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
2015-07-06荆永鸣
荆永鸣
人离家有多远,回家的路就有多长。
十几年前,我离开故乡到北京谋生,此后便有了一条往来奔波、永远走不完的路。十几年间,我在这条路上走过的里程,累计相加,大概不少于十万公里,比绕着地球转两圈的长度还要长。
其实,北京与我老家的距离不到五百公里,不算远,只是感觉上很遥远。三十年前,我第一次从煤矿到北京,全程倒了三次车,时间是一天一夜。当时的火车还是蒸汽机车,是英国人史蒂芬森发明的那种,跑起来不停地冒烟。打开车窗看风景,能把人的脸看黑了,遇上弯道,说不定还会被车头喷出的煤屑迷了眼。如今这种火车早被淘汰了,在博物馆里能见到。想坐它,只能到我们赤峰的克什克腾草原去坐了。那里每年都会举办一次国际蒸汽机车旅游摄影节。白雪皑皑的寒冬,黑色的蒸汽机车穿山跨桥,喷云吐雾,蔚为壮观。
那时候我却没有“壮观”的感觉,只是觉得它太慢了。哪怕路过一个很小的村子也要停。没有村子的野外,偶尔也会停站,叫什么什么“乘降所”,上几个人,或下几人;有时没到站也会停,说是会车,等信号。好不容易启动了,还不稳,“咣当”一家伙,把人搡个侧歪,还没等坐直呢,又是“咣当”一下,像是开了个很坏的玩笑,把人气得直乐。
九十年代,我老家通往北京的火车换成了内燃机车,并修了新的线路。不需绕道辽宁,不用换乘,从北京西直门上车,便可直达赤峰。夕发朝至,全车卧铺。比那种冒烟的火车快多了,也舒适多了。且一进车厢,满是浓郁的乡音,甚至能嗅到一种草原特有的味道,让我常常涌起一种亲切的感受,觉得老家与北京只有一个火车站的距离,它就在西直门的火车上。
我在北京谋生,最初总是乘坐火车回老家。我的老家是一座煤矿。我离开时叫平庄矿务局,后来改成了煤业集团公司。改吧,不论怎么改,也改变不了它在我心里的位置。作为往昔岁月的一部分,我的生命,我的童年,我充满梦幻的心灵历史就是从那里开始的。迄今为止,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朋友大多都集中在那里,它是我人生的大本营,是我魂萦梦绕的地方。即使到了天涯海角,我也不可能不回去。火车在夜里奔驰,躺在卧铺上,想着在老家等待我的人和事,常常睡不着。坐在窗前往外看,漫山遍野全是夜。当然也不全是漆黑,还有四季。有时电闪雷鸣,有时大雪铺地,或星光灿烂,或风清月朗。在五百公里长的铁轨上,伴随着列车的轰鸣,我走过一年又一年无数个不同季节中的旷野——那种游子归乡的感受,我是体会得最深、最深的了。
后来我有了车。再回老家时,又多出几分便利。至少,我不用再买票贩子手里的高价火车票,在时间上,也没有了几时几分的限制。啥时候上路,完全由自己掌控,而且说走就走。从北京出发,沿东北一线走密云,出古北口,过承德,再向北就进入赤峰边界了。一路上,不但能体验到自我驾驶的乐趣,还可随时停下来,欣赏路边的风景,或找一家干净的农家餐馆,吃一碗羊汤或真正的小鸡炖蘑菇——都是可以的,非常惬意。
不惬意的是天不作美。偶逢雨雪,就很容易演变出一些很糟心的事。有一次突降大雪,车过茅荆坝,上不去山,我差一点在山里过夜。还有一次,车子陷进了雨后的泥坑里,四个轮子干纺线,出不来。幸亏附近有村子,被两个农民兄弟很内行地用绳子拖出来,连人带车,全是泥。当时我挺生气,说路都这样了,也不知道修一修,这个地方的领导是白痴吗?
修着呢。
在哪啊?
山那边。那个农民用沾满了泥的手指了指。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你想到的事,其实早就有人想到了。一年后,一条崭新的高速公路把我引向了“山那边”。我喜欢山。无论是开车还是坐车,一旦被山挡住视线总是想:山那边是什么样?山那边还是山。是一个完全没有见过的陌生世界。峰回路转,偶尔可见山沟里窝着几户人家,像一个古老而神秘的故事。远远地想:不知道以前的村民怎么才能走到山外去;路来了,却遗憾他们无法到高速上来。这条高速公路很厉害,有野性,逢山钻洞,遇沟跨桥,它的目标在远方。路边的群山,山洼里的小村,都只不过是它的掠影。
我开车在高速路上回老家,以法律允许的速度行驶,只需五小时。比原来的混合型公路缩短了一半。为此,我老家的煤哥们儿打来电话,说回来吧,早晨出发,中午喝,你下午启程咱们晚上整!每每如此,耽误不了喝酒。只是人在高速运转的状态下,开车的人容易疲劳,坐车的人容易眩晕。副驾上的妻子总唠叨:一回老家你就兴奋!安全第一,走那么快干啥?想想也是。而且速度越快,被忽略的东西就越多。感觉上,全然没有了原来那种优哉游哉的乐趣。我试着把车速慢下来。有一次,我干脆避开高速,把车开到老路上去。
老路更老了一些,也更窄了——或许它原来就不宽,是别的路宽了。路面上,轿车少多了,除了一些农用车,多是负重的大卡车,车厢比火车皮还大,被苫布蒙着,无比沉重的样子,每逢山路,爬得比蜗牛还慢。那些曾无数次路过的村庄,像几年不见的熟人,因为衰老而显得疲惫。我去路边的小卖店买一盒烟。店主是个掉了两颗门牙的老人,他跟我搭讪起来——或许是太寂寞了,老人才跟我搭讪。他问我从哪来,到什么地方去。
我告诉了他。
老人“嗐”了一声说:
有高速啊,你怎么走到这来啦!
他不知道,我不走高速就是想看看这条路现在是什么样子了。
想了想,路是一種很神奇的东西。它在平原挺进,在山腰上绕圈,人总是跟着路走。走得次数多了,路边的山川,河流,村庄,树木和田野里的庄稼,都会刻录在人的大脑里。我走在这条几年不走的回家路上,就像回看一部老的电影,只是里面的角色已经变了。有一段山路,过去总有一些守着路边卖东西的人,卖鲜瓜果、熟玉米、柿子、榛子、蘑菇、小干鱼儿、柴鸡蛋……一年四季,附近的一些村里人,鼓鼓捣捣,似乎总有他们可以用来换钱的东西。现在少了,已经看不到几个摆摊的人。我原本是想买土蜂蜜,却只买到了不想买的核桃。卖核桃的是姐弟俩,姐姐十一,弟弟六岁。
你父母怎么不来卖啊?我问小女孩。
我妈回家做饭去了。
你爸爸呢?
爸爸到北京盖楼去了。弟弟几乎是在抢着答。
我买了姐弟俩五袋核桃。核桃不错,最好常吃,据说是健脑。
我在路上磨磨蹭蹭,到了中午,我得打尖。在我们老家,管途中吃饭叫打尖。我走过一村又一村,赶往“老白羊汤馆”。老白五十多岁,人干净,收拾的羊汤也很白,汤浓,味道好,量大实惠。以往每次路过,我差不多都得吃上一碗。但这次却吃了闭门羹。“老白羊汤馆”的破牌子还在,老白却不在了,油漆剥落的店门上挂了把锈锁。令人怅然。再去前边的村子找那家“喜来农家乐”,也没了,变成了汽修部,一个中年男人蹲在门外,慢吞吞地研究着一个像是小油泵之类的东西,两手沾满了黑油。有道是,在一个高速发展的时代,什么都在变。不久前,我在网上看到一则消息,说通往我老家的高铁已经开建,通车后,再回老家只需一个半小时。只是速度快了,它的实际距离并没有变。而且,无论用什么样的方式赶路,我总要回家。
回家的路,是我生命中最长的路。
选自《人民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