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德之:思想现代化是全部现代化的灵魂
2015-07-02骆植
骆植
推动制度调整 《中国慈善家》: 今天是华民慈善基金会7岁生日,有纪念活动么? 卢德之:今年没有做纪念活动的安排,等十周年再纪念一下吧。我希望那个时候能把100亿捐出来。但前提是制度要有所改变,制度不创造条件,不打开一条路,就没法做。但愿那时公益信托已经开始了,我至少可以开一扇门,这扇门如何开得大一点,我希望全社会都来一起推动制度调整。 《中国慈善家》:华民基金会的定位是什么,算家族基金会么? 卢德之:有一定家族基金会色彩,但严格意义上还算不上。华民慈善基金会是我和几个企业家朋友共同支持的,更像是企业家基金会,但与企业基金会还是有区别的,因为不隶属于任何一家企业。 《中国慈善家》:洛克菲勒家族现在事实上发展成了家族基金会群,这也是你的目标吧? 卢德之:我更注重神似而不是形似。我希望自己六十岁以后能全力以赴搞基金会,算起来还有七八年时间,我想为基金会再多积累资本。当然,现在只是一个想法,能否兑现还要看实际情况、看政策和制度等等。华民慈善基金会也只有七年,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关键还是要运作实实在在的项目,让社会真正受益。 《中国慈善家》:制度所限,为什么还要想方设法捐出来?动机是什么? 卢德之:我的高祖父是一个很有钱的人,但那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情了。他有一个儿子,叫卢性正,是我的曾叔公,把家里的钱拿出去,参加辛亥革命去了。到了我爷爷的时候,家里就没有什么钱了。而到我父亲就成了彻底的贫农。而到我又成了一个富人。我感到这就是一个“财富魔咒”,一个“富不过三代”的财富魔咒。要破除这个千年魔咒,一个比较好的方法是,自觉地、更好地投身于慈善活动,把资本与精神融合起来,指导财富与精神融合起来。如果富人更好地发挥资本与资本精神的作用,可以更好地成就财富;富人如果更多地投入慈善活动,则可以更好地让富人传承财富,荣耀家族的道德光芒。 《中国慈善家》:人生无所求了? 卢德之:第一,我不当官,什么官我也不当。我也不是没有当过官,当官看上去风光,其实并不自由。第二,我不留财。并不是说我有多高尚,只是留着没意义,有什么意义呢?我女儿不要。第三、我不移民,我适应不了别的国家,又不会外语,也不喜欢西餐。 人有神性,也有魔性,尽量魔性少一点,神性多一点。但你毕竟不是神,你是人。做基金会也会有个人的考虑,这里面我特别强调一个“慈善定律”,就是说你越帮助陌生人,就越会消除对社会的恐惧;越帮助弱者,内心就越会强大;越传送爱心,自己就越会得到快乐。 “更应倡导富人做慈善” 《中国慈善家》:跟你同一代的中国企业家处于怎样一个历史时期? 卢德之:改革开放后,出现了第一代企业家,这在中国是第一次。你不要看一百年以前洋务运动那些人,他们人数并不多,多数还有官员身份,算不上是一代。真正作为一代企业家走上历史舞台,是改革开放以后。
从历史上看,无论是中国还是欧美,第一代企业家的特点是,不怕牺牲、不顾一切、野蛮生长,像豺狼一样,血管里流着的是狼的血。从创造财富角度看,这是优点。弱点呢?很浮躁,静不下心来。美国现在已经是第五代了,静下来了,把创造财富当成一种生活方式,甚至当成一种艺术,精益求精。
我们遇上了一个很大很好的时代机遇。现在中国市场被开发了一大半,你说不开发了,做不到的,不可逆,谁逆历史潮流谁就粉身碎骨,不管你有多大的权力,有多大本事。历史车轮滚滚向前,中国经济前景有目共睹。
有了这么一群敢想敢干的企业家,也有了这么一个人类历史上空前庞大的市场,对中华民族来说,这绝对是千载难逢的契机。 《中国慈善家》:你认为他们需要“资本精神”? 卢德之:资本精神可以说是一种财富观,资本发展的善的欲望就是“资本精神”,资本的增长应为多数人服务。如果中国企业家没有正确的财富观,即便遇上了好的时代,也是承载不起来的。
同时,中国改革开放以后的第一代企业家,必须解决自己面临的问题,我把它叫做“富人困境”,就是简单地把财富传给后人,如果后人没有参与财富的创造过程,对财富又缺乏科学的理解,那么,他很容易得到财富,也可能很容易失去财富。一个从父辈那里传承许多财富的人,一旦失去财富,比原来就没有这些财富一定会痛苦一万倍。富人没有资本精神,没有正确的财富观,最终会害了自己的后人。 《中国慈善家》:企业家属于富人群体,参与公益慈善,他们应该扮演怎样的角色? 卢德之:中国现在很多人讲慈善是全民的事,这当然没有错。倡导全民慈善,更应倡导富人做慈善。在中国做慈善,富人不带头,光靠民众自救,说得过去吗?如果很多富人大肆挥霍,而且把大量财富带去国外,对老百姓的疾苦不闻不问,那我们还搞改革开放干嘛?社会发展起来还有什么意义吗?
当然,也不能说富人就是坏人,只要合法,我们应该肯定他的劳动所得,如何使用财富那是自己的事,但我们应该对自己有些要求,如果这种要求达到一定境界,就要遵循一个法则,我把它叫做“生死法则”,也就是要“向死而生”。一个人,生不仅是为了生,更是为了死。我们生,要生得有骨气一点,就是说要生得有尊严一点,生得让社会认同多一点;我们如果死,也要死得舒服一点,死得美一点。一个有钱人如果没有精神,死的时候一定会比没钱人更不舒服,更害怕死。如果我们生的时候帮助了很多人,成为一个受人尊重的人,死的时候会不会有很多人排着长队来向你告别呢?你不觉得那个场面是一种美吗?这就是生与死的法则。 《中国慈善家》:现在富人做慈善面临很多制度上的障碍,严格说来,曹德旺现在还欠6亿的税,陈发树的83亿股捐还在困局之中,一些富人只能选择出国,跳出这个困局。 卢德之:对此,我个人也不是非常赞同,股权捐赠有没有障碍,跟你出不出国没关系。我们不是狭隘的民族主义,在全世界开展慈善服务,我们也赞成。但你说是国内慈善环境不好,就移民出国,这有些讲不通了。只是发牢骚,遇到困难,自己先躲起来了,这是说不过去的。我刚才说了,要破局,我们这一代人就要破这个局,来推动中国慈善事业发展。曹德旺先生捐的时候,也不是不知道要交税,但他最终还是选择捐了。所以,我们还是要有点勇气和魄力的。 “共享是社会发展的一个大趋势” 《中国慈善家》:你个人的理想是什么? 卢德之:我此生最大的理想,是做一个有尊严的中国公民。如果做一个有尊严的老百姓,我现在就是了。但是做一个有尊严的中国公民,这还是有很大难度的。我要成为一个有尊严的公民,前提是大家都是有尊严的公民。成为一个有尊严的公民,不是法律规定了就可以了,还需要进行社会氛围、观念、机制的改造或建设。但作为个人来说,我觉得这个理想也没有什么错的。 《中国慈善家》:你的社会理想呢? 卢德之:走向共享。大家谁也不愿意看到颠覆自己世界的人出现,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建设一个分享利益的社会。不然,每个人都想着自己的利益,最后每个人得到的将是最差的结果。所以,最近几十年来,无论东方社会还是西方社会,无论个人还是团体,人们越来越重视合作与分享,越来越重视多数人的现实生活与感受了。 《中国慈善家》:你一方面谈共享,另一方面讲资本精神,资本精神能演绎出共享吗? 卢德之:共享是一个时代的主题,几乎是东西方都需要的。这么多年,我们两个基本概念没搞清楚。第一个,什么是资本?我们一边说资本是坏东西,一边搞资本运作。领导干部去党校学习,都得读《资本论》吧,里面怎么写的?资本都是“流着血和肮脏的东西”,那怎么搞经济建设?要么不搞,要搞就按我们以前批判的方式来呗。
不搞资本没饭吃,但纯粹的资本主义,更多强调了效率,忽略了多数人的感受,导致多数人不满意。现在西方的一些福利国家,倒是另一番景象:人们宁愿去占领华尔街,不愿意上班,宁愿晒太阳,不愿意认认真真当一个工人。所以,不能搞偏了。从资本精神的角度讲,就是要在资本与精神的博弈中达到均衡。没有资本不行,没有资本就不能很好地推动社会发展;有了资本,没有资本精神也不行,没有资本精神,有了资本也不能发挥更好的作用,还可能引发社会矛盾。
让资本走向共享,这几乎是人类社会发展的一个规律。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也无论是社会主义还是资本主义,都必须遵循这一规律。 《中国慈善家》:所以“共享”本质上探讨的是人类发展目标? 卢德之:人类社会发展至今,就是两个最基本的矛盾,多数人和少数人的矛盾,对应两个基本范畴,公平与效率。所谓的政治家、思想家、哲学家、革命家……只不过在这中间做一个选择或调和,多数人主义就公平一点,效率相对就低一点;少数人主义效率相对高一点,公平程度相对就低一点。这个主义、那个主义,无非就是以此为标准进行划分。社会主义最本质的特征就是多数人主义,就是共享,只不过是建立在民主法治基础上的多数人主义。 《中国慈善家》:资本会走向共享,这个结论如何得出的? 卢德之:资本是什么,是财富,但它是特殊财富,是凝聚着人们劳动,能带来新的财富的财富,这个叫资本。马克思也没谈错,他谈的是他所在时代的历史条件下,工业革命带来的巨大的财富效应,确实让资本“流着血和肮脏的东西”,这是个描述,没错。但没有从资本概念的内涵上去看。资本到了资本主义社会工业文明以后,生产力大发展,资本也得到大发展。资本一经产生就与人类发展联系在一起的,有人类社会以来就有了资本,人类社会越发达,资本也就越发达,资本创造的财富就越丰富,人类社会进步就越大。资本越发展,就越有更多人受益,我把它叫做“资本的福音”。从历史长河来看,资本必然走向共享,这几乎就是个真理。 《中国慈善家》:怎样才能走向共享? 卢德之:先要达成精英共识,然后官民共治,最后社会共享。现阶段共产是不行的,无产者想共产,有产者不愿共产,一个可能诉诸暴力,另一个就搞维稳,这样行不通。我是不反对共产的,但是我反对乱共产、不断共产以及把共产当目标。共产是手段,共享才是目标,它分为两种,一种是带有强制性的,比如社会保障;另一种是志愿性的,那就是慈善。 《中国慈善家》:这还是国内层面的共享,但共享不仅仅是一个国家内部的事情吧? 卢德之:国际共享本质上只能是一种“协同共享”,而且要有四个要素:一方面要同向,另一方面要补充,第三要促进,第四要相互制约。所谓同向,就是要共同向往未来,走向共享;所谓补充,就是要相互借鉴,共同发挥进步作用;所谓促进,就是相互促进经济社会发展,共同维护世界和平;所谓相互制约,就是相互又爱又恨,你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你。中美之间的关系也应当是一种“协同共享”的关系,既有利于中国,也有利于美国,更有利于世界。从世界范围上看,这种“协同共享”的关系已经不仅仅是一种趋势,而是一种现实的行为选择了。 《中国慈善家》:这已经远远超出慈善的范畴了。 卢德之:我提出的“善二代”的概念,“资本精神”“走向共享”,这一套都不仅仅是谈慈善,但是恰恰把慈善最核心的东西表达清楚了。 《中国慈善家》:你做了这么多思考,形成了一套理论,同时参与公益慈善的实践,你给自己怎样一个定位? 卢德之:我希望自己是慈善家加上思想家,我正在努力。 慈善是一个综合学科 《中国慈善家》:华民基金会成立这7年来,你觉得中国公益慈善事业有哪些变化? 卢德之:这七年来最大的变化是,在各方面公益力量的推动下,中国民间力量在成长,这个毫无疑问的。大家对公益慈善的认识要明朗清晰多了,民间对慈善的理性认知也已提高。 但是制度层面上来说,发展还是有些滞后。到现在为止,包括现有的《慈善法》草案的出炉,有了一些改变,但公益行业呼吁多年的问题还是没有得到根本解决。这可以留给以后通过其他一些规则来弥补,我们拭目以待吧。 《中国慈善家》:除了制度上的困境,公益人自身需要那些增强? 卢德之:现在公益界的人最大的问题就是,很少有懂经济的,懂政治的也不多,懂东西方文化的更少。如果说慈善是一门学科,也是一门综合学科,文化、历史、经济、政治、外交等等都包括在内。
就慈善谈慈善、就公益谈公益是不行的,必须在一个大框架大格局下讨论才行。公益慈善涉及的绝对不是单独的方面。单从社会管理角度来说,有多少人来管它?要是没有多方面的积累,没有综合性宏观理解和把握,是很难做好的。否则,容易走极端:要么把它看得高于一切;要么就简单化,就觉得是学雷锋。 《中国慈善家》:社会上经常举办一些慈善活动,针对相关问题进行呼吁和倡导,在这过程中,是否应该有一些策略? 卢德之:只喊口号是不行的,讲得天花乱坠,反倒成了自我安慰,好像一切欣欣向荣。热热闹闹,粉饰太平,有害无益,会把慈善搞成一个非常浮躁的领域,反过来掩盖了一些真相。喊口号谁不会?关键还是要落实到行动上。 《中国慈善家》:你想做个共享思想的建设者? 卢德之:对,我是一个有梦想的人,向往共享主义,想做一个共享主义建设者。我是在设计一个共享蓝图,远远超越了慈善范畴。
作为实践者,我必须要有一个实践的地方,要把这个东西落到实处,所以选择从慈善入手,而且慈善是我的个人爱好。搞实践搞成功了,那了不得了,即便没有成功,那自己也过了瘾,我人生八个字,读书、交友、尽责、过瘾。 《中国慈善家》:捐赠困局让你很不过瘾吧。 卢德之:也过瘾,博弈么。我也理解政府,政府也理解我。有时候我倒逼它,它也理解,因为你有善意。我是讲政治的,在适合的时间和适合的场合讲,讲的也是真心话,但要掌握方式方法,要有说话的技巧。
我说当前中国最大的公益就是支持习近平总书记的改革,这话虚么?我讲的是实话,也是真话。习近平总书记讲两个三十年,毛主席开创的三十年,邓小平同志又开创个三十年,我在这基础上加了个三十年,习近平总书记带领我们开创一个以共享为目标的新的三十年。 “思想现代化是全部现代化的灵魂” 《中国慈善家》:为什么一定要撞公益信托这堵墙? 卢德之:我觉得,公益信托有可能是富人做慈善的一条重要道路。现在看来,要在中国探索出一条路很有难度。但有了一些好的机会,可以去尝试一下。
公益信托在西方世界都已经搞了那么多年了,没什么复杂的。在中国,与其说是理论问题,不如说,我们到底以一个什么样的中国人能够接受的方式把它实现。我希望先试水。 《中国慈善家》:现在进行到哪一步了? 卢德之:我们委托北京大学金锦萍教授做课题研究,从理论到实践,方案基本上出来了,但是从方案到当地政府的解决,需要得到一些政府部门内部论证和最终认可,才能开展这个实验。一旦定下来,我争取做中国第一个真正的公益信托试点。更重要的还是要破这个冰,否则这个问题解决不了,讲了10年都没有具体的实施方案和配套措施。
公益信托、家族基金会,然后再加上影响力投资,这三块是我始终关注和把握的现代慈善的脉搏。 《中国慈善家》:近些年,你跟国际上的一些知名基金会都有接触,比如洛克菲勒基金会,不但有合作,私交也不错,他们的特点是什么?跟他们学什么? 卢德之:洛克菲勒家族确实解决了很大的问题,把人类带入了一个崭新的一种家庭文化里头。我认为是人类家族的楷模,第一标杆,创造了人间的神话。它们的家族基金会是有价值观的,并且崇尚科学、民主、法治,崇尚至善。 《中国慈善家》:中国距离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化慈善还有多远的路要走? 卢德之:中国社会发育成一个现代社会任重道远,道路还非常漫长。真正的现代化是思想现代化,没有思想现代化哪有其他现代化啊?思想现代化是全部现代化的灵魂,不找到这样的灵魂怎么搞?资本精神、现代慈善、共享理论构成一个思想体系,这是我真正的对未来的设计,我计划三到五年完成这个任务,把我说的这些东西理论化、系统化。《资本精神》的修订版计划出来,紧接着我要把《共享论》出版,就可以了,对我这一段思考,也有一个总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