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卒

金面佛

深夜，高档木质地板上，皮鞋踏地的声音分外响亮。一阵窸窣的摩擦声后，沙发上坐下了两个人。

“老赵，这次纪委过来调查，你再不把红光的刘志高给丢出去，这市委书记的位子可就坐到头了！”

“我知道情况不乐观，不过刘志高这家伙也不是吃素的。这样吧，下礼拜南市不是有个商展吗，我把他带过去，异地抓捕，不在他的势力范围内，肯定万无一失！”

丰城第一高楼的豪华办公室里，红光集团老总刘志高摘下窃听器配置的耳机，表情阴冷。保镖成林毕恭毕敬地站在他跟前待命：“刘总，下一步我们怎么办？”

刘志高冷哼一声，没等他给下属指示，手机却响了。赵明远的声音中气十足：“小刘啊，南市有个商展会。你是我们市里的明星企业家，准备一下，下礼拜跟我去一趟吧。”刘志高一口答应下来。

电话一挂断，成林就迫不及待地开口反对：“刘总，太危险了！他们这摆明着是布下了天罗地网。”

刘志高站在落地窗前，笑容狰狞：“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看谁更棋高一着。”

一年一度的大型商展是南市招商工作的重头戏。刘志高鞍前马后紧随趙明远书记左右。成林带着副手小路变了装，远远地混在一堆志愿者里头，不动声色地戒备着。

赵书记发完言后被下属簇拥着往台下走。经过相邻展区时，展台上正在放干冰制造的烟雾，但准备过于仓促，干冰放置位置有误，一时间，赵明远一行人竟淹没在了白色的烟雾中。赵明远眼皮一跳，玻璃的反光一晃而过。他下意识地朝光源的方向望去，强烈的逆光下，似乎有双冰冷的眼睛正盯着他。

“小心！”成林飞身扑了上去，用身体将赵明远撞开了，光圈迅速闪过，赵明远顿时冷汗直冒。枪手失了先机，没有再行动，立刻隐去踪迹。成林二话不说，起身飞奔追了出去。展会的保安迅速围上来询问状况，赵明远脸色铁青，咬牙道：“没事，扭了脚而已。”

一行人仓促地结束了当天的活动，赵明远在重重保卫之下面沉如水地出了展厅。走到门口时，追出去的成林也折了回来。他面无表情地朝刘志高摇了摇头：“追丢了，没找到刚才瞄准赵书记的人。”

赵明远坐车扬长而去。保镖断后，成林单独一人开车载着刘志高回酒店。确定车上没有窃听器后，刘志高才长嘘了口气，一扫刚才的诚惶诚恐：“没落下把柄吧？”

成林摇头：“刘总您放心，都安排好了。不过是借用了其他展区的玩具枪跟工艺品小镜子而已，还回去时根本没人注意。”

刚才那一幕舍身救书记的感人场景是刘志高事先与成林设计好的;突然让赵明远深陷烟雾的干冰装置也是成林动的手脚。赵明远心怀鬼胎，被光点瞄准的第一反应就是狙击枪，哪里会想到是玩具枪？

“这一下，赵明远估计连觉都睡不着了。想弃卒保车，也得看看究竟谁是那颗卒子！”

赵明远被成功拖入了恐惧的深渊，总觉得有双不怀好意的眼睛盯着自己。他能想到舍刘志高保全自己，旁人自然也能想到灭他的口来撇清自己。回到酒店后，他用一只临时插卡的旧手机拨出了一个号码：“喂，小宝，我是爸爸……”

成林谨慎地开了房门，仔细检查一番后对刘志高做了个“安全”的手势。刘志高刚合上门，还没来得及坐下喘口气，墙壁诡异地退开了，墙上居然还藏了一道暗门。

赵书记神色焦急地说：“小刘，你赶紧走，等不到商展结束他们就会动手。”刘志高一愣，摸不准赵明远究竟是打的什么主意。

“上头在查市里，红光已经被盯上了。我也不怕告诉你，上面让我把你交出去。我假意答应了，把你带到这儿来。这里毕竟不是他们的地盘，还有机会走。”

刘志高没作声。他之所以答应来南市，是因为这几年他已经偷偷将产业转移到了海外。这趟趁着商展好浑水摸鱼，借机偷偷出国。

“你手上的那些护照证件一个都不能用。”赵明远将一份护照塞到刘志高手中，“用这个。这些年你没少帮我做事，大难临头弃卒保车这种事，我赵明远还做不出来。”刘志高的神情有些激动，失声道：“赵书记，那您……”赵明远转头朝成林微微一笑：“麻烦小成哥了，让老哥哥好好睡一觉吧。”成林一言不发，上前一记手刀敲在赵明远脖子上，对方软软地瘫倒在沙发上。

刘志高跟成林立刻换装，从暗门进入赵明远的房间，而后偷偷溜走。成林准备拿新证件给刘志高购买机票时，刘志高突然反应过来，让成林查看赵明远给他的身份证件主人的基本情况，万一赵明远故意将通缉犯的证件给他用，他人一进机场就等于进了警方的包围圈。

成林立刻核对身份证上的信息，确定没有犯罪记录和网上通缉情况后，刘志高才安心地收好了新证件跟护照，而后若有所思地盯着成林：“小成，你跟我多久了？”

“刘总赏我饭吃，退伍以后我就跟着您了。”成林退伍时因缘巧合救了刘志高一命。刘志高投桃报李，找他当保镖，薪水开得高，还包了他寡母的医药费，让老人体体面面地走了。

刘志高感慨万千：“都这么多年了。”成林绷直了身体，沉声道：“刘总对我恩重如山。只要您吩咐，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刘志高让成林带着事先安排好的手下，用原先准备的护照跟身份证买机票探路，自己悄悄跟在了后面。成林刚把护照亮出来，机场的警察就包抄上去，把人给摁住了。刘志高心惊胆战，暗自庆幸自己留了后手。他趁成林带警方去找自己子虚乌有的落脚处时，赶紧领取了用新身份证订好机票的登机牌。

谁知就在刘志高过安检的时候，身着制服的工作人员神情严肃地盯住了他：“杨庆宇先生，你上周刚从中东呼吸综合征疫区回来，尚未出隔离观察期，禁止出境！”

刘志高目瞪口呆，直到全副武装的防疫人员严阵以待，他才反应过来这个“杨庆宇”就是他目前使用的护照上的姓名。不容他辩解，刘志高莫明其妙地被当成逃离隔离的杨庆宇抓进了医院，好巧不巧，刘志高体温初筛结果显示偏高，医院一时如临大敌。

刘志高被关进了隔离病房，院方安排了四五个膀大腰圆的保安守在病房外面;就连窗子外面都罩了防盗网。正当他苦思冥想该如何脱身之际，外面突然响起一阵喧哗。

有患者没能抢救成功，家属捧着花圈、撒着纸钱在病房外吵闹不休。刘志高探头往外看，门一开，迎头撞上走进来的护士。刘志高故作好奇地向她打听：“外面怎么了？”全副武装的护士不耐烦地回答：“医闹而已。借用一下洗手间。这些人蛮不讲理，把病区的公用卫生间都堵了。”

护士一进洗手间，刘志高迅速将外套穿在病员服外面，推门就要出去，谁知一脚踩在了在地上打滚的医闹身上，被对方一把揪住挨了两拳。最后还是好不容易脱身的保安冲过来大喊“他是中东呼吸综合征患者”，才成功地将打人者吓退。

机会转瞬即逝，刘志高又被押回了病房，外面干脆把门锁死了。借用完洗手间的护士冷着脸数落：“你有没有公德心？万一真传染了，那得害死多少人。去，取个小便化验一下。”

刘志高有苦没处说，只好进了洗手间，等掀开马桶盖他才意识到不对，刺鼻的白烟从马桶升起。他立刻转身去开卫生间的门，门却已经从外面锁上了。排气扇被破坏了，无法换气;卫生间墙壁靠顶的位置唯一的那扇小窗户也是密封的。两道门外加医闹的喧哗声将他拍打求救的声音掩盖得干干净净。他蓦然反应过来，外面的那出闹剧不是为了捞他，而是想要他的命！

刘志高情急之下将毛巾浸湿捂住口鼻，但也救不了急。正当他呼吸困难以为自己要交代在这里之际，头顶处突然响起了焦急的催促声：“刘总，快，我拉你出去。”

成林身着大厦外墙清洗工的蓝布衣服，借着吊绳趴在外面，硬生生地用玻璃刀将窗户玻璃卸了下来。可惜天窗太高，刘志高如何努力都没办法够到成林的手。最后，成林从窗外跳进来，以自己的身体为踏板将刘志高顶到了窗户外。

刘志高心惊胆战地绑好了外墙清洗工的防护装置。成林飞身踏上洗手台借力抓住了窗口，在刘志高的帮助下慢慢往上爬。此时楼下病区的医生恰好查房，伸头往窗外看，看到刘志高身上的病员服大吃一惊，尖叫道：“来人啊！那个MERS患者要逃跑了！”

正守在病房里等着刘志高咽气的杀手闻声破门而入。成林闪避过杀手的致命一击，借机狠狠踹了对方一脚。杀手手中的飞刀因此偏了方向，擦着刘志高的脸而过。原本飘在空中像是装饰物的热气球终于晃荡到了墙边，成林的另一位副手小路迅速帮助刘志高上了热气球。

成林正在和杀手厮杀，警方赶到了，成林如同一只大鸟，飞身跳下天台。而杀手则被警方成功捕获。热气球上，小路已经调整好了位置，帮助抓着墙外空调外机的成林爬上了热气球。

热气球上除了刘志高和小路以外，还有半路上赶到的阿强。他焦急地看着成林：“成哥，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成林没回答，抬头看向刘志高。

刘志高惊魂甫定，强自镇定下来，思索片刻，决定带着手下先躲起来，而后走水路偷渡出境。

刘志高花了大价钱，由成林出面斡旋，联系好了偷渡的门路。一行四人趁着夜色上船，等待开船。三位保镖轮流休息警戒，确保刘志高的安全。

刘志高躺在船舱里辗转反侧，始终无法安然入睡。他起身准备到船头小解，意外撞到了阿强正在打电话：“书记，是的，我们正在船上。你放心，我肯定会配合好。到时候刘志高的尸体往河里一扔，就说蛇头见财起意谋财害命，谁也不能多说一个字。”刘志高心头一凉：配合好，阿强准备配合谁？成林跟小路谁是内鬼？

“劉总，非常时刻，您想做什么事不要独身一人。”原本应该在船舱里休息的成林匆匆走了出来。

刘志高稳住心神：“知道了，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小成。你放心，我不是赵明远那种口蜜腹剑的阴险小人，只要咱们安全逃出去，后半辈子你绝对不用担心。”

成林神情严肃：“刘总，您给了我母亲体面，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决不会让赵明远阴谋得逞。”

刘志高稍稍安了安心。只要成林没有反水，小路跟阿强集体倒戈，他也不是没有一线生机。他想了想，干脆将小路跟阿强叫到了跟前，拿出两沓厚厚的钞票：“阿强，小路，你俩跟着我也有几年了。我刘志高自问是个对得起兄弟的人。现在非常形势，弟兄们想找个出路我都理解。出来混，讲究个好聚好散，这些钱你们拿着。我在这里谢谢两位兄弟了。”

阿强吃了一惊，失声道：“刘总，您这是做什么？阿强既然跟了您，自然跟到底。”刘志高冷笑：“大家好聚好散。赵明远许了你们什么我不清楚，但看看我的状况就知道，当初赵明远可是说我是他生死与共的兄弟。”

阿强跟小路面面相觑，踌躇片刻收起钞票准备下船走人。船突然开动了。成林扫了眼手表，神色一变：“怎么提前开船了？”

船一开动就上足了马力，船舱里四个人都被甩得坐不稳。外面响起了敲门声，一位水手操着浓郁的当地口音招呼：“几位客人，我要给你们发救生衣，万一船有危险，大家自行跳船逃生。”

成林直觉有诈，示意三人不要开门。然而木门阻拦效果有限，水手提着砍刀破门而入，朝刘志高亮出了一口大黄牙：“先生，人民币到了国外又不值钱，还是给我们保管比较好。”

碰上水匪了。成林护着刘志高且战且退，混乱中，他被砍了一刀，被迫跳水逃生。水匪勒令剩下的三人将身上所有的钱财和值钱的东西全掏出来，而后将三人绑起来丢在船舱里头。

刘志高挨了揍，疼得龇牙咧嘴，但还是自我安慰道：“成林一定会回来救我们的。”阿强冷笑着看刘志高：“别做梦了，成林会回来，只不过是为了确认我们的尸体。”刘志高失色道：“成林？他也是赵明远的人？”

“您只知道成林是母亲养大的，恐怕不知道他父亲是谁吧。他是赵明远的私生子！成林这么多年来最渴望的就是在赵明远面前证明自己。现在有了这么好的机会，他为赵明远除去了你这个心头大患，还愁赵明远不认他这个儿子？”

最后的希望落空了，刘志高苦笑着摇摇头。船身摇晃了起来。外面水匪惊呼：“哪个龟儿子下的黑手，船漏水了！”

东摇西摆的船只将舱内三人甩来甩去。小路被甩到了船舱的铁架子旁，趁机磨断了手上的绳子。刘志高大喜：“小路，只要我这次能出去，我所有的钱都给你。”阿强也在喊：“小路，快。帮兄弟一把，咱俩联手，肯定能逃出去。”

小路默默地站起身，拎起一把椅子狠狠地砸到了阿强头上，一下又一下，阿强很快倒了下去。小路冷冷地盯着鲜血淋漓的阿强：“你的话太多了。”刘志高看着浴血修罗一般的小路，嗓子发干：“小……小路，咱有话好好说。”

小路直直盯着刘志高，脸上浮现出古怪的笑容：“他说得没错，只要我帮爸爸除掉了你，爸爸一定会承认我的身份，我才是他的小宝。有我这么能干的儿子，赵明远肯定会跟他老婆离婚，娶我妈的。到时，我就是市委书记的公子。”

椅子高高举起，却没能落到刘志高的头上。成林破窗而入，用身体扛下了小路的重击。

“小路，你发什么疯！赵明远当年为了讨好造反派，连自己的亲娘老子都能活活打死。现在他为了升官发财，又怎么会把我们这种私生子当回事？”成林道。小路魔怔了一般，死命追杀刘志高：“我不管。我妈说了，只要我给他做事，他肯定会承认我们母子，把我妈娶进门。”

成林且挡且退，逼到绝路时，船突然倾斜了。小路的身体重重朝被掰断的窗户栏杆砸去，那截断茬正对着他的太阳穴。被他撞飞的成林下意识地头一伸，脸颊落在了栏杆断茬上，脸被刺了个对穿。

“成哥！你做什么？”小路呆了。血越流越多，成林痛苦得说不出来话。小路泪流满面：“哥，你别动，警察来了。他们一定会送你去医院的，你一定会没事的。”

刚才成林落水后报了警，警方这会儿刚刚赶到，外面的水匪也被制服了。刘志高跟小路被警察带走了，成林躺在担架上，远远看了刘志高一眼。这个人罪不至死，又给了自己母亲一个体面的晚年;何况，他死了的话，谁去指证赵明远？

第二天，两人被押送回丰城审讯。一同被立案的还有丰城原市委书记赵明远。

成林出院后，在母亲的墓前坐了一整夜，而后去了拘留所看望小路。小路面色苍白：“真没想到，你竟然是警方的人。你就从来没想过让赵明远承认你的身份吗？”

成林冷淡地说：“赵明远从来都不需要儿子，只需要高官厚禄。他以父子情谊当诱饵笼络我们帮他杀人，却不想我们手上沾了血就永无天日了。这种人，把所有人都当成利用对象，怎么配当父亲？”

“所以你一早就存心要拉他下马了。”小路盯着他的眼睛，“是你吧。赵明远早安排了殺手在机场干掉刘志高，你在他的护照上动了手脚。让他被关进医院，一时半会儿赵明远竟无法动手。”

成林没有回答，他温和地看着小路，说：“阿强已经醒了。你妈卖了房子赔了他家一大笔钱，法院会轻判的。未来的路还很长，你还有母亲要照顾，争取早点出狱。”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成林唯一遗憾的是没能早点将赵明远送进监狱，让母亲在有生之年看到他的下场。然而此时此刻，相信母亲泉下有知，也会欣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