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愿刘翔是最后一个“刘翔”
2015-07-06曾文瑾
曾文瑾
刘翔最终的悲哀其实是我们自己意淫破灭的悲哀,我们是如此跃跃欲试地把个人遭受所有不公平待遇的反抗,加诸在这一个人身上,以至于换来了难以意料的果报。
作为中国体育界的天王级人物,刘翔的退役,无论是规格还是仪式感,简直是我们见过最凄凉的,尤其相比較姚明的电视直播与李娜的彩妆娱乐明星秀。
时间退回到2004年的夏天,当一大群中国记者挤在雅典新闻中心的大屏幕前面的时候,所有人都在为一个红色的身影而欢呼雀跃甚至声嘶力竭,他们完全遗忘了自己新闻记者的身份,也不管不顾外国记者那些翻着白眼的表情。
岂止是他们,整个中国都疯狂地爆发了这种“爱国主义”。
《纽约客》驻华记者欧逸文在一篇叫做《中国愤青》的报道之中描述过一位中国的“民族主义者”,里面也引用了早期互联网思想家之一的尼古拉斯·尼葛洛庞帝的预测:互联网的全球化将改变我们的国家观念,民族主义没有生存空间。他写道:“随后在中国发生的事情,已经与这种预测不一样了。 ”
正是因为中国处于一个重要而特殊的历史时期,一方面经济正处于飞速的发展之中,另外一方面也希望树立自己的新形象,而体育无疑将是塑造这种健康、积极、向上的形象当中十分有效而且迅速的——某种程度上,在体育人身上爆发的爱国主义,其实就是一种“国家制造”。
《体育画报》有过一篇著名的特稿《歧途》,讲述一个东德体育运动员从小被教练喂合成类固醇(激素)的经历,拿到金牌,却带来一生痛苦,最后只好改变性别,隐姓埋名度过余生,那是一篇有关人性、荣誉、欺骗、反体育精神以及体育精神的特稿。
而在前《体育画报》记者关军的笔下,“(2008年)8月18日上午11点40分,在电视机前,吉粉花痛哭失声,几近崩溃,当晚就被送回上海。遗憾的是,即使刘翔的北京奥运已经结束,吉粉花还是不能在这座城市见儿子一面”。
“一个无法让母亲体会到自己是母亲的故事,无论如何不值得传颂”。仿佛这位“国家的儿子”带着“全国母亲”的意志,去击败世界诸强,扬我国威,显我大中华。这当中牵涉到的国家意志与个人生活,举国体育体制对体育人的成就与伤害,在这位见不到自己儿子的母亲身上显露无疑。
也许,我们并没有想到的是,我们在把刘翔制造成为“国家级偶像”以及随后而来的幻象破灭,又几乎视其为“国家公敌”的行为,不仅仅是让刘翔个人不能承受之重,更是暴露了我们其实就是不折不扣的“国家主义”骨肉皮的真相。
我们是如此地想证明自己,以至于我们可以用纳税人的钱,举全国之力于一身,为多年后的奥运金牌制定计划,层层落实从小培养;我们是如此地渴望在国际舞台上听到喝彩,以至于我们突击着一些毫无群众基础的冷门项目,我们的孩子小小年纪就进入体校,荒了青春废了身体成为过早死去的举重冠军;我们如此想摆脱外国侵略、割地赔款的“东亚病夫”形象,以至于我们用力过猛地把它化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国家主义。
人们常说,人越是对自身的境遇不满,越需要从外部寻找慰籍。越是自己缺乏尊严,才会越是把抽象的尊严看作唯一的精神寄托。
而刘翔最终的悲哀其实是我们自己意淫破灭的悲哀,我们是如此跃跃欲试地把个人遭受所有不公平待遇的反抗,加诸在这一个人身上,以至于换来了难以意料的果报。
刘翔个人自然不完全是悲剧,起码从媒体给他算出来的五亿身家和年轻貌美的娇妻看上去不是,只是那些必将如影随行的绰号、辱骂、嘲讽,那些阴谋论,两次“辜负”了许多人期望的大赛和曾经被人诟病的“演技”,那些大起大落的名声,所有这一切大众联合上演的狂欢和谢幕,这样的行为艺术,才是整个社会的悲剧。
2008 年奥运会,刘翔低头退场,于是天下汹汹,“刘跑跑”、“刘退退”不绝于耳。
一种相当流行的看法是:哪怕他不跑,走也要走到终点!
历史上确有如此故事。1968 年墨西哥奥运会,坦桑尼亚选手约翰·阿赫瓦里在马拉松比赛里右脚受伤。他缠好了绷带,然后一步步挪进体育场,完成了比赛,然后留下那句著名的“我的祖国从七千英里远方送我来这里,不是让我来听发令枪响的”。
疼痛吗?无所谓。疼在别人的腿上,感动是留给自己的。以前初有电影时,看到车子驶过,观众都会惊怕;老年代默片那么呆傻的爱情故事,还能骗得眼泪哗哗;而现在,切肉见骨都未必算重口味了。传奇一再重复就不成其为传奇了?不,这是个消费疼痛的年代,疼痛、悲哀与死亡,不过是电影里的番茄酱。一个人的苦命也许换来一个微博的感动转发,下一秒烟消云散。
2012 年,刘翔在伦敦奥运会的所作所为,和 2008 年相反。他没有知难而退。他倒下了,受伤了,他走回场边了,然后又回来,一路蹦跳着完成比赛,和栏架吻别。这简直像是另一个平行宇宙里,2008 年命运的交叉点。
他跟腱伤了,可还是不会妨碍世界继续有罪推定、捕风捉影。世界那么大,总有人凑几个证据就想当柯南,虽然许多置疑手段更像是张绍刚。于是这一回,他又成了演员——跟腱的伤?啊,那是真的还是假的呢?哪怕是真的,必然也没有丝毫的疼痛吧?
1988 年,李宁已老,该退役的年纪,被迫去参加了奥运会,失利。回国后被热情观众寄去了刀片和绳索,呼做“体操亡子”,判了抹脖子和上吊的罪过,连机场工作人员都在说“摔哪不好摔,去奥运会摔”!
这个典故在刘翔摔倒后,又被BBC的解说员拣起来当作笑话了——当然对中国人来说,这个段子并不那么好笑。问题在于,英雄并不那么好当。2009 年 NBA 西部半决赛,火箭 VS 湖人第一场,姚明终场前受伤,走进过道,又毅然回来,带领火箭决胜。两场后,这个伤势致了命——如果你能回到那时,你是希望姚明逞英雄回来,还是索性休息了?
往前一年,同样是 2008 年北京奥运会,应力性骨折不到半年的姚明提前复出,带领中国队把“欧洲之王”西班牙逼进加时,让中国最后一次打到世界第八。如果那时有选择权,你是愿意姚明多打几年,还是提前复出,拼这个第八?
但运动员,尤其是中国运动员的疼痛、伤病、手术状况,从来和中国观众无关。对那么一部分人来说,他们四年才看一次奥运会,四年才看一次世界杯;他们偶尔也知道每年5月有欧洲冠军杯决赛,每年6月有NBA总决赛;时髦一点的,知道每年2月有NFL超级碗,每年3月有美国大学生篮球 NCAA 64 强锦标赛。他们未必那么喜欢体育,他们喜欢的,仅仅是这样一种感觉,“我喜欢的球员和我是一体的,他成功了意味着我成功,他失败了意味着我失败”,同样,“我讨厌的球员一旦失败了,就是我的大成功”,如此而已。
当然,在这个时代,很可喜的一点是,越来越多的人已明白,中国的竞技体育有其问题,举国体制和金牌英雄背后也有许多无奈,冠军伟大不等于中国伟大,不等于自己伟大。但是,分得清冠军和英雄区别的人,却时常并不明白,曾经的英雄也是凡人。
但愿刘翔是最后一个“刘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