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F4式的冷梅花
2015-06-30李云芳
李云芳
一、我是一本书
我是一本书,一本《我的名字叫红》的书。我被积压在一个黑暗狭小的空间里。在这充斥着霉味的空间里,我静听着岁月一点一点地流逝。
作为一本书,我很明白自己的处境:在这个人人喜爱繁花似锦,总要等到花开荼蘼才善罢甘休的社会里,又有谁能有耐心静静地听一朵花开的声音或者去嗅木质纸张一页一页翻动的清香?更何况,在我这厚厚的500张的纸页里,我用巨幅篇章来描绘的是一种久已消逝的艺术——奥斯曼的细密画。我如此细腻反复地描述着它的精美和恢宏,不过是因为我是一本有信仰的书。
呵,信仰!在法兰克肖像泛滥的世纪里、在崇尚着:“我就是上帝!”的世纪里,人们会问:信仰是什么?那么我可以很认真地告诉你:信仰就是在指甲、米粒、甚至一根头发上,连枝带叶地画出完整的树;就是作为一个细密画画家,你可以心甘情愿为它刺瞎自己的双眼、就是在瞎了眼的情况下依然可以用画笔真实地绘制出安拉眼中五彩的世界、就是在一幅画里你可以读懂一个世界。你不必讥笑,因为我说的都是真的,信不信由你。
所以,现在我只是很宿命地等待着:等待着一个有信仰的人或者相信信仰的人来打开我。
二、我的名字叫老丑
我是一个人,一个网名叫老丑的人。我的生活很简单,两点一线;工作很琐碎,日复一日。很多时候我都有些迷惘,当我迷惘的时候,我就会做一只驼鸟,把头钻进深深的沙子里,不去看这个世界。而此时文字便成为了我的沙堆。在字海里遨游,可以让我忘却很多事、很多人:进行着的、消逝了的、来着的、走了的……
在这个飘着雪花的寒冬,窝在暖暖的被子里,就着黄黄的灯光,泡一壶铁观音,细嗅纸张一页一页翻动的清香,又岂是一个闲字了得?新焙需配以佳酿,方能相得益彰。所以我在网上很仔细地搜索着。
蛇有蛇道,鼠有鼠路。作为一个并不资深的网虫,我亦能找到属于自己的洞穴。很快,我确定了自己的目标,轻轻点击了它。然后耐心地等待着。我不知道即将呈现给我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然而不管如何,我都将打开它,因为这是我的选择。
所以,现在我只是很宿命地等待着:等待着一个天堂或地狱的开启。
三、我的名字叫红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束光裹着一股猛烈的寒气向我袭来,光束中依稀可以看见尘霾乱舞。措不及防地,我被一双纤细的手抽了出来,然后我便完全暴露在空气中。空气清冽、干燥、寒冷。
我被这双纤细的手拿着一路向前,越过一座涂成白色的水泥桥、一排挂满枯枝的老树、门前飘满孜然香味的烧烤店、喇叭吼得震天响的大卖场、门卫森严的政府大院,最后我来到一座充满各色人味的拥挤的大厅里。我在柜台上,被这双白晰的、略显苍白的、手背上的脉络泛着淡淡青色的手,仔细地用一张牛皮纸包好后 ,就被一双粗糙的手粗暴地扔进一堆硬硬的物品中间。我有一丝的惶惑:我不知道我将被运往何方,然后就是一路地颠沛流离,我不再一一赘说这一路的挤压和抛甩,因为你们都懂的,是不?
当我终于能重见天日时,我首先看到的是一束光,一束昏黄的光。我稍微改变一下方向便能看到我躺在一张赭色的橡木桌上,然后我被另一双手一页一页地翻动着。这是一双女人的手:温暖、纤细却不苍白。她翻动得那样轻柔,那样仔细,怕吓着我似的,我的惶恐瞬间灰飞烟灭。
我被她捧着走过木楼梯,来到一个温暖的卧室。她——我的主人将我放在床头柜上,陪伴我的还有一杯冒着热气的铁观音,它那浓浓的香味熏得我都要醉了。就在这么一个醉人的环境里,我被主人打开了。
由于我的宏幅巨篇,主人只能慢慢地打开我。主人,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随着我的被打开,我可以看见主人或欣喜、或紧张、或蹙眉、或舒展。我久久等待的一颗心慢慢尘埃落定。
在一个深夜,我突然被主人塞到天青色的坤包里。主人带我出门了。透过坤包的缝隙,我看到漆黑的夜空下,路灯发出一晕淡黄的光,灯光里漫天的雪花在飞舞。随着主人的脚步,我可以听见薄冰“咔嚓咔嚓”的碎裂声。然后,我被带到一座灯火通明的大楼。我的主人换上了一套白色的工作服,将我拿出来放在方方正正的办公桌上,继续深入了解我。虽然办公桌上有一丝冰冷,可我心里是欢喜的,为着自己的被重视、被珍爱。
我被主人天青色的坤包不知带到多少地方,也不知主人打开我多少次,我只知道我的厚度越来越薄,我的所藏越来越少,然而我也越来越轻松。我心甘情愿付出所有。
如今,我是一本书,一本《我的名字叫红》的书,一本完完全全打开的书。仅此而已!
四、人们叫我老丑
这个寒冬未免太冷了!虽然有阳光暖暖地照着,可是那层薄薄的积雪还是不易消融。脚步踩上去,可以听见“咔嚓咔嚓”的碎裂声,积雪将阳光反射过来,明晃晃地耀亮了眼,心境也就明亮了起来。这里的雪不太冷,它不同于16世纪末伊斯坦布尔的雪。
16世纪的伊斯坦布尔的上空罩着一层淡淡的绝望的灰色。它的雪和着黑黑的泥土,冷冰冰地刺痛着细密画画家的心。在这个混乱的城市里:有艾斯特的叫卖声,有说书人的图画,有粗鲁的埃尔祖鲁姆教教长专横的布道,有法兰克肖像撒旦式的诱惑,有谢库瑞欲言又止的爱情告白,有橄榄先生内心的挣扎和自虐式的行走,有奥斯曼大师的信仰和绝望,有罩在姨父头上死亡的威胁,有细密画画家相互间的猜忌和较量……这一切无不在煎熬着细密画画家的心,同时也在煎熬着我的心。
初次打开这本书时,我以为这是一次轻松之旅,因为它那诙谐的言辞误导了我。这是中国式说书人用惊堂木猛地往桌上一拍:“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的笔调。然而,越深入它,我就越无法自拔。它像一个黑色的漩涡引着我不由自主地进行着螺旋式地下坠。直至坠入到那冰冷的带着淡淡绝望的16世纪的伊斯坦布尔街头,坠入到那兢兢业业怀揣着爱情梦想的可怜的黑的身边。和他一起感受着红得纯粹的天堂,一起寻找着隐藏在细密画中的个性签名,一起品味着“看见的和看不见的不同”,一起承受着细密画无法避免的没落。
当最后的凶手橄榄暴尸街头时,我没有如释重负的轻松感,而是泛起了一丝无法诉说的哀愁。这是一个悲剧性的人物:为了细密画的生存而杀害了一个又一个人;然而却又挡不住法克兰肖像那种对自我肯定的诱惑而努力想让自己成为法克兰肖像中的一次主人。这是人性中的大爱和小我间的较量。要有多大的心理抗压能力才能平衡得了它们?在这种煎熬中,生或死,对橄榄来说,哪一种更轻松,我们不得而知。
当我终于从伊斯坦布尔那绝望的街头挣扎着回来时,窗外的积雪已慢慢融化。被雪覆盖的枝头露出它的真面目,可以欣然看见一朵艳黄的花朵傲雪含笑。心里立刻暖暖的,似乎已嗅到它那淡淡的暗香。在这个极寒的冬季,心中有一股希望的溪水在流淌——为着那么纯粹和决绝的信仰!
如今,我是一名读者,一名在一个没有信仰的年代里被一本有信仰的书完完全全感动的读者。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