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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语之痛

2015-07-04王宏任

杂文月刊 2015年9期
关键词:朱自清爷爷生活

王宏任

或街头巷尾,或公园河畔,或老干部局院内,聚谈者颇多。常见的情景是一个或者几个人滔滔不绝地讲述国家形势,分析得头头是道,大家七嘴八舌,个个都是时事观察评论员。狠聊一顿,回家吃饭就很香。现在都重视养生,七老八十身心俱健者不少。衣食无忧,精神生活就显得重要,打麻将下象棋消磨光阴,爱聊天当时事评论员的也为数不少。除了聊国家大事,他们也聊些市井琐闻,东家长西家短,张三脾气怪李四性格抠儿。却总是褒贬别人多,谈自己的事很少。我曾经受邀参与过几次他们的聊天,问起曾经在“文革”中被批斗的,被打骂的,被凌辱的具体情况,他们一点也不讲,有些人还很烦:提那事干啥?像揭了他的伤疤。我不知他们是不能讲,还是不愿讲。我拿自己被游街批斗的情况启发他们,还是没有一人肯讲,在外人面前不讲,在自己家人面前也不讲,好像这是极大的耻辱!由于他们不讲,许多三四十岁的人对于“文革”之害浑然无知,有些人还说“文革”如何好。这是怎么回事呢?害人者才应该感到耻辱,被害者不该耻辱。然而,许多的被害者至今对当初的遭遇讳莫如深,他们难道就这样沉默地直至离开人世吗?

想起了爷爷那辈人。爷爷活着时有许多朋友,秋天以后他的屋子里日日满人,大家七嘴八舌,除谈国家大事以外,也多谈自己身边的事,每个人的喜怒哀乐都在这里倾诉表达。小时的我经常看到白发老人悲伤哭泣,有时却又放声大笑。爷爷的沙龙生动活泼,话语风格多样,内容题材颇多。如果从文学风格上说,当是一部有诗有文,有歌颂有悲泣,有抒情有叙述,有论证有哲理的文学盛会。我很多的知识见闻就来源于爷爷的沙龙。但这一切,随着爷爷在1961年的饿死而终结。

而今天这些聚谈者,谈论的则多是从新闻广播与报纸上看来的材料,他们是传述者,鲜有抒情者与创造者。三十年官场生涯,我结交过无数人,回忆他们的言语,很少讲自己的独特经历,很少有能够让我记住的他们的语言与故事。在我的心目中,他们更像一个没有个人经历,没有个人遭遇,没有个人思想感情的“公众人”!想起了庾信的《枯树赋》:“昔年移柳,依依江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想到了汉乐府民歌《饶歌》中的一首情歌,一位痴情女子对爱人的思念与倾诉.:“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我们中国人曾经多么能够表情达意!我们曾经把语言运用得何等美妙绝伦!“四书”中的语言多么典雅而严谨,细腻而生动!今天我们受了许多苦难的国人还能真诚坦然地表达自己的经历与感情吗?

曾有两位改正的右派,向我述说他们的经历:其一毕业于北师大中文系,他改正安排工作后,到教育部门工作已经不适应教学了,语言障碍严重。他说:“整整二十年每天和猪说几句话。天天让我起猪圈,不用派活儿。没有人理你,也不需要你理别人,我有时已经不能把词与意结合起来了,想说三可能说五,有时问非所答,不会说话了!我其实已经变成猪了!”多么严酷而生动的表达!另一个说:“诬蔑我骂领袖,我真没有骂,不行,整你,一百度灯泡,在你身边放几个烤得浑身是泡,几天几夜不让睡觉,困得比死难受,最后,我干脆就承认,左右是死!我是骂来着!他们说骂什么?我是扎娘日姥姥一痛胡卷,把最粗野的话都骂了,骂了半小时,把这帮王八蛋骂愣了。没有人敢写,让我写,我不写,老子等枪毙,就是不写。你猜咋着?他们一商议,这小子豁出去了,他骂咱们不敢写呀,谁写谁倒霉,干脆,就说内查外调,没有发现问题。把我放了,告诉我也别说你骂来着,回家反省别的错误。你说好笑不!”这两个人敢于把自己的真实思想暴露无遗,所以我能终生记得。现在这样的人太难得了!

鲁迅近90年前写过一篇《无声的中国》,其中说:“文明人和野蛮人的分别,其一,是文明人有文字,能够把他们的思想,感情,藉此传给大众,传给将来。中国虽然有文字,现在却已经和大家不相干,用的是难懂的古文,讲的是陈旧的古意思,所有的声音,都是过去的,都就是只等于零的。所以,大家不能互相了解,正像一大盘散沙。”

人会没有声音么?没有,可以说,是死了。倘要说得客气一点,那就是:已经哑了。

美籍自动化学者陈之藩的文史修养,让文史专家董桥也自愧弗如。陈先生说:“我们这一代,弄得这么不成样子,因为锐意不读书,一心想自然,无奈办不到!一点颜色也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不仅天塌地裂不会名状,就是伤春悲秋也不会形容,以死了几百万人的代价,仍然换不来几篇‘有病呻吟的作品。根本不会发声了,何况呻吟!”(《清白家风》,董桥著,海豚出版社2014年3月1版,P124)陈先生优雅而严谨,把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说成是“锐意不读书”,可是,曾经有“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传统的中国人,怎么会不读书了呢?我们可以向别人说:“你懂的!”

我们由害怕说话到不能说话到不会说话,在语言方面已经退化到四千年以前了。即以“四书”而言,《大学》的逻辑性,《中庸》的哲理性,《论语》浸沉着诗意的记事抒情,《孟子》文采飞扬的论证,我们从今天上溯到百年,能写出那样的文章,说出那么美丽优雅华美深沉的话吗?

曾经的那个时期,中华大地上的情书都千篇一律地由最高指示开始,祝万寿无疆结束。人人的情书都可以公开。同一块土地,同一个车间劳动,看同样贫乏的书,说同样贫乏的话,过同样贫乏的生活,熬成个没有故事的群体,过浑浑噩噩的日子。今天每天能洗几次澡,才感到那时不能洗澡的巨大痛苦——从蒸笼似的青纱帐里钻出来浑身汗水淋漓,咸碱的汗腥浸透衣服,满身馊臭遍体瘩疙,那种肮脏之苦,在劳累饥渴贫苦恐惧的生活境况中已经不算什么了,那种生活状况的活着竟然被如今不少没有经历过的人所向往?如今是应当趁我们“文革”一代人还活着而建立“文革博物馆”了,我想那种日子对于现代城镇青年而言是连一天也难以生活的!

朱自清在《无话可说》中说:“十年前我写过诗;后来不写诗了,写散文;入中年以后,散文也不大写得出了——现在是,比散文还要‘散的无话可说!许多人苦于有话说不出,另有许多人苦于有话无处说;他们的苦还在话中,我这无话可说的苦却在话外。我觉得自己是一张枯叶,一张烂纸,在这个大时代里。

“……我永远不曾有过惊心动魄的生活,即使在别人想来最风华的少年时代。我的颜色永远是灰的。我的职业是三个教书;我的朋友永远是那么几个,我的女人永远是那么一个。有些人生活太丰富了,太复杂了,会忘记自己,看不清楚自己,我是什么时候都‘了了玲玲地知道,记住,自己是怎样简单的一个人。

“说来说去是那一套;终于说的听的都腻了。——我便是其中的一个。这些人自己其实并没有什么话,只是说些中外贤哲说过的和并世少年将说的话。真正有自己的话要说的是不多的几个人;因为真正一面生活一面吟味那生活的只有不多的几个人。一般人只是生活,按着不同的程度照例生活。

“其实这些都可以说是废話,只要想一想咱们这年头。这年头要的是‘代言人,而且将一切说话的都看作‘代言人;压根儿就无所谓自己的话。这样一来,如我辈者,倒可以将从前狂妄之罪减轻,而现在是更无话可说了。”

上述话语,朱自清写于1931年3月。

那时的朱自清无话可说,那是国人的悲剧。

而今我们却不会说话了?除了神侃闲聊!是应当警醒而奋发了!

【童 玲/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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