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性恋:没有性的爱情能走多远
2015-07-06王子
王子
世界上有一个仅占人口总数1%的群体,天生对性没有任何欲望,他们被称为“Asexual”,中文译为“无性恋”,一个与异性恋、同性恋、双性恋并立的人群。
大多数无性恋者终其一生都不知道自己有别于普通人的真相,更无法向周围人描述出孤独:灵肉合一才能让爱情持久,而若没有性,爱得越深,自责和痛苦也就越深。
端木6点就下班,因为公司离她的出租屋只有半小时的步行距离,每天会比在五环和二环间迁徙的人多出一个半小时的私人时间。
多出来的时间让26岁的端木在回家后感到不知所措的孤独。
自上一段恋情结束后,她单身了三年。没有相亲,极少和同事外出玩耍,除了抱着电脑看电影,偶尔围观下朋友在微信圈里秀的恩爱,更多时候她保持着离群索居的神秘和沉默。
“分手这么久,可以再找个人了。”过年回家时亲戚劝她,她讪笑,不说话。“我对别人的身体不感兴趣。”她在采访邮件里回复记者,“可我没法告诉别人。她们懂小A是什么吗?”
小A,源于单词Asexual,中文翻译为“无性恋”,指“在任何人身上都感受不到性吸引力”的少数派。这是比柏拉图爱情更糟糕的体验,虽然同样追求精神的高度共鸣,后者依然对性有正常的需求。
一生都和性爱无缘是一种什么体验?端木在知乎上提问。她把这个问题当作一个暗号,在孤独里等待更多同类悄悄靠近。
我不是Gay,我是无性恋
阿名是唯一一个愿意暴露些许真实——虽然只是同意电话采访的无性恋者。
我曾经以为自己是同性恋,他在电话里自嘲,“因此我还逼着自己去谈了恋爱。”
阿名的困惑在初中时就有了。步入青春期的男生突然对女生,尤其是她们的身体产生浓烈好奇。夜里熄灯后,半大的男孩们在宿舍里热烈讨论着年级里的女孩子,评头论足间夹带进黄色笑话。唯独阿名对这些话题无动于衷。
与集体格格不入的做法立刻遭到其他男生的起哄。“真没有喜欢的女孩?”室友问,还有人故作惊慌地抱紧被子半开玩笑:“Oh My God,你不会喜欢男的吧?”
他心里一慌,在床上撑起身,用夸张的语气表达不满:“滚!我怎么可能是!”但自己为什么会对女生的身体没有兴趣?这个问题像一根藤蔓在心里扎了根。
高中时,有女生向他告白,他顺势接受了。听到告白时的小小雀跃让他放下了对自己的怀疑。虽然之前就确定对同性真没有兴趣,但这不能彻底打消初中时的疑惑。
高三毕业典礼那天,他和女友独处了一夜。女友很主动,用言语和身体的接触几度暗示他,“想给高中生活留下最后难忘的回忆”,阿名没有回应。当女孩的胸部与自己后背接触的瞬间,身体本能地躲开了。
6年过去,他始终记得那一瞬间的感觉,“有点恶心。”念大学和工作后,阿名又谈了几场恋爱,最后都因迈不过肌肤之亲这道坎无疾而终。我喜欢你,但不喜欢你的身体。他清楚自己和别人是不一样的,“身处于一个高度崇尚性的社会,你却没有这方面的需求,别人会怎么看你?”
可为什么会不一样?他无法解释。和端木一样,为了掩饰自己的与众不同,他也与人群拉开了距离。
直到一次去国外网站查建筑资料时,他无意间瞥到一个A打头的单词,像闪电劈开乌云,他迫不及待地点开一层层链接,最后看到了加拿大博克大学心理学教授安东尼·博格特的论文报告。“对任何人都不会产生与之发生关系的欲望”、 “有别于性冷淡或独身主义者”……“这不就是我吗?”
这份报告援引了1994年英国发布的一项性吸引力调查报告:接受调查的18876名英国居民中,有约1%的人表示他们“无法从任何人身上感受到性吸引力”,随后安东尼·博格特教授对这个人群产生兴趣,并进行了长达10年的研究,最后在2004年发表论文,提出无性恋概念,第一次对这个人群做出定义,并估算出无性恋者数量约占世界总人口数的1%。
按这一比例推算,全球共有约7000万名无性恋者,而中国有约1300万名。
我是1/13000000,阿名告诉自己。
我不是性冷淡
在博格特教授的论文发表之前,无性恋一直被医学界界定为某种生理或心理疾病。生理上的,人们普遍认为是性冷淡的一种;心理上的,也許和某种心理创伤或强迫症有关。论文发布后,虽然让很多人对自己的性取向问题恍然大悟,却并没有在科学界引起太大重视。天生对性无爱又如何?他们的生活会因此变得十分糟糕吗?相比他们,医学界更关心那些需要性却又无法得到满足的人,性遗传学科出现的初衷,更只是为了弄清同性恋的生物学之谜。
只有无性恋者自己才知道,生活会因这个身份变得多糟。
结婚快十年后,张丽(化名)才肯定自己不是性冷淡患者。在看到媒体对自己所属人群的报道后,她对着电脑抱头痛哭:“我没有错,我不是这个家的罪人。”
今年4月她提出离婚,两个月后办完离婚手续。这对恩爱夫妻的突然散伙震惊了朋友圈,“别人只看得到我们的感情有多好,他们无法理解正是因为我们太爱彼此,所以更痛苦。”
她与前夫在婚前只有过一两次性行为,因为她表现得太痛苦与排斥。但两人都认为这是因为身体不适应和忌讳婚前性行为的关系,“结了婚就好了。”但走进婚姻,滚床单这件事变得让她更避之不及。张丽每次都要给自己做非常久的思想工作才能压下内心的恶心逃避感,“我能接受的程度就是亲吻。”
夫妻俩判断这是性冷淡的表现,他们找过心理医生和婚姻咨询师,得到的治疗方案和建议都大同小异,比如增加前戏的时间、营造放松的环境、一起看情爱片调动性致等等。还有治疗师鼓励丈夫在性方面骚扰并强迫张丽,但通过侵略性的过程来越过那道坎,只会让她更痛苦。
“其实很久以前就想过离婚,因为太痛苦。”张丽告诉记者。她在家里变得特别敏感,尤其怕看丈夫因为求欢失败、木着脸去卫生间自行解决的背影,虽然丈夫也安慰她“只要努力了,情况一定会改善的”。因为愧疚,她还偷偷去看了内分泌科、妇科,吃了很多中药西药。
“如果早些知道,也许我就不会结婚,也就不会伤害彼此。”
国内没有专门关于无性恋者的研究,虽然早在几年前就有过零星的报道。“现在没有性生活的夫妻比例越来越高。”婚姻咨询师陈建说,这主要缘于工作和家庭的压力。
一项抽样调查显示,中国近一年没有性生活的夫妻占调查人数的6.2%,性成为衡量婚姻质量的一个重要标准的同时,也成为近年来中国高离婚率的重要原因。
在这样的舆论引导下,张丽们很难发现真相。
伪小A的炫耀标签
世界上唯一一个承载了凝聚、传播、学术研究、发展无性恋群体多重功能的网站,是创立于2001年的无性戀宣传和科普论坛AVEN(Asexual Visibility and Education Network)。它的创始人大卫·杰也是一个无性恋者,他创办网站的初衷是“让大家分享‘无性经验和经历,觉得自己其实并不孤单”。
14年后,网站的注册成员只有8万多人,首页的底部有全球15个国家的无性恋分支机构,点开通往中国的链接,跳转出的页面是豆瓣上的“无性恋”小组,成员数量显示为7166。
在如此不起眼的小组里,有人感慨“终于找到组织了”,但随着成员渐多,混入的性冷淡者、感情受挫爱无能者、因心理问题造成的性爱恐惧症患者等也越来越多。
这些被端木称为“伪小A”的注册成员,会在发帖里流露出炫耀与兴奋:“其实总结一下,还是自恋多一点吧。”“我就是谁也不喜欢,怎么地?”他们甚至把小组当做交友、约炮的猎奇平台。
有人忍无可忍,发布了一篇名为《你拿小A当挡箭牌了吗?》的帖子,直白地指出:无性恋只是一种性取向,不是值得炫耀的纯洁高尚,也不是精神洁癖或者一种病。发帖人没有想到,回复者会那么肆无忌惮:“自己到底是不是‘小A很重要吗?”“我只是借这个概念来稳定我的世界观,保持心理秩序的稳定。”“伪‘小A又如何?”
不久后,发帖人注销了自己在“无性恋”小组的账号。伴随这一波澜,小组结束了最初几年的热闹,渐渐变得冷清。
“中国人就是这样,无关者蹦跶得更欢。他们才不在乎别人的痛苦。”端木总结。
挑破或隐瞒
有别于同性恋和双性恋遭遇的歧视,无性恋者更多是被排斥和误解。出柜与否的方式也由此不尽相同。
张丽选择离婚的另一层重要原因是,老人想要个孩子。不知情的公婆有着中国家庭伦理剧中的急迫心情,动不动就给她进补,几乎每过几天都要询问“有了吗”,这让她在背负性冷淡的罪名时,还要背负不能生育的罪责。
在中国,根深蒂固的传宗接代、养儿防老的家庭观念,追从共性隐藏自我的保守心理,让无性恋者最想信任的人往往变成排斥感最为强烈的人。在婚姻里如果挑破真相,离婚是唯一出路。而围城外的人,还有另一种可能——坚决不出柜。
笑笑因为上学比同龄人早,巧妙地以年龄小躲过了大学不恋爱的质疑。去年,妈妈开始操心她的婚事,介绍了一个又一个相亲对象,最后都被女儿搞黄了。
母女间起了争执,母亲甚至怀疑她是同性恋。证据是她偷看了笑笑从小到大的日记,里面没有透露出任何对异性的喜爱。
笑笑崩溃到哭泣:“我该如何向思想保守的亲妈解释她会抱不上孙子?”
笑笑不敢触及家人的爆发点,于是在网上发帖征形婚,至于孩子,“可以试管一个。”
隐瞒、形婚,成为无性恋者无奈的选择。
难道无性恋者就不能拥有爱情?
在确定自己的身份后,热恋中的端木面临了所有无性恋者都会面临的难题,该不该向男友坦白?何时坦白?
国外无性恋研究中有一套很详细的守则,其中一条很贴合端木的境况:如果你想要与有性恋者约会,尽早,趁自己感觉稳妥的时候解释清楚,因为约会对对方来说是个巨大的承诺。这条规定却不适用于中国。在恋爱两年后的一天,男友与坦白一切的端木分手了。
此后她一直保持单身,“因为两个人想要的太多。”
真的幸运?
西西是无性恋中的幸运儿。
她与男友是小学同学,都是学霸。多年失联后在微信上偶然相遇,抱着探讨学术问题的心态,第一句话,西西就亮出了自己的性向,对方也很直爽地告诉她自己是双性恋。患难与共的好感,一下拉近两人的距离。
之所以说她幸运,是因为在无性恋群体中找到男友的概率,比中大奖高不了多少。
2011年,AVEN等无性恋社区联合调研发现,无性恋中女性人数远多于男性,在如此小的比例中找到兴趣爱好各方面都契合的那个人,太难。更何况在中国,思想开放到能接受无性恋的,比敢于说出自己无性恋身份的还要少。
西西成功跨过了这道坎,但她不得不面对另一道坎,性。
不同的无性恋对性的接受程度、生理反应情况不同,就像有性恋有性欲高低之分一样。有的无性恋可以接受性生活,但不能指望他们有所回应;有的会有纯生理上的性欲,只能通过自慰解决;有的,连路过孕婴用品店都会恶心反胃。
西西属于能接受肌肤接触的类型,前提是一定要穿内衣。相比较她对性的接受程度算大的,但对有性恋的男友又意味着什么?
基于事先的了解,男友对她做出了充分的包容,甚至在她忐忑不安时安慰她:“性欲两个人解决和一个人解决没有本质区别。”
但有性恋的世界,性与爱的完整性始终无法打破。对无性恋者来说,什么才能取代性成为维系爱情的另一纽带,是大难题。
为了能达到与男友更高的契合度,西西像“学术狗”一样与男友高谈阔论、喋喋不休地争辩;感性起来,又恨不能把自己的五脏六腑翻出来给对方。西西把自己定义为兼具妻子、母亲、情人、红颜知己的功能。
精神上的共鸣,成为无性恋爱关系的最佳落脚点。西西的感情进行得很顺利。
但精神共鸣是否也会像性一样,在一段感情中也有失去魔力的那一天,西西不得而知。
英国有一案例,妻子是无性恋、丈夫是有性恋,结婚多年后,为了能照顾丈夫的感受,妻子在网上为丈夫征性爱女伴。
这是另一层面的两性与家庭伦理问题,却也是无性恋者现实存在的不可避免的问题。
像“恐同”一样,阻碍成为性向少数派不可割舍的一部分。但这股新崛起的第四性潮流,是否也能让世界知道他们的存在,并让人们宽容以待?
“全球共有约7000万无性恋者,而中国有约1300万名。我是1/13000000。”
母亲甚至怀疑她是同性恋,证据是她偷看了女儿从小到大的日记,里面没有透露出任何对异性的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