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与世界相处的方式
2015-07-04于丹
于丹
孔子的“君子居之,何陋之有”,一直让我印象深刻。孔子将至九夷,学生说:“陋,如之何?”意思是:那么简陋的地方,你去干什么?孔子说:“君子居之,何陋之有?”真君子的住所,何来简陋?
以我个人的理解,孔子的话有两重含义:第一,真君子心怀天下,“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可以忽略外在的环境,因为他的志向足以支撑自己的尊严;第二,真君子富有情趣,内心有一种恒定的力量,所到之处都会因为他的存在而活色生香。
佛家有一种观念,刚好与孔子的话对应,叫作“心能转境”。因为我们在世界上遭遇的各种物境,都无法强求遇到最好的境界。其实,生命中的所有相遇都是必然,因为生命没有所谓的弯路。如果不经过所谓的弯路,你不可能到达此刻。那么,当你处于逆境或者遭遇不顺的时候,应该如何看待自己的环境,又如何调整自己去应对?
前几年,我出差去国外讲学。星期天,当我回到家的时候,家里的情况一团糟。我爱人告诉我:“妈肚子疼了两天了。”我说:“怎么不上医院?”他说:“妈说什么都不去,老说自己就是吃坏东西了,一直忍着。孩子咳嗽得很厉害,眼看就要转成肺炎了。她放心不下孩子。”
晚上,我在学校开会,爱人给我打电话:“必须得送妈去医院,她疼得太厉害了。”爱人把我母亲送到医院,医生说:“你们怎么这么晚才把人送来,这是急性阑尾炎。”后来再详细检查,医生说阑尾穿孔了,需要做手术。母亲那时候已经八十多岁了。
我心急火燎赶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快十二点了。母亲很歉疚地说:“真对不起。明天是周一,你还要给学生上课。我今天晚上已经这样了,你一定要去上课!”我一边答应着,一边把她送进手术室。
签手术同意书的时候,医生告诉我,因为病人年龄太大,很可能做完手术后醒不过来,要进重症监护室。我靠在墙上,心力交瘁:妈妈进医院了,孩子在家里,发烧40度,搞不好就要变成肺炎,明天还有课,怎么办?无奈之下,我只好给学生打电话,请她们帮忙开车送女儿去医院。
几个小时后,手术室灯熄灭的时候,我的腿都软了。结果还没看见手术车,就听见母亲在和医生聊天。幸好,母亲头脑很清楚,一点事儿也没有。她拉着我的手说:“孩子,我有点儿饿了。”又对我爱人说:“你开车回家一趟,看看小不点儿退烧了没有。另外,你把我的拖鞋拿来——在床底下,把我的洗脸盆拿来——在卫生间里。”母亲躺在手术台上布置了一番。
最后,母亲还是挂念我的课:“你早上一定要去上课,不能耽误了学生。”于是,我就趴在床边睡了一觉。
第二天早上七点多,母亲催着我回家看看。我看她意识很清醒,也牵挂孩子,就回家了。我进门之后,女儿就跑到我跟前,我问女儿:“你难受不难受?”她活蹦乱跳地回答:“不难受。”既然母亲和女儿都安好,那我不去上课干什么?
那是一个四月的早晨,当我走进校园的时候,冬青树刚刚修剪完。一路上,我闻着浓烈而清新的植物香气,晨曦照射在树上,半明半暗,生机蓬勃。我一路迎着阳光走进教室,开始讲课。
课上,有学生问我问题:“老师,我现在就觉得自己看一切都很悲观,打不起精神来。”
我告诉他:“你知道我在这一刻有多么乐观吗?所谓的悲观,只是没有用来对照的参照体系。当下这一刻,我不但是乐观的,而且是感恩的。因为下了课之后,我会直接赶到医院,看看我妈怎么样了,但我相信她比昨天晚上更好。看完妈妈,我还要赶回家看看孩子,我相信她比早晨更好。我会看见,一个叫我妈的人和一个我叫妈的人,她们今天会越来越好,就像这个春天一样,我难道还不感恩吗?”
如果母亲做完手术后昏迷不醒,孩子也转成肺炎需要住院,我刚回国又要赶着去上课,这日子还能过吗?什么是心能转境?就是你遇到了困境,你仍然能找到快乐,心存感激。
2013年9月13日,上海特大暴雨。当天中午,我赶到机场,准备坐下午的飞机去上海。那天晚上,我约了老朋友趙启正部长,他专门从镇江提前赶过去等我。按照行程安排,我下午三点多起飞,五点多到达上海,六点和赵部长吃饭,晚上喝茶。第二天,上午我和两个朋友叙旧,下午在一个妇女大会论坛上做讲座,结束后飞回北京,参加第二天也就是9月15号下午两点的开学典礼,我要在礼堂里给6800名大学新生做迎新报告。
这是我那三天计划中的行程安排。但是因为上海特大暴雨,航班被无限期延迟。幸亏我有个习惯,只要出差,箱子里总是带着书,最少一本,多则三本。我就坐在机场,一边喝茶,一边看书。结果等到晚上十点,飞机依然无法起飞,我只好取消和赵部长的见面,第二天早上坐高铁去上海。
回到家后,一想到第二天从早上七点多一直到下午一点,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里拥有一段完全属于自己的悠长时光,我就非常高兴。我带了《老子》和时尚杂志,还带了一本苏珊·桑塔格的书。因为不用坐飞机,我带了很多种茶和咖啡,还带了一些不同的杯子,因为茶和咖啡需要用不同的杯子来泡。我还带了笋丝、青豆等零食,准备了喜欢的音乐。
早上六点二十,我从家里出发。七点多,我坐在高铁上,裹上大披肩,泡上茶和咖啡,从从容容地打开书,拿出笔记本做读书笔记。
在妇女大会论坛上,我讲的主题是:做一个独立的女人,不要被伪命题绑架。其实,女人的惶惑有很多都是伪命题,太多的人云亦云让我们惶恐不安。从抢购盐到抢购黄金,盲目从众的往往是女人。我们常常认为,孩子不能输在起跑线上,但人生是马拉松,不是短跑。我们常常会遇到一个问题——生活和工作,职业女性应该如何选择?其实根本不存在这个问题,因为你不可能只用一条腿走路。我们不妨一一仔细想想,今天的惶惑有多少是伪命题?
很多人都说,在今天这个忙碌的时代,女人很难活得优雅,但优雅最大的敌人不是外在节奏的紧张,而是内心状态的焦虑。女人一旦焦虑就和优雅绝缘了。你可以忙,但不能乱。
从演讲台上下来后,我要赶飞机回北京,但一路上全是热情的听众,根本走不动。一个深圳来的老总,走过来默默递给我一份礼物。我说:“我跟你素不相识,不能要你的礼物。”她抱住我,在我耳边说:“我十多岁的儿子查出癌症的时候,我简直不想活了。那些天,幸好有你的几本书在陪着我。我只要夜里睡不着觉,就看你的书和光盘。如今,孩子已经走了,但是我也走出来了。我一直想找个机会谢谢你,请你一定要收下。”一个漂亮优雅的女人,你很难想象她刚刚经历了这样的苦难。她静静地诉说的时候,不由让我思索一个问题:究竟是我帮了她,还是她来帮助了我?因为,她的一番话,给了我很大的鼓励。
走出会场的时候,我以为赶不上飞机了,结果被告知飞机延迟了,浦东机场积压了很多航班,在我前面还有十几架飞机等待起飞。在酒店的时候,我转念一想,这两三天如此奔波,不如好好放松自己。我就泡了个澡,沏上普洱茶,放着音乐,眺望黄浦江。
凌晨时分,终于回到了北京。当天下午两点,我要向全校的新生做迎新报告;下午四点,我要向艺术与传媒学院的新生做讲座;下午六点,我要见一家澳大利亚媒体;晚上八点,还有一个会面。就在日程安排如此紧张的情况下,上午我参加了一项高强度、专业级的定向越野比赛。我必须左手拿着指北针,右手拿着等高地图,在森林中和山坡上奔跑,两小时之内找到16个目标点才有成绩。我那天才睡了几个小时,一大早赶到比赛地点,裁判一发令就冲了出去。最后,我的成绩是1小时42分。比赛结束后,没来得及吃饭,我又赶回学校给学生做讲座。当时,我觉得能有这样一次奔跑,相当于给自己狠狠地加了一次油。
我喜欢坐火车时的静谧时光,也喜欢奔跑时的感觉。我所有的计划都被一场大雨打乱了,如果我因为这场大雨而抱怨,那么不但于事无补,反而会让心随境转,让事态变得更加糟糕。所谓心能转境,首先就是要接受,无论面对任何事情都不要灰心丧气,埋怨上天不公。当你在抱怨的时候,你就已经失去了修复它的最佳时机。所以,接受是第一前提。接受之后,再在遵守游戏规则的前提下考虑“我怎样做到最好”。既然游戏规则是只能坐高铁,那我就可以安心看书,不用考虑其他的;游戏规则是第二天下午做讲座,那么谁说上午我不能去奔跑?
调心是一种与世界相处的方式。面对纷纭变化的世界,唯有将纷纷扰扰的心安定下来,此心不动,才不会心随物转。如果你能在自我的夹缝中找到人生的宽度,那么结果会让你知道,心真的是能转境的。
(摘自 《人间有味是清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