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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不出草原

2015-07-01王树理

回族文学 2015年2期
关键词:回族风骨草根

王树理

写下这个题目,理也理不清的设问便一个又一个冒出来,等待着我的答复。我的祖上真的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吗?倘若不是,为什么一辈又一辈以善于迁徙、重商喜贾而著称的鲁地回族却总是马不停蹄地“闯关东”、“走西口”、“奔口外”?即使是在科学技术如此发达、人际交流如此广泛、交通条件如此便利的当下,那些虽然并不准确,但却具有祖训性质的俗语,如“宁愿向北走一千,不愿向南挪一砖”、“关外口外,养人的买卖”……还一如既往地在民间流行。

夜深人静,我坐在电脑旁翻开黄得发脆的鲁北《商河王氏宗谱》,试图从中找出这个明朝末年由北京花市王姓家族,迁徙到山东武定府棘城镇的族群准确的血脉传递轨迹的相关信息。终于,从那些七拐八弯的世系图表里,我看到了先人们那行色匆匆的行列里,不时地闪耀出一朵朵宛如稍纵即逝的雪浪花般的身影。他们有的拖家带口回到了草原;有的与异族的姑娘结合成新的家庭而异地安家;有的长眠在了走西口、闯关东的路上,用一腔热血浇筑成了拓荒者的不屈不挠;有的候鸟般地穿梭于中原与北地之间,穿纫着林茂粮丰的农区与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草原畜牧业相互连接的红线。而恰恰是这根红线,让我挥之不去的思考,有了一个对我的先人们的一个大胆揣测:散居于黄河下游的我的家族,甚至包括冀鲁一带为数不少的回族,与从海上丝绸之路而来的以下南洋贩珠宝、买卖缺货为业的水上回族是存在着某种差异的。这种差异不仅表现在谋生业态的路数上,也表现在生存习惯的传承上。走西口、闯关东,看重的是草原与农区的互补与相长,希冀的是传统农业与畜牧业的珠联璧合;而下南洋则更多的是侧重于技能、稀缺物甚至文化的交换交流上。于是,这种从社会学、民族学角度看来在同一个信仰的民族间因为地域、产业的不同而形成的差异,实际上是人们生存方式的一种不可摆脱的基因。于是,包括我的先人们在内的黄河下游的回族,便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种“崇北”的遗传密码:拉大牛、贩皮货、牧牛羊、赶骆驼……就是不在草原上,不做畜牧业,也要去北地的那被草原环抱着的林区“扛大个”,去煤矿下煤窑,去黑龙江、乌苏里江、乌梁素海、青海湖、伊犁河撒网捕捞……说到底,还是向着有草、有牛羊的地界进发、进发……

如此年复一年、代复一代地传承形成的定势与积淀,便逐渐演化成后来人对草原的心理认同,于是,那走西口、闯关东的漫漫征途上,便有了头戴小白帽、花盖头的回族,便有了飘扬着清真旗幌的客栈、餐馆,而这无疑又为更多的人提供了通向草原的旅次之便。正是这种永无休止的穿梭般的来来回回,自然而然地在农区与草原之间,横亘了一条似暗实明的生存链条,那链条的节点上,缀满了难以计数的门头和热炕,链接着施礼三分亲的七大姑八大姨,便有了类似由山东禹城十里望韩姓人为主体在黑龙江宁安(宁古塔)地区组成的“回回营”,便有了在夜幕降临之后,斜立在村口的黄土高坡上,打着眼罩期盼着赶牲灵的道路上,突然间闪出一丝灯火的眼神与温情。这样的情景,在一副箩筐一双脚板闯塞出关的岁月是如此,在轮舟之奇已经不足为奇的当下依旧如此。2013年深秋季节,故乡来人告诉我,我们那个村子的许多农户靠从内蒙古贩运绵羊来本地育肥发了大财,我决定回去一探究竟。果然,那在草原出生一个多月后,便来到鲁地享受农区圈养待遇的羊,塞满了许多人家的前圈后场。一位上了年纪的长辈告诉我,连续几年了,每年从我们村育肥出栏的草原羊都不下三十万只!嚯,怪不得祖祖辈辈离不开草原,原来牧区畜牧业与农区畜牧业竟是如此地亲如手足。正说话间,一个高高的颧骨上缀满了高原红的年轻媳妇子走过来说运羊的汽车就要到了,她要去给口外来的人做饭。人们告诉我,这媳妇子是某家人的儿子从草原上领回来的,原本是蒙古族人,如今也入乡随俗了,成了不折不扣的穆斯林。

这让我想起了另一个人。我记事的时候,那位常年走西口的张家爷爷已经归真,抛下的那位奶奶也是高高的颧骨,腮帮子上染满了高原红。她除了和上了岁数的人们作彬彬有礼的交谈,很少和我们这些毛头孩子说话。我们只知道她是一个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娶来的蒙古族奶奶,所以在称呼上也都毫不掩饰地称她为“蒙古奶奶”。蒙古奶奶很能劳作,为了拉扯她和张家爷爷的爱情结晶——比我大几岁的文格叔,她用草原人特有的体魄,承担起了那几亩农田的经营和打整。原本应当是草原上的“琪琪格”、“苏日娜”,就是上了年纪也应当是个身着蒙古袍的慈祥的“额吉”,如今却成了蒙着黑盖头的“奶奶”、“大娘”。看来,回族与草原是有一种“亲人般”的情结的!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既然草原赋予了我的先民以如此美好的禀赋,我又怎么能不热爱草原呢?我是坚信造物主的恩赐对于每个人都是公平的,能让人一辈子都离不开草原是一种福分。

生活在全人类都以地球为村的当下,单单挑出大自然中的某一类来大发感慨,似乎显得有些厚此薄彼的小家子气,但是我敢说我的这些感慨都是走过了草原之后沉淀出来的真情实感。我无意诋毁或者褒贬草原之外的其他自然生态,我曾经借用刘勰“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的话,感悟和歌咏过大自然的许多存在。但我最割舍不了的还是草原。似乎命中注定了我这个穆斯林的后裔天生就应当有某种草原情结。

1968年春天,我从风沙漫天的河口平原来到地处豫北的河南新乡,以为从此就算得上是黄河中原人了。但是时隔不到两年,卫国戍边的职责便把我和我的战友们召唤到了地处塞北的坝上草原。从此,在我血管里奔腾的黄河文化中,又融进了一种构成先人们独特民族气质的另外一种元素——草原文化。那是一种由长调、蓝天、白云、暴风雪、沙尘暴和严寒、牛羊、骏马、野狼、狐兔、套马杆联袂上演的天然大剧,读懂了它,你就收获了牧人的豪放、长调的悠扬、骏马的刚烈、那达慕的欢畅……也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我居然发现我的先人和乡党们早就在这里与草原彼此不分了。我的外公和一个张姓的爷爷,就是抗日战争期间长眠在这一带一个回族村落的。而我们村的另外一位曾在八路军里当过骑兵连长的王炳臣爷爷,打鬼子的时候立了不少战功,虽然身上留下几处枪伤,身板却依然强健。新中国刚一成立,他就成了我们县上第一届人民政府的民政科副科长。而他的那位从草原带回的我的奶奶,虽然和爷爷一样同为穆斯林,却能唱河口平原人鲜有所闻的长调。奶奶所生下的三个姑姑,也全都是能歌善舞的佼佼者。我在德州工作的时候,三个姑姑中最小的长琴姑姑,大学毕业后也去了那里,她经常在节日到我们家里弹琴唱歌,尤其是那草原上的长调,悠扬,豪放,洪亮,一听就让人的心儿飞到了草原,就想起了蓝天白云下的牧羊人,就想起那达慕盛会上的套马杆……

草原锻造它的赤子的时候,祭出的砥砺常常是人世间最具锋芒的磨石。1970年冬天,遵照敬爱领袖“不要养成少爷兵”的教导,我们顶着暴风雪来到科尔沁草原野营拉练,零下三十度的严寒固然让我们吃了不少苦头,但却也承领了人间至真至纯的温暖。午夜,宿在回族老人李大爷家的热炕上,听着西北风凄厉的尖叫,谁都知道广袤的草原已经被白毛风吞噬了。那是一种多么可怕的情形:山岳潜形、天地一统、屋檐落瓦、雪填沟壑。唯一不能动摇的,就是哨位上执勤的战士了。他可以吼、可以叫,就是不能离开炮位。就是那个夜晚,一盏在风雪里鬼火般跳跃着来到我的炮位上的马灯,伴我度过了那个暗夜里最难熬的两小时。那盏马灯的主人就是李大爷,他在炮位上和我共同经历了草原上白毛风的历练。风停下来的时候,李大爷和我一起讨论军队的职责和军人的使命。而就是在那个夜晚,我下岗回到大爷家里的热炕上的时候,昏暗的煤油灯下,李大娘正好在攥着一把镰刀刮席篾——高粱秸外面最硬最光滑的那一层。编席,是大娘放牧牛羊之外唯一的一项副业,为了一点食盐亦或是一块砖茶,老人的十个手指头上布满了一道一道血口子,看着那双裹满了碎布、铁锉般的手,任你心肠再硬也会为一个母亲的坚强和伟大而落泪!若干年后,我在回忆那段历史的时候,对于 “野营训练好”的命题,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它不仅摔打了部队,磨炼了战士的意志,更密切了军队和人民群众的血肉相连。这一切都应当感谢草原。

物质财富厚实了,交通条件方便了,南方确实成了许多淘金人的天堂。一纸登机卡在手,安全带一系,感叹着万米高空云海的诡谲多变,还以为去邻村走姥姥家的路上呢,到了。但是,尽管如此,黄河入海口散居的回族,还是不愿意朝南走,他们骨子里好像天生就有一种对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排斥,更不忍心看那些活剥生吞猴子脑,把果子狸当佳肴,甚至连老鼠、蛇一类的生命也拿来嚼用的野蛮行径。这其中或许包含着某种夜郎自大的偏见甚至是不能顺势应时的固执,但他们中的许多人的确有一种秉性难移似的偏爱。他们喜欢草原的敦厚博大,喜欢草原的辽阔和坦荡,更喜欢草原的按章法办事。他们甚至觉得草原对人类的包容本身就是一种人格化了的真诚。一望无际的蓝天白云下,绿草波浪翻卷,小溪纵横交错,成群的牛羊、骏马,宛如点缀在绿色天幕上的繁星,又如摊在地上的巨幅画稿,以其硕大无朋的真美让人在大饱眼福的同时,参悟着天地之间的美轮美奂。而这,无意间暗合了回回人崇尚两世吉庆的信仰。那信仰的理念告诉人们,一个有着纯正信仰的人归真之后,在后世里是要享受“下临诸河”且水草丰美、牛羊成群的仙界生活的。谁能不说如画的草原是最能让人生出感悟后世的想象与自觉的所在呢?更何况他们在草原上,到处都可以找到在清风中飘动的清真食品的旗幌和招牌,能让他们按照经典规定的本民族内清外洁习俗享受造物主恩赐的食品。走进草原,就走近了信仰的殿堂。2009年深秋季节,在一望无际的葛根塔拉草原举办的那达慕盛会上,我与呼和浩特市政协的回族干部代林先生谈起回族人为什么依恋草原的话题。他说,你到我们清真寺举办的养老院去看看吧,那些上了年纪的人们会比我们感触得更深刻。果然,当我们在养老院见到那些刚刚做完甫礼走出大殿的老人们时,他们娓娓道来的话题,全都集中在对自己的信仰受到保护和尊敬的感戴上。他们说,天底下目所能及的风景是草原,比草原更辽阔的是我们期盼两世吉庆的心,我们这些在现世混白了头的人说一声相聚就聚到一起了,要不是在草原,哪里能集合这么多老姐妹老兄弟呀。我们要手挽着手走完人生的后半程呢。一位马姓老人还不无调侃地打油一首:人生如梦真不错,恋着夕阳看着落。翻过这山是那山,今世后世隔不远。修得善功登仙界,仙界还是大草原。

对,草原就是仙界!

柔性的南方真的是条件优越,以至于造物主在掂量它的作用的时候,把过多生命的成长基因留给了南方,让它四季常青,让它凡是能常年不凋的碧绿,就“可着劲儿”歇人不歇马地拼命生长。但是,辽阔的草原不能给它,豪放与粗犷不能给它,有鸟语般的粤语闽腔、潺潺流水般的越调评弹,再加上翩翩起舞的长袖和悠扬的洞箫就足够了。把刚强与坚韧留给北方吧,有一方与南方的柔性相济的刚性做伴,才让大能的万有显得公平慷慨而又不失均衡。于是,造物主把草原留给了北方。这个大自然怀抱里的庞然大物,完全没有了江南水乡那小家碧玉、亭亭袅袅的阴柔,一转身变成了一个集旺盛、刚毅、冷峻、倔强、奔放于一身的壮汉。在四季的交替轮换中,呐喊着生命的强音,用风雪雨霜锻打的野性滋养着膘肥体壮的生灵和变幻无穷的草原四季,把“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和“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诗篇永无休止地吟哦开去。

河口平原上那些走西口、闯关东的回族,正是看中了草原的风骨,才有了一辈又一辈人的不停奔波。“风骨”这个词,在刘勰的《文心雕龙》里,专门有一章《风骨》,是从文章学的角度讲述文章架构的,其基本意思是说,在类似《诗经》这样的美文中,“风”位居首位,它是艺术感染力的根源,是作者情志气质的外在表现,所以表达情志必定首先注意作品的风貌;推敲作品的文辞,没有比注意风骨更重要的了。因此,鼓励塑造文辞,犹如骨骼支撑人体一样,情志所包含的感染力就如同形体蕴有生气。遣词造句挺拔,风骨就形成了;表情达意爽朗,文风就彰显了。如果一篇作品辞藻丰富,却缺乏风骨,那么文采也不会鲜明,声调也不会响亮。所以运思谋篇,一定要意气饱满,刚健之气充盈才能鲜明生动。自然界既然赋予了草原如此刚烈的性格,当然就有愿意投身其中的人心甘情愿地接受它的锻打与淬砺,以游牧为主常年在蓝天白云之下放牧牛羊的蒙古大哥当然是最具情志风骨的兄弟,他们都是承接着造物主的恩赐,在硕大无朋的空旷里领受天地阳刚之气的。风骨,就成了北方汉子基本的体形特征。或许是那达慕盛会上那扭动着腰身晃来晃去的摔跤手的剽悍,让走西口的回族人心动神摇了,要么是他们悠扬的“杭盖”抓住了这些常年以稼穑为生口里来的汉子的心结,反正,这些头戴小白帽的河口平原上的人,是认准了关外、口外的。以至于七十八年以前,当青面獠牙的日本侵略者化装成蒙古军企图对我国领土进行偷袭的时刻,便在北京的牛栏山一带遭到了由汉蒙回各族人民组成的武装力量义无反顾的反击。而一年以后随着战局的变化,活跃在华北平原上的回民支队,其抗敌御侮的刚烈之气,正是这种民族风骨的集中彰显与爆发。河口平原上那支蜚声海内外的渤海回民支队,不少都是从闯关东走西口的征程中赶回来加入到其中的。这样的英勇,与一辈又一辈人的“走北”不能不说密切相关,大草原在锻造它的子民的时候,没有忘记把北地的风骨与倔强恩赐给远道而来的牛羊贩子、皮货贩子们。

奇妙的汉语文字,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几个突然间冒出来招摇过市的新词。近年来,“草根”一词,不知不觉间就走红了。什么“草根”干部、“草根”画家、“草根” 编剧、“草根”作家,草根这个草根那个……仿佛带上“草根”两个字,胡萝卜真的就变成了人参。听口气,很像若干年前某些张口“我是大老粗”的人透露出的那种低俗……

其实,草根倒也无妨,硕果累累的大树尚且“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更何况一株名副其实的草根?问题在于,草根是否想到了草原——像清泉向往海洋!顺着这样的思路思考下去,我发现黄河入海口的回族乡亲们对草原的那份热恋,其实是树叶对于树根的怀念。几十年甚至是几百年了,一条连接着塞北关外和黄河入海口的漫漫征途,尽管交通工具由一双铁脚一根扁担换成了高铁、飞机甚至是自驾一族,人际的更替也由靠火石火镰点燃关东烟的目不识丁,变成了开口京腔京调、举手手机呼叫、看着iPad、讲着国贸世贸,但骨子里的那份眷恋草原的情感,却依旧因袭着先人足迹,向北呀向北……怎么也走不出草原!

写到这里,我终于悟出了自身体内的一组密码:从十七岁离开家乡为国戍边,四十七年的时间里,前前后后竟走过了十几个草原——张北坝上草原、乌兰察布草原、锡林郭勒草原、格根塔拉草原、辉腾锡勒草原、呼伦贝尔草原、巴音呼硕草原、那拉提草原、海北州草原、桑科草原、冶力关草原……前不久,已到习惯怀旧年龄的我,又一次来到坝上草原当年的房东家里,多么想再听一听额吉亲切的叮咛,多么想再摇一摇阿爸手里的长鞭……然而,该走的走了,该来的也来了。从故乡来草原经商的表弟陪着我看望当年的房东,那时他们都还年轻,如今却也霜染两鬓。

是一次寻根之旅吗?那是一个长于迁徙的民族的脚印,那是被注入了草原情愫的情结,那是国家高于一切的一份责任。那个夜晚,在马头琴悠扬的琴声里,我含着热泪写下几句顺口溜:

当年戍边出雁门,四十年后记忆新。

四月不见芳草绿,三九寒天雪拥门。

山河有情应识我,游子无憾倍觉亲。

草原赠我无价宝,魂牵高原八百春!

我是草根,我眷恋草原,一生都走不出草原——就像我一生都离不开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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