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灰色的碎石路
2015-06-30王茵芬
现在,进入村庄的路只有这条碎石路。人们在路上来来往往,很少用双脚,更多的是驾驶着交通工具。时间长了,土灰色的路如同一个耄耋老人,每日发出的叹息声低弱而沉郁,通过它可以看到岁月如何改变了这个村庄。
当我慢悠悠地走在碎石路上,聆听着从它身体里发出的轻微细碎之声时,真是一种享受。我想,假如我穿的是一双布鞋,那又会给碎石路带来怎样的欣喜呢。然而,除了村里的几个老人会用穿着布鞋的双脚和它说说话,已经很少有人以那样的方式亲近它了。它的身上有一双隐形的大手,伸展开来,一直到村庄的腹地。人们住在它的掌上,掌心有多重,就有多少人在村子里。它能记住有多少人走出村庄后,长久不回来,手掌上的分量就变轻,就失去了一个村庄应有的重量。
碎石路生来就是承受重量的,它愿意负重。重,会让它感到踏实。轻,对于它来说,是一种虚空。
我背靠着路旁的水杉树,在田间飘动的阵阵麦苗清香当中,想象自己回到了年少时的光景。有些影像在路上重现,已经尘封的记忆渐次打开。比如,当年村里最老的白胡子爷爷,是他让我认识了一种名字叫苔藓的植物。白胡子爷爷,住在村头的一所老屋里。老屋外有两棵大树,一片竹林,每到春夏,这里便成了我们孩童的小天地。大多时候,我们是来听白胡子爷爷讲故事的。他安详地坐在一把老得泛着暗红光泽的老桌椅上,它和白胡子爷爷一样年纪。我坐过,光滑而透凉,后来离开家乡后,每到火热的夏天,就会怀念它。白胡子爷爷的场院前种着一株栀子花树,栀子花开在雨季中。阴雨天气,我母亲在家裹了一些粽子,叫我送几个给白胡子爷爷尝尝。我看到白色花朵开得饱满而清新,不顾场地上的积水,走向花树,在我将接近那些洁白花儿时,脚下一滑,跌倒了。白胡子爷爷闻声走出家门,上来搀扶起我,一脸的慈爱之色,说,乖囡,青砖地上有青苔,摔疼了么?我傻傻地笑了,问他什么是青苔。爷爷乐了,一手摸着胡子,另一只手牵住我,来到老屋的墙根下,让我看那布满下半堵墙壁的绿色植物。他说,这些深深浅浅的绿,正确的叫法为“苔藓”,我们乡下人都叫它青苔。后来,白胡子爷爷去世了,老屋孤零零地苦守在那里,直到村庄修路,老屋被拆。
我靠着的树,其实也许是那堵长满青苔的墙,它们的相似之处便是坚硬中带着韧性,让那段本来已经僵化的岁月变得温暖而清澈。
午间的风在碎石路上追逐春天的日光,晃得我眼睛眯成一条缝,只看到油菜花在不远处的田里探头张望。我满足在如此的静谧中,还有因为回忆带来的温情。所有这些,也是我时常回转家乡的真实缘由。
村庄里长着我熟悉的各种树木、小竹林子、开满细碎蓝花或白花的草,还有一条小河,和一群淳朴的乡邻。每次从灰色的碎石路踏进村庄,里面的事物都散发出一股热力,使我浑身暖洋洋的。母亲站在场院上,远远的,就喊我的小名。父亲握着一把锯子,在截一根枯树躯干,这是他在冬季,从野地里砍回的一棵老楝树。父亲的额上冒着热气,他抿紧了嘴唇。我仿佛看到多年前父亲在碎石路上干活的样子,不同的是他举着一把铁锨,一铲子一铲子地把细石子铺在平整后的路面上。他有个习惯,做任何活都不吭一声,即使身旁有好多人,也闷头使劲做自己的事。在对一些细节的梳理中,会发现事物间的关联,比如碎石路和父亲之间的那种本质上的相似处,朴素憨厚,任劳任怨。现在,碎石路老了,我的父亲老了,他们一样的土头土脑,默默无闻。他们始终依存于村庄,而我是他们的孩子,是村庄永远的孩子。
场院前有一片菜地,青菜长得很高,开着嫩黄的花朵,蜜蜂和蝴蝶在里面来回飞着。母亲走过来,告诉我这些菜是留着收种子的,还说地里刚刚种上了一些瓜苗,有西瓜、香瓜、黄瓜,以及别的蔬菜。我有些羡慕父母,他们拥有自己的菜地,可以种各种各样的植物,泥土和植物会让人觉得安稳和充实。我在一片碧绿的蚕豆前蹲下来,叶片肥大,挨挨挤挤,中间开着一朵朵蝴蝶般的紫白相间的花儿,在和煦的阳光里越显清新鲜活。植物是卑微的,它们无法选择生存环境,但它们能努力成长,开花结果,给人以收获的喜悦。在大自然中,在这片土地上,一切生物(包括人类)的生存都和植物息息相关。面对盎然的生机,我感觉到一股生气在村庄里流动,仿佛看到碎石路的手掌里释放出一团热量,润泽着这一方水土和每个生命。
我们吃过午饭,坐在一棵橘子树下喝茶,父亲从野外抱回的小黄狗摇着尾巴在我们脚边转悠。前面小河里有一群鸭子在戏水,岸边的一株开满粉红花朵的桃树倒映在水中。这才是纯自然的乡村生态家园,纯净而祥和,我的内心因此清明无比。
当村口传来一阵隆隆的拖拉机声时,父亲咕咚喝完杯里的最后一大口茶水,站起来,捋着衣袖,说,干活去了,今天和村上几个人讲好修整碎石路。说话间,已经扛起预先放在门外的一把铁锨,大步而去。
我来到碎石路口,父亲和几个男人已围着拖拉机在商量什么,为村庄修路是他们自发的。年至花甲的阿贵叔坐在驾驶座上,他是这几个人中最年轻的一个,也是村庄里开拖拉机的好把式,碎石路从开始修筑到多年来的整修,需要用的石子都是他义务装来的。阳光丝线般地在我眼前闪烁,细尘在浮动。他们的说话声很有力,尤其是父亲的声音,洪亮如钟,它越过碎石路,传到空阔的原野。
没多久,他们几个人按分工散开来,开始劳动。父亲原地不动,腾出双手,在掌心吐了口吐沫,两手揉一下,用铁锨把从车斗里倒下的一堆碎石铲起来,铺在路面不平或有坑洼的地方。他不再言语,神情专注地干着,那石子和金属搅和碰击的声音穿进碎石路下,如同一种混合音乐,在给碎石路疗伤。这会儿,我父亲的默然只是表面的,他的内心一定思绪万千,他在回忆,还是在和碎石路交流情感,或在畅想未来……不得而知。
碎石路在阳光里变成灰白色,如同一行五线谱,我的父亲和那几个老人就是上面的一个个音符,他们是一个群体,合奏出一首乡村音乐。他们脚下的路,在他们心里是一个最要紧的地方,也是一种守护,或期待。路有点窄,只能容一辆轿车通过,但在他们内心,碎石路一年年在变宽,变得空空荡荡,他们的儿女有的在城市定居,有的还在外面漂泊,荣归故里时,大多乘着四个轮子的车。那么,老人们断然不会眼瞅着碎石路老去,它是他们的主心骨,也让他们内心踏实。
土灰色的碎石路并不只是一条路。它一头连接着老人们的心坎,另一头没有尽头,一直延伸进世界的每个地方。它是一条纽带,也代表了一个群体,即守护在村庄的那些庄稼人。碎石路和这些老人相互依存,彼此忠诚,在他们身上,可以看到一种担当精神。这样,村庄不会荒芜,只有心存希望,才能获得幸福,世界因此变得纯净与和谐。
我告别村庄,重新走上这条修整后的碎石路时,看到它的颜色变深了。这是真正的土灰色,厚重而深沉。我在从碎石路面冒上来的“咯吱咯吱”声中,渐行渐远。
作者简介:
王茵芬,苏州市作协会员。在各地报刊发表散文、随笔百多篇,散见于《雨花》《岁月》《翠苑》《华夏散文》《散文世界》《太湖》《小品文选刊》《西部作家》等刊物。著有散文集《青花瓷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