.北京:中华书局,1994.
〔4〕胡应麟.诗薮〔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5〕钱仲联.韩昌黎诗系年集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6〕彭定求.全唐诗〔M〕.北京:中华书局,1960.
〔7〕郭绍虞.沧浪诗话校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