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与俗、净化与丑化
——从“吃”解读孙悟空、猪八戒的人物形象
2015-07-01赵敏文
赵敏文
(福建社会科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1)
雅与俗、净化与丑化
——从“吃”解读孙悟空、猪八戒的人物形象
赵敏文
(福建社会科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1)
中国人自古视“民以食为天”。“吃”的文化渗透到生活的各个领域。本文从“吃”的角度解读透视《西游记》中孙悟空、猪八戒的性格及其形象特征。先从一雅一俗“吃”的不同来看这二者;再对比百回本成书前的二者“吃”的变化,分析作者在这一方面进行的加工处理,探求这两个人物形象千百年来深受读者喜爱的原因。
孙悟空 猪八戒 吃
人物形象是小说艺术表现的感性因素。孙悟空、猪八戒可以说是《西游记》这一名著中塑造得最具有艺术感染力、最富有灵性的两个形象。一个大胆、叛逆,无法无天,富于反抗性和战斗性,以大闹天宫而出名;一个贪食贪色,笨嘴拙舌,以“吃”为人间第一快事,因“食肠宽大”而著称。二者形象自问世特别是吴承恩的百回本《西游记》问世以来,就深入人心地存活在每一个读者心中。孙悟空、猪八戒围绕“吃”发生了许许多多有趣的故事。本文从吃的“雅”与“俗”、“净化”与“丑化”两个方面分析透视这二者的形象。
一、“雅吃”与“俗吃”
正如孟子所说的:“食、色,性也。”“吃”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性格。在《西游记》中,我们可以通过“吃”看出孙悟空和猪八戒的主要性格特征,看出作者在二者身上寄予的希望和愿望:孙悟空是作者理想的化身,是大胆和自由的代表。对于其“吃”,作者不写则罢,一写就惊天动地,让人叹为观止,他豪爽尽兴地吃,无拘无束地喝,天宫仙桃美酒随他享用,长生仙丹任他吃到尽兴。他的“吃”已不仅仅停留在物质层面上,更多的是属于精神层面上的追求,是高品位的享受,是讲究吃喝的“雅吃”;而猪八戒则是现实的化身,是贪欲和真性的代表。他食肠宽大,胃口如缸,不仅饭量让人咋舌惊叹,而且吃饭速度快到无以复加,他的“吃”只是为了填饱肚子,满足对食欲的追求,还停留在物质层面上,是普通大众化的“俗吃”。
首先看孙悟空的“雅吃”。《西游记》在开篇第五回的“权管蟠桃园”和“大闹蟠桃会”两个故事情节就将孙悟空的“雅吃”活灵活现地展现在读者面前。孙悟空凭借自身的本事,混得了“齐天大圣”的称号,取得了蟠桃园的管理大权后,猴子那活泼机灵、爬树采花摘果的习性和生理特性马上暴露:一到蟠桃园,看见那鲜美熟透的桃子,他便“心里要吃个尝新”,“脱了冠着服,爬上大树,拣那熟透的大桃,摘了许多,就在树枝上自在受用”,挑大个儿吃,一口一个,一吃便是一天一棵树,而且一次还不过瘾,“迟三二日,又设法偷桃,尽他享用”;吃了仙桃,再喝美酒:王母娘娘那用于蟠桃会宴请各路神仙的玉液琼浆,香醪佳酿,他却“就着缸,挨着瓮,放开量,痛饮一番”;更让人哭笑不得的是,太上老君那好不容易炼就出来的,给人一颗都心疼小半天的仙丹,到他那里,竟是葫芦嘴对着猴子嘴,“如吃炒豆相似”,顷刻之间吃了个一干二净。
如果按照恩格斯在《致裴·拉萨尔》中的观点,“主要人物是一定的阶级和倾向的代表,因而也是他们时代的一定思想的代表,他们的动机不是从琐碎的个人欲望中,而正是从他们所处的历史潮流中得到的”①P189,再联系作者所处的时代,商品经济的出现,市民阶层的兴起和个性解放思潮涌现等社会现实,以及孙悟空的出生及其成长历程,我们发现,孙悟空的这一番“雅吃”,其实正是他追求自由个性和人格尊严的表露和反映。在他看来,天上地下,还没有什么东西是他不能吃不能喝的,管那王母娘娘的私房如何宝贵,管那天宫第一夫人举办的盛会如何庄重,更不管那玉帝老儿开“丹元大会”用的“九转还丹”如何来之不易,好吃就吃,好喝就喝,明拿不行,就偷,偷桃,偷酒,偷仙丹乃至假传玉帝旨意,等等,活生生一个神通广大的“英雄豪杰”式的造反者,一个蔑视皇权和封建等级观念的反抗者。但与其他造反者不同,孙悟空并没有任何政治的理想或纲领,其造反并不是因为什么受压迫受剥削,他只是要求无拘无碍,自由自在地生活,他只是放纵生命自由和意志的任意泛滥,要求自己的个性和本领得到充分的发挥,要求平等而不要受人轻视,因而是“一个有些幼稚和盲目的‘闹事者’形象”②P845。
再看猪八戒的“俗吃”。《西游记》对猪八戒“吃”的场面就有过几次直接和间接的描写。八戒刚一出场,就通过高老的口对他“吃”的功夫作过介绍:“一顿要吃三五斗米饭;早间点心,也得百十个烧饼才够”;在五庄观,一听人参果,口里便忍不住流涎水;在黄风岭,呆子一顿,把人家一家子饭都吃得罄尽,还只说才得半饱;在陈家庄大叫:“斋僧不饱,等于活埋”;七绝山稀柿衕,近千人供食,他才不惧秽污,立下臭功。将他的谗相描绘得最淋漓尽致的,是第九十六回“寇员外喜待高僧”那场戏:当猪八戒看到寇员外家的“般般甜美,件件馨香”的丰盛饭菜,一口一碗地吃起来,七八个童仆,四五个庖丁,“上汤的上汤,添饭的添饭”,往来奔波,忙乱非常,本来是一个宾主礼让的斋请高僧的宴席,却变成以猪八戒为主角的“闹剧”。
猪八戒的“吃”,就是这样狼吞虎咽,风卷残云,旁人咋舌取笑,他都置若罔闻,以填饱肚子,不让肚皮吃亏为大。在山村野店,平民百姓家,八戒是这样,在皇宫寺院的正式的豪华筵席上,八戒还是这样。第九十四回,天竺国王在留春亭招待兄弟三人,酒足饭饱,八戒高兴得忘乎所以,呆性发作,当着师父和国王的面,应声高叫:“好快活!好自在!今日也受用这一下了!却该趁饱儿睡觉去也!”沙僧笑他“没修养”,他却说:“俗语云‘吃了饭儿不挺尸,肚里没板脂’哩!”唐僧责骂他:“这夯货,越发村了!这里是甚么去处,只管大呼小叫!”八戒却满不在乎,连说|:“没事!没事!”“大家耍子,怕他怎的?”可以说,有了“吃”,八戒就全然顾不上形象和礼节了。
在这一系列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不分场合的“俗吃”中,八戒的性格鲜明地展现在我们面前:一方面是嘴馋贪吃,食肠如壑,吃相蠢俗,以“吃”为人生最大乐趣之一,对“吃”有着狂热的追求和痴迷。另一方面,从他这一系列“俗吃”中,我们又可以看到他心性性格中的憨直和不掩盖自己内心需求的直率单纯,不拘礼法,没有任何繁文缛节式的礼数的自在的洒脱,以及从不亏待自己的朴实内心。在他这略带夸张的喜剧性的表演中,渗透人生有价值的东西:真性的现实的自然流露,他的可爱之处就在于他的不可爱之处。“一句话,在他身上保留了没受文明病污染的原始的质朴的本能,没有矫揉与造作,没有道学家的迂腐和酸味”③P174。唐僧对他的认识基本准确:“呆子虽是心性愚顽,却只是一种懞直。”所谓“懞直”,就是老实、浑厚、憨直,“懞直”就是猪八戒身上值得肯定的有价值的东西,他的“吃”正代表了现实生活中的人们对食欲等自然需求的追求和渴望,因而也得到了广大读者的喜爱。
二、“净化”与“丑化”
以上所说的孙悟空、猪八戒的形象,是吴承恩百回本《西游记》中二者的形象,也是他们二者在读者脑海中的形象。其实这两个形象并不是一开始就是这样的。对比百回本成书前的作品,如《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诗话》、《西游记杂剧》、《西游记平话》,以及《永乐大典》、《朴通事谚解》等书的记载,我们可以发现,作者在这二者的塑造上进行了许多加工处理。对孙悟空的“净化”与对猪八戒的“丑化”同步进行,使得二者性格更加典型,更加突出。
(一)对孙悟空进行的“净化”
作者对孙悟空关于“吃”方面的“净化”加工处理主要有两点。
首先是对其偷吃蟠桃等情节的加工处理。在《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诗话》中,提到猴行者曾偷吃王母蟠桃:“猴行者曰:‘我因八百岁时偷吃十颗,被王母捉下,左肋判八百,右肋判三千铁棒,配在花果山紫云洞。至今肋下尚痛,我今定是不敢偷吃也。’”④P54-55猴行者只是偷了王母几颗仙桃,他的行为只停留在偷盗层面,谈不上叛逆,而且他对天宫的惩罚至今仍有余悸,完全是一个胆小怕事的形象。在《西游记杂剧》中,虽然有提到孙悟空的本领“四方神偷怕”,“曾教三界费精神”,但具体写到的只是偷仙桃偷仙衣,并无闹天宫的行为,谈不上反天宫反权威,“如果说是‘闹’,也只是‘偷’的扩大”⑤P143-144,身上透出一种无赖流氓的油滑气,缺点十分明显。
吴承恩写长篇小说《西游记》所依据的故事题材和情节、人物的构成等,很多就来自这取经诗话、杂剧,但作者并不是对其亦步亦趋,而是根据一定的尺寸加以选取改造或抛弃。把有偷窃行为的孙悟空从根本上加以改造,变成了几次和天宫的玉皇大帝作对,反对天宫权威的英雄人物。不仅写其偷吃偷喝,而且将笔墨更多地用在塑造孙悟空与天宫一步步决裂,一步步被逼走上造反叛逆的过程,写出了“官封弼马瘟”、“力争齐天大圣”、“权管蟠桃园”、“大闹蟠桃会”等精彩情节,使得读者在阅读时往往忽略其“偷吃”行为的不光彩,而只注意到其大胆反抗,勇敢追求自由的性格特征。
其次是对其“吃”的东西的净化。《西游记》中写到孙悟空“吃”的地方不多,因此,对于其吃的东西,一般读者的脑海印象里,除了果子、斋饭之外,基本上没有其他的。其实,仔细阅读作品,我们还可以发现孙悟空吃的东西还有吃人肉等。第二十七回“尸魔三戏唐三藏”情节中,孙悟空以过来人的身份,向师父披露妖怪吃人的伎俩,颇令读者感到恐怖。但《西游记》严格把握住一个分寸:对“吃人肉”之类的事只是点到为止,从未做过正面描绘。一般读者就对孙悟空的野蛮的一面没有太多印象。
此外,百回本前的作品,如《西游记杂剧》,悟空的“吃”不仅停留在偷吃抢喝的流氓者层面,而且其“吃”带有“恩将仇报”的性质:野猴子在唐僧的帮助下得以脱身后,不是对其感恩戴德,而居然想将救命恩人美美地饱餐一顿:“好个胖和尚,到前面吃得我一顿饱,依旧寻花果山,那里来寻我。”④P99-100这种不分好坏,连恩人都想吃的行为,与孙悟空作为广大人民心目中英雄的形象是极其不符合的,作者毅然将此段情节裁掉,大大净化了孙悟空的形象,使其“即使为妖作怪之时,也不失响当当的干净的身段”,⑤P143-144典型性更加突出。
(二)对猪八戒的“丑化”
在喜剧中,美总是间接地被肯定的。“一般认为,正面而又具有某些缺点的形象的特点,就是幽默诙谐、讽刺性喜剧的美学特征”⑥P43。艺术美是基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的美,它不限于生活美,还包括生活的丑。然而,生活中的丑反映在文学作品中成为艺术美,不像一般丑转化为美那么轻而易举,它要经过艺术家将生活中的丑加以典型化、审美化,从而使丑具有艺术美的强烈效果。贪吃慵懒、好贪小便宜的这样一个身上满是缺点猪八戒,却能和理想化身孙悟空一样都具有极强的吸引力和艺术感染力,很大原因也正在此。
取经队伍中,最后加盟的是猪八戒,《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诗话》中有猴行者,深沙僧,没有猪八戒,《西游记杂剧》、《西游记平话》中虽然已经有了猪八戒,但其排名在沙僧之后,到了百回本中,猪八戒却异军突起,“风头不仅盖过了沙僧,连唐僧也要逊色三分,竟然直逼孙悟空”⑦P67。这一变化很大程度上归功于作者给这一形象做的“手术”,不遗余力地对其“丑化”,把国人普遍存在的贪食偷懒好占小便宜等“国民劣根性”艺术夸张地在猪八戒一人身上集中表现,使其因有缺点而见可爱,因不足而受人喜爱。
首先,作者将笔锋轻轻一转,将原本不属于猪八戒的一些行为动作转嫁给猪八戒。最典型的莫过于人参果事件。《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诗话》中,唐僧曾三番两次怂恿猴行者偷蟠桃(分化出来就是人参果)。在百回本中,作者根据各个人物性格塑造的需要,将原本属于唐僧这怂恿盗窃的不光彩行为,转到贪吃的猪八戒身上:在五庄观,猪八戒一听说人参果就馋涎欲滴,“怎得一个尝新”确肖八戒之口。但八戒身性蠢笨,本事不济,少不得要行者相济助。因之他“不时地伸头探脑,出来观看”,早已“无心烧火”,急不可待了。此时行者却悠然自适,急得八戒“用手乱招道:‘这里来!这里来!’”“乱招”一个动作和两个“这里来”,十分传神,将八戒此时心意神态剖露纸上。偷来人参果后他一口囫囵吞下,却又涎着脸想再弄个吃吃;但等到小道童追问时,他反而怀疑行者打偏手,多吃多占,竟倒转来同师兄歪缠。这一些看似闲闲写来,信笔而书,其实出神入化,笔力圆熟,把猪八戒一副呆头呆脑的馋嘴贪相写得活灵活现。
其次,作者经过想象、加工,增添了许多故事情节,使原本就贪吃的八戒变本加厉,一次次在“吃”面前栽跟头,在读者的哄笑声中完成自己的使命。《西游记杂剧》中,只是写了一个趁火打劫,强霸淑女裴海棠作压寨夫人的山大王,对于其贪吃,涉及很少或者说接近于没有。在百回本中,猪八戒的贪吃,却是贯穿于整个取经过程的,从开始的天宫醉酒贪色被贬下凡,到高老庄、陈家庄、寇员外家,还有五庄观、七绝山、朱紫国……整个取经过程中的每个事件,几乎都有写到猪八戒的“吃”,或直接或间接,或大加笔墨极力刻画,或简单几笔带过。取经成功到达灵山后,如来给猪八戒所封的——受用天下四大部洲进贡灵山贡品的“净坛使者”封号,还是离不开“吃”。作者自始至终都在弘扬其“吃”的贪欲,极力塑造猪八戒的贪吃。
三、“雅吃”与“俗吃”,“净化”和“丑化”的作用
我认为,一是顺其二人的性格的发展逻辑;二是也是更重要的是孙悟空是作为理想中的英雄人物来塑造的,既是作者又是广大人民群众尤其是封建礼制束缚下的人们心目中高超的理想主义者,吃的当然要“高雅”,不受限制,想吃就吃,想喝就喝;三是作为正面的英雄形象,悟空身上不宜有太多缺点,其行为可以野但是不能超出读者可以接受的伦理范围,作者花费了很大心思对其进行“净化”处理,而猪八戒则是作为普通的世俗的现实主义者刻画的,作者侧重与对其“俗”的描写以贴近普通大众的心理,把他描写成现实的化身,极力渲染其贪吃的丑相,不惜“丑化”以突出其性格。因此,虽然猪八戒是取经队伍中缺点最多的,但他是最讨人喜爱的角色之一,“猪八戒吸引人的地方,正在他不够理想的地方,或者说,正由于作者把他写成一个现实的化身,才能和孙悟空这个理想的化身并列在一起,不被淹没而同样成为光彩焕发的形象”⑧P371。对悟空的“净化”和对八戒的“丑化”使得这二者的形象更加丰满,人物更加典型化,故事性更强,二者的性格形象得以固定流传下来。
注释:
①陆贵山,周忠厚.马克思主义文艺论著选讲[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5.
②董明宇.“大闹天宫”评析[A].中国古典小说鉴赏[C].北京:中国展望出版社,1989.8.
③何锡章.神魔佛怪话西游[M].武汉:华中理工大学出版社,1994.5.
④朱一玄,刘毓忱编.西游记资料汇编[C].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12.
⑤苏兴.吴承恩《西游记》典型人物论[A].中国古典文学论集[C].长春:吉林师范大学学报编印,1979.
⑥杨俊.猪八戒形象的喜剧性[A].明清小说研究,1986.4.
⑦胡胜.明清神魔小说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5.
⑧方白.谈猪八戒[A].名家解读《西游记》[C].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