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州PX隔壁的半岛“遗民”
2015-07-06李少威
李少威
4月9日上午11时,东北风从海上来,冷飕飕地吹拂着福建漳州古雷半岛,海浪汹涌。
人都外出“逃命”去了,东林自然村空无一人。又渴又饿,记者四处寻找小卖店,但家家户户门窗紧闭。
幸好碰上56岁的豆腐档老板管阿姨,她一个人,惊惶地回来喂猪,顺便煮了一锅红薯稀饭,喂饱记者。
“你不要往南走了,没有人了,都跑了,”管阿姨说,“如果一定要去,就沿着海边走,海边离那个工厂远一点。”
感觉她的声音有点变化,一抬头,发现两行泪珠已经滑出她的眼眶,打湿了一直戴着的口罩。
她所说的“那个工厂”,就是4月6日爆燃,此后又二度复燃的腾龙芳烃——漳州PX项目。
坡内村紧挨着腾龙芳烃厂区,一墙之隔。
形状酷似福建土楼的巨大的白色罐体,就在村民曾锦坤家居住的祖屋旁边。最早爆燃的那个罐子,距离约有200米。
4月6日下午6时55分,曾锦坤、妻子和两个女儿刚刚吃过晚饭,一声炸响,满屋灰尘,屋瓦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坐在椅子上的曾锦坤一下子跳了起来,抱起小女儿,叫上妻子和大女儿,拼命地往西面的海边跑。
加入逃跑队伍的人越来越多,哭声,呼唤亲人的喊叫声,惊恐的催促声,像一条小河,沿着一条泥巴路流向海岸。
村民陈跃民形容,“当时就跟打仗一样”。
这样的场景,在腾龙芳烃周边的坡内、半湖、龙口、杏仔、古雷等村庄,几乎同时上演。
古雷行政村的东林自然村,离爆燃地点还有5公里,村里的老人林文得感觉到了“世界末日”一样的氛围。“一炸,我就跑出去,看到很大很高的火球,烧到云上了,空气里都是很难闻的酸味。”
村干部通知大家往北撤退,汽车、摩托车、公交车,载着恐惧的人们疯狂逃离。管阿姨家就在大马路旁边,看着熟悉的邻居们逃跑的样子,她就站在门口不停地哭。
龙口村,70多岁的老人洪进,在爆燃声中被吓晕;
坡内村,正在洗澡的陈伟民,因为门窗玻璃炸碎,身上插了很多玻璃碎片;
坡内村,陈永彬坐在家里吃饭,正上头的瓦面被震塌,砸下来,脑袋上缝了十几针。
4月10日上午,记者见到坡内村村民的时候,陈伟民还在杜浔医院住院治疗。
在坡内村,已经很难找到完整的门窗。村民姚友生家的3层洋楼,每一处地面都布满了玻璃碎块,金属的门框、窗框都被震成“V”字形。巨大的铁门在爆燃中倒塌,姚友生把门扶了起来,勉强遮住一点风。
风雨交加,这些房屋都已无法居住,村民们只能投亲靠友,借宿寄居。曾锦坤把妻子和女儿送到亲戚家,自己一个人住在海边用来存放渔具的工具房里。
“我有预感它会爆炸,所以一炸我就跑,想都不用想。”曾锦坤说。
2013年7月30日凌晨4时40分,还没有投产的腾龙芳烃就发生过“闪燃”,铁皮房被炸飞,飞到几百米外的大海里去。
4月9日下午,杏仔村的一家小卖店外,一名中年妇女望着200米外的巨大烟囱说,应该不会再炸了吧?再炸就真的没命了。
4月13日上午,漳州市政府开会部署“4·6漳州爆炸事故”善后处置,称要抓好事故现场清理,24小时巡查现场核心区域及厂区周边,确保不发生次生灾害。要继续做好群众工作,开展受损房屋理赔,关心并治疗好留院观察的企业受伤员工,加快推进搬迁安置工作。
在腾龙芳烃周边的,与其说是一个个村子,不如说是一片片废墟。
一年多以前,人们陆续签订了征迁协议,搬到了半岛北部杜浔镇一个名为“新港城”的巨大的楼盘。楼盘离腾龙芳烃直线距离约15公里,是专为安置古雷镇的村民而建造,目前还在不断扩建。古雷镇涉及搬迁的13个村,总共约有4万人,都会被集中安置到这里。
签完协议,房子就被拆掉,至少先把门窗拆掉,无法再居住。
“早签早选房,早搬早享受;慢签房源少,慢搬吃亏多。”在半岛上的各个村庄,像这样的动员标语,与房地产项目和搬家公司的广告一样,随处可见。
作为“新时期做好群众工作的典型案例”,漳州PX项目在落户过程中,的确得到了古雷半岛上大部分老百姓的配合。村民们让出房屋、耕地和养殖海域,纷纷离开,搬入新家。龙口、杏仔、坡内、半湖、油澳,第一批搬迁的5个村子,搬出率都已超过九成。
然而在统一的政策之下,每个村子也总有一些人是“无法配合”的。
曾锦坤就是这样的人。他在兄弟4人中排行老三,其他3个兄弟都有自己的新房子,剩下曾锦坤一家住在老旧的祖屋里。
搬迁补偿的数额,是按照财产多寡计算的。祖屋不值钱,折旧率高,而且4兄弟都有份,如果钱拨下来一分,曾锦坤根本买不起新的房子。
上世纪90年代末期,古雷半岛上的养殖业开始快速发展,村民们纷纷圈海,养殖鲍鱼、海带、紫菜,养殖海域是谁先占据就归谁使用。有多少养殖面积,与能得到多少搬迁补偿直接相关。而曾锦坤90年代就去了广东打工,没有自己的养殖场。像他这样处境的人,在当地被称作搬迁以后“直接变成乞丐的”。
2013年11月黄岛输油管线爆炸造成严重后果之后,时任古雷开发区管委会常务副主任曾平西接受媒体采访时曾表示,古雷将来不会发生此类爆炸,即便爆炸,也不会波及村民,因为“正式投产时所有的居民都搬到十几公里之外去了”。
“十几公里之外”,指的就是“新港城”。
然而爆燃发生的时候,一墙之隔的坡内村大约还有110人居住在村里。其中没有签协议的有十几户,已签协议但没有获得补偿的有8户。前者是对补偿数额不满意,还在和官方磨耗着,后者则是等着拿新房的钥匙。
陈明财、陈惠平、陈志东都属于后者,去年4月份就已经签了协议,房子的土地使用权证已经被收走,但一直得不到新房安置。他们不时去古雷港管委會询问,“要么回答说再等等,要么直接说不给。什么原因,没人解释”。
他们现在似乎已被遗忘。一年前,征迁工作队还在家家户户做动员,现在早已离开,一年来,也没有什么人主动再来跟他们接洽、谈判,或者通知新房入住、补偿领取事宜。爆燃以后,门窗破碎,家里已不能居住。
“遗民”当中,显然也存在官方口径意义上的“刁民”:一部分人通过拖延签约时间,或者抢建房屋、加高楼层,以博取更多的补偿。2013年,因为抢建加建,三四角钱一块的红砖曾卖到1元钱一块,建设完全是为拆除做准备,而官方也不得不在一定程度上妥协。
然而游戏进行到最后就被玩砸了,原本在政府与村民之间进行的利益博弈、心理博弈,现在只剩下村民与恶臭的斗争。
村子已经被拆得不剩下一条完整的街巷,与他们相伴的,只有从上风口位置的工厂里飘来的浓烈的臭味,村子里的女人们,每天戴着厚厚的口罩,有的一个人就戴着两个。
2003年,古雷半岛已经被确定为市级开发区,2006年9月升级为省级开发区,不过,直到2008年5月,腾龙芳烃PX项目从厦门迁过来之前,这个开发区都是徒有虚名,基本没有什么工业。
古雷镇的村民们不知道,“开发区”将意味着所有人都要离开祖辈耕种、打鱼的故土。
2008年5月,腾龙芳烃确定选址古雷,接下来要做的就是从附近的村子征地作为项目建设用地。
龙口村的老人洪顺和说,那时候大家不知道要搬迁,担心这个工厂会有污染,影响村民的健康,所以不同意出让土地。“来动员的人就说,这个工厂是没有毒的,要大家放心。后来要我们搬迁了,又来动员,就说工厂有毒,必须快点搬走。”
这的确是一种技巧。
经过厦门人的抗拒,“PX”这两个字母已经容易让人敏感,当时媒体报道称,落户过程中漳州从不使用“PX”一词,而以“古雷重大石化项目”代称。而现在,项目已经投产,在古雷半岛的道路指示牌上,“PX项目”早已以蓝底白字加箭头的“标准格式”大大方方地出现。
村民们除了离开,已经别无选择,只是离开之后,生计成了问题。
洪顺和已经签了协议,也已经在新港城获得了安置房。他花费十几年一点点建起来的两层楼房,一共300平方米,补偿款为187万元。买安置房抵扣了90万元,剩下97万元现金却一直没有发下来。
所以他和老伴,就一直住在龍口村。“不把钱给我,我就不走,死也要死在这里。”
洪顺和是在为小儿子的将来生活考虑。大儿子在县城教书,小儿子没有文凭,一直跟着老两口种蔬菜、打鱼、搞养殖,土地、养殖海域被征收以后,就失去了谋生手段。
这正是这个半岛上的人们最忧虑的问题。林文得说,我们这个地方,祖祖辈辈靠海吃海,大家都有一手打鱼、养殖的好技艺,一下子全都没有用了,想到将来的生活就觉得很害怕。
渔业、农业和养殖业,已经为这个半岛上的村民构建起了一个有自生能力的内部经济循环系统。有资金、有养殖海域的村民,投资建养殖场,请那些没有资金、没有养殖海域但是有传统技术的村民去工作,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来源。在东林自然村,管阿姨90年代就开始帮鲍鱼场做防晒网,那时一个月就有2000多元的工资;村民林惠金擅长修筑海堤,以此为生,有活干的时候一天有200多元的收入,他的妻子帮人抓鲍鱼,一天也有200多元工资。
“搬到新港城去之后,我们都没饭吃了,不懂得做生意,出去打工的话又年纪太大。”林惠金说,已经有许多一年多以前就搬出去的村民,一直无所事事坐吃山空。“有的人就染上了赌博的习惯,一个晚上输掉几万元,最多的听说有输掉十几万的。”
与厦门人对PX的抵触不一样,古雷人没有在“PX是否有毒”、“PX工厂对周边环境是否有污染”这样的专业问题上过度纠缠。
2014年,漳州市GDP增长11.3%,增长速度52年来首次位居全省第一位。这显然得益于PX项目投产之后产生的巨大的GDP拉动力,以及它顺利落户的示范效应带动的其他石化项目跟随进驻。
对漳州市而言,PX项目,帮助它在经济建设上交了一份卓越的成绩单。
但这些利好,都是“宏观上”的。微观上,所有的痛,可能只有古雷人知道。
4月10日下午,半湖村,须发皆白的68岁老人洪龙泉,刚刚从漳州市政府信访回来,收拾东西离开被震得门窗不全的家。“古雷太惨了,太可惜了,这么好的一个地方。”
洪龙泉说,古雷早就已经是一个“小康社会”。各个村子里,家家户户都建起了几层楼房,装修得漂漂亮亮,许多家庭都有汽车,其中不乏价值百万元以上的高档轿车,最差的人家,也有摩托车。
现在,这个“小康社会”已经不在了。“这么好的房子,全部都要拆掉,一爆炸,许多人还变得无家可归。”
“几百年前,洪氏祖先到达龙口村拓荒的时候,只有一个人。”洪顺和老人说,现在村子里已经有2000多人,改革开放以后不受干扰地发展,大家的日子其实都过得不错。
对于原本富裕的古雷半岛村民而言,能够带来最大福祉的产业是旅游业——风景优美,旅游资源丰富,曾被称为“原生态渔民的安居乐土”。然而此地由于同时又是“中国八大天然深水良港”之一,注定了这里的产业布局很容易滑向另一个极端——石化产业,这是他们最陌生的,也是对他们的生活方式破坏性最大的“发展路径”。
果然,PX项目投产以后,变化很快到来。
最早感受到变化的是杏仔村,腾龙芳烃两个排污管,一个向东,一个向北,伸入海里,都在杏仔村的养殖海域范围内。很快,鲍鱼的死亡率不断提高,之后向其他村子蔓延。
曾锦坤说,正常情况下鲍鱼的死亡率是百分之几,而现在普遍达到30%~40%,极端情况下,一桶鲍鱼投了四五十颗苗,收获的时候只剩下七八颗。“现在养出来的鲍鱼还能不能吃,也不知道。”
生产变得越来越坏,但村民们祈求神灵庇佑、感谢神灵赐予的积极性从未降低。古雷半岛上的每个村子,都有自己的一座神庙,大部分村民每天都要去庙里祭拜。
农历三月十九日(今年公历5月7日),是“玄天上帝生日”,杏仔村每年都要唱足4天大戏。据悉,到这一天,在那个废墟一般的村子里,大戏还将照常开锣。
(摘自《南风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