浔阳江畔的镇江回族商绅

薛龙和

“一江横陈，连岗三面”的历史文化名城——江苏省镇江市，自唐朝初年就有来自阿拉伯、波斯地区的商人前来贸易、经商，并于贞观二年（628年）在仁安坊阜民街（今沈括故居梦溪园附近）建古润礼拜寺。宋元时期，在此定居的穆斯林人口大增，米芾、萨都剌等一大批具有穆斯林背景的官员在此留下了清廉的政绩和无数传世书画作品。据回民望族德润堂《杨氏族谱》记载：“盖吾族杨氏于唐初由西域进关，洒公同弟西公住弘农郡。宋初年，第十二世祖迁徙京口。至明初洪武年间，传至第二十五世，族广丁茂，分支国、泰、民、安四份……”元末明初“孝子诗人”丁鹤年（回族）“携母避乱于镇江达十年之久”。到了明代，回族又一大家族金氏辗转落户于此。重修于清朝的《古润金氏宗谱》“谱序”记载：“吾族原籍天方国，西名亦不喇金，移居撒马儿罕。唐贞观间，请助讨贼，始入中原。至元季尚公，主封指挥使司，族乃滋大。及明太祖起兵，先锡爵公以土司率义勇助剿寇党有奇功，敕赐锦衣卫指挥使司，遂赐姓金，效封护国将军。二世祖义公，诰授明威将军，三世祖锁公，授正千户武德将军，晋封昭武将军，世袭十世，赐葬马鞍山，技授镇南卫指挥使司，因录镇江卫籍。”到了明朝中晚期，回族先民在镇江已经形成“大分散小聚居”的态势。清朝末期到民国期间，镇江回族经济发展迅速，几乎垄断了当地五金、百货、餐饮、珠宝等行业。

作为地方回民望族，金氏家族世有懿行，忠厚传家，子弟文武相衬，良才踵接，天赋的经商才能更是代出富商。光绪丁丑年八月初三（1877年9月9日），金浩如出生于城南一座四合院古宅之中，从事江绸买卖的祖父依据字辈排行，为这个金氏第十九世后裔取名“至大”，希望他自小“立大志”，成人后能有“大作为”。

金浩如兄弟三人，他排行老二，长兄至广继承祖业，协助父亲打理绸布店生意。金浩如读了几年私塾，后就在自家店里随父兄学做买卖。十五岁那年，随堂叔金恒仁（聘三）到九江湧兴裕铜锡店当学徒，弟弟至厚也相随落户九江。

铜锡器皿业由来已久，品种繁多，有大家小户档次不同的日用品，如铜盆、铜壶、铜炉、烟袋、烟嘴、痰盂、墨盒等，官府门第各种式样别致的高档器皿，舞台上的文武銮驾，锣鼓响器，手工业生产用的原料等等，因为它具有经久耐用，损坏可以修补，最后还有它的废品价值等独特优点，所以深受消费者

喜爱。铜锡业不仅出售新器皿，还回收废旧铜锡，进出都是生意。铜锡器皿业是旧时镇江回民中具有代表性的重点行业之一，它不仅在同业中具有一定的地位，在地方上也有相当的影响。

镇江最早的回族铜锡店是光绪年间开设在西城的华湧兴，后因业务扩大，而其资本有限，于是杨、金两家加入股金，共同协商，始立“湧兴裕”字号。

九江湧兴裕与镇江湧兴裕实为同一店号，且九江湧兴裕有镇江湧兴裕的股份，但各自独立核算，自负盈亏。

金浩如学徒时极为勤奋，除打扫内务、站柜台外，每日鸡鸣即起，摸黑勤习汉字，挑灯苦练珠算，常年如一日。在柜台中，他对每位顾客都是笑脸相迎，善于察言观色，学做生意。业务上，他兢兢业业，苦于钻研。不久，他就由学徒、店员、账房直升至副店主。金聘三十分赏识他的经商禀赋和练达才干，由于镇江湧兴裕店铺需打理，加之自身事务繁忙，来回奔波实在是耗时耗力，遂将九江湧兴裕全权转交给金浩如经营。

金浩如在经过二十六年商界风风雨雨的摸爬滚打后，终于在他四十一岁那年开始执掌湧兴裕。主持湧兴裕商务后，他惯于研析商情，把握商机，在市场营销过程中诚恳待客，善于利用广告传媒作营销宣传。1930年，“湧兴裕”的广告称：“本号开设九江四十有年，专售五金材料、各种油漆、经理鄱乐烟煤、开滦焦煤、上海象牌水泥、唐山马牌水泥、本埠大中华裕生各种安全火柴、慎昌洋行奇异灯泡……概归本号独家经理，各种电器材料均皆全备。如蒙惠顾以及大宗采购，价当格外克己，籍答雅意。”中肯、雅娟的广告词将老号的经营范围表露无遗。

金浩如不仅勤于商务，还广结地方商界名流，与时任九江海关监督官林森、壳牌燃油大王经理王信孚结为莫逆于心的商友。又与政界、商界的上层人士互为朋友，跻身上层社会为其商务发展提供了财路商道，他乘势扩展货物品种，扩大销售市场。利用林森海关监督之权，及王信孚燃油的销售，将长江轮船江西内河航运公司所有机班轮的油料经销权都掌握在自己手中。利用九江三省交界的港口优势，牢牢掌控了开滦煤在南昌开明电灯公司、南昌快庐电灯公司、九江兴中纱厂等用煤大户的统销权。而煤的销售又回报了长江、内河航运公司的水上经营业务，这样既提高了店铺的声誉，又扩充了经营财源。金浩如还与全国各地名牌厂家挂钩，将名牌商品货运到九江批发销售。当时他对南昌、汉口客商批发的货物主要有：开滦煤、唐山马牌象牌水泥、上海伞牌肥皂、上海牌香烟、上海慎昌洋行的日用电器、无锡船牌面粉等。同时，其在南浔铁路火车站建有单行铁轨的货运站台和仓库，并在港口建有可停泊五十四吨货轮的专用码头及专用铁轨、卸货站等成套设施，并从事码头装卸业务，拥有储存煤、铁、水泥、面粉、锡等货物的四个大仓库，在当时算得上是九江工商企业最庞大、设施最齐全的货场。1920年，与著名华商刘鸿生在九江开办江西省最大的火柴厂——“九江裕生火柴公司”，年产“地球、飞鸟、童马、芦雁”牌火柴约七千箱，运销湘、鄂、赣三省。

金浩如掌握了九江商港销售命脉，湧兴裕在他的辛勤经营下，达到了商贸最兴旺、资金最雄厚的黄金时期，金浩如成为了九江首富，具备了商界大腕的气势，在九江商界提及他的名字，大家无不敬佩。1920年，被公推为九江商会第三任会长。1932年，金浩如始在九江大中路（今大中路312号）创办大型综合商场——“华康五金洋货号”。

“华康”乃取“爱我中华，富我康民”之意，该店面共有四百余平方米，比原来的湧兴裕还大，经营规模除传统的铜锡行业外，还经营五金、煤、铁、水泥、面粉、香烟、日用电器等商品。有当时的广告词为证：“煤铁

五金、建筑材料、唐山水泥、中外油漆、电灯材料、机器配件、火柴面粉、家常用具、旅行器具、化妆物品，名因繁多，不及备载，倘蒙光顾，无上欢迎。”他将过去生意财路全部引入华康，由于经营有方，故生意兴隆，财源茂盛，在当时，已是镇江籍回民在长江中下游流域中最大的民族企业。

二十世纪中叶，风景秀丽、气候宜人的庐山成为中华民国政府的“夏都”，民国十八年起，国民政府在庐山牯岭东谷开办“传习所”，政府官员及商贾名卿每年都要登山避暑。由于山上官人、富豪众多，是一个经商好市场，金浩如看准这一商机，遂于1933年7月在牯岭开设华康分号，交由其子弘毅夫妇打理。该店面约有三百余平方米，在牯岭算得上商界首户。店铺特意增加了政府官员、商界富豪、贵族家庭喜好的高档百货日用品。华康分号还独户安装自来水和发电机，一流的设施、高端的服务，以及琳琅满目的高档商品招徕了众多政府官员、社会上层人士和富豪们。

经过多年的经营，华康号的利润直线上升，并开始扩大经营范围。九江市场已满足不了华康号的资本经营，金浩如便向全国较大商业中心上海、汉口、广州，以及常州诸民族工商企业投资，先后向上海安达纺织厂、上海新亚制药厂、上海织昌新牛皮厂、上海大中华火柴厂、汉口既济水电公司、常州大成织染公司、九江染织厂等大公司投资入股，同时，独资兴建牯岭小型发电厂、九江厚生典当铺等民族实业。

金浩如的事业如日中天之际，也不忘子孙后代的康居工程。1922年，他在九江市前纬路2号（时又称二马路，即今一马路108号）上修建花园公馆，建筑总面积达六万余平方米，三层的主楼约四千五百平方米，二层附楼约一千二百平方米，周边平房一千余平米，院内植有四季名贵花木，建有花房。全家老少生活在一起，上慈下孝，其乐融融。金浩如特意在五十岁生日那天带领全家十六名成员清扫院落，并合影留念。后又在十里老街九莲路建造占地约四亩多的“金氏山庄”家族墓地，并把它建成闻名九江的绿化园林，惜毁于文革。

华康老字商号经营规模之庞大，振兴了当时九江城的商贸经济，彰显了中华民族资本的繁荣。据1953年九江市人民政府企业登记表显示：截至1953年，金浩如在九江、庐山所开设的华康五金洋货号，资本总额达三万多亿元（时币），在上海安达棉纺织厂、汉口既济水电公司、九江染织厂（新中国成立前）所投资总额折合人民币约两千五百万元。

“宁愿天下人负我，我不负天下人”，这是金浩如在商贸交易中恪守的准则。在商业往来中，他一向讲究信誉，遵守商德，从不拖欠别人的货款。

昔时商业经营大批货物，彼此往来多以记账、赊账、“三节”结算为运营方式。故因经营不善，天灾人祸而引起店中资金、货物收不回来的“倒账”行为时有发生，由此导致的连锁反应，苦不堪言，甚至会引起工厂、商店倒闭。金浩如在经商过程中十分注重有效规避这种“倒账”行为的发生。虽有的厂家因故中断商贸往来，他仍是设法清还账款，保留其在店中的经销权。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秋季，上海著名企业家刘鸿生，租用长江佳德轮货轮满载五千吨货物由秦皇岛运往汉口，不幸在湖北武穴港上游搁浅，抛锚江中，如若不能及时到达目的地，每天要损失违约金大洋两千元。刘鸿生焦急万分，急电金浩如求助。金浩如接电后，毫不犹豫复电：愿将该船货物以原价全部买进。金浩如的这一举动，令刘鸿生感恩不尽，更赢得上海、汉口等地同行之敬佩。

刘鸿生惊叹九江地方有如此仗义的巨商，此后两人合作经营多种商品。1932年，“九江裕生火柴厂”正式并入“上海大中华火

柴股份有限公司”。大中华火柴股份有限公司的创办还有另一原因，就是为了对抗当时瑞典在华火柴的大规模倾销，实是一种爱国之举。他们双方以契约为纽带形成销售联合体，在数量、价格、销售地区、销售方式等方面经过协商订立统一的联营协议。1936年形成以大中华火柴公司为中心的“中华全国火柴产销联营社”，包括全国四十一家火柴厂和七家日资厂。自此，民族火柴业在国内销售市场占有重要地位，金浩如亦成为中国火柴业的先驱之一。

“诚、精、快”则是金浩如商务管理的商诀。

所谓“诚”，店主诚恳真挚，关心爱护店员，同时，也要求店员要诚恳待客。金浩如给职工的工薪，较一般同行店家优厚，每年年终，还与店员一一谈心，评定店员一年中的勤奋表现、与店主合作程度、对待顾客态度，并提出对店员的期望，视店员表现发给红利，一般学徒可分得七八十块洋元，这在当时同行业中实为鲜见。他到上海等地采购货物时，总要买一些汗衫、袜子、手套等日用品，回来分赠给学徒店员。店员们在店主的关怀下，也就爱店如家，勤奋商务。他要求店员对待顾客也要诚心，介绍商品性能用途要准确，实事求是，不许夸张欺诈，对待顾客要礼貌。

一次，一位山西土财主来湧兴裕店中为女儿办嫁妆，个别店员见来人土里土气，穿着又不讲究，就对他爱理不理，气得这位财主把随身携带的一袋银圆，忽啦啦地摔在柜台上，指责店员的怠慢和无理。得知此事，金浩如立即召集全体店员开会，宣布店规：“生意不论大小，一律礼貌待客，如有违反，轻则扣薪，重则歇生意。”可见当时回族商人对商业道德的重视程度。此后，再没有类似情况发生。

金浩如所开的厚生典当铺，也为九江贫民打开了解救一时危难的方便之门。典当月息为九江最低，仅二分，而其他当铺月息为五分。有一次，当铺不幸遭雷击引发大火，焚毁全部财产，当时店中又未保险，按照当时典当行的惯例，“天灾人祸，各凭天命”，完全不用赔偿。但他考虑典质者均系平民，这一损失对他们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必定难以承受，金浩如毅然决定将所有当品，一律按当票面额全部赔偿，一次性付出赔款达万元之巨。此项善举，使平民无不感激，社会称誉，此店后被当地人誉为“仁济店”。

所谓“精”，即要求店员业务精益求精，每个店员平常要熟悉货架上的千余种商品名称、用途、尺码、性能、价格等基本信息。要公平交易，讲求信誉。对铜、锡成色要一眼看清，不得降低档次回收废旧锡皿。

所谓“快”，店员对顾客购货，要眼疾手快，选货取货手脚要快，不需顾客等候，包钉不散包，一扎铅丝要能准确地分出斤两等等。

由于身兼数职，商务繁忙，金浩如经过长期考察和权衡，遂将湧兴裕号交给堂弟金紫文负责，华康号交给其子金弘毅与媳童文毅共同主持，委任周太初任火柴厂经理，自己则总揽全局。

金浩如先生一生热心地方公益慈善事业，造福乡邻。1922年，独资修建了九江龙开河上二马路去八里湖方向的学州桥（木质），后该桥毁于日军入侵九江之际;召集九江商贾，合资兴建龙开河大铁桥（1931年竣工）;1934年，独资兴建“九江红十字会医院”，免费为贫寒病人治病送药。金浩如十分关心重视民族教育和宗教事业。1913年，由他负责的“回民俱进会”创立了九江第一所少数民族学校——“私立清真两等小学校”。他还曾为同文书院捐献巨款购买图书，投资兴建城外清真寺和庐山清真寺等。

金浩如对镇江、九江贫困亲友的接济，

为镇江回民子女到九江学徒谋生提供食宿和财物的资助，对回民创办中小企业的资助，也是慷慨大方，赢得世人交口称赞。镇江的亲友，如遇特殊困难求助金浩如时，无不如愿以偿，通常由其住镇江的长女金明华直接操办，小额捐款不需请示就可发放。

光绪末年，镇江山巷清真寺董事会创办了旨在救济贫困同胞的专门慈善机构——敬恤会，经年累月的敬恤基金共达数万元，其中金浩如所捐的金额最大。该基金均存在镇江湧兴裕店中，取其利息用于救济贫孤。抗战时期，镇江、九江两地的湧兴裕均被日寇掠夺、炸毁一空，存在镇江湧兴裕的敬恤基金，面临“倒账”危机。1938年，镇江湧兴裕业主杨光宇与九江湧兴裕业主金浩如在上海共同商量解决敬恤会基金事宜，金浩如慨然承担，决议将新修的近六百平方米九江湧兴裕房产折款赔偿，作为敬恤会原始基金，从而使这一济世利人的扶贫事业延绵至今。其实，当时金浩如的商务亦已处于最困难时期，对他这种热心桑梓救济的行为，及至今日，不论镇江，还是九江、上海等地的穆斯林，每每提及金浩如大名，无不称赞，对他“维桑与梓，必恭敬止”。

金浩如不仅热心慈善公益，还极富正义感，敢于担当。1931年，九江港内有艘英商太古轮，在航巡中撞翻了一艘民船，当时国民政府地方官员慑于英帝权势，害怕得罪英国政府，不敢出面交涉。金浩如得知此事，遂以九江商会会长的身份，只身前往英国领事馆驻九江代办处协商交涉。持枪的洋人将他团团围住，他面无惧色，据理力争。最终洋人自觉理亏，终于使渔民得到应有的赔偿，工商界人士拍手称快，渔民更是感恩戴德，此事在九江轰动一时。

抗战时期，金浩如为拒绝担任日伪九江商会会长，长年隐居庐山，在家礼拜封斋。1940年，戏剧家陈白尘为弘扬民族资本家实业救国的精神，特撰十万余字的五幕话剧《大地回春》，主人公黄毅哉的原型就是金浩如。剧中，他为人精明、果断、孤傲、好强而有毅力。虽接受过西洋文明，犹严守中华传统道德，责人宽，律己严。1941年，该剧在重庆公演，激励了一大批爱国青年投身抗日洪流，受到国共两党的高度评价。

金浩如行商遗德。1948年临终前，毅然将巨额财产捐献给国家，并给后人留下遗言：“留财不如留德”，其美德为其子女做人行商树立了楷模。

大凡为国家和民族做出贡献的人，历史的履带上永远留有他的一节。为弘扬金浩如先生的爱国情怀，纪念这位曾经为九江的经济发展做出过积极贡献的回族商绅，2009年，九江市人民政府特在市民俗博物馆广场为其刻名传世，当年12月16日，民俗博物馆正式对社会公众开放。九江市政协文史委员会、九江市史志办等单位组织编撰的《百年大中路》《九江老照片——1868—1949九江影像档案》《九江近代名商》等相关文献资料中，金浩如和他的“华康号”名列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