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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南藏地的“匠心”(评论)

2015-07-02房伟

红豆 2015年7期
关键词:银匠羊皮甘南

房伟,文学博士,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中国现代文学馆首届客座研究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会员,山东省首批签约评论家,山东文艺评论家协会常务理事、副秘书长,山东艺术学院特聘研究员,莫言研究会理事。曾于《文学评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当代作家评论》《南方文坛》《诗刊》《人民日报》等发表文艺理论、文艺批评、诗歌、小说200余万字。

王小忠是近年陇籍作家中的新锐,其创作以散文为主,兼及诗歌和小说。《羊皮围裙》是这位藏族作家的新中篇小说,依旧充盈着可感可触的甘南藏地质感,也保持着这位生长于草原的诗人特有的开阔透明、忧郁纯净。不长的中篇几经修改,由最初的《打佛》进而《小镇上的银匠》,最终才得《羊皮围裙》定稿,足见年轻作家的真诚匠心。

《羊皮围裙》围绕着一个如作者般坚守匠心的老银匠展开叙述。甘南藏地的小镇海螺沟,住着一位年事已高的老银匠嘉木措,膝下仅有一个闺中待嫁的女儿拉姆草。为使祖传手艺后继有人,他四处寻找继承人。无奈少有年轻人对传统手艺感兴趣,老人只能一天天在逼仄的铺子里独自坚守。一天,高大结实的南木卡主动找到嘉木措学手艺。谁知仪表堂堂的南木卡并不是真心学手艺,而是想在这个匠人匮乏的草原,为妹妹打一副出嫁用的首饰。目的达到后,他甚至恬不知耻地伸手向阿爸讨工钱。

收徒弟、传手艺,成了阿爸放不下的心病,老人日渐沉默,整日将自己困在小屋足不出户,直到年轻人道智到来。道智在阿爸面前表现得尊敬又诚恳,可在漂亮的拉姆草面前不免露出狐狸尾巴。收徒心切的阿爸听不出女儿的旁敲侧击,真心实意传授手艺给这个目的不纯的年轻人,甚至想将女儿嫁给他。道智学会阿爸的大半技艺后,谎称家中有事一去不回,还随身带走了一尊对阿爸而言意义非凡的金佛,在镇子附近开了一家旅馆做起生意。

阿爸又老了一圈,再不提收徒。随着旅游的开发,外地人云集在狭小的海螺湾,带来兴隆生意。本分的藏人纷纷放弃传统的牧民生活,开起特色店铺吸引游人。拉姆草从镇上新开的小铺中买来一对精致的耳环,被阿爸看见。沉默了好一阵的阿爸,连夜打出一对最漂亮的耳环,让女儿带给小铺的银匠过目。外地小银匠见过后立刻要见阿爸,他们彻夜长谈。随后一年,阿爸将毕生所学传授给小银匠,并告诉了他那尊被偷走的佛像、那件他每日围身的羊皮围裙的隐秘。

那尊佛像是阿爸的爷爷从学艺的寺院带出,一直想还回去,但没能做到。爷爷师从寺院最德高望重的高僧,从一众学习打造佛像的弟子中脱颖而出,却一心想找寻高僧口中的“香巴拉”。险些丧命的爷爷幸而获救,开始打制银器,因为手艺高超又诚信经营,声名远扬。但在一次打制佛像时,遭同行使绊砸了招牌,以致一大家人颠沛流离。这块破烂不堪的羊皮围裙,来自一只被爷爷解救的山羊。它被爷爷放生后,仍按时到家来,某日被家人误宰,悲痛不已的爷爷偷偷将羊皮留下,做成围裙日日系身。

听完家族秘史的拉姆草和小银匠,理解了阿爸的忧虑与坚持。小银匠承诺虔心打制一尊新佛像送回寺院,完成阿爸的夙愿。两年间他身系满是窟窿的羊皮围裙起早贪黑,终于完成一尊庄严肃穆的铜佛像,迎娶了拉姆草,真正成为阿爸最后一个得到真传的弟子,阿爸将一切交给小银匠后,开始不闻不问。可他们间横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即使小银匠与拉姆草结婚,也无法治愈——阿爸坚持用手工的古法打首饰,小银匠却想把首饰做成机器和手工的结合体。

从各地蜂拥而入的游人使小镇拥堵不堪,政府不得不将藏民们暂时迁到草原,重建小镇,希望打造成旅游胜地。小银匠审时度势,利用一切关系赚了最后一笔,和拉姆草一起搬到荒凉的草原,阿爸却执拗地留在了只有他一个人的荒废镇子。拉姆草心无旁骛地放羊、转经,小银匠受不了这难捱的清净,逃去了更热闹的美仁草原,寻找生机和生意,从此杳无音信。思念心切的拉姆草,用了三天时间才赶到美仁草原。从旁人的风言风语中,她预感到小银匠早有新欢,可仍不死心地苦苦等待小银匠出现。小银匠来了,却早已不是那个愿意花两年时间潜心打制一尊佛像的他,而成了一个穿着时髦的生意人,他甚至将拉姆草介绍给生意伙伴,劝说她改嫁。心灰意懒的拉姆草回到草原,继续放羊、转经,直到小镇重建完成。小银匠出其不意地回到拉姆草身边,要求重新开始,他的目的却昭然可视——从政府补贴中分一杯羹。丑恶面孔被识破的他远走他乡,拉姆草也决定离开小镇,去一个遥远的地方。

在《羊皮围裙》中,王小忠的个人印记鲜明,女主人公拉姆草对草原的倾心、痴迷和守望的谦卑、敬畏与感恩,与王小忠的诗歌创作底蕴一脉相承。他的诗歌世界总是氤氲着甘南草原的纯澈之气,偶尔的一点点忧郁与伤感也总能化解于花香、羊群和头顶飘过的悠悠白云。“一群群从草地上走来的牛羊和踏着泥泞的牧人/从远方归来/又向远方走去。尽管那个衰草连天的院子和我一样无助/而我对尘世的爱仍将义无反顾”(《寄雪》)“我想让太阳照在我身上/让我看着蓝天和白云/想唱就唱自己的歌”(《想唱就唱自己的歌》)。

王小忠用诗意的语言编织着故事的轻柔羽翼。“山顶上的树木透明碧绿,白龙江从高处跌跌爬爬唱着欢歌。他的眼睛里灌满了夏天的炎热,也灌满了秋后的等待。冬天终于来临了,他的眼睛里又灌满了悲伤和绝望。”夏之炎热、秋之等待、冬之悲伤,竟同时出现在一个人的眼里。小说干净澄澈的语词里,诗意不曾远离。

王小忠不是单纯地叙述古老技艺的传承故事,由手工打银引发的“匠心”思考才是全篇的用力之处,也是抛开甘南藏地的背景后,故事留下的普世价值。从南木卡、道智到小银匠,这样的人物设置显然是作者有意为之。锱铢必较的南木卡,有一颗机灵聪明的脑袋,本可以轻松习得阿爸真传,却“身在曹营心在汉”,不轨之心彰显无遗,只想着如何捞好处;道智显然不如南木卡机灵,甚至有些呆头呆脑,不想他竟在阿爸面前扮猪吃虎;终于盼来沉稳又勤于学习的小银匠,却也难捱寂静导致心境畸变,最终失去匠人的本分。三个形态各异的年轻人,应证了阿爸说的“老虎的斑纹在外,人的斑纹在内,不经事不知人心”。从寻找打银传人这个并不复杂的故事,可观尽人性冷暖,随着三个年轻人真面目的层层揭开,我们窥视到的是一个个被利欲熏染、为金钱腐蚀的功利之心。

与三个年轻人相对的嘉木措和拉姆草则是甘南草原朴拙品性的代表。与阿爸相依为命的拉姆草,漂亮而憔悴,勇敢而懦弱,急躁不安而又无可奈何。平日只顾放羊、转经的她,对待周遭的变化只能选择逃避,像一只孤独的鸵鸟,用淡然与不争将自己深埋。阿爸嘉木措的身上更沿袭了传统藏人的单纯和老手艺人的匠心。“一个人的品行好坏和手艺无关,但和名声是连在一起的。”他惜命般地珍惜自己的名声,真心实意地收徒、兢兢业业地打首饰,造银器时甚至细心地将木板里的银屑抠出再融进去。

可是作为藏人,他又显得不甚传统:不大爱吃酥油和糌粑,几乎不去转经房和寺院。表面上他似乎没有虔诚的宗教信仰,但他的虔诚又无处不在,“打做佛像才是一个匠人真正的手艺”。他对待手艺有着宗教般虔诚的匠心,他整日劳作的小屋便是他的寺院,他无需转经、参禅就能无限接近狂热的信徒们念念不忘的“永恒”与“彼岸”。“一件事情做久了,也许会生厌,渐渐失去最初的热情。只有在一件事情上执着追求与不懈进取的人,他才能取得圆满。”阿爸的话体现了他朴素至极也真实至极的人生观。这个老匠人正是把一件单纯简单的活计,几十年如一日地做到极致,坚守住清苦与寂寞,才得以在藏地声名远播。

诗意与哲理并存是《羊皮围裙》的另一美学特性。面对甘南草原纷至沓来的游人,阿爸发出疑问:“快乐又不是丢失了的东西,随便能找到吗?”当旅游成为时尚,成为人们标榜自己向往自由的符号,带来的不仅是对经济的快速拉动,也意味着原本安详的“伊甸园”被打破。而人们真正能从一哄而上又一哄而散的“旅行快餐”里得到什么?只有老银匠那双不曾远离藏地的双眼,才能一眼看破一语中的。

《羊皮围裙》充盈着甘南藏地的风物与审美,最可贵的是它超越了那片偏远的草原,探讨的是永恒与不朽的人心、人性,彰显的是那份根植于甘南草原的人之尊严和渐行渐远的执着匠心。王小忠将对生命和宗教的深沉思索内化其中,将读者也不知不觉地跟随他掩卷沉思起那些与这个时代显得格格不入的美德与传统。

责任编辑 侯建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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