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瓜炒蛋

尹媛

张阿姨在厨房里做着苦瓜炒蛋。

我趴在餐桌上，看着厨房里两个模糊而忙碌的身影：母亲、张阿姨。翻炒的声音和浓浓的香气从厨房里传出来，还夹杂着两个人絮絮的说话声。

我手上握着筷子，心却忽然止不住地伤感：“下一次吃张阿姨的拿手菜，会是多少年以后了呢？”

我虽没有观察过张阿姨在厨房驾轻就熟炒菜的样子，却知道当她把一盘和着青翠苦瓜粒、热气腾腾的金黄色炒蛋端到我面前的时刻，是完美的。苦瓜的苦涩和鸡蛋的鲜香一经融合，留下的只有舌尖的爽口清香。模糊的热气里，张阿姨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张阿姨和我母亲是初中同学，要好的朋友。她们要好到张阿姨的儿子睿哥还没出生时，就决定了要我母亲做干妈。不过，张阿姨喜欢女儿，她一直把我当成她的亲生女儿。

张阿姨的丈夫是个厨师，也做得一手好菜。我还记得他總是和蔼地笑，手里有无穷无尽的糖果和饼干。他们一家三口一度住在张阿姨念过初中的小镇，生活美满。

张阿姨美满的生活是被一场车祸打碎的。那时我还在读小学，午睡醒来，家里空无一人。临上学，母亲打电话给我，说她和父亲在医院，张阿姨的丈夫出车祸去世了。

肇事的司机偏偏又是张阿姨丈夫的侄子。因此她既无法令肇事者再受良心的谴责，更不能追究他的法律责任。张阿姨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带着儿子搬离了那座小镇。她不想留在那个每一处都有伤心回忆的地方了——她这样对我母亲说，声音平静。她转过头看着饭桌一旁筷子夹着苦瓜炒蛋的我，微笑，眼睛里明明灭灭。

但是命运的捉弄竟然还没有完结。张阿姨原本在收费站工作。那一年，重庆收费站制度改革，拆除了非高速公路路段的一切收费站，张阿姨失业了。那时，她不仅有父母和公婆要赡养，还有读高中正值叛逆期的儿子要操心。很快，张阿姨在城里一家酒店找到了工作，当服务员。在饭桌上同我母亲说起这一切的时候，她很轻松，转过头来叮咛我的时候声音柔和：“闺女千万要认真读书，不要像张阿姨这么没出息，只能干又脏又累的活儿。”

怎么会是又脏又累的活儿呢？每一次见到张阿姨，她永远是神采奕奕，张阿姨的家永远干净整洁，张阿姨种的花永远娇艳欲滴，张阿姨的衣柜里永远叠着漂亮又齐整的衣服，张阿姨给我炒的苦瓜炒蛋永远色彩明丽、清香四溢……

今天晚上，张阿姨就要走了，坐凌晨的飞机。她要飞去遥远的非洲大陆，到安哥拉投靠丈夫的侄女，帮忙经营生意。我还记得母亲劝张阿姨别去的时候，神情是多么的焦急：“到酷热又贫瘠的非洲去，依靠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侄女，从零开始学说葡萄牙语，而且来回机票好几万，一去就至少待三年……四十多岁的人了，儿子也在读大学了，何苦为难自己？”张阿姨微笑着，宽慰母亲：“我想好了，我不能这么下去，总要去试试……如果那儿合适，小睿大学毕业就也去那儿，他也有个依靠……”

我对张阿姨的决定丝毫不感到惊讶。我早已感受到张阿姨骨子里的那份坚强，任何打击都摧毁不了的微笑着的坚强。别人眼中的苦难，在她那里，却变成了机遇和挑战。

面前的苦瓜炒蛋清香四溢， 张阿姨看着我大快朵颐，笑得泪水晶莹。她念叨：“几年后我回来，闺女都上大学了。”

苦瓜清爽微涩，煎蛋松软甜嫩，结合得完美。既然苦涩的苦瓜和甜嫩的鸡蛋融合，能炒出舌尖上的绚丽，那么，苦难的命运和乐观的心境相遇，也能绽放出人生的传奇。

点评│

苦瓜炒蛋本是一道极为普通、极为简单的菜肴，但在作者笔下，这道菜却有着不凡的意义：苦瓜是苦涩的，一如勤劳善良的张阿姨经历过的丧夫之痛、下岗之苦，以及马上面临的中年远赴他国创业的未知；鸡蛋是甜嫩的，一如母亲和张阿姨之间真实的友谊，以及张阿姨对“我”的喜爱；而苦瓜与鸡蛋一融合，便生出舌尖上的美味，也正如苦难的命运与乐观的心境一相遇便能绽放人生的传奇。作者善于从生活小事感悟人生哲理，这种“称文小而其指极大”的写法，值得大家学习、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