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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槐

2015-07-05宋志菊

参花(下) 2015年4期
关键词:张强

宋志菊

第三章 又见伊人

那天我从外面回来,意外地发现家里很是热闹,父亲他们正忙着杀猪呢。村里好多人家都忙着杀猪了。喂了一年的猪,就为了杀了过个好年。

院子里支起了大锅,搭起了架子,大肥猪已经被刮干净了毛,雪白雪白的,在大锅边上放着,正准备由父亲和几个邻居家的叔叔大爷抬起来挂到架子上。被请来的屠夫苏茂手握尖刀正准备对肥猪开肠破肚。

大锅里的水还冒着热气,旁边散落着刮下来的黑黑的猪毛。一群小女孩正忙着捡猪鬃,准备拿回去扎毽子。而男孩子们正严阵以待,准备争抢猪尿泡,吹起来当皮球玩。

左邻右舍的妇女们围在旁边观看,啧啧赞叹着,一个劲地夸奖母亲:“你可真有本事,喂出这么大的猪,三百多斤呢。”“这可是杜家庄自古以来的头号大猪。”

母亲一面客气地应对着,一面里里外外地忙活。她的脸上挂着幸福而自豪的笑容,这个院子好久没有吸引这么多人,好久没有这么风光了。

今年能过个好年了。

奶奶家也杀猪了。年三十下午,奶奶煮好了一锅肉。她喜滋滋地揭开锅盖,夹了一大块放进我的嘴里说:“多少年过年没杀猪了,从来没过过这么丰裕的年。晚上你来,我们一起吃年夜饭。”说话间,她盛满了一碗肉,对我说:“给你张爷爷送去。唉!他孤零零一个人,也不知怎么过这个年。”张爷爷做校工很久了,负责全校师生的饮水。每天一大早他就挑满了一大缸水,然后添水加柴,赶在孩子们到校前,一大锅水就烧开了。

张爷爷的家在奶奶家对门,可自从他的儿媳妇娶进门,这个家就容不下他了。在遭受了无数的凌辱和虐待之后,那天他把被他的儿媳妇扔出家门的铺盖卷背进了学校的烧水房。唐新文老师为他准备了床和桌凳。那个从柴禾堆里匀出的小半间房就成了他的安身之所。

我端着碗走出门,迎面撞见五叔凶神恶煞地来了。他冲进屋对奶奶吼道:“你是怎么看孩子的?小凤不行了!”奶奶一听就急坏了:“上午还好好的,怎么不行了?”

原来小凤今天睡了大半天觉,中午也没起来吃饭,等五叔忙完了,想起她来,一揭被子,她脸色蜡黄,昏迷不醒。

“可能是你今儿早上杀鸡把孩子吓着了,”奶奶说,“赶快去找村东头的三奶奶来扎针。”

可是五叔被他的的宝贝女儿急红了眼,不分青红皂白就把所有的不是都推到奶奶身上,又吼又叫。“要是小凤有个三长两短,我饶不了你!”他对自己的母亲说。

奶奶抹着眼泪出了家门,拖着沉重的小脚急匆匆地往村东头走去。她在远处朝我摆摆手,还说了一些话,只是她的话被远远近近的噼啪的爆竹声掩盖了,我只隱约听到了最后一句:“晚上来吃年夜饭。”她的背影蹒跚着隐去了,只留下大街上浓浓的年味。

比起街上的热闹,校园里显得异常冷清,只有两三只小麻雀在地上蹦跶。张爷爷坐在烧水房门口,望着远处。他平时沉默寡言,空闲时总喜欢这样静静地坐着,目光深邃悠远,好像望到了另一个世界,而他那时而眯起的眼睛、伸长的脖颈和皱起的眉头,又分明告诉你,望不透。

张爷爷看见我,露出了笑容。他一手接过碗,一手拉着我进了屋。“你来得正好,”他说,“先陪爷爷吃个年夜饭。有你奶奶送的这碗肉,我们祖孙俩能过个好年了。”

他把那碗肉放在小桌上,又从锅里盛出一碗白菜摆上,安排我坐在他对面。他给自己斟了一盅酒,又往我面前的酒盅里倒了一点说:“你也喝一口。”我从来没受过这种大人的待遇,郑重地随着张爷爷端起了酒盅。我没喝过酒,但那酒的味道好像还不错。我猛啜一口咽下去,嗓子眼被辣得冒了烟,引来一阵咳嗽。爷爷笑了,夹了口菜放进我的嘴里。

这是我吃过的最早的一顿年夜饭,太阳还没有落山。

走时,张爷爷送出校门来,看着我走出很远。他那又变得深邃的目光仿佛伸向更远处,看到了另一个小小的身影。

在很久之前的那个傍晚,他也是这样望着自己的儿子,新年的鞭炮声也是这样或远或近地次第响起。他的儿子回头叫声爸爸,笑逐颜开,露出可爱的小豁牙。他用炯炯的目光鼓励着前行的儿子,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站成了一座山。

记得另一个傍晚,就是他背着铺盖卷走出家门的那一次,他用孩子一样无助的目光回望着自己的儿子——他的儿子已长成了一座山。而他的儿子躲开了他的目光,讨好地望着自己的老婆。那一刻,他的山坍塌了。

一九八零年的最后一抹余晖映在他的身上,把他照成了一棵不屈的老树。

我路过张强家门口,路灯还没亮,灯下已聚集了一大群孩子。过年之前路灯就安上了。每年,只要看见村里的电工爬上高高的电线杆,忙着安路灯,就感觉到了年味,孩子们也就提前过年了。吃过晚饭,村里的小孩子飞蛾似的迫不及待地去找“光”,欢乐的笑声在整个村子里回荡。大街小巷灯火通明,山村的夜晚享受着一年一度的光明。往往大人们出来喊了好几遍,玩耍的孩子们还磨磨蹭蹭地不想回家睡觉,舍不得这光明。

今夜不用担心被大人催了,在这大年夜,小孩子有了“不睡觉”的权利。我决心吃过年夜饭(第二顿)就出来玩个痛快,还要带上爸爸赶年集为我和弟弟买的“滴滴金”。过年怎么能少了“滴滴金”呢?点上一根,拿在手里,美丽的火花小梅花似的喷射出来。尽管我的“滴滴金”没有张强手里的优质,也喷不出那么大的火花,但是我觉得它们带来的快乐一样大。

家里不大对劲,大门敞着,屋门上了锁,棚子里的炉火熄了,锅里微微冒着热气。我正纳闷时,弟弟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姐,奶奶不行了,快去看看吧!”我撒腿狂奔,把弟弟甩在身后。

奶奶躺在床上,牙关紧闭,不省人事,只有鼻子里微微的鼾声,像有睡不够的觉。我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刚刚奶奶还好好的,怎么转眼就不睁眼,不说话了呢?

奶奶去村东头叫来会扎针的老太太后,说很不舒服,要上炕躺一会儿。可她没能爬上炕,腿一软,跪倒在炕边上,身子沉得像一汪死水了。正好张爷爷来了,用尽力气才把她抱上炕去。她说:“我没事。”话音未落,一股暗红的水顺着她的嘴角流出来,像磨沿里淌出的高粱糊糊。在紧闭了眼睛和嘴巴的那一刹那,她的脸上闪过一丝笑意,不远处的那个院子里传来她的孙女小凤的哭声。

张爷爷说,奶奶的嘴紧得用开石头的钎子也撬不开了。我想,那奶奶晚上怎么吃那一锅肉啊?

奶奶再也没有醒来,她可能已经累得没有力气睁开眼睛了。两天后,当她连呼吸的力气也没有了的时候,她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张爷爷老泪纵横,最后看了一眼奶奶的脸,替她盖上了蒙面纸,这张脸已经被几十年的岁月榨干了,不忍目睹。

“走好啊,老伙计!”他的声音无比悲怆。

记得她被花轿抬进杜家庄的那一天,斜山上云遮雾绕。街上扎起的祭神的天地棚子里也是香烟袅袅。杜家庄的男人们跪拜下去……那一瞬,他看见了从轿帘后露出的她的脸,明眸善睐,面如玉盘。那时,他的眼睛还像初春的太阳一样年轻,他以为看到的这张脸永远不会老去。

每天醒来,看到的是斜山上不变的冬夏春秋,在为儿孙的操持中不觉已是暮年。还没回过神来感受一下生活呢,就老了。岁月不老,人易老!几十年,不过行云流水间。时间啊,都去哪儿了?

直到今天我还在疑惑,在昏迷的那段时间里,奶奶有意识吗?她能听吗?能想吗?我想答案应该是肯定的。在她弥留的最后一刻,当五叔俯身在她耳边叫妈妈的时候,她的眼角流下两行清泪。她的人生就此定格,定格在对她的孩子的无限留恋和永远的牵挂里。

当那最后一抹幸福的红晕在她的脸上绽开,回光返照的那一刻,她一定是回到了她的小时候吧,牵着她的母亲的手奔跑在家乡的田野上。

也许在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一刻,我们每个人又都成了孩子,而孩提时代的原野永远是生命中最近的地方。

出殡那天五叔哭得很厉害,像一个鼻涕一把泪一把闹着找妈妈的孩子。我在泪光里厌恶地看了他一眼,现在知道要妈妈了,早干什么了?我恨恨地想。

送走了奶奶,感觉这不再是奶奶的家了。她又有了新的家吗?那么,在哪儿呢?我在哪里才能找到自己的奶奶呢?我的喉咙哽得难受,吃不下一口饭。五叔给我端过来一盘菜,说:“吃点吧,你都好几天没怎么吃东西了。”

我用仇恨的眼睛盯住他,眼睛里是两颗打转的大大的泪滴。我接过他手里的盘子,重重地掼在桌上。母亲顺势给了我一巴掌:“看把你能的,还学会跟长辈摔东西了。”我肆无忌惮的嚎啕惊呆了众人,这是奶奶闭上眼睛后我第一次哭出声来。我跑出家门,多么希望这只是一个恶作剧,一拐出胡同就看见亲爱的奶奶还坐在柿子树下。

树下只有孤零零的青石凳。柿子树上光秃秃的,没有一片树叶、一朵小花、一个果实打在我的身上,就连石头下也不见一个小虫的影子。那么,拿什么来安慰我悲伤而惶恐的心呢?都不见了,在这世上只剩了我自己。

都是因为他!要不是他天天数落奶奶,奶奶怎么会日日伤心不安,以泪洗面?要不是他逼着奶奶去找人给小凤治病,奶奶怎么会又累又急,突发脑溢血,命丧九泉?他就是害死奶奶的凶手。也害得我像失巢的小鸟一样惶惑无依,只有无尽的悲痛和思念。

五叔,我恨你!

年后,不知不觉杨树上的芒子露出了紫红的脑袋,不久就像一条条彩带一样在树上飘飘荡荡了。

早晨,我还没起床就听见爸爸妈妈在院子里说话,听那语气好像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赶紧穿衣起来一看,院子里摆放着一堆奇怪的东西:一个镂地的耙子,一个播种的耩子,一个打麦子用的叉子,还有一个盛粮食种子的小瓦缸。父亲说:生产队里的东西一会儿的功夫就抓阄分完了,生产队解散了,生产责任制了,土地承包到户了。

这天杜家庄所有的孩子都没有去上学。他们被大人从床上揪起来,换上干净衣服,拿肥皂把小手搓了一遍又一遍,然后被领着去村委大院里抓阄。分地了!孩子们欢天喜地,像过节似的,大人们却緊张得心提到嗓子眼。抓到手里的小纸片,也就是孩子的手气,将决定着这个家庭的收成,决定着这个家庭的前途命运。

弟弟抓了一级地和二级地,我抓了三级地。母亲把我们抓到的小纸片紧紧地攥在手里,就像攥着命根子,这是自己的土地啊!攥着它们就好像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迫不及待地要在自己的土地上尽情地播撒,播撒无尽的希望。

分完地父亲就去山后的煤矿上做装卸工了,母亲从天明到天黑地泡在地里。晚上我和弟弟坐在屋门口的台阶上,盼星星盼月亮,困得一磕头一磕头的时候,才好容易看到爸爸妈妈的影子。妈妈肩膀上的衣服被担子磨破了,脸又瘦又黑。爸爸做了一天的苦力,还要往返二十多里的山路,他坐在凳子上一点力气和精神也没有了。

奶奶去世后,没人照看弟弟了,妈妈只好带他下地。刚开始他还觉得很新奇,他从地这头滚到那头,又从那头滚到这头。然后掀石头,掏堰洞,一会儿被蝎子蛰了,一会儿又被虫子咬了。有一次他半天没出声,妈妈过去看时,他正蹲在地上和一条吐着芯子的蛇玩。妈妈吓出了一身冷汗。

等把所有能玩的都玩遍了,弟弟就受不了山坡里的风吹日晒和寂寞以及没白没黑的连轴转了。妈妈再带他下地时,他就像赴刑场一样满院子逃,追不上他。他拽住我的手不放,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妈妈一着急一上火就对我说:“你别上学了,在家里带弟弟。人家春妮子不上学,不是一样。”

我一听就哭了:“我跟春妮子不一样,我不能不上学。”

“你怎么就特殊了,非要上学,那弟弟怎么办?我不干活了?我们吃什么……”

张强背着书包走进来,对我母亲说:“婶子,要不然让杜玉带着弟弟去上学吧。”这个提议让我泪眼一亮,随即又黯淡下来,“能行吗?”我问。

“这怎么行呢?老师怎么会同意呢?”母亲说。

“试试看吧。”张强说。

弟弟早兴高采烈地跑过去牵了张强的手,一蹦一跳地跟着他出了家门。到教室门口,张强把弟弟交给我说:“你先带他进去,我去找老师说。”说着他就向办公室走去。

在同学们好奇的目光中我把弟弟带进了教室。上课铃响了,我和王麦玲把板凳挨在一起,让弟弟坐在中间,然后忐忑不安地等着老师到来。

唐新文老师来了,我小心翼翼地盯着他的脸。他看见弟弟了,可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照常上课,我悬着的心才放松下来。我感激地回头看了张强一眼,他却若无其事。这节课老师教的是“大公鸡喔喔叫”,弟弟很乖地跟着读“大公鸡喔喔叫”,一点也不捣乱。

下课后,老师从办公室拿来一个板凳,放在我和王麦玲的凳子之间,这就是弟弟的正式位置了。老师用这种方式默许了我一个特权:带着弟弟上学。这该是自古以来少有的特权吧。

王麦玲的爸爸妈妈出远门了,她想得天天哭,嗓子都哭哑了。王麦玲的奶奶让我和杜香去水沟边上找一种叫做“红姑娘”的草,给她熬水喝。她的奶奶陪着她一口一口地喝,好像很好喝的样子。有一次我禁不住尝了一口,苦得我差点跳起来。

王麦玲的爸爸妈妈走了多久了?

那天,她的爸爸用独轮车推着她,妈妈跟着,去姥姥家做客。路边的小水洼里小蝌蚪一群一群的,你追我赶;一片片新抽的麦穗在和煦的阳光下顶出小花。

傍晚,她的父亲依旧推着她踏上了归途,她的妈妈却留了下来。妈妈一直站在大路那边望着他们。到了小渠道了,她回头看看,妈妈还站在那儿;到了机井了,她回头看看,妈妈还站在那儿……

太阳在西边的群峰间还露着一小半边脸,但已经疲惫得没有一点神采了,小麦在山的阴影里静默着,水面上一点动静也没有,小蝌蚪都回家找妈妈了吧。

王麦玲感觉心里空空的,不知不觉在车上睡着了。梦里,妈妈从集市上为她买回了她喜欢的绿色的塑料凉鞋,抓着她的小脚丫一只一只给她穿上,还在她的脚心里胳肢了一下,王麦玲咯咯地笑了,笑声里小枣花落了一地。

麦花落了,麦穗黄了,王麦玲的妈妈还没有回来。

小蝌蚪都变成小青蛙,在草丛里蹦蹦跳跳了,王麦玲的妈妈还没有回来。

村里人都说王麦玲的妈妈躲出去超生黑孩子了。大人们开始用异样的眼神看她,她的背后不时会有不怀好意的窃窃私语,就连比她矮一头的小孩子也敢在路上截着欺负她。王麦玲的脸上很少见着笑容了。

从姥姥家回来后,王麦玲难得看见爸爸的影子。他时不时被计划生育工作组的人和村干部叫去,坐上村里的拖拉机去找她的妈妈。

王麦玲的妈妈东躲西藏。后来听说,在一个雨夜里,她妈妈在躲过了连续几次搜查后,以为不会有事了,就在她姥姥家住下,准备睡个囫囵觉。谁知就在雷雨交加的时刻,咚咚的撞门声响起来。她吓得全身瘫软,动弹不得。紧急时刻,还是王麦玲的舅妈搭上梯子,让她翻墙过去。她就这样一动不敢不动地在邻居家的墙根下蜷缩了大半夜,被大雨澆得透心凉。

王麦玲的爸爸终于也要走了,家里是待不下去了。夜里,她爸爸叫醒她,把一小筐桃子递到她的手上。筐里的大桃子胖嘟嘟的,撅着个红嘴巴,这正是她嘴馋了好长时间的大桃子。

“在家听奶奶的话,学会照顾自己。等我和你妈妈回来就给你买绿凉鞋。”爸爸抚摸着她的脸叮嘱说。早在春寒料峭的时候王麦玲就跟爸爸妈妈约好了要买这样一双凉鞋,可是现在她望着爸爸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无论是大桃子还是绿凉鞋都没有了一点吸引力。

放学后,王麦玲漫无目的地溜达到街上,独自坐在关帝庙废墟前的方石凳上。夕阳西下,鸟归巢,人回家。一株指甲桃在对面的破墙上自生自长着,开出了一个花朵。一会儿,一条小蛇从墙缝里钻出来,扭拐扭拐地一路匆匆朝着东边的胡同口去了。

星星出来了,遥远地朝她眨着眼睛。她的奶奶远远地呼唤着她的名字:“玲儿,回家吃饭了……”她好像没听见似的,躺在石凳上,一动不动。今晚她又不想吃饭了,只想流眼泪。

第二天早上,王麦岭刚爬起来揉了揉红肿的眼睛,奶奶就急急地牵了她的手,赶到她自己的家里。她惊奇地发现,今天家里来了好多人,那些趁主人不在疯长起来的杂草都被踩在了脚下。

家里所有的东西都被搬出来了,方桌椅子摆在院子中央,几瓮的玉米和小麦一字排开,雪白的地瓜干堆了一大堆。村支书唐勇领着一群人指指点点,周围是看热闹的村民。

王麦玲一看,急了,冲着村支书那伙人就过去了:“我家的椅子,你不能坐。”“我家的粮食,不要动。”没有人搭理她。她的奶奶用颤抖的手抚摸着方桌椅子,这是她儿媳妇从十几岁开始就在苗圃里干活积攒下来的钱为自己买的嫁妆啊;她捻着一粒粒的玉米、小麦,摸索着一片片雪白的地瓜干,那是儿子一家省吃俭用积攒的口粮,是全家人的命啊。所有这一切,十几年的生活啊,折合成了三百元的超生罚款,说没就没了。这就等于要了儿子一家人的命了,这首先是要了她这个做母亲的命!她禁不住大放悲声。

学校里免费发了小鹅,每人三只,说等小鹅长大了,交回学校一只就好。孩子们一有空就忙着放小鹅,都不怎么玩了。青青的芳草地上,这里一队,那里一队,都是拿着杆子放小鹅的孩子。孩子们争抢着占据草叶茂盛的地段,谁也不愿意自己的小鹅比别人的长得慢。不久,很多地段的草就被一拨一拨的鹅群采食光了。

妈妈说,“一只羊也是放,两只羊也是放”,所以又给我买了三只小鹅,这样我就有了一个壮观的小队伍。一放它们出来,它们就自己顺着路往田野里走,轻车熟路了。一个个毛茸球似的,走起路来,小屁股要多拽有多拽。

我偶然发现了一个水草肥美的所在,它像世外桃源一样藏在一大片桑园里。赫然看见它时,我的眼睛一下就放光了:我的小鹅不愁长不快了。远处的山坡上,王麦玲和张志生为了贴补他们的小鹅,正亲力亲为,给小鹅们拔草吃。我很庆幸自己的好运气。

我的小鹅们早哔哔地惊呼两声,雀跃着跑了一圈,就埋头吃起来。你看它们的脖子,一会儿就鼓鼓的了,可它们还是不停地吃,不停地吃,眼看着背上的小翅膀一天天大起来。

严格地说,我并不是这块“新大陆”的发现者,因为我来的时候人家早在了。当我和我的小鹅们初涉贵地,眼放绿光的时候,他们不屑地瞥了我们一眼,那神情好像是说:少见多怪,有那么夸张吗?

他们是谁?张强和他的小鹅大部队。

比起其他孩子的三只两只的小鹅,我本来很为我的小队伍自豪,可自从见识了张强率领的大部队后,我终于知道什么叫大手笔了,我的充其量不过是散兵游勇。他的小鹅多得数也数不过来。

既然来到了同一块地盘,少不得套套近乎,“以后你的小鹅我帮你照看着。”我满脸堆笑说。张强没说话,只亮了亮手里丈二长的向日葵杆子。哦,那意思我明白:你照看得过来吗?就凭你手里的武器?

我赶忙瞧了一眼我手里那小桑枝子,自觉地改口说:“我有事的时候,你帮我看着小鹅。”张强不置可否。我知道他已经默许了。心里说:哼,又耍酷!谁稀得理你?

小鹅们吃得很欢,吃饱了就结队去水洼里喝水,顺便泡个冷水澡。我没事就在桑树地边上转悠。你别说,还转悠出了名堂。不大的桑树墩上竟然偶尔藏着些桑葚。这下好了,干活美食两不误。越翻找,收获越大,不一会儿我的手掌和嘴巴就变成紫色的了。张强不摘桑葚,他只是一门心思地管理他的大部队。他的兵们不闹腾的时候,他就静静地坐着,像个思想者。

这天,我摘桑葚摘得太投入了,当然,吃得也痛快。当我从桑树地里钻出来时,头一下就大了:我的小鹅呢?

我的惊叫声使张强一下从地上站起来。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抱怨他:“你不知道我去摘桑葚了吗?怎么不帮我看着呢?都怨你!”

张强也很着急,说:“我一直帮你看着的,刚才它们还在呢。我就一走神的空,怎么就不见啦。”“准是钻进桑树地了,应该还没走远,我们分头找吧。”他又说。

我在桑树地里一通乱闯,呼唤着我的小鹅。桑树的枝叶牵绊着我,敲打着我,摩擦着我,我全然不顾了。你们这些小坏家伙,怎么能学我的样钻桑树地呢?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一会儿就听见张强在那边喊:“找到了,在这儿呢。”

我欣喜若狂地从桑树地里钻出来,张强也赶着它们从那边的桑树地里出来了。正是我的小鹅!最气人的是,它们一个个还悠然自得,一副正大光明的样子。

“1,2,3,4,5……”不对啊,怎么少一只!我不敢相信自己的数学能力了,着急地对张强嚷道:“还不快帮我数数!”

张强数了两遍,也是五只。“你别急,”张强说,“你看好这些小鹅,我去找。”

那只小鹅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从此再也没看到它的影子了。张强累得都站不起来了,脸和手被桑树的干枝划破了好几道。

回家怎么跟母亲交代呢?她每天都千嘱咐万叮咛,让我照看好小鹅,不要丢了。还不知道母亲又要闹出多大动静,少不了又是一顿打骂。我不敢回家了,伤心得哭起来。

张强沉默了一会儿,问我:“你丢的小鹅什么样子?”

“是那只灰的,哦,肚子是白的。”我抽噎着说。

张强起身向他的鹅群走去。他突然惊喜地喊:“我的小鹅多了一只,是你的小鹅混到我这儿来了。”

我立刻停止了哭泣。张强果然抱着一只灰色的小鹅走过来。我像得了救星似的转忧为喜,小心翼翼地从他的怀里接过那只小鹅,灰身子,白肚子。“是我的小鹅。”我说。

我把小灰鹅放进自己的鹅群里,它不愿意呆在这里,一个劲地要回去找“大部队”。我匆匆别了张强,手忙脚乱地用桑枝子逼着那只失而复得的小灰鹅随着小分队往家走。

傍晚母亲去大门外抱柴禾,正好张强的妈妈也出来了,两个人就各自抱了一抱柴禾,相望着聊起来。

“让你家玉儿放小鹅的时候当心点,不要被黄鼠狼子叼走了。我家的小鹅今天就被叼走了一只。”张强的妈妈说。

“大白天的就叼小鹅?光听说黄鼠狼子夜里偷鸡,现在的黄鼠狼子胆子可真变大了。”母亲说。

“可不是,我家强子眼睁睁地看着被叼走的,撵也撵不上。”

“也是,现在连老鼠都敢在人前大摇大摆的,跟人瞪眼睛了,何况是黄鼠狼子呢。可得让我家玉儿好好看着。”

“你不知道多胖的一只小灰鹅,便宜了黄鼠狼子了。想起来就心疼。”张强的妈妈不无惋惜地说。

很快她们的话题就从黄鼠狼子和小灰鹅的身上转移到了谁家的母猪身上,估计还有很多四足和两足的动物要在她们的嘴里过一遍。我却心事重重,没有心思听下去了。

其实,我第一眼看见张强手里的小灰鹅就知道它并不是我丢失的那只,天天與它们相处,我怎会辨不出它们的音容神态呢?何况我还用母亲染花线剩下的颜料在每只小鹅的肚子上点了个小红点。接过小鹅的一刹那,我特意看了一眼,它的肚子一片雪白,没有一点红色的痕迹。可是回家挨打的恐惧使我不由自主地接受了张强的好意。我一定要报答你,张强!

可是,我怎么报答他呢?我有的张强都不稀罕,我没有的张强都有。我搜肠刮肚也想不出拿什么报答他。

第二天放小鹅的时候我摘了好多桑葚,一个也没舍得吃。我走到张强面前,把一塑料袋桑葚递给他说:“给你,你吃。”他看了一眼说:“我不吃,留着你自己吃吧。”俨然又恢复到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老样子了。

午饭后,一进校园就嗅到一股不寻常的气息。果然,来电影了!这个消息不胫而走,整个校园欢呼雀跃起来。但还是有点不敢相信,问:“看见唐振国了吗?”答:“看见了。”这下心里踏实了,真来电影了。

唐振国是村支书的二儿子,在镇上的电影院里专管放电影。他只要一回村,电影就来了。

整个下午,校园里每个人的心情都特别好,不管目光与谁相遇,双方都会报以友善的微笑,就连“吴老头”也和蔼可亲起来。课上,同学们个个精神头十足,身子挺得笔直,眼睛瞪得滴溜圆,回答老师的问题时喊得震天响,老师拦也拦不住。

一放学,大家争先恐后往村委大院里跑,“快跑啊,占地方去!”

远远地就看见雪白的幕布挂起来了。大门口的两棵白杨树不远不近,不粗不细,好像专为挂电影幕布而长的。先去村委办公室,果然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唐振国。他正和他的搭档一起倒电影片子呢。不知是不是沾了唐振国的光,他老爸村支书对电影事业特别支持,杜家庄比周围的村子放电影的频率高得多。

村委大院里热闹得很。大院南边的铁匠铺里,炉火熊熊,烧得通红的铁块被夹出来,徒弟抡大锤,师父操小锤,你来我去地捶打起来,铁花四溅。

最热闹的是院子北边的磨坊,各种机器一起响,这个“轰隆隆”,那个“吱扭扭”,另一个“哧哧哧”,争相发出各种难以想象的声音,考验着人的耳膜。磨面的人像刚从面缸里钻出来,头发眉毛都是白的。他拉了手闸就忙不迭地去抖搂面布袋,面布袋一下鼓起来,像大蟒蛇的白肚子。

最令孩子们感兴趣的是院子东北角上的供销社,有事没事就到里面转一圈。一道水泥台把货架和售货员隔在里面。趴在水泥台上往里瞅,货架上的东西可真多啊,有针有线,有肥皂、茶叶、电灯泡、松紧带、纽扣,有三分钱一根的不带橡皮的铅笔、五分钱一根的带橡皮的铅笔,有五分钱的小练习本和七分钱的大练习本,有水果糖,有山楂罐头,还能打酱油、打醋、装酒。

酱油和醋装在木桶里,桶的边沿上满是新一层旧一层的痕渍。酒放在一个大瓷缸里,可以拿钱买也可以拿地瓜干换。

我们唯一能够得着的东西是盐,白花花的大盐粒就放在水泥台挖出的大洞里。趁着售货员专心用细线割肥皂的机会,冷不防一人抓了一块大盐粒,含在嘴里就跑,得了宝似的,比糖还甜。

大院的中央没别的,全是孩子。村里的孩子,不分大小,除了还没学会走路的,都来占地方了。所有小朋友干着同一项工作——搞运输。我们个头大,专拣大石头搬;那些搬不动大石头的,搬小石头;搬不动小石头的,捡煤渣。总之大家齐心协力,把个偌大的院子分割得阡陌纵横。

我敢说,真正看电影的时候,大家谁也没有在精心占好的位子上呆过,因为每次晚上来的时候总晚了那么一会儿或两会儿,全盘都遭到了大人霸道的大脚和长凳毁灭性的破坏,分不出谁是谁的地盘了。可我们还是对这种徒劳无功的事乐此不疲,不把村委的大院子分割得支离破碎,就不甘心,就不算看了一场电影。

我和弟弟占完地方回到家,盼着早点吃晚饭,早点去看电影。可是母亲泡好的一盆粮食已上了磨顶,等着人来推,把它磨成煎饼糊。我使出了吃奶的劲,只求磨石转得快一点,可是母亲好像一点也不着急,很悠闲的样子。我一面推,一面盯着母亲手里的勺子,都转了好几圈了,还不见她往磨眼里添一勺粮食,真把人急死了。

好容易磨完了,天也黑透了。来不及吃饭了,抱起板凳,拉着弟弟的手就往电影场里跑。紧赶慢赶的,半路上就听见音乐响起来了,远远地看见电影幕布亮了,打出了“西安电影制片厂”。

进了大院,黑压压的都是人头,强光刺着人的眼,一时看不清,不知道坐哪儿好。王麦玲和杜香那一伙早看见我和弟弟了,站起来招呼我们过去。

王麦玲装来了爆米花,杜香也带了自己晒制的葵花籽,我们一面吃,一面挤在一起低声说笑,至于电影嘛,根本不知道演的什么,它热闹它的,我们高兴我们的。

突然,幕布一黑,灯光亮了,刷的一下把整个场地照得如同白昼。噢,换电影片子了。大人们好像突然被曝光了似的,马上很注意形象地整理了一下坐姿,变得一本正经起来,好像刚才还在黑暗中劈叉着腿,呲着牙大笑,抠鼻屎的那个人不是他了似的。

“大人总是这么好玩儿。”我们笑着说。

我使劲揉了揉还不大适应的眼睛,东张西望起来。原来周围都是熟悉的面孔,只是它们在夜晚的灯光下显得不大真实。电影场的外围来了好多外村的孩子和青年,或站或坐在石头上。

人群突然有点骚动,你看,好多人站起来了,伸长了脖子向着同一个方向。当我也站上凳子伸长了脖子的时候,我看到了那张久违的美丽的脸庞。

张东芝!张东芝!披肩的长发拂着脸颊,眉清目秀。

她就坐在离电影放映机不远的地方,紧挨着她的正是我们的老师唐新文。正要看得更仔细一点,啪,灯灭了,一道光束射向幕布,电影又开始了。大人们又隐藏到黑暗里去了,整个电影场又恢复了先前的神秘。

我们几个更没有心思看电影了,小声议论着,在黑暗中悄悄向那边张望。相信此时此刻电影场里没有心思看电影的不止我们几个。而明天早上起来,杜家庄的女人们就会有了一个轰动性的话题。

待到我们的眼睛重新适应了黑暗,终于辨出了那张在电影幕布的微光下略显苍白飘忽的俏脸。即使是在夜晚的神秘里,尽管我们还是不被大人看得起的小孩子,我们仍能感受到张东芝脸上一种迷人的光彩,它穿透了夜幕,比电影幕布更能照亮人的眼睛。尽管还要等,等到我们长大成人,才能明白这种光彩的来源——爱情。

同时我们还得出了一个结论:帅哥比电影更好看。不信你看看张东芝的眼睛,自始至终都在唐新文的脸上流转,压根儿没往电影上瞅。

我们还是不得不承认,这个结论下得有点早,应该说:美女比帅哥比电影更好看。不信?那你看看唐振国的眼睛。

以前我们总是纳闷:我们看电影的时候,放电影的人看什么?也看电影?现在才明白,他不看电影,看美女。接下来你就知道为什么老断片子了,而且还半天鼓捣不好。一场抗日战争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被搞得磕磕绊绊、七零八落、乱七八糟。成何体统!看美女就看吧,也不能误了正事。这可不是唐振国以往的作风。

他明显心不在焉,魂不附体,目光幽怨,面色凝重。他在张东芝月亮一样熠熠的光辉里变成了月亮边上那颗痴望的默默的小星星。他手里摆弄着电影机,不由得抬头望一眼那弯下弦的月牙,心底无限惆怅,“我本有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伊人”——他大概这样感叹道。

按照唐振国平时的风格,他本身就是明媚的月亮,通身反射着太阳的光芒。他做事潇洒利落,最喜开怀大笑。当然,如果你也有一口整齐紧致洁白的牙齿,恐怕你比他还爱开怀。

最初他像杜家庄的男女老少一样围观张东芝,是抱着一种审美的心理,顺便找点乐子。那时他还是比她高一级的学长,同在杜家庄中学。看着看着,他的心里就起了变化:想看到她,又怕看到她。再后来,她就成了他的一剂伤心药,看见就痛苦。他竭力躲着她,偏偏又躲不开,不小心一瞄就看见了她,而且她身边还多了个伴,唐新文。他的眼睛就不盯张东芝,专盯她的“伴”,血红血红的。

他与他的假想情敌唐新文在心中进行了无数次较量,最终他都败得体无完肤。而那联手“打败”了他的师生二人却是一脸无辜,确切地说,他们从来就没有注意过他。

初中毕业时,他的村支书爸爸已为他联系好了电影院的工作,他像初涉情场就丢盔卸甲的残兵败将,逃离了杜家庄。终于躲得掉了,从此他再没看见过张东芝。可是他就此养成了一个“看美女”的習惯,只要是女子走过,他总要下意识地看一看是不是张东芝。

放电影的时候,无论是在电影院里,还是下乡时,他一面“监视”着电影机,一面“检阅”着那无数张专心看电影的脸。他多么盼望奇迹出现,一下在人群里找到那张脸,可又是那么忐忑不安。他这样寻找着她,想着她的时候,嘴巴总是紧闭着,眼睛也不再明媚。

在这样貌似倾巢而出看放电影的晚上,其实村里好多妇女并不在电影现场,比如我的母亲,就几乎没有看过电影。她们要趁着夜黑风高,村里人都沉浸在看电影的喜悦中的时候,做另一件事情。这件事情的娱乐性可能不及看电影的万分之一,但是它的刺激性、实用性和诱惑力不知比看电影高出多少倍——去封山里偷树。

那个年代,锅底下的柴禾跟锅里的粮食一样稀缺,“拾柴禾”成了人们生活中的大事。你不要指望像现在一样随便找个路边沟畔就能割得背不动,再说了,现在谁还拾柴禾?那时的田野比镜子还要光滑,要供得上全家一日三炊用的柴禾,那是需要相当智慧的,在杜家庄多少年的历史中,能做到的人屈指可数。

据说我的父亲就是其中的佼佼者,而且还是在他七八岁的时候,他就无师自通。鉴于他在这方面表现出的天赋,他的父母亲,也就是我的爷爷奶奶毫不犹豫地为他这一智慧提供了充分的施展空间。

就这样,这个家里学习最好,也是迄今为止杜家庄唯一能在一年之内连跳两级的学生就此告别了学堂,并不负众望地在此后的岁月里多少年如一日地为家里源源不断地提供着柴禾,而那些出去转了大半天也拿不回一根草刺的兄弟姐妹,也就只能去上学了。

智慧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米还等着下锅呢。最现实的办法只能是铤而走险,去封山里偷了。这样的人家实在不在少数,一来二去,一支支专门跟看山人迂回作战的“砍树游击队”就此炼成。他们有单兵作战的,也有乡邻联合出击的,这样便于声东击西,调虎离山等战术的发挥。

最佳的作战时间是人困狗乏,夜猫子又叫又笑的半夜时分。但是当他们发现看山人白天睡足了觉,而专在午夜的山林间猫着等他们的时候,他们就灵活地把作战时间调整到了正午看山人睡得最熟的时候。

当然,最黃金的作战机会莫过于像这样来电影的晚上了。看山人打死也不会相信一群傻婆娘会傻到放着电影不看,黑灯瞎火地去封山里偷树。再说了,即使想到了又怎样?就算是今夜山被人搬走了,他也得先看完电影再说。

我母亲她们从腰间摸出磨得锃亮的斧子(她们在听说来电影的第一时间就赶回家磨斧子了),几斧头下去,一棵碗口粗的柏树就应声倒下。再把它截成几段,拿绳子捆紧,就是一大捆。

这些倒容易,关键是柏树这种东西死沉死沉的,怎么把它运回去?她们就是用自己的背硬生生地把这山一样重的东西顶起来,连滚带爬地下山去。

在后来的岁月中,母亲曾无数次地问别人,也问自己:“那时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呢?”生存,生存的动力!这也许这就是答案吧。

她们中的许多人甚至念念不忘这段经历,成了她们关于那个年代的美好回忆。难忘被看山人追得满山跑的刺激,难忘月光如水的午夜,三五个妇女就敢放下背上的柴禾在山间谈笑,忘记了晨昏,忘记了辛劳,只有无尽的愉悦。

面对这种屡禁不止,甚至大有泛滥之势的偷伐行为,上面的工作组除了联合村里加紧宣传之外,还会不定时地搜家。

大家想方设法地把他们的战利品藏起来。也不知是谁想出了一个最绝的主意,直接把砍来的柏树藏到睡觉的床底下,再用床单遮住。晚上睡觉时,毛毛虫满床上爬。

第四章 洋槐花开

第二天赶上周末,早晨醒来时,太阳已经升到张英家的梧桐树顶上了。

出来家门,昨晚张东芝来村里看电影的事果然在村里传开了。相信,一晚上张东芝流转的眼波彻底把自己的心事暴露在全体杜家庄人的面前:这是个深陷爱情,不能自拔的女人。

然而整个村子里都是叹息声,一向以乐天派著称的杜家庄的妇女们在这件事上却成了十足的悲观主义者,不得不承认,生活不是说书唱戏,不是电影,也不是童话。

她们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没戏,没戏。任凭唐新文貌比潘安,学富五车,人家一个美女中专生怎么会嫁到杜家庄这样一个小山村里来呢?是,这年月,帅哥才子很抢手,可人家美女才女更是紧俏啊。可惜了,一对佳人呢。

“你说,张东芝能忘记唐新文吗?”不知是谁幽幽地问。

她怎么会忘记那个人呢?无论走到哪儿,做着什么,那个身影都在她的眼前,挥之不去。那个无时无刻不让她心跳、心疼、心痛、心伤的身影占据了她所有的心思。她仿佛能触摸到他的体温,感觉到他的气息。她或笑或颦或喜或悲,只因他往日的一句话语或者一个不经意的眼神。

张东芝虽然是唐新文的学生,其实两人年龄相仿。小学五年级那年,她的父亲病倒了,从此卧床不起,她不得已退学到生产队里挣工分了。每当田间劳动休息时,她唯一的休闲方式就是独坐地头,遥望校园。想起被心绞痛折磨得在床上翻打滚的父亲,她知道自己已经与学校无缘了,而一想到自己将和身边的这些大嗓门的婆娘毫无二致,而自己未来的丈夫也将是这样一个灰头土脸,被生活的重担压弯了腰的汉子时,她就不寒而栗。

她的父亲就这样在床上折腾了三年,然而有一天,他从床上爬起来,从此身体倍棒,吃嘛嘛香。就在父亲从床上爬起来的那一刻,她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重返校园,去五年级做插班生。

那一年,洋槐花开得特别繁盛,一树树密密匝匝。坐在教室里,一阵芬芳袭来,都把人熏醉了。徜徉在洋槐花营造的洁白馥郁的世界里,犹如进入了一个梦幻的空间,梦幻得总想让人邂逅点什么。邂逅什么呢?一个眼神?一丝心动?一段奇缘?应该是一个身影。他在远处,白衣白袂,玉树临风。虽然不能够看清他的面容,但是应该一看见他,就会认出他。

张东芝如愿考上了初中,成了杜家庄中学的一名初中生。开学的第一天,她正低头画一头小鹿,一抬头,就看见了他。他站在教室门口,沐着早晨的祥瑞,玉树临风,白衣白袂(就是一白衬衣)。依稀他飘自云端,来自她梦中深处的地方。

与他目光相遇的一刹那,她感觉自己的心被手下的小鹿撞到了,两颊飞上一片红霞。这就是她的老师唐新文。她心中的那个身影从此有了清晰的模样,既然认出了“他”,她的眼睛从此再也离不开他。

她的心中充满了莫名的悸动,喜悦而甜蜜。世上的一切事物也都像感冒药片的糖衣一样,裹上了一层甜蜜的外壳。她看着他,想着他,感知他。她想着他的时候,往往一抬头,他也正望着她;她推开教室的门时,他也同时打开办公室的门走出来;拐过拐角的时候,正好迎面撞见他……

这时,她的心中被一种更加隐秘的甜蜜充满了。

她一会儿看不见他就想他,甚至他在讲台上讲课时,她明明正看着他,也想他。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为了能多看他一眼,她总是早晨第一个到校,最后一个离开;为了让他高兴,她努力学习,成了班里学习最好的学生;她励志考上中专,是想将来像他一样做一个老师。

而他对她总是那样平淡,好像与对待其他学生并无二致。如果哪天他跟她多说了一句话,或者多看了她一眼,她就成了世上最幸福的人。

漸渐的,她被幸福冲昏的头脑趋于冷静,心中充满了不可名状的忧伤。她的心还是会悸动,但那是一种痛苦的甜蜜,是心疼,是心痛。无论是课间独坐的时候,还是走在路上的时候,她都感觉孤独而寂寞。晚上躺在床上,她会黯然神伤,默默垂泪。她变得郁郁寡欢,脸上没有了笑容,总是拿幽怨的眼睛望着他。

而她的幽怨和痛苦却换不来他一点点的侧目。她只能玩命地学习来填补心灵的空虚,不让自己的大脑胡思乱想。她觉得自己变得越来越敏感、狭隘,嫉妒心越来越强。她嫉妒每一个被他提问的女生,甚至后来她连男生也嫉妒。如果这节课他没有提问她,她会感觉他是故意冷落她。如果他跟别的女生多说了一些话,多笑了一回,她又会觉得他是故意气她。

不知不觉地,她开始跟他使性子,故意不理他,不看他。去办公室送作业时,她赌气把作业一放,转身就走,明知道他有学习上的事要对自己吩咐,却故意装作没注意。可是使她更痛苦的是,无论她怎么赌气耍脾气,她的感受如何,他好像都浑然不知,平静而冷漠。

终于,那个早上,她没有起床,不想去上学了。她对家里人说,她不舒服,要在家里休息几天。这还是她上初中以来破天荒的第一次缺课。她躺在床上,万念俱灰,心灰意冷。可她的耳朵却始终没有放松下来,像在期盼着什么。

这样挨过了一天,外面无声无息。她不再抱任何幻想,只有痛苦,只有眼泪。第二天早上她猛地从乱七八糟的梦里惊醒,外面声音很轻,但是她感觉到他来了。一股喜悦和委屈同时袭上心头,她蒙住被子哭了。

果然,她的房门被打开,她听到了唐新文的说话声,他由她的母亲领着进来。她感觉到一只大手落在她的额头上,他的气息包围了她,那一刻她颤栗了。

“还好,不发烧。”他说。

她在她的母亲的呼唤中“醒”来,睁开眼睛。他正看着她,含笑说:“感觉好点了吗?”

“好多了。”她说。

“如果能坚持,就跟我回去上课吧。”他又说。

她什么病也没有了,又成了一个幸福的人,立刻神采奕奕。她坐上他的自行车后座,因为赶着上课,他骑得飞快,路边的树木飞快地向后倒去,她不由自主地抓紧了他的衣服。她第一次离他那么近,感觉到了他的体温。她的脸红了,心跳得好快。

他一面骑,一面对她说:“你的竞赛预选通过了,准备参加公社的竞赛吧。”

“真的吗?”她一高兴差点从自行车上掉下来。

“坐稳了,瞧你毛毛躁躁的。”他半含责备地说。

“哼。”她在心里说:你才比我大几天,还装老人儿。我也十九岁了,成年人,可不是小孩子了。她不觉又把脸往他的衣服上贴了贴。

下周就参加竞赛了,时间紧迫。每天放学后,他都要单独辅导她一段时间。教室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了,她的心中有种异样甜蜜的感觉。他离她多么近啊,他的气息就呵在她的脸上。有时一抬头,她的发丝刚好擦过他的额头。她悄悄地把身体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

每天她都盼望着放学后的这一刻,多么希望竞赛的日子迟一点到来,时间最好就此凝固,直到地老天荒。

参加竞赛那天,早晨起来,院子里有被水漫过的痕迹,地上到处是蚯蚓。仔细听听,外面轰隆轰隆的声响。跑出去一看,妈呀,河沟改道,山洪暴发。土地一夜之间成了江南水田,到处都是卷起裤管在地里摸土豆的人群。

唐新文一大早就带着张东芝向邢家公社的考点进发。道路被冲得只剩了呲牙咧嘴的石头,而且不知在哪儿就断了,成了河道。自行车是没法骑了,他们只能步行。

好容易跋山涉水到了邢家的地界,面前一条大河波浪宽,一架小石桥早不知冲哪儿去了。他们选了一个开阔地段,高高卷起裤管。张东芝还没下水就先晕了。

她一下到水里就成了无根的浮萍,只能死死地缠住他,任由他拖着走。满眼黄浪翻滚,没有尽头的样子,一抬脚好像这只脚就会被就势冲走,越想越心惊胆战,“我晕,我害怕!”她冲口而出。

“没事,闭上眼睛!”他命令似的说。她攀紧了他,闭上眼睛,果然好多了。冷不防脚下一个漩涡,一只脚随着流沙往下漩,她的身子跟着倒下去,他拼命拽住她,她的裤子已湿到大腿。

“我的凉鞋!”她大叫一声。“踩住了!”说着他一手拽着她,飞快地蹲下身用另一只手去摸。他的整个上身都浸到水里,一直淹到下巴。她的凉鞋在被大水带走之前还是被他逮到了。

经过这一惊吓,她更不敢往前走了。置身于波涛中央,感觉人脆弱得成了指间的虫蚁,“我不要走了,我们回去吧。”她带着哭腔说。

“说什么傻话,到河中心了,回去还不是一样。再说,你不参加竞赛了吗?”说着,他猛地把她横抱起来,她整个人就在他的臂弯里了。她眼里的河水好像突然静止了,没有了滚滚的波涛,可是这回她真晕了,因为她不知道接下来的这一段是怎么过来的。他把她放到河岸上时,她才恢复了知觉。

在她那只光着的脚丫落地之前,他已经把手里的绿凉鞋摆放在地上,又弯腰替她系上鞋带。

“快擦一下,别感冒了。”说着,他从裤兜里掏出手帕,替她擦去脸上和头发上的水,然后把手帕递给她。她简单擦拭了腿上的水,把湿了的裤腿放下来,整理一下。

她回身替他擦拭衬衣上的水,无意中一抬头,遇上了一双正盯着她的闪着火花的眼睛。“我自己来。”他接过手帕,掩饰地清了清嗓子。

他是喜欢我的!她对自己说,差点喜极而泣。

你说那年的那场雨怎么下得那么大,地该有多透,地边上插的做篱笆的柳树枝、杨树枝和洋槐枝都发了芽,长成小树苗了。

此后的日子,张东芝的一举一动,一顾一盼,都写满了对唐新文的爱恋和柔情,以至于地球人都知道她爱自己的老师,更不用说杜家庄那些善于察言观色的多事的大妈了。但好像只有一个人蒙在鼓里,对她所有的的柔情蜜意浑然不觉,对她频频的暗送秋波,完全视若秋天的菠菜,那个人就是唐新文本人。甚至自从竞赛那天之后,他更加刻意地回避她,完全有拒她于千里之外的意思。

他的冷漠和麻木不仁使她禁不住对自己的感觉产生了怀疑,难道那天是自己的错觉吗?是自作多情?她反复玩味着那双“闪着火花的眼睛”,是,还是不是?

也许他根本就没有喜欢过我,只是我自以为是的错误解读。是啊,在他的眼里我算什么呢?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学生。我们是什么关系?只不过是师生而已。

一年多来对他全部的情意原来完全是一厢情愿,对他所有的思恋,只不过是傻傻的单相思。她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是那么傻,痛了那么久,怎么才明白过来呢?你算什么优等生啊,完全是个白痴。你的文化和知识都学到哪儿去了?白喝了这么多年的墨水。

下午放学的时候,杜家庄的村人们还是用艳羡的眼睛欣赏着她,孩子们还是热热闹闹地追逐在她的身后,他们好像对她身上发生的一切茫无所知。

以前她是多么受用人们的赞美和追捧啊,她为自己的美貌和学识而自豪,因为这样她就感觉离自己的老师唐新文,那个同样受人们追捧和赞美的人近了一些,她愿意被人们与他相提并论。

可是现在这些还有什么用呢?她的美貌和学识对他来说算什么,他从来都没有正眼瞧过。比如说今天下午的数学课上,他在她的身边走过来又走过去,帮其他同学讲解难题,她用那么期待的眼神望着他,希望引起他的注意,希望向他问一道数学题,可是他始终都没有注意到她,没有看她一眼。她的心中充满了悲哀,原来自己在他的眼中根本就是隐形人。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怀疑自己,否定自己。她甚至觉得村人们的赞美和欢呼都是对她莫大的嘲讽,就像一只可笑的被人围观的猴子。也许每一个人都知道她的自作多情、自不量力,早就成为人们的笑柄了,自己还在沾沾自喜。她只想逃避,逃离人们的视线。

她日渐消瘦。她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每天头脑里稀里糊涂的。可她还是更加拼命地学习,除了学习她还有什么呢?只有把自己泡在书堆里,她的心才暂时不那么疼痛。

你看,他正在远处和别人有说有笑,我痛苦与否,心情如何,是死是活,根本就不干他的事。此刻,在我最痛苦的时候,他哪怕只是回头看我一眼,我也会感到莫大的安慰,可是他怎么那么狠心呢,我对他的一片情意,竟然换不来他的一次回眸!

张东芝的母亲看着日渐憔悴的女儿寝食难安:“闺女啊,你这是咋了,你以前總是活蹦乱跳的,怎么不吃不喝不说话了呢?”

她说:“妈,我没有胃口,没有心情。”

她的母亲特意去赶了个邢家集,买了条大鱼,太阳还没落山就炖上了。这回女儿可吃顿饱饭了。她心里想。

可是她的女儿放学回来,只吃了一口就放下筷子,说:“我吃不下,想吐。”她的母亲一听就掉泪了:“孩子,你以前见了鱼就像猫见了腥一样,一次能吃下好几个煎饼,怎么现在就吃不下了呢?”

她的母亲当即就要带她去看大夫,她说什么也不去:“我没病,过几天就好了。”她知道,她得的是心病,除了那个人,就是华佗在世也治不了她的病。而那个人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她受折磨,不想救她。她无助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叫了一声:“妈。”泪水涌满了眼眶。

下午最后一节课,她感觉头重得像灌了铅一样。她本想在课桌上趴一会儿就好了,可是不知什么时候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时,教室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她心里说,放学了,该回家了。可是她抬不起头,脑子里稀里糊涂的,似梦似真,又昏睡过去了。

她再次睁开眼睛时,一时不知身置何方。“你醒了,好些了吗?”一个声音问。

然后她就看到了他,她的老师唐新文,他正坐在她身边。她这才明白自己正躺在办公室的小床上,额头上还敷着凉凉的毛巾。

“你烧得很厉害,”他说,“生病了就该请假休息,怎么还这样硬撑着呢?”她的眼泪顺着眼角淌下来,感觉自己像一个满腹委屈的孩子。此刻,她多想在他的肩头靠一靠,就一会儿,哪怕到明天他又变得冷漠无情,不再多看她一眼。

可是她没有。你怎么这么没有出息呢?干嘛要在他的面前哭,还想让他看你的笑话吗?她对自己说。她抹了一把眼泪,拿掉额头的毛巾,挣扎着要爬起来,身子重得很。

他一把按住她,顺手拭去她眼角的一滴泪水,“再躺会儿,我送你回去。”他说。她猛地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眼睛上,发出一声哽咽。但她很快镇定下来,放开了他的手。“不用了,”她说,“我自己能走,不麻烦你了。”

她坐在床沿上穿了鞋子,拿起放在旁边的书包,走出门,头脑一阵眩晕,脚下轻飘飘的。唐新文急忙推来自行车,追到大门口说:“上来,我送你回去。”“真的不用,谢谢。”她说,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

出了他的视线,她的眼泪才落下来。街上的小孩子又跟上来了,她不想在孩子们面前流泪,可是她感觉像看见了自己的亲人,眼泪更止不住。这天,孩子们破例收了柳哨,不吵不闹。

秋收的时候,唐新文老师带领全班同学去生产队里体验劳动,帮着队里收地瓜。日暮时分,乌云黑滚滚地上来了,好像就要压到人的头顶上。突然狂风大作,闷雷在云层里发出一串串磨盘转动的闷响,闪电一个接着一个。大雨被狂风刮歪了,斜着抽打在人的身上。整个山坡都乱了,人们跑的跑,散的散,大人吆喝孩子,孩子哭爹喊娘。

除了不时划过的闪电的亮光,山坡上漆黑一片,对面看不见人,大雨浇得人睁不开眼睛。风大得要把人刮跑。唐新文老师让大家分成几个组牵着手,一起摸索着往前走。“一定要抓紧了,不要走散了!”老师大声朝他们喊,他自己推着一车地瓜断后。

张东芝突然发现老师没跟上来,用尽气力喊了几声“老师”,可狂风像有吸精大法,把人的声音吸去了精气神,变得虚弱飘渺。风还直往人的嗓子眼里灌,喊到一半,就被噎回去。

没有回音!她担心极了,不顾其他同学的劝阻,毅然挣脱了他人的手。她要回去找他,这种时候她必须要跟他在一起。她艰难地走着,风把她刮到这边,又把她吹到那边。小路的一边是高高的地堰,无遮无拦,随时会有被吹下去的危险。她什么也顾不上了,心里只是惦记着那个人,只有看见他,她才能放心。

突然,借着闪电的亮光,她发现有一辆独轮车翻倒在地堰边,地瓜一半洒到了堰下。她的心一紧,扑上去,借着第二个闪电飞快查看,就是那车子,就是那地瓜啊!她的第一意识就是老师摔到地堰下了。她朝着下面声嘶力竭地哭喊:“老师!老师!”

她的叫喊声被这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无情地吞噬了。一阵大风袭来,她脚下一滑,掉了下去。在滑落的一瞬间,她感觉像没了根的草一样恐惧和无助。她落在地边的杂草里,额头磕在石头上,一阵剧烈的疼痛,鼻子里有血腥的感觉。可她顾不得自己了,只是狂乱地在杂草里摸索,呼喊。

她什么也没有摸到,只有无边的黑暗和肆虐的狂风骤雨。她的头脑还算清醒,想着他可能摔到远处去了,便往地里爬。她辨不清地形,一下跌进地边的小壕沟里,浸到泥水里。

她先是在泥水里摸索,一无所获,又很快爬上来,在宽阔的田地里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她仿佛看见他就躺在那里,等着她去救助。

张东芝感觉自己越来越虚弱,可还是是机械地在地上爬着,摸着,喊着,分不清自己脸上是雨水还是泪水。她的心里只有一个信念:找到他,和他在一起!当她再也没有一点力气,而颓然闭上眼睛时,她想:既然找不到他了,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

她感觉自己在无边的雾霾和泥淖里挣扎,过了一片密密麻麻的荆棘,眼前又是密密匝匝的树篱。隐约远处有桃花,还有一张脸,她急切地想看到那张脸,可是重重藩篱好像永无尽头。

她拼命地往前跑,不断地对自己说:快了,快到了,快看到他了!突然她的身体悬空了,她感觉自己正掉进万丈深渊,她绝望地哭喊着“老师!老师!”那张脸清晰起来,就在远处望着她。她感觉那么不舍,伤心欲绝,肝肠寸断。

“东芝!东芝!”她听到了呼唤,猛地睁开眼睛,看到的是母亲的脸。她在急切地寻找,父亲的脸,医生的脸……没有她要找的那张脸,没有!她绝望了,重新闭上眼睛。

看不到他了,他一定是死了!既然他死了,我为什么还要活着呢?!

她的母亲轻轻地摇晃她:“孩子,快睁开眼看看,为了你,唐老师一天一夜没合眼了。”她看见他了,就是那张脸!他的老师唐新文好端端地站在她的面前,正关切地看着她。她哭了,又笑了。

原来那辆翻倒的独轮车并不是唐新文的,而是别人弃在路边的。他的车子也这样倒在了路边,他又摸索着把地瓜一个一个捡起来,所以耽搁了很久。他本来推着车子过去了,可总觉得不安,好像刚才地堰下有声音。他放好车子,倒回来,仔细听听,果然听到了她微弱的呼声。

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连滚带爬下到堰下的。在那片泥泞的刚收完地瓜的地里他找到了浑身看不出模样的她,他把她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是老师把你背下山,又把你送到医院的,”她的母亲说,“要不是唐老师,你的小命早没了。”

“你也是,怎么那么不小心呢,那么大的风雨还乱跑。”母亲的埋怨声里满是关切。

当病房里只有唐新文一个人时,张东芝觉得别别扭扭,有点不好意思,因为她依稀记得梦中好像躺在他的怀里,他把她抱得那样紧,好像自己还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幸亏是梦,她想。她偷偷看看他,脸红了。

这几天张东芝的母亲天天往医院里给她送好吃的。母亲看着她,很欣慰的样子,“也是因祸得福,你终于有胃口了,气色好多了。”她说。

张东芝一想到放学后唐新文就会来看她,她就特别期待,原来住院是一件如此幸福的事。

她闭上眼睛静静地想他,那俊朗的脸庞、深邃的目光,高挺的鼻梁……她伸出手,仿佛能一一触摸得到。

她不觉朦胧睡去,睡梦中,感觉有人正盯着她看。睁开眼睛,正好捉住他深深的目光,目光中满是爱怜。这种目光似曾相识,梦中见过?她的突然醒来让唐新文措手不及,他直起身,掩饰地说:“正想叫醒你呢,你就醒了。我去县里开会了,所以来得晚。”他又对她说,“今天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放心吧。”她说。

他从包里掏出一条白纱巾,放在她的枕头边上,说:“顺便从县城里给你捎的,也不知你喜欢不喜欢。”她把它拿在手里,轻盈洁白。一股喜悦从心底升起,这是他为她买的,是他精心挑选的吧,他心里有她。

“很喜欢。”她说,“你扶我起来。”

他赶忙从背后托起她,帮她把纱巾系在项间。她就在他的怀里了,他的鼻息在她的项间漾开。他的头就俯在她的上方,离得那么近,她只要稍一抬头就能触碰到他柔软的唇。她的发丝就在他的胸膛拂过。

她抬头看他,他也正看她,她就在那深邃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此刻,她就在他的眼睛里了。我的眼睛里一定也有一個他吧。她想。

“梦”中的一切突然清晰起来,哦,那不是梦,她就像这样真实地在他的怀中待过,一切都在那个风雨之夜发生过——

他把她抱在怀里,喊她,摇她。她睁开眼睛,看见他,虚弱地笑了:“我终于找到你了。你还好吗?”

“好。”他使劲点头。她感觉被他抱得那么紧,就贴在他的胸口,感觉到了他的心跳,多么有力的心跳啊。他的泪水滴在她的脸上。“你哭了吗?”她心疼地抬起手,想为他擦眼泪,他的眼泪是会让她心痛的,可是一点力气也没有。

她感觉自己就要死了,可不能就这么死了,还有话要问他呢。她精疲力竭地在他的耳边问道:“你……喜欢我吗?”

“喜欢,一直喜欢。”他流着泪,深深地看着她说,“不要说话了,我送你下山,你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他抱着她站起身来。

她笑着闭上了眼睛:这就足够了,死而无憾了!

风,停了!雨,住了!

杜家庄人再看到张东芝时,都惊讶于她的美丽前所未有。她颈间的白纱巾使她更加典雅脱俗,欲飘欲仙。可是人们又觉得她的美并不仅仅是一条白纱巾所能解释的,那又到底是什么呢?是一种内在的东西,是由内而外散发出的一种韵味,一种光彩。

是啊,美,是一种光彩!

刚开始,张东芝有点不好意思看唐新文,可是她能感觉到他心中的甜蜜,而他的甜蜜又使她自己的甜蜜增加了一百倍。即使不看他,她也能准确地感知他的到来,她知道他在看她,她猛地抬头,他又倏然把视线移开,装作看别的地方了。她低下头,她知道他又在看她了。

第五章 儿子和女儿

还是暂且放下张东芝和唐新文的往事,回到当下吧。

正当我听村里的妇女们为张东芝和唐新文的事长吁短叹时,王麦玲站在她奶奶家的大门口朝我招手。

“什么事,神神秘秘的?”我走过去问。

王麦玲一脸严肃:“有大事。”她把我拉到墙角里,压低声音说:“你得帮我搞个侦查。”我一听来劲了:“这个我会,电影里看过。怎么回事?你快说说。”

前些日子阴雨连绵,那天王麦玲无聊地站在北屋门口看雨,她的奶奶披着块塑料布一面进进出出,一面抱怨天和地。她忽然瞥见一个身影一闪,进了东屋旁边的厕所。“妈!”她脱口叫道。

其实她的姑姑正坐在炕沿上绣袜垫,冲过来,一把把她拽进屋里:“哪有你妈?你妈不是出远门了嘛。”

“就是我妈,我看见了,刚才进厕所了。”王麦玲嚷道。

“怎么会是你妈呢?你看花眼了,那是你奶奶。”姑姑说。

“我不信,就是我妈。”她连咬带掐,挣脱了姑姑的手,冲出去。厕所里空无一人。

“难道是我看错了吗?”她的心里疑惑不堪。那分明就是母亲的身影啊,哪个孩子会认不出自己的母亲呢?哪怕只是一个背影。

“是你太想你妈妈,出现幻觉了。”她的姑姑说。

就在王麦玲要把这件事忘了的时候,又有了新的疑点。她偶然发现,奶奶早上摊煎饼的时候,会把一些煎饼和菜偷偷摸摸地送到东屋里去,可东屋是从来不住人的,只是一个又黑又深的存放东西的地方。当她把前后发生的事情联系起来的候,她的心咚咚地跳得厉害。

这时我的心跳也加速了。我说:“真要是你妈妈在里面就好了,这样你就能见到妈妈了。”王麦玲使劲点了点头,眼圈红了。

“你不要着急,我帮你侦查,一定让你见到妈妈。”我大包大揽地说。

我跟着王麦玲走进家门,轮番观察着家里两个人的行动,只盼她们快点出门。她的姑姑正坐在窗台前,对着镜子编辫子,两条短辫编了拆,拆了又编。她奶奶一直在院子里吃力地修理一张,好不容易看着她把头和柄合在一块了,不知怎么的,她对着它瞄了半天,又把头从柄上退下来,所有的修理工作又回到了起点。

我和王麦玲实在看不下去了,干脆歪在炕上看她姑姑编辫子,心想:就这么两条粗黑的短辫,还能编成两朵花?歪着,歪着,不知什么时候我俩竟然睡着了。

我醒来时院子里静悄悄的,梧桐树上的一只小知了先“吱”“吱”地试着叫了两声,感觉嗓子还不错,就高兴地“吱——”大叫起来。

我捅了捅还在熟睡的王麦玲:“快醒醒,快醒醒。”

“干什么?”她睡眼惺忪,半个身子还在周公那里。

“干正事,”我说,“你不找妈妈了?不侦查了?”

王麦玲一骨碌爬起来:“找妈妈!”“她们都出去了?”她又低声问。

“我侦查过了,没人。”我也放低音量说。

我们两个踮着脚悄悄地向东屋门口逼近,越来越近了,越来越近了。我俩把头抵在门板上,像瞄准一样眯起眼睛,努力从门缝里往里瞅。可惜里面太暗,什么也看不见。我们俩悄悄憋足了劲,一齐使劲推门。门是从里面顶上的,竟然有所松动。这时,门轻轻地开了一条缝,一只大手伸出来,把我们两个拉了进去。

王麥玲感觉到了,那是他的爸爸的手——那双牵着她跨过无数道沟沟坎坎,都不会让她摔倒的大手;那双在她感冒时抚摸一下她的额头,她就感觉通体舒畅的大手;那双用力一挥,就如旗帜般使全生产队的男女劳力随着他走向田间地头的大手。

当我的眼睛适应了小屋的幽暗,我看到了王麦玲的爸爸妈妈。他们坐在一张木床的床沿上,床上放着一个绿色塑料壳的手电筒。王麦玲妈妈的肚子大得像气球一样,她心疼地把王麦玲搂过去,一遍遍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和脸颊。

她的爸爸从枕头下摸出两块糖分别递到我们两个手里,千叮咛万嘱咐地说:“千万不要说出去,不要说我们在这里,对谁也不能讲,听见了吗?过几天我们就出去了。”我和王麦玲使劲点着头。

王麦玲的爸爸妈妈又嘱咐了我们几遍,说:“快出去吧,一会儿家里会来人的。”

门又开了一条缝,王麦玲的妈妈不舍地放开了她女儿的手,我和王麦玲又踏进了正午的阳光里。王麦玲终于见到她的爸爸妈妈了,她咪咂着糖块,非常甜蜜幸福的样子。她相信爸爸妈妈的话,再过几天,他们就能在外面相见。之前的这段日子只不过是一个不愉快的小插曲,生活终究还会走上正轨,还将恢复到从前的样子。

然而当我看着她脸上的笑容时,我的心里有隐隐的不安,说不出为什么,只是朦胧地觉得,在她走出幽暗的小屋的那一刻,随之到来的将是生活的改变,至于变成什么样子,岂是我一个孩子的思考所能及的呢?王麦玲感觉很满足地走了一回,她以为这是走向幸福的新生活的开端,岂不知,这也许是她与过去美好生活的告别仪式呢。

现在想来,在此后的数年中,王麦玲一定时时怀念那间幽暗潮湿的小屋,时常回忆起在母亲怀抱中那温暖的一幕。时时回忆它,是恐怕忘记它。她要留着它,在无数个夜里去回味,去品咂,然后告诉自己:我也是有爸爸妈妈疼爱的孩子。

第二天王麦玲没来上学,我和张志生都很生她的气,说好了今天一块“修理”吴老头的,难不成是临阵脱逃了?真不够意思。

事情是这样的,吴老头这几天正好处于心情的低谷期,至于原因嘛,地球人一看都明白,人家挂着幌子呢:他的脖子被挠得一道一道,道道见血,惨不忍睹。一看就是她老婆的“五齿耙”的杰作。

本来他的显赫部位挂点彩也是常有的事,见怪不怪,他本人和路人也不怎么当回事了。关键这次有升级版,他的饭也被他老婆戒了。“当个破民办老师,就那么两毛钱的工资,还今年拖到明年,拿不回来。你还好意思吃饭?”她老婆骂道。

人是铁,饭是钢,吴老头饿得前胸贴后背,看见什么都像是红烧肉。他整天黑着个脸,像饿狼看小绵羊一样盯着他班里的学生,净琢磨着怎么把自己遭受的折磨移植到哪个倒霉孩子身上。饥饿没能扼杀他整人的天赋。相反,越是在这种痛苦时刻,他“管理”人的手段越能发挥得淋漓尽致,奇思妙想汩汩如泉涌。这天,不知哪个孩子那么不小心,就犯到他手里了。

二年级的教室门口看热闹的学生围得里三层,外三層。我和王麦玲好容易挤进去,我的妈呀,少儿不宜!赶紧用手捂住眼睛。一个男生被扒得一丝不挂,站在讲台上展览呢。吴老头一脸得意,一点也不为自己的卑劣行为感觉害臊。张志生一看就气冲云霄,原来那个被“展览”的孩子不是别人,正是他大伯家的一个小哥哥,是个老实得一说话就脸红的孩子。

“欺负老实人!我修理他!”张志生说。

我和王麦玲也义愤填膺,当即表示:我们帮你“修理”!

现在怎么办呢?三人作战小分队缺了一名得力干将。张志生说,计划还得照常进行,只能暂时由三人队变两人组了,因为盒子里的“生化武器”不等人。

至于“生化武器”嘛,都是原生态的,杜家庄土生土长的。六月的山坡上,一切生灵都像是吸饱了水分似的恣意疯长。随便翻开哪一块石头,都会有一两根黑油油的蜈蚣精神头十足地哧溜哧溜爬。昨天下午张志生特意去他家附近的山坡上精选了数条 ,一条条要个头有个头,要气势有气势,放在瓶子里养着。

武器是有了,关键还在包装。早上起来,他到处瞅,很快就瞄上了她妈妈盛大药丸子的一个精美的铁盒子。趁妈妈一个不注意,他已经把药丸子倒到猪食槽子里了。他家的大肥猪还以为得了什么名贵点心,乐得哼哼哈哈的一阵乱拱。“反正也没浪费。”张志生心里说。

他把蜈蚣们从瓶子里夹到铁盒里,还在里面放了些新鲜的湿土,确保它们在与吴老头见面之前还活着。张志生让我先检查一下,我不敢看。我想象着吴老头打开盒子的一刹那……妈呀,想想头皮就发麻。

第二节课上课之前我和张志生溜出了教室,张志生猫在二年级的教室门口,我在外面给他望风,不早不晚,上课铃刚刚打响,吴老头离教室不远不近,“好了,上!”我相当激动地向他发出肢体语言信号。

张志生一个箭步窜到讲台上,把盒子放好,摆正。然后我们两个没事人似的向自己教室走去。我和张志生坐下,数到三,一起堵住耳朵眼。剧情正如我们所料,但来自二年级的声浪的爆炸性能量还是大大超出了我们的预想。

吴老头没能抵挡住“精美礼盒”的诱惑,特别是在这种饥肠辘辘的时候。他满怀希冀地打开了它,就看到十几条蜈蚣正昂首瞪着他。吴老头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他满脑子还是精制小饼干),直接从讲台上跌落下来,顺手打翻了“潘多拉盒子”。那些已经在盒子里憋了一早上的蜈蚣们一遇见清新空气就像打了鸡血似的,四散爬开,一个比一个生猛。

前面的女生就像有指挥棒似的齐声尖叫,吓得纷纷往后躲,后面的男生们连起哄带敲桌子踢凳子,争着抢着到前面来逮蜈蚣。两队相遇又是一阵“男女混合叫”。

吴老头坐在地上,“哎哟”声喊得山响。他还没忘了骂人:“哪个小崽子干的,缺了大德了,让我逮到,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中午放学的时候才听说王麦玲的爸爸妈妈昨天夜里被抓走了。大人们议论纷纷,都说:怪不得村里的狗叫了一夜呢。

“啧啧,她还真大胆,临生了,还偷偷跑回来了。”

“躲在家里这么久了,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也不知道是谁告的密?”

“谁知道呢,也许早就被镇上计划生育工作组的人盯上了吧。”

“该!”他们又说,“这就是违反计划生育政策,超生的下场。”

……

我想起王麦玲妈妈的大肚子,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实在想不通,人们怎么就不能像我和王麦玲一样替他们守住这个秘密呢?他们可是过几天就出来了呀。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王麦玲该有多伤心,还不知道哭成啥样了呢。

昨夜,王麦玲的爸爸妈妈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计划生育工作组的人会突袭。那本来是一个祥和的夜晚,熬过了几个月的东躲西藏担惊受怕的日子,他们感觉从来没有这么踏实过。王麦玲的妈妈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儿子再有几天就出生了,她甚至能感觉到小家伙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出来了。今天还见到了自己的宝贝女儿,几个月来,她无时无刻不思念着她,牵挂着她。每个夜晚的梦里她都把女儿抱在怀里,醒来却是空空的。今天她终于真的抱着自己的女儿了,手上还留着她的气息。

“就要熬出头了。”她像是对王麦玲的爸爸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王麦玲的爸爸说:“是啊,等儿子生出来,他们就拿我们没办法了。”“不管怎么样,这罪没白受,我们就要有儿子了。”他长出了一口气。

几个月以来,他们第一次这样沉沉地睡去,还是在自己家睡觉踏实啊。他们睡得太熟了,以至于当村干部和计划生育工作组的人破门而入时,他们的眼皮还黏黏的,睁不开。

累了,乏了,折腾不动了,束手就擒吧。

几个男人女人不容分说把他们从床上拖起来,架着就走。他们被架到大路上,塞进停放在那里的吉普车里,随即车子发动了,一溜烟就出了村子,只留下远处王麦玲的奶奶呼天抢地的哭声

我心事重重,没有心思吃饭,拿了个煎饼就向学校走去。

修理吴老头的事闹大了!远远的就听见吴老头的老婆在校园里破口大骂,她把学校当大街了。无论唐新文老师怎么劝,她就是在学校里闹着不走,非要把谋害她男人的“凶手”揪出来不可。她扬言,一天逮不到凶手,就天天来骂。吓得张志生躲在板底下不敢出来,我只好陪着他,因为我也是从犯嘛。

吴老头罢工了,躺在床上不来上课。其实大家都有点怀疑他的动机,躺在家里的床上好像比在学校里上课更有可能有饭吃。

二年级的课暂时由唐新文老师带着,上课的时候,老师两个教室来回跑,一节课下来,累得满头大汗,口干舌燥。一天不到,嗓子就哑了。放学后我和张志生主动去办公室向老师承认了错误。第二天,唐新文老师亲自带着张志生去吴老头家里道了歉。

吴老头本来还准备在床上赖一阵子,他老婆一声大喝:“你还装什么装?唐老师都到家里来请了,你还不赶快去上课!在家好吃好喝伺候着你,你还上瘾了。”他才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准备去上课了。临来的时候,唐新文老师还从供销社里给吴老头买了礼品,张志生看着那些好吃的,心想:白瞎了這些好东西。

听说王麦玲的爸爸妈妈又跑了。他们是在看管他们的工作人员的眼皮底下,从医院的妇产科里跑的。

那晚,吉普车把他们带到镇上的计生委里,两口子当即被分开看管。王麦玲的妈妈被带到一个小房间里,两个胖大的妇女把她按倒在一张小床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并警告她放老实点。门外是走来走去的执勤人员。

第二天一早,王麦玲的爸爸妈妈就被通知到医院做引产手术。王麦玲的妈妈又哭又闹:“你们怎么下得去手啊!求你们留下我的孩子吧”!没人理她。

她已经虚弱得站不住了,没有了这个孩子她还怎么活呢?她不由自主地跪下了,喃喃地说:“求求你们,求求你们,留下孩子,怎么处置我都行,我去坐牢。”

“站起来,站起来!少来这一套,我们见识得多了。”一个胖妇女说,“你违反政策还有理了,一边老实呆着,没你说话的份。”

在医院里,监视她的人寸步不离,王麦玲的爸爸也来了,只能远远地看着。她躺在病床上,感觉自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那些护士医生手里的器具此时看来多么狰狞可怖。一针下去,她的孩子就没了,这怎能不使她撕心裂肺呢?

为了这个孩子,她已经数不清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担了多少惊,害了多少怕。为了躲避村干部的围追堵截,多少个深夜她和丈夫在山林里跋涉,从这个亲戚家转移到另一个亲戚家。有一次,他们正在山路上艰难地行走,村里的拖拉机跟来了,那突突突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听上去惊心动魄,炫目的灯光把山路照得如同白昼。

幸亏他们及时下到路边的水沟里,趴在杂草间。灯光晃过他们的后背,开远了。她从杂草里爬出来,浑身已经被水浸透了,她哭了。有多少个这样的夜晚她都感觉自己支撑不下去了,拖着沉重的身子,想吃点什么东西也吃不到,忍受着思念女儿的痛苦,遭受着亲戚的白眼,随时顶着倾家荡产的压力……

可是这一切她都挺过来了,是肚子里的孩子使她挺过来了,为了这个孩子她什么都能忍,什么都能受。为了儿子,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惜!想到自己也要有儿子的那一刻,她是幸福的,自豪的,不由得憧憬着苦尽甘来的那一天。从此再也不受乡邻的侮辱了,她也是一个能生儿子的女人了,这将是一个有儿子的强大的家庭了。王家的香火也不会断在自己的手里,从此后继有人了。为了这个,就是受再多的苦,再多的罪,哪怕倾家荡产,也值啊。

随着风声越来越紧,较近的亲戚都成了重点监视对象,远房的亲戚们害怕受到牵连,避之唯恐不及。孩子就要生了,总不能生在野地里吧。王麦玲的爸爸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策:潜回家去,把孩子生在家里。根据古书上的经验,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又能怎么样呢?也只有出此下策了,她想。再说,几个月的颠沛流离她也受够了,此时,家对她充满了无穷的诱惑力。

可是怎么就前功尽弃了呢?怎么就功亏一篑了呢?为什么偏偏是在最后时刻,就暴露了,就走漏了风声呢?这是老天爷跟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吗?怎么就那么大意呢?悔啊!恨啊!

一切都晚了,一切都完了。那些穿白大褂的正向她逼近。她一下昏了过去。

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房间里空无一人,她的第一意识是摸自己的肚子,谢天谢地,孩子还在。她不知道为什么房间里会出现这种短暂的“真空”。她也不想知道为什么了,此刻她只想保护自己的孩子。

所有的虚弱一瞬间化作无穷的力量,她飞速下了床,来不及穿鞋就跃上了窗台,一扫大肚子的笨拙,像一个伶伶俐俐的少女。

身后,一声尖叫,像活人瞧见了诈尸一样,一个胖女人出现在门口。她一时被惊吓住了,窗台那边有点高,迟疑间,那个胖妇女扑上来就要抱她的腿。慌乱中,她看见自己的男人向她跑来,她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正好落在他的怀里。

“快来人啊,跑了!跑了!”估计那个胖女人不会轻功,也没有男人的怀抱等着让她落,所以她没敢跟着跳下来,只施展开自己的大嗓门。

他拉着她飞快地跑出医院大门,门外是一望无垠的玉米地。他们大概慨叹了一声“天不灭我王家”之类的话,就一头扎进了青纱帐。

后面的追兵眼看着他们融进了茫茫的玉米地。“嗨!这超生游击队怎么比战争年代日本鬼子的正规军还难对付!煮熟的鸭子又飞了!这大海捞针一样。都别愣着了,捞吧。”

已经有人追来了,还不时吆吆喝喝地向他们喊话。他们穿过一片玉米地又穿过一片玉米地,满眼都是绿,满脑子都是:往远处跑,往远处跑。满心都是恐惧。腿不打弯了,不知道累;脸和手被玉米叶划得一道一道,不知道疼。

当他们又钻出一块玉米地时,在这玉米的海洋里出现了一条小道。王麦玲的妈妈终于支撑不住了,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哭起来,这样没完没了地跑,何时到头?这样下去,他们迟早会被围剿的,就算抓不住,也会被困死。他们不禁泄气了,难道这一次又是徒劳吗?只是一次无谓的挣扎?

这时一辆手扶拖拉机突突突地顺着小道开过来。王麦玲的爸爸像看见救星一样站在了路的中央对那个驾车的人来说:“停一下!停一下!捎我们一段吧!”,好像这个伸手拦车的人不存在,只是个幻觉,驾车的人照旧往前开,没有一点减速的意思。王麦玲的爸爸关键时刻没敢螳臂当车,赶忙让了道。同时,他绝望地瘫倒在地上。

突然,王麦玲的妈妈指着远处惊喜地说不出话来。手扶拖拉机奇迹般地在远处停下了,那个驾车的中年男子正在向他们招手:“快过来!上车!”

王麦玲的爸爸妈妈就这样坐着手扶拖拉机远去了。瞒过了所有人的眼睛,只留下那些“追兵”们妄自排兵布阵,围追堵截。这也留给当年那些计划生育工作者们一个长久的谜团:只知道他们是怎么跑的,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没的。

暑假开学后,我们搬到了隔壁一个较小的教室,从此成功升级到高课桌,有了自己单独的教室。而且在此后的四年中,唐新文老师将为我们所独有,不用再跟别的年级分享了。独自拥有这么好的老师,真有点不好意思,那感觉就像一个人守着一大锅子肉一样,太奢侈了。

小麦种下去不久就露出了头,田野里一片片新绿的时候,霜雪也下来了。这个时节,果实入库,颗粒归仓,山坡里站着的桃树红艳艳的,觑着白云,悠闲得跟杜家庄的人一样。

镇上赶会了。

赶会比赶集排场大多了,好吃的好玩的应有尽有。班里已经有好几个同学去赶过会了,都迫不及待地把新买的衣服穿来,眉飞色舞地说着在会上的见闻。其他同学听得心里痒痒,都信誓旦旦地要去赶会。

我也想带弟弟去赶会。我小心翼翼地跟父亲要两块钱,没想到父亲很痛快地从兜里掏出三块递给我说:“去吧,买点好吃的,再去看节目吧。”

早早地吃了早饭,穿戴整齐,村里的大人孩子一拨一拨地去赶会。大路上各村赶会的人络绎不绝。我一只手提了跟大人们手里一样的黑皮革皮包,一只手牵了弟弟的手,混在大人堆里,可不与那些蹦蹦跳跳的小孩子为伍。

越接近会场,人越多。那一段狭窄潮湿的小土路上人都挤不开了,只能排着队慢慢走。

走慢点也好,还不耽误看两边的水洼。水面上漂着叫不出名的各种红的绿的水草。再仔细看,水草下这里一咕噜,那里一咕噜,这边又啪的一下溅起一朵水花,也不知谁在闹,小鱼?小虾?还是小蛤蟆?

最先看到人群的是小猪,猪市场在会场最外面的白杨树林里。一群群小猪肥嘟嘟的,头顶上的白杨树叶金灿灿的。几只叶子飘下来,落在这只那只的身上,它们也顾不上,任由叶子在那里落着,只是瞪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你,怯生生的,又很期盼,那意思是:选我!选我!

赶会可不像赶集那样当天就散,很多商家都做好了过夜的准备,先给自己扎起了帆布帐篷,因为要“赶”好几天呢。

最壮观的帐篷是卖成衣的地方,这也是大人孩子要逛的第一站。从来没见过这么多时髦的衣服,大人的、小孩的,挂得满满的,花花绿绿,看花了人的眼。逛过来又逛过去,眼睛都盯着衣服,不免你挤着我,我擦着你,也浑然不觉。

炸油条的、摆小摊的都搬到会上来了,镇上的几家国营饭店也暂时入驻,许多人围坐着在吃饭。我给弟弟买了几根油条,让他一面逛一面吃。

我们逛到卖鞋帽的地摊上,正好有我要找的警察帽子。弟弟可喜欢警察帽子了,看见村里别的小孩戴着就眼馋得迈不动脚。“这个警察帽子多少钱?”我问。

“一块五。”摊主说。我毫不犹豫地从皮包里掏出钱,数出一块五递给他。

我给弟弟戴上,他乐得嘴都合不拢了。他正了正帽檐说:“姐,我回家带上我的洋火枪,我保护你。谁要敢欺负你,我就抓他。”

“好。”我说。弟弟戴着警察帽子多帅啊,像个真正的小警察了,我感觉特别自豪,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节目是必须要看的,否则就别说你赶过会。节目可不少,有唱老戏的、玩杂技的,还有练气功的,都在捂得严严实实的大帐篷里,恐怕被人偷看了。想看电影,要去公路那边的电影院。

我和弟弟都觉得练气功的不错,在帐篷门口买了票,就进去了。帐篷里围了一圈人,小孩和老太太在前面的地上坐着,其他人在后面或蹲或站。一个老太太和一个小孩手里都拿着黄灿灿的炸饼,一面看一面撕着吃。

只见那个大力士腰里扎着红带子出来了,先运足了气,一掌就劈开了一块砖头,又嗨的一声把另一块砖头照脑门拍上,砖头碎成了几块。

这还不够,随后他躺到摆放在地上的一块木板上,几个人围着他忙活起来,有人抬起一块大石板放到他的肚子上,有人拿来大锤。一切准备停当,大锤抡起来砸他肚子上的石板,真让人替他捏了把汗,胆小的观众干脆别转脸不敢看了。石板碎了,那个人安然无恙地跳了起来。人群发出一片欢呼。气功表演怎么这么好看呢!

看完练气功的出来,迎面碰见杜香。杜香穿着新买的红色“涤卡”上衣,还是流行的小翻领式样,把我身上老式的“一九蓝”褂子比得窝窝瘪瘪的。她穿着新衣服越发显得唇红齿白,像个漂亮的大姑娘了。

我非常羡慕杜香,真想快点长大,长得像她那么高,穿她那样的漂亮衣服。在班里,谁不羡慕崇拜杜香呢?这并不仅仅因为她比我们长几岁,重要的是:她太有才了。

她随便说出的每一句话,对我们都不啻是警句格言,其敬慕之情不比你今天听到“知识就是力量”逊色多少。我们总会瞪大了眼睛不无遗憾地想:我怎么說不出这样的话呢?

她的才华不但表现在语言上,还体现在行动上。她特别有主意,就算天大的难事,到了她那里就成了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

在我们杜家庄小学二年级,如果说唐新文老师坐头把交椅,那杜香就该坐第二把(不是要占山为王,就是一比方)。没有任何强加的成分,我们都五体投地地甘愿接受杜香的指挥和领导。因为有谁能像她一样画出那么漂亮的荷花和牡丹花呢?而且还把班里的每一个女生都培养成了“画痴”,天天用粉笔头把校园里的乒乓球台画得面目全非;有谁能像她一样把自己家的院子变成长满各种奇花异草的大花园?而且在初春时节种出一畦一畦的小花苗,无私地送给大家;有谁能像她一样把煮熟的小地瓜晒制成美味的零食?而且在那个缺少零食的年代使我们在整个冬季都能不时满足舌尖的欲望……

傍晚时分,我和杜香牵着弟弟的手随着赶会的一拨人群进了村。大人孩子都兴冲冲的,还被物质上和精神上的收获愉悦着。

王麦玲独自坐在街心的方石凳上,眼巴巴地望着众人。全班只有她一個人没有去赶会了。她的小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的,准是又点不着火,从做饭棚子里跑出来的。自从她的爸爸妈妈被抓走后,她的奶奶病倒了,几天前她的姑姑也出嫁了,家里只剩了她和奶奶相依为命。她不但要烧水做饭,还要照顾奶奶。

爸爸妈妈在的时候,她哪做过这些呢。刚开始的时候,她连火柴都不敢点,好容易战战兢兢地划着了,吓得惊叫一声,又扔在地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点着了,浓烟比火苗还大,呛得她像得了肺痨一样,一个劲地咳嗽,还直流眼泪。

帮王麦玲点炉灶,教她烧火,就成了我和杜香放学后的第一要务。我和杜香明明给她烧得旺旺的了,可她拿烧火棒在炉子里三鼓捣两鼓捣,火就灭了,满棚子都是烟。只得重新帮她点燃了,又给她讲了一遍烧火的要领。“不要一个劲地往里塞柴禾,柴要不多不少,要保持上下通风,没事也别拿个烧火棒子瞎鼓捣。记住了吗?”杜香问。

王麦玲点头说:“早记住了,可总怕它灭了,一紧张就忘了。”王麦玲又忧心忡忡地说:“他们都说超生的孩子不能上户口,也不能上学,我弟弟要是不能上学可怎么办呢?”

我和杜香听了也很难过,是啊,别的孩子都去上学,唯独王麦玲的弟弟自己不上学,那该多没意思。我说:“不怕,等你弟弟回来了,你也像我一样带着弟弟上学,唐新文老师会答应的。”

王麦玲一听就笑了:“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呢?到时候我也让弟弟坐在我们两个中间。”

“你们两个小傻瓜说什么傻话呢,”杜香说,“等你弟弟上学的时候,你都小学毕业了。”

杜香不用算就算出的数学题,我和王麦玲掰着手指头算了老半天还没算利索。总之这条路是行不通了。“白高兴一场。”王麦玲泄气地说。

我不忍心,就说:“你不要担心,到时候我们去跟唐新文老师说,他会有办法的,一定会让你弟弟上学的。”杜香也赞成这个办法,王麦玲这才勉强挤出了笑容。这时浓烟又顺着王麦玲手里的烧火棒升腾起来,整个棚子瞬间又成了烟雾阵。我和杜香一面用手扇着烟,一面帮她紧急抢救。看来,王麦玲三天两天的是出不了徒了。

王麦玲的小脸又瘦又脏,头发乱得像做饭棚子里的柴草一样。这还是以前的王麦玲吗?我都快认不出她了。她天天想妈妈,有时上着课就趴在课桌上偷偷哭了。老师走过来拍拍她的头,安慰她,她就抽泣得更厉害了。

想得厉害时,她就一个人到自己的家里转转。她家的屋门上都贴了封条,进不去,只能扒着门缝往里瞧。屋里空荡荡的,只有装相片的相框和爸爸一排排的奖状还在墙上。相框里,妈妈笑得跟一朵花一样。

这曾经是一个多么幸福的家庭啊,转眼就天翻地覆了。对于王麦玲这样一个小孩子,怎能承受这样巨大的生活落差呢?如果说生活的极度困窘对她来说还不算什么,没有煎饼吃,没有菜吃,没有油吃,甚至有时连盐都没有,她望着摆在面前的窝窝头和咸菜水,直作呕,她可以忍着,可以不吃。

可是她实在不能忍受的是那种生活的落寞,那种由热闹到冷清,由温暖到凄清的反差。不久之前她还像一个小公主一般被众人捧在手心,转眼怎么就如弃儿一样被抛到了荒野呢?

他的父亲王成不但是杜家庄历史上最成功的队长,在公社里也是挂上号的。在村人的眼里,他更像是个英雄,一个在生产战线上冲锋陷阵,战无不克的英雄。

上工前,队里的男女劳力都要到王麦玲的家里来嬉闹一阵子,而她,王麦玲永远是这个队伍的中心。她的一切都是好的,每一个细节都会在那些婶子大娘的嘴里得到夸赞,而且一天夸了两三遍,明天她们还会乐此不疲。

大姑娘和小伙子们则直接把她抱起来,高高举过头顶,像击鼓传花一样从这个手里传到那个手里,“玲儿,你骂一个,要不就不放你下来。”她急了,就伶牙俐齿地真骂了,惹得他们笑声一片,像听了仙乐一样。

就连最不爱搭理人,一有空就板着脸卷烟卷的大爷,一看见她也变得笑眯眯的,还开了金口:“玲儿,吃饭了吗?”等他们的队长王成吃完饭,把手一挥,他们就跟在他的身后下地去。

那时,王麦玲的母亲总是温婉地笑着,她用那双勤劳的双手使这个家里的一切都成为全村人赞许、羡慕和竞相模仿的对象。她为自己剪裁的衣服,引领着杜家庄妇女们的穿衣潮流。她如果早上改变了发型,到了中午,你去看看吧,家家户户的妇女们没干别的,都在对着镜子剪头发呢。

在杜家庄,哪个女人能把自己的丈夫天天收拾得跟新郎官一样,把自己的女儿打扮得像画上的城里娃?只有王麦玲的妈妈李玉花。整个村子里,只有她的丈夫下地有下地的衣服,推车有推车的衣服,一天的活干完了,立刻把他洗干净,换上的确良褂子、毛蓝裤,这是站街的衣服。

听说供销社里新到了有花有鸟的手绢,第一个领着孩子往那赶的,一定是王麦玲的妈妈。街上来了卖时兴的方格布的,你这里紧赶慢赶还没到地头呢,王麦玲的妈妈早拿着布票买布回来了,三剪两剪下去,三下五除二缝好了,方格短裤已穿在王麦玲的身上了。

这个家是让人艳羡的,也是赢得大家的尊重和感激的。王麦玲的父亲被任命为四队的生产队长时,它还是全村最穷的一个生产队。种上的玉米只长棵子,不结棒子;秋收的时候,别的队里忙着收地瓜,他们一个个挎着提篮净打量着能跟谁家借啦。往往还没过去年就喝西北风了。

王成上任的第一年就带领四队的社员打了个翻身仗。人们怎么也不敢相信,同样的地,种出来的庄稼差距怎么那么大。那一年,四队的玉米棒子一个个长得跟牛角似的,有的一棵上长一个还不过瘾,非要长两个。四队的大人孩子都快被玉米棒子压弯腰了。

更厉害的还在后头呢,到了秋末,一头下去,那地瓜一个个就跟小枕头似的,他们哪还有功夫挎着提篮瞎转悠呢。四队的场院里彻夜灯火通明,地瓜堆得像小山。

这一年的冬天,街头巷尾,茶余饭后,只剩了一个酸溜溜的话题,那就是四队谁家的地瓜干没处放了,谁家被金黄的玉米面煎饼撑得走不动了。

王成像变魔术一样给四队的社员带来了吃不完的粮食,使他们成了这个村子里的富户,使他们成了“富人”。而他创造富裕的传奇并没有就此结束,而是才刚刚开始。他临危受命接任二队的队长,二队的那些出了名的连杂草都不愿意长的山岭薄地在他手里成了专产大地瓜的聚宝盆。

还有那臭名昭著的“涝沟子”,多少年来,人们种上,就没有打算来收过。涝的时候它比哪里都涝,庄稼在被太阳晒得滚烫的泥水里泡着,几天就黄了。旱的时候它比哪里旱得都早,其他地里才刚有点迹象,这里已经煞有介事了。

他带领二队的男劳力在“涝沟子”开出两条壕沟。二队人很是不以为然:换汤不换药!不用说两条沟,以前的生产队长三条四条都开过,也没见有什么用。说来也怪,从此“涝沟子”就像着了魔似的,种啥长啥,那庄稼黑油油地长起来,旱涝保收。这回连那些抽着旱烟袋的庄稼把式也服了:“看来这开沟也有学问啊,也得开在点上。”

他成为五队的队长时,五队的社员立刻欢呼雀跃,他们看到了希望。然而不管他们的期望有多大,王成还是大大超乎了他们的期望值。从此“五队”成了财富的代名词。因为那个年代的财富就是用一小瓮一小瓮、一大瓷缸一大瓷缸的粮食和一垛垛的地瓜干来衡量的。

在那个时代,有多少像杜家庄人一样的农村人靠粮食也为粮食而活着!

至此,王成的奖状都快挂不下了。他用智慧和汗水为这个村庄带来了财富和幸福,同时也为自己赢得了荣誉。他无数次地挂上大红花,站上村里的、区里的、公社的和县里的领奖台。他与区长同过台,与公社书记合过影,与县委书记握过手。

王麦玲的母亲不得不忍痛割爱,把她的画,如《白毛女》《红色娘子军》和《智取威虎山》等分批从墙上撤下来,为她丈夫的奖状腾出地方。她还要把自己的相框匀出一部分,摆上一些他或蹲、或坐、或站的身挂大红花的照片。

当这个家庭被荣誉的光环罩着的时候,淳朴的乡邻们也以他们的方式毫不吝啬地表达他们对王成,对这个家的感激之情。他们不厌其烦地把他描绘成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的天才:他只上了半年学,口算能力却比会计的算盘还快还准;他大将风度,雷厉风行;他……

他们爱屋及乌,给予他的女儿以特别的关爱,给予他的妻子以真诚的赞美。他们每天晚饭后都要一拨一拨地走进这个家,闲话一会儿家常,有意无意地说一些感激的话,否则他们这一夜就会被良心折磨,不能安心地入睡。

如今,这一切都成了过眼云烟。这个家庭褪去了一切光环,失去了所有的荣耀和尊严,成了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犯了错误,该遭万人唾弃,避之唯恐不及的问题户,那个曾几何时还让他们感恩戴德,佩服得五体投地的王成现在只不过是一个犯了错误的一般群众。仔细看来,原来他也没有什么过人之处。那些曾经让他们肃然起敬的奖状,现在不过是些糊墙的纸而已。他们终于可以心安理得地吃着他带给他们的粮食而不必夜不能寐了。

那个不久之前还被众人像星星像月亮一样捧着的,如画上的人儿一般的小女孩,几天不吃饭,几天没人管,原来也不过是面黄肌瘦,灰头土脸的农村娃。王麦玲走出家门,一路上都是人们的白眼,好像他们只有连对这个孩子也不留一点恻隐之心,才能足以表达他们对这个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的家庭的憎恶和不齿。他们中的好些人抱着痛打落水狗的信念,只恐怕找不到机会。

“不要跟麦玲子一起玩。”他们对自己的孩子吩咐道。

王麦玲还太小,还天真地以为她的天空并没有变得那么坏。她还是带着纯真的笑容,叫着“大娘”或“大爷”,向曾经疼爱她的乡邻伸出小手,结果却是自己的手被厌恶地甩开了。

推碾的时候,她端着小瓢在碾道里等一个下午,那些大人们走了一拨又来了一拨,都当她不存在,谁也不让给她。

……

王麦玲对这些骤然的变故懵懂茫然,不知所措,又羞又怕。她用眼泪祭奠着过去,用惶恐的眼睛望着前方的路。

第六章 不打不成交

“到底是哪块‘地呀?”我走在放学的路上,对这个困扰了我一下午的问题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是这样的,下课的时候我提前翻看了一下《狼和小羊》那篇课文,狼说:“我听说,去年你在背地里说我的坏话。”就是这个“背地”把我难住了,到底是什么“地”?在哪块“地”里说的?

地瓜地?麦地?嗯,应该是麦地。这时我满脑子都是家门口的那片小麦地。就是它了。

当然这个问题在不久之后就有了正确答案,原来它什么“地”也不是。可是,你说怪不?直到今天,一说到“背地”这个词,我还是立刻想到童年家门口的那一片小麦地——麦穗正黄。尽管现在物非人非,它上面长的是白杨树了。

扯远了,还是回到“放学路上”。“背地”问题算是暂时解决了,我突然觉得少了点什么。弟弟呢?弟弟不见了!

好像一下午都没怎么看见他。我急出了一身冷汗。弟弟现在自主性越来越强了,有时上课他不愿进教室,就一个人在校园里玩。再说,平时下了课都是张强、张志生他们带弟弟玩,我想陪他玩会儿都抢不上。加之,我不是一直在思考“背地”問题嘛,所以弟弟什么时候不见的我全然不知。

我找遍了大街小巷,又顺着河沟找,沿着水库找,哪有弟弟的影子?问了好多人,都说没有看见他。我像只无头的苍蝇在夜幕中胡乱地跑,呼唤着弟弟的名字,我惊恐、绝望到了极点。多么希望弟弟是在跟我捉迷藏,突然就从某个角落里探出狡黠的小脸。

天黑透好久了,我失魂落魄地走到家门口,不敢进去,不知道该怎样告诉父母。家里的灯光好明亮啊,可是它此时不属于我,我的心里一片晦暗,头脑一片空白,天塌了。

忽然,好像听见弟弟的说话声,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悄悄地走进院子,一瞧,果然是弟弟,他正在屋里走来走去,很欢快的样子。一股喜悦一下弥漫了我的全身,真想大哭一场。

原来下午弟弟一个人在校园里玩时,正好看见一群小孩从门口跑过,他就自顾追出去。在街上跑累了,他就自己跑去地里找母亲了。

那天晚上母亲心情不错,没有因为我回来晚骂我,也没有盘问我去哪儿了。家里正好没有菜,母亲把仅有的几个鸡蛋煮了,父母亲各一个,我和弟弟每人分了两个。

校园也拦不住弟弟了。母亲正为这犯愁呢,村里的大喇叭响了,敦促父母们抓紧送学龄前儿童去学校里上幼儿园。

这个幼儿园是唐新文老师踏破了村委办公室的门槛,磨破了嘴皮才争取来的。幼儿园的教室也是他带领我们打扫出来的,里面满是蜘蛛网和朽桌烂木头。当然孩子们的课桌也将从这堆破烂货里出,村里是没有经费的。不怕,凭着唐新文老师一双能工巧匠的手,敲敲打打,修修补补,不几天就整理出了足够的课桌。他又亲自去请来村里的一个初中毕业生做老师。

这样,弟弟在上小学之前,能上半年多的幼儿园了。因为早早地就在学校里“混”,所以他理所当然地被任命为该幼儿园的第一任班长。这回他高兴了,终于可以与同龄人为伍了。至于其他孩子,不用天天野孩子似的在大街上风吹日晒,也不劳他们一心搞生产的父母们劳神挂心了。

就听见隔壁的幼儿园门口有送孩子来的大人问:“你们老师呢?你们老师是谁?”

“小和子(老师的乳名)!”二十多个欢快的童音一齐喊。

学校里没有水喝了,因为校工张爷爷被他的儿媳妇打得起不来床了。他全身都是伤,疼得不敢翻身,尽管他极力压制着,还是不时发出痛苦的呻吟。

前几天他回家拿换季的衣服,正遇上他儿媳妇在“搞破鞋”,他说了几句,结果他儿媳妇操起棍子就打。棍棒如雨点般落在他的身上。他老了,没有还手之力了,更保不住尊严了,像一只被追打的老狗那样狼狈。

好像昨天自己还壮得像牛一样,怎么转眼就老了呢?曾几何时,他的儿子还仰望着他,就像仰望着一座山。他所有的精力就这样一年一年为自己的孩子,为这个家耗尽,他的身体被生活掏空了,像一个糠了的萝卜。他身上的关节都失灵了,像缺了润滑油的老朽了的机器,走路时只能挺着腰板,腿很难打弯了。而她的儿媳妇还是硬生生地把他打得跪倒在地上。

当乡邻们把他抬到学校的烧水房里时,他禁不住老泪纵横,他不是为身上的伤痛而哭泣,而是为生命的迟暮而悲伤。怎么老得抵不住一个女人了呢?怎么以前就没想到还有这样老的一天呢?

我和张志生看着张爷爷的样子心里特别难受,我们两个一说起他的儿媳妇就气得肚子一鼓一鼓的。我不知道什么是“搞破鞋”,可是我立刻联想到了我家床底下一篓子破鞋子,心想: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问张志生:“‘修理她吗?”虽然上次为“修理”吴老头的事向老师承认了错误,可是这一次好像不“修理”不行了。

张志生说:“当然要‘修理,还能便宜了她?!”

第二天,张志生面露难色,悄悄对我说:“恐怕不能‘修理了。”我一听就急了:“为什么?”

“跟她‘搞破鞋的是你五叔。还‘修理嗎?”

我一听是他,斩钉截铁地说:“修理!一块修理!”

这几天我一回家妈妈就骂我:“不黑天你不回来,不早点回家烧水做饭,你又去哪儿疯了!”任凭妈妈骂,扭我耳朵,我就是不吭声。这是秘密行动,不能因为这点小刑罚就暴露了。

根据电影里的经验,前期工作是观察地形,摸清“敌人”的行动规律。地形嘛,反正熟悉得很。行动规律也很快摸透了。张爷爷的儿子常年在县城里的一个中学做后勤工作,很少回来。那媳妇无非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回到家,边骂孩子边做饭,边喂猪捣狗,边敲打鸡食盆子,这一切好像眼熟得很。

既没看见我五叔的影子,也没看出一点“搞破鞋”的迹象。

“敌人很狡猾,”张志生说,“得蹲守。”

武器嘛,张志生已经准备好了。这回可不是小打小闹的“原生态”了,纯化学的,据他说,相当有杀伤力:他从家里翻出了过年剩下的几个大炮仗,用绳子结结实实地连成了一串。

我说:“还能响吗?没受潮吧?”

他说:“放心,我早实验过了,跟放炮似的,震天响。到时来个连响炮,保准够他们受的。”

我和张志生的作战计划从出台到实施可以说基本上是一对一单线联系,密秘进行的,但这一切没有瞒过一个人的眼睛,那就是坐在我身后的张强。他起初还冷眼旁观,后来终于说话了:“你们两个不要胡来,太危险,会出事的。”

我和张志生白了他一眼:“少管闲事,不许告诉老师。”我还有句心里话:冷血动物,没有同情心的家伙。

这天又“蹲”到天黑,蹲得我和张志生腿麻脚麻,哈欠连连,我甚至怀疑这期间我们两个还在这温暖的玉米秸团里睡了一觉,因为我分明听见自己和张志生的呼噜声了。

失望而归。我蹑手蹑脚地来到家门口,迎头撞上妈妈出来抱柴禾。我的出现就像一枚流弹划过来,瞬间就要点燃她的火药桶。张强正好背着书包走来,“婶子,”他一本正经地对我母亲说,“杜玉和张志生要用大炮仗教训她五叔和张爷爷的儿媳妇。太危险了,你别让她去。”

这不是火上浇油嘛。母亲一听就气炸了,朝我瞪着眼睛说:“什么?你还‘教训大人!你懂什么?看把你能的!我说你天天不着家,我不揍死你!”她抡起巴掌就要打。

张强赶忙拉住我母亲的手,嘴里还说:“婶子,我告诉你可不是让你打她,就是觉得太危险了。”

哼!说得好听,这顿打我眼看着不就挨上了嘛,拜你所赐!真是个“浅嘴子”,大舌头!“你闪开,”母亲对张强说,“她还学会出去惹祸了,三天不挨揍她就痒痒。”

张强极力阻挡着母亲,我一边往他身后躲,一边对他嚷:“都怪你!多管闲事!你是出卖我的叛徒!从此以后我不‘欠你的了。”

妈妈更急了,“你还有理了?还敢对着张强吼,我非揍你不行!”

当然,关于我和张强之间的“账目”问题,母亲是不明白的。在我心中,一直以来总觉得欠了他一只小鹅的情。俗话说: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我在他面前总是强硬不起来。父母亲也常说: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正苦于无法加倍报偿他呢。

帮了我,又出卖我,这回就算他自己做了道减法题:1-1=0(我比较喜欢做加减法),我们两清了。

紧急时刻弟弟从家里跑出来,朝我喊:“姐,快!往这跑!我们回屋把门插上。”我猛地跑向弟弟,牵起他的手往家里跑去。我还没忘了给张强撂下话:“你敢出卖我,等着瞧!”

妈妈在外面喊:“你们两个敢插门,看我怎么揍你们!”我已经和弟弟呼隆一声把东屋门插上了。

我和张志生照例蹲守到天黑,看来今天又是守株待兔,一无所获。正当我和张志生垂头丧气地准备鸣金收队,打道回府时,就看见一个身影踉跄着走来,一看就知道喝多了。这个人影好熟悉,再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我五叔。

终于盼来了!我们两个赶紧又貓回去。我跟张志生说:“肯定又是来‘搞破鞋的。”

张志生说:“来得好,今晚让他听炮声,保准吓他个半死。”

我五叔进了屋,窗户上晃动着两个人影,隐约有说笑声。一下午都没看见这家的小孩儿,估计不在。一时屋里没了动静。一会儿那媳妇又呼隆打开门,朝门外泼了一盆水。窗户上又晃动着两个人影,又有了说笑声。也不知过了多久,屋里的灯终于啪嗒一下熄了。天上的月亮在云层里露出一小半边身子,像一个调皮的孩子躲在门后窥望。

“开始行动!”张志生说。

我们毫不费力地推开她家木条扎成的大门,闪身进去。她家的窗户是老式的木头窗棂,外面只钉了层塑料布。按照预定计划,用小刀在塑料布上割个口子,把炮仗点着,从窗缝里塞进去,然后我们就跑路,一边听响去。

我的心因为恐惧和兴奋扑通扑通要跳出来。也不知道里面的人是不是更紧张,喘息得很厉害。张志生掏出了小刀……

咦?怎么回事?张志生被缴械了。我们猛回头,不是别人,唐新文老师正站在身后。

“嘘!”老师向我们示意。他顺手抓起张志生放在窗台上的炮仗,一边一个挟了我们两个人,蹑手蹑脚地往外走。关大门的时候,声音稍大了一点,就听见里头问:“谁?”

大门外还站着一个人。果然是张强。就知道是他告的秘,要不然老师怎么会知道呢。跟踪我们?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我和张志生鄙夷地看着他,“叛徒,蒲志高。”我们俩跟他擦肩而过的时候小声说。

一行人走出很远。老师让我和张志生立正站好,说:“你们两个想给张爷爷出气,是不是?想做好事,是不是?”我和张志生头点得像鸡啄米一样。

“可是,这能帮到张爷爷吗?能解决问题吗?”老师提高了嗓音。

我和张志生都低了头,小声说:“不能解决。”

“你们这是好心办错事。”老师又说, “这可不像好学生做的事,好学生遇事要多动脑筋,多和同学老师商量,而不是这样一时冲动。”

老师又晃了晃手里的大炮仗说:“这大家伙可不长眼睛,万一要落在人的身上或者引起火灾,后果有多严重,你们两个想过吗?”

我和张志生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这几天什么都想过了,就是没想后果。

老师看我们已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就说:“天不早了,先回家。这几个大家伙我先替你们保管着,改天我们一块放了。”

半道上,老师去送张志生了,临走时嘱咐张强照顾我,和我一起走。哼,我才不和他一起走呢。虽然我们向老师承认了错误,但“叛徒”是不能原谅的,这是原则问题。我一溜小跑就跟他拉开了距离。

“等等我,老师让我们一起走!”张强在后面喊。

“你自己慢慢走吧,我不跟叛徒为伍。”我跑得更快了。

第二天早上,张强翻开语文课本时,就有一只大蝎子不紧不慢地从里面拱出来。张强猝不及防,惊得嗷的一声站起来。我和张志生乐得差点岔了气。

“胆小鬼!”张志生把那个没头苍蝇似的在课桌上乱爬的家伙抓在手里,嘲讽道,“蜇不到你,没看见它没针嘛,我早打掉了。”他挑衅似的让它在张强的眼前张牙舞爪。

“一只没有武器的小虫子就把你吓成那样。”

“原来叛徒都是胆小鬼啊。”我和张志生一唱一和。

张强不吭声,只埋头看书。张志生又拿沂蒙全蝎的十条腿在他的书页上作螃蟹爬,冷不防被张强一把夺过来,随手扔出窗外。

“张强扔什么了?”唐新文老师正好走进来,“又扔煎饼头了?”

张强不置可否。“谁要再把剩下的煎饼往窗外扔,我们就罚他两天不吃饭。”老师站到讲台上说,“以后吃多少拿多少,实在吃不完的装回家去喂猪。从今天起,就由张强监督,一旦再有这种浪费粮食的行为发生,先罚张强。”

我和张志生第一个拍手叫好,这就是做“叛徒”的现世报。

唐新文老师出面协调,把张爷爷的儿子和儿媳妇请到学校办公室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谁知那两个人油盐不进,摆出一副不抵抗,不服从的架势,任凭老师好说歹说,他们就是不吭声,你说你的,我权当西北风刮过。

这时,老师指着正在校园里玩耍的他们的儿子说:“你们这样对待老人,孩子会怎么想呢?将来你们老了,他会怎么对待你们呢?父母是孩子的榜样啊。”

他们一听就急了:我们的儿子怎么能学习我们呢?怎么能以我们为榜样呢?怎么能像我们虐待老人一样地虐待我们呢?我们辛辛苦苦地养儿子是为了什么?养儿防老啊。

他们终于同意接张爷爷回家了。

我和张志生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告诉了张爷爷,他躺在床上,脸上很欣慰的样子。他想家了。

这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西北风吼吼地响,像有无数只怪兽在嚎叫。还有怪兽身上被扯落的鳞片,是那风中零落的几片雪花。每年农历十月的中下旬总有这么个日子:昨儿还秋高气爽,突然风云变幻,一夜入冬。

第二天一早,张爷爷的儿子和儿媳妇如约到学校来接他了。众人打开水房门的一刹那,都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张爷爷躺在床下的煤灰里,停止了呼吸。

张爷爷终于可以回家了,可是他怎么就死了呢?他说过,他死也要死在自己家里的。他一定不甘心,不甘心就死在这个黑乎乎的学校的烧水房里,他做了垂死的挣扎。他的手指深深地陷进地上的炉灰里,被子上、床沿上到处是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乌黑的抓痕。

人们不知道他是怎么掉到床下的,也许是被噩梦惊醒,一翻身就掉了下来;也许是他太渴了,下来找水喝,却不想苍老伤痛的双腿已经不能支撑身体了;也许是外面的风声惊动了他,下床来把门缝堵上……总之,他再也没能爬上那张唯一能给他带来温暖的床,他在寒冷和伤痛中变得越来越虚弱,再也没有力气作无谓的挣扎了,他静静地躺下去,太累了,该休息了。

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终于看清了那个悠远的所在。那是他无数次地坐在水房门口静默凝视的地方,它分明就在那里,却如隔了层层迷雾,看不透。此刻迷雾散去了,他看见自己坐在清朗朗的夜空下,他的儿子还是八岁那年的模样,抓着他的大手蹭在他的怀抱里。和煦的晚风吹拂着他的面颊,送来阵阵田禾的清香。

他望着满天的星斗,感觉自己的身体飘起来,飘起来,终于融入茫茫的星辰里。他是夜空中一颗不会眨眼睛的星星,一刻不停地盯着自己的儿子,恐怕一眨眼儿子就不见了。

这一天,杜家庄小学没有一个孩子高声说笑。

下午的时候,学校里骚动起来,有人说,王麦玲家里出大事了。

我撒腿就往王麦玲家跑。我看到她家的房子在机器的轰鸣和漫天尘土中轰然倒下。在强大的机械力面前,看似固若金汤遮风挡雨的房子原来是这么不堪一击,仿佛成了任人拆卸的玩具。

王麦玲家的房子被推倒了!这个家遭遇了计划生育史上最严厉的惩罚。

在房顶被挑去的一刹那,人们清晰地看到了墙上一排排的奖状和相框里的笑靥如花。尽管围观的人群更多是看热闹的心理,幸灾乐祸的态度,同仇敌忾的架势,但是那一刹那,他们的心还是禁不住震颤了一下。

随即,那面镌刻着一个家庭的荣誉和幸福的墙壁坍塌了,往日的一切顷刻间被彻底抹殺,淹没在一片瓦砾堆里。

傍晚的杜家庄浸在一片茫茫的水雾里,雪花大朵大朵地落下来,悄无声息。王麦玲终于从瓦砾堆里扒出了那个相框,她妈妈的笑容被碎裂的玻璃分割得支离破碎。她把那张全家福捧在手里,照片中的自己正在父母的怀抱中瞪着惊奇的眼睛,望着这个世界。

眼前的这个急于被白雪覆盖的世界,仿佛不想留下一点昔日的痕迹。她的头发、眉毛、睫毛、衣服全白了,难道这漫天的飞雪也要将她掩埋吗?

她哭了。

这个冬天是漫长的,长得像被月光拉长的人的影子。只有大羊不急不躁,在幽幽的月光里细细地咀嚼,它们知道,再漫长的冬日也挡不住春天的脚步,明天的太阳又会比今天鲜活许多。

年后,村里的大喇叭一大早就响个不停,一遍一遍念着育龄妇女的名字,去村委大院里接受计划生育大普查。喊一会儿,就插播一段戏曲,有时是:亲家婆,你坐下,咱俩说说知心话……有时是:马大宝喝醉了酒,忙把家还……可是每次就唱那几句,又开始点名了,把个乍暖还寒的时节渲染得热闹非常。

普查刚刚告一段落,育龄妇女们又一拨一拨地去镇上做结扎手术。她们在大街上集合,然后有说有笑地上路了。她们是走着去的,回来时是被村里的男人用担架抬回来的。她们躺在担架上,被花棉被捂得严严实实,死人似的,没有一点生气。

听人说,有的妇女一下手术台就能走路了,而有的身子虚得像纸人一样,好几个月还下不来床,甚至有的还会终生落下病根儿。我母亲也去了。也不知道她是哪一种,我很替她担心。

母亲还是坐下病根了,在后来的几十年中,每当阴天下雨,她的腿疼得走不动的时候,她就说:“我的这个坐骨神经痛是结扎时留下的。”这倒也有一个好处,就是有效地弥补了当年天气预报的不足。八十年代的天气预报是相当不靠谱的,一般说来,它说向东,你向西,往往正好逮着。

无论看似多么晴空万里,日头多么毒辣,只要母亲说腿疼,正在田间劳作的妇女们就会立刻吆喝着扛起头收工回家,该收衣服的收衣服,该装粮食的装粮食。而即使收音机里的天气预报说要下七七四十九天那么大的雨,只要我母亲不发话,乡邻们也会嗤之以鼻,该干嘛干嘛。而结果也往往是连个雨点的影子都没看见,顶多飘过几朵白云,就算是给足了天气预报的面子。

我母亲可能会自信地说:“这场雨一定不小,看样子到不了天黑就下。”那么,你就别指望看这个傍晚日落的美景了,黑压压的乌云已经从西南的山后头翻滚着上来了。

今年春天旱,一个春天没见一滴雨,大地干得快冒烟了,山坡上迟迟不见绿意。母亲一出家门,一路上都是焦急的问候声:“你的腿疼了吗?还不疼啊?”我的母亲就会不无惭愧地说:“是啊,怎么还不疼呢?”

夜里母亲一面疼得抱着腿喊哎呦,一面喜悦地预报了一场大雨:这场雨将来势凶猛。

雨下得非常突然,中午坐下吃饭的时候还太阳高照,才夹了几筷子,太阳就不见了,雨点豆粒一样砸下来。转眼就阴得黑了天,天上像大缸开了口子,哗就倒下来。一股和着太阳味的土腥味猛地冲进屋来。

过去这阵最大的,天空才像疖子出了毒一样明亮些了。院子里积满了水,水面上溅出无数水泡泡,像一盏盏小灯笼在水面上游弋,这盏被雨点打爆了,那边又有两盏、三盏冒出来。

母亲忙着清理院子周围的排水沟,身上的衣服在水里泡着,头上戴的斗笠,身上披的塑料布一点也不管用。拴在苹果树上的两只大羊淋成了“落汤鸡”,母亲解开绳子,把它们牵到棚子里。

不久,母亲冒雨扛着头走了,说要去地里看看,可别过了水。出门前叮嘱我:“看好棚子里的羊,没栓,要是让它们跑了,回来我揍你。”还用看吗?我很不以为然,这么乖的羊怎么会跑呢。

大雨就这样痛快淋漓地下了几个小时,中间没有作片刻停歇。当雨点突然收住的时候,原本黑沉沉的天空立刻云开雾散,正赶上太阳还鲜亮亮湿漉漉地挂在西天上。

这使人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本来在昏暗的屋子里坐听雨声的人们已经昏昏欲睡,准备胡乱吃几口饭,就此上床,结束这一天了。突然,人的眼前一亮,精神也为之一振。

村子里喧闹起来,孩子们走出了家门。远远的就听见河沟里的水哗啦啦地响,路上的积水还这里一股那里一股缓缓地流。大路上,三三两两的大人扛着头,有下地去的,也有下地回来的。往西一望,一道彩虹架在天边上。

孩子们脱了鞋子,卷起裤脚下了水。张强不脱鞋子,踩在水边的两块石头上划拉水。一会儿,他抓着一只大螃蟹招呼大家:“快来,有只螃蟹!”

大家提溜着裤腿涌过来,都称奇:“哪来的?”“是这水里的吗?”“这沟里干了大半年了,怎么会有螃蟹?”

“我也不知道,”张强说,“我在这儿蹲着,顺着水就飘到我手里了。”

这下大家有事干了,都盯着沟沿找螃蟹。结果是这个沟里再没出现第二只螃蟹。

这一天,孩子们感觉又玩了好久,大人感觉又做了很多事,天才真正黑下来。母亲还没有回来。我无意中往棚子里瞅了一眼,两只大羊不见了!棚子里满是积水,原来这简陋的棚子在大雨面前形同虚设了,外面下大的,里面下小的,外面早晴天了,里面还在滴答呢。

也许大羊被雨水浇得受不了,早就跑出去找地方躲雨了;也可能是它们跟我们小孩子一样见了水就兴奋,出去玩了吧。可不管怎样总得吭一声啊,怎么就自己偷偷溜了呢?这不是要害死人嘛。大意了,大意失荆州啊。

我一面埋怨自己,一面满世界地跑着找。张强还一个人蹲在水沟边上,大概是在守株待兔,等第二只螃蟹。他看我跑过来跑过去,很纳闷,刚想开口问我,我又着急地跑走了。

母亲回来了,第一件事是骂我,第二件事是边找羊边骂我。后来父亲和弟弟也加入进来。该找的地方都找了,没有。

进家门的时候,母亲回身把我插在大门外,“找不到羊,你别回来!”她说。“谁也不许给她开门!”她又在院子里命令父亲和弟弟说。这回我给家里造成的经济损失过于巨大,所以父亲和弟弟也不敢开口袒护我。

我站在大门外抹眼泪。张强刚从水沟边上回来,手里还是那一只螃蟹。他从我身边走过,不住地看我。看我笑话呢?我剜了他一眼。他并没有直接进家门,躲在他家大门口的大槐树后偷窥,他一露头的时候,我看到了。

我的心里突然涌上一股悲壮的豪情:不让我回家,我偏还不回了。最好我今晚就死了,永远不再踏进这个家门。接着,我就看见自己直挺挺地躺在那里,母亲哭得死去活来,我心里痛快了一些。又想到自己就那么死了,我不由得为在那里躺着的自己流下了眼泪。

这样想着的时候,我已经走在了上山的路上。并不是我嗅到了羊的蛛丝马迹,实在是我习惯性地踏上了这条道,好像也没有别的路可去。这也是大羊最熟悉的道,它们应该不会走别的路。也许它们顺着路上了山顶,回不了家了吧。

我被各种版本的我的死亡的忧怨和悲壮鼓舞着,脚下生风。

我没有家了,没人要我了,我无依无靠了,只有两只大羊在山上等着我,只有它们不会抛弃我,就是死,我也要和它们在一起。再说,它们可是我从小喂大的,我怎么舍得它们像我一样被孤零零地舍弃在深山里呢?

我跑起来了,热血上涌,头脑发热,曾经只在白天走过的那么崎岖不平的道,现在一点也不觉得难走。

当我的头脑不再发热,热血在身体里冷却,我也以各种花样“死”了无数遍,我母亲的眼泪也差不多快流干了的时候,我蓦然发现,当年杜家庄的民兵抛头颅洒热血都没能冲出去的山谷已经被我轻而易举地征服了,我是踏着先人的足迹和血痕上来的。

新升的月牙幽幽地挂在天上,雨后涌出的几眼泉水在山谷里奔腾,像有千军万马。树林里黑黢黢的,这里一个黑影,那里一个黑影,像无数只怪兽在蛰伏着。夜猫子笑起来……

我的头嗡的一下就大了。我是從来不害怕走夜路的,人送外号“傻大胆”。比如,每次我和父亲走夜路,走过那片乱坟岗时都是我走在前面。

这回我真害怕了。我得回去!

望着面前一碰就哗啦哗啦落小石子的山崖,我突然发现个问题:我是怎么上来的?当然,此时再追究这个已经没有意义了,因为现在的关键问题不是我怎么上来的,而是我该怎么下去。

站着走?不行。坐下滑?不行。趴下出溜?也不行。我试遍了人类和非人类的各种运动姿势,无济于事,退路被断!往上看,除了密集的树木,什么也看不到,哪有大羊的影子?我被困了,进退两难。

我该怎么办?我的大羊怎么办?我绝望极了,哭起来,使劲憋着,不敢哭出声。越害怕越觉得有无数个黑影要压过来。我蜷缩在一座岩石下面,一动也不敢动了。

“爸,妈,弟弟,救我!谁来帮帮我!”我在心中千万次无助地呼唤。

突然,我看见远处有亮光在闪,我害怕地闭上了眼睛:这就是传说中怪兽的铃铛眼吗?不对,我又睁开了眼睛,是手电筒的光,好像还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呢。我凝神细听,是的,是张强!

“张强!我在这儿!”我欣喜若狂,扯开嗓子喊道,“我下不去了!快来救我!”

他听到我的喊声了,晃动手电朝我发信号:“在那儿等着别动!我来了!”喊声越来越清晰。

终于,张强就站在我的面前了。我身子一软,扑在他的身上哭了。此刻,我感觉他就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像亲哥哥一样,不,比亲哥哥还要亲。

当我不再哭泣的时候,我说:“我的羊还没找到呢。”

张强笑了,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你的羊,恐怕家里找你都快急疯了。”

他又安慰我说:“羊不会有事的,明天我来帮你找。”

我又沮丧地指了指脚下的山崖,“怎么下去?我试了一晚上了,下不去。”

“你怎么这么笨,”张强说,“黑天半夜的你就一直在跟它较劲啊,没看过电影吗,不会迂回战术?”

张强果然避实就虚,拉着我先上了一段,再从侧面的山脊上往下绕。前面一块大岩石,我手脚并用,抱住它就爬。当我正上不去下不来的时候,张强轻轻一跃就搞定了,没等我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他就拦腰把我抱下去了。一路都很轻松,他连拖带拽,我感觉自己的脚始终是悬空的。

星星像亿万颗闪光的宝石一样缀在苍幕上,哗哗的流水声清脆悦耳,湿润的空气里满是泥土的清香,没有一粒PM2.5,整个大地好像都在涌动着生命的嫩芽。如果不是心爱的羊走丢了,此刻对我来说该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夜晚啊。

走到山下的田间时,我停了脚步,“你听,”我说,“我的羊在叫。”

张强仔细地听了听:“哪有啊,是不是你的心理作用。”

我也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可能是我太挂念我的羊了吧。又走了一段路,我下意识地一回头,禁不住惊喜地叫起来:“羊,我的羊!”

张强赶忙回头,正看见我的两只宝贝大羊傻呆呆地在不远处跟着呢,像两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真不知道它们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我和张强赶着两只羊到达村口时,正碰上母亲带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向山上开拔,去找我们。母亲一眼看见我,差点没认出来,“你怎么成了个泥猴子了?”她说。

张强好像才看见我这副模样,扑哧一声笑了。我用泥巴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泥巴,也朝他笑了,笑得很开心。

这天,张志生又犯了他的二愣子脾气,也不知道张强是怎么惹着他了,他抄起水房门口的铁锨,没好没歹地就朝张强叉过去。慑于铁锨明晃晃的刃口和那家伙不要命的架势,张强不敢跟他硬碰硬,连连撤退,惹不起还躲不起。哪想张志生步步紧逼,眼看着张强有点招架不住了。

自从张强因为我们‘修理张爷爷儿媳妇的事向老师“告密”之后,张志生就老找他的茬。他说他平生吃尽了“打小报告”的苦头(他妹妹就是“打小报告”专业户,因此他的屁股早就被他爸妈打成两半了),所以最痛恨蒲志高之流,见一个就想“修理”一个。

我一看大事不好,张强要吃亏,来不及多想,我挺身挡在了张志生的面前。他猝不及防,差点没刹住车,铁锨贴着我的脸划过去,估计距离我可爱的脸蛋也就一头发丝之遥。在张志生一愣神的空里,张强上前缴了他的械。

张志生很吃惊,很气恼,很不理解。他用铜铃般的眼睛瞪着我,那意思是:你没搞错吧?我们才是一伙的。什么世道,连你杜玉这样的人也叛变了?!

我毫不理会他的惊诧,双手卡腰,义正言辞地朝着他说:“以后你要是再敢耍你的坏脾气,再敢欺负张强,看我怎么‘修理你!”

张志生气得白眼珠多,黑眼珠少:叛变了不算,还抄袭人家的台词。他转身跑回教室,趴在课桌上生闷气。他一半天都气鼓鼓的,不理我,跟他说话,也装作听不见。他还一个劲地盯张强,眼睛红红的,像一只被斗败了但不服输的公鸡。

中午回家吃饭时,我二话不说,先从箱子里翻出我的破棉袄,又从抽屉里找出个小玻璃瓶,拿着往家门前的空地上跑。

养蜂人还没有走,几十个蜂箱摆了一地。那棵老榆树就处在蜂箱的包围圈里。我把破棉袄往头上一捂,就往树上爬。小蜜蜂们可能以为破棉袄里包着的是一朵花,围着我的破棉袄嗡嗡。养蜂人也叽里咕噜地说着“外国话”(南方来的),朝我直比划,他怕我被蜂子蛰到。

母亲站在屋门口,一抬头,正好看见榆树上的我和我的破棉袄,她用手指头指着我,“你不吃饭,爬到树上干什么?看我不揍你!”她大概这样喊道。

随后我就发现,冒着被人指,被蜂子围堵的风险上来,还是值得的,这棵榆树上果然藏着降服张志生的法宝。要制服山里的孩子,核弹头什么的估计是不管用的,武器嘛,还要原生态的。

我匆匆吃了饭就拿着那个装“法宝”的小瓶向学校跑去。

张志生来了,一眼看见我放在他位子上的玻璃瓶,像嗜金如命的人看见金子一样,两眼泛金光,早把跟我赌气不说话的事忘了。“这么多‘牛年(音,甲虫的一种,学名不详),你逮的?”他隔着玻璃逗弄着里面挤成一窝胡乱爬的小甲虫,不无研究地说,“都是勤快的,没有一个‘懒汉。”

这段时间学校的孩子们流行玩“牛年”,而张志生对这一新生代玩法更是情有独钟,堪称众玩家之表率和楷模,天天净琢磨着去哪儿收集它们。而他费尽心思逮回来的多是些“懒汉”,怎么也不工作,而像我逮的这些勤快的,在它们后颈的甲壳下插根细棒,就鼓起翅膀作持续飞行状,一自动天然节能环保小风扇就诞生了。

张志生不但把“小风扇”发展成了“大风扇”(就是集中一大把在手里,让它们一起振翅),还在“大风扇”的基础上又开动脑筋,结合村里孩子的传统玩具材料(如,泥巴)和传统项目(如,“黄鼬拉鸡”)开创出多种次生代玩法,为杜家庄孩子的游戏事业平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我一把把玻璃瓶抓在手里,在他眼前晃了一下说:“我的。想要吗?”

张志生眼巴巴地看着,“想。”他咽了口口水說。

“答应我一个条件,所有的‘牛年都归你。”我又晃了晃手里的瓶子。

张志生的眼睛被我晃得跟瓶子里的“牛年”一样晕晕乎乎的,“什么条件?你说。” 他迫不及待地问。

我回身指了指张强的位子,说:“以后这个人是我们一伙的了,你不能再叫他叛徒蒲志高,也不能再找他的茬,还要无条件服从他。”

他掰着手指头数了数,把眼睛一瞪,不乐意了:“还说一个条件,都几个条件了?我为什么要服从他?”

我没有跟他废话,直接把玻璃瓶扔到桌洞里:“不要拉倒。让它们憋死得了。”

张志生很痛苦地做着思想斗争,那样子比憋着的“牛年”还难受。

“好,我答应。”他终于像受难一样挤出几个字。说完就要自己向桌洞里掏。

我一把抓住那只为手术刀而生的手说:“我怎么相信你呢?这样吧,张强进来的时候你要对他笑一笑。”

说曹操曹操就到。张志生赶紧朝踏进门来的张强呲牙一笑,那笑比哭还难看,不由得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张强冷不防一趔趄,“你们两个又在搞什么名堂?”张强问。

“这个你不要管,”我对张强说,“张志生说以后无条件服从你。”

“真的吗?”张强狐疑地看着张志生说,“不会有诈吧?你也会服从别人?”

我对张志生使了个眼色,又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

“服从,绝对没有诈。”张志生赶忙说。

张强笑着说:“好,那我就封你做我的御用贴身小跟班吧。”

“那要看你能不能让我服。”“牛年”到手的张志生又把脖子梗起来。

我赶忙对他们两个说:“为了庆祝我们三个成了一伙,放学后我们一起去跳堰吧。”他们两个都说好。

不知道你小时候跳堰时是什么感觉?太美妙了,是吗?仿佛你也成了长着翅膀的小鸟。那种感觉刺激着你,跳完一次就迫不及待地跳第二次,那高高的地堰你噌噌地往上爬,关键时刻,哪怕一根草刺,借着它的力量就上去了。

结果跳的堰越来越高,你一遍一遍地享受着飞得越来越长的快感。大家较着劲地往下跳,不知道害怕。

长大后我时常纳闷,那么高的堰怎么跳下去就没事呢?只见过一群一群的孩子在田野地头跳下爬上,从来没听说过哪个孩子因此伤胳膊伤腿的。反而是长大后笨手笨脚了,平地里走路也会扭了脖子闪了腰。

是因为小时候的土地松软呢?还是小孩子天生就有一双翅膀?

话说张强率先跳了下去,他的身姿英武潇洒而优美,像翩然降落的天兵天将。张志生跟在他的身后全力模仿着,效果嘛,你知道,东施效颦。我也紧随着他们两个飘落下去,感觉与他俩凑成了三只蝴蝶(一只是蹩脚的)。真想飞得再长一点,再长一点。

跳堰回来,看见一伙伙妇女用小瓢端着玉米粒有说有笑地往街上走,说是街上新上了一种爆米花机,爆米花有了新花样。

张强说:“我们去看看吧。”

“好,快跑。”张志生还没说完就先跑了。

街上围了一大群人,好容易才挤进去。只见一个小机器突突地响,这边玉米粒进去,那边就出来了黄的白的或粉红的长长的玉米棒,一根一根像泡沫管子,不真实。

那边,做“老式”爆米花的外村的那个老大爷也来了。往常只要他把做爆米花的炉子和锅子往街上一摆,他就成了杜家庄的中心,围绕着他会形成一个欢乐的小天地。

锅子在通红的炭火上转动,妇女们在旁边高声说笑着排着队,孩子们一群一群地在不远处嬉闹。一会儿,砰的一声响,玉米花纷纷在铁笼里绽放,有些不安分的,逃出来,四散飞去,孩子们就飞跑着去抢,抢到一个,沾着土就吃下去,总觉得比妈妈手里端的一大簸箕香。

然而,他只能在回忆中重温那些“做中心”的美好时光了,你看,他的又黑又老的爆米花鍋被不远处那个稀奇古怪的家伙比得多么老土,它曾经也像那家伙一样神气过,可时过境迁,风光不再了。

想不到自己和自己的爆米花锅也有被边缘化的一天。今天,不,从今以后,他不再是中心。他有气无力地转动着摇把,旁边只有一个颤巍巍的老太太。可他的心里还是有点不服气:那像塑料一样的圆筒子也能称作爆米花吗?有什么好?

新型爆米花机的主人是我五叔。

我五叔原来是条鱼,就等着生产责任制这一汪洋大水了,果然大显神通。他先是在街上开了一家小卖部,什么新鲜稀奇进什么,吃的用的应有尽有,把村委大院里的供销社顶得无人问津了。

紧接着,当银行信贷员满村子求爷爷告奶奶让人贷款的时候,我五叔在人们狐疑的目光中眼睛都没眨巴一下就贷了一万多元,不几天就开回了一辆大汽车。小卖部交给我五婶看着,他天天跑运输,忙得不亦乐乎。

我五叔很懂得“时间就是金钱”的道理,如今上了爆米花机,业余时间还要挣个小钱。村里人都说我五叔挣钱挣疯了。

五叔看见我,一面忙活一面热情地招呼我吃爆米花。我没有搭理他,我发誓一辈子都不理他的。一看见他,我就会看到眼含泪水的奶奶和惨死在煤灰里的张爷爷。如果不是因为他,奶奶怎么会连过年的肉都没吃到就猝然离世了呢?如果不是因为他和张爷爷的儿媳妇“搞破鞋”,张爷爷怎么会被他的儿媳妇打呢?我想,总有一天我会为奶奶和张爷爷报仇的。

其实五叔一直在竭力讨好我,每次在街上看见我,他就会拿着酥软的糯米炒糖或者一大块泛着香甜光泽的面包追上来。那可是看了就让人流口水的美食。有几次我就差点被他的“糖衣炮弹”给打垮了,我只好在心里历数他的“罪状”,才好容易抵挡住了诱惑。

第二天下课时,张强踢了一下我的凳子叫我,我回过头来,他把一本连环画递给我。我一看,《智取生辰纲》。我兴奋地问:“给我看?”

“你看吧,”张强说,“看完了,我再给你带,还有好多呢。”

“是在你床底下那个宝贝箱子里藏着吗?”我又问。

“是,”张强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见过的,满满一箱子呢。爱惜着点,别弄坏了。”

“行,我知道。”我乐得不知所以了。

中午放学的时候我一路看着连环画回家,上学的时候又一路看着回来,吃饭的时候也抱着它看。下午放了学,我干脆一屁股坐在校门外碾道旁的大石头上,直到看完了最后一页才抬起头来,意犹未尽地往家走。

接下来的几天,我又看了张强为我带来的《黑旋风扯诏》《三败高俅》和《燕青打擂》。今天他又给我带来了《孤胆英雄》。我埋头看起连环画来,谁叫我,我也听不见,气得母亲说:这个还能当饭吃?我给你捣炉子里烧了。

母亲怎么能知道它们的好呢?任是世间的珍馐佳肴又怎及它的十分之一?就连五叔小卖部里的酥软的糯米炒糖和泛着香甜光泽的面包也相形见绌。它们只能聊慰口舌之欲,又怎能满足心灵的饥渴呢?这些精神食粮就像甘霖洒在杜家庄久旱的土地上一样,使我感觉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充盈饱满起来。它们扩展着你头脑中的那个世界,又使你急于去追寻一个更大的心灵空间。

对我这种如痴如醉的状态,张强看不下去了,“你怎么见什么迷什么?”他说,“你这样既伤害眼睛也耽误学习,你妈妈还得骂你。”

我说:“有什么办法,我一看连环画就上瘾。”

张强说:“这样吧,这几天我先不给你带了,反正快放秋假了,假期里你来我家,我让你看个够。”

我为难地说:“你不知道我家喂了很多蚕吗,秋假里我还要采桑叶呢,没时间的。”

“有我呢,”张强拍着胸脯说,“我帮你采桑叶。”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 薛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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