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山从上向下生长的村庄
2015-06-26昱子
昱子
吴冠中在李家山看了千沟万壑的黄土高原,说那支离破碎的黄土山山卯,酷似沉睡的雄虎,得意之作《群虎图》随之诞生。绵延不绝的『黄』,是碛口的颜色,也是倔强的意味。但碛口也不乏轻巧活泼的颜色,橘色的布老虎,蓝色的戏衣,点缀在最家常的日子和人群里,说不上有多亮丽,却自有一种亲切、踏实的质感。
清中叶,有两位李氏商人在碛口做生意,继而落户于山谷中的村庄,因财宏势大,重建了大半个村子,村子由此更名为李家山。李家山有两条向南流的小河沟,汇于村南,注入黄河,两沟之间的山卯形似凤凰头,左右两山为翼。风水先生说这个四面环山的地形“富而且贵龙之应”。那两位李氏商人,一位的家建在“凤”身之上,另一位的建在凤的右翼上,都是精心设计、精心施工,依山就势,高下叠置,从沟到顶,多达9层,造型不同,风格殊异。
年过古稀的刘婆婆在李家山出生,五十多年来的工作就是耕种农田与相夫教子,直到大约十年前,碛口古镇开发成旅游景点,李婆婆在当地人聚居的后市街与开发为景点的“明清一条街”中间支了一个小摊子,卖碗秃(音“坨”),跟当地人常吃的白萝卜卤不一样,李婆婆的碗秃里打的是鲜亮的茄子(当地人称西红柿为茄子)卤,是一抹明丽鲜亮的橘色。
手掌宽的浅瓦碗,只盛浅浅一层,为了让成品完整挂边,温水开调的荞麦面要揉搓将近一小时,之后上屉蒸15分钟,趁热将一碗分作两碗,快速搅拌,让荞麦面糊均匀、光滑地粘在碗壁上,冷却后成为薄薄一层面糊,状似凉粉,用小刀顺碗边挖出,再用刀尖切割成细块,浇上蒜泥、辣椒、香醋,最后满满地加上一勺特制的茄子卤,“我做两种,你们(游客)吃茄子的,自己山这边的娃娃还是吃萝卜的。”李婆婆的碗秃每天做200个,有时候卖得快,有时候卖不完。卖得快了,李婆婆也不走,坐在小摊前看游人来往,孩童穿梭。
在碛口古镇,最抢眼的橘色属于“布老虎”。这种老虎形状的棉花玩偶,小的可以送小朋友当玩具,大的可以当靠枕。碛口开发成旅游区后,李家山几乎家家都在缝制布老虎,然后拿到碛口卖给游人,但李婆婆却想到必须另辟蹊径,这种经商意识仿佛是融入血液里的,“因为我祖上是很有钱(的商人)。”
李家山住的多是晋商后人,即便是像李婆婆这样,花甲之年才开始做生意,也重信重义。
在碛口一带,人们在聚会、庙会的时候看到面容出色女子,都会自然认为,她来自李家山。
“穷西头,富西湾,好女子出在李家山。”这里的“好”,说的是“漂亮”,王秀玉就长得很漂亮,今年56了,还是很漂亮。这出众的容貌来自家传,她的太奶奶当年是大同晋剧青衣,大同晋剧青衣扎根李家山,因为李家山人个个都是戏迷。
李家山人能演会唱懂五音,是远近闻名的。传说,清朝末年,李财主家出了个活跃人物,他在碛口做生意做得烦了,就在这年冬天回村成立了一个戏班,那时初兴“坤角”(女演员),他在东路请了一名女旦,同时请师父、招娃娃,昼夜排戏。经过一冬的排练,戏是红了,出州过县,备受欢迎,日后李家衰败,却给村里留下一大批文艺人才,大人小孩都能唱几句山西梆子,“那咿呀嗨嗨……”的腔调响彻山谷。小伙子们一个个都很精明,他们使出浑身解数,吸引身段苗条、脸蛋俊俏、嗓门甜亮的姑娘搭伴,互帮互学,其乐融融。
太奶奶之后,家里没人再延续学戏之路,一堆乐器、词簿、行头也没有妥当收藏,王秀玉从来没有见过太奶奶的青衣行头,倒是小时候读过一些爸爸手抄的词簿。不过,不能学戏,不妨碍一直在看戏,李家山的戏,碛口的戏,县城的戏,王秀玉一看就看了半辈子。李家山自己的戏台在临近山脚的位置,石砌戏台,残破缺露,日久失修,就在今年年初,她还牵着小孙子在这里听戏,“就是我们李家山自己的戏班子,唱了3天。”“你去了几天?”“3天呀!”
“从戏台的位置就知道,这是个从上向下生长的村庄。”某些时候,王秀玉说话带着文腔,仿佛想用戏曲的方式诠释自己的意思。她想说的,应该是山西建筑的以“上”为尊,大户、宗祠,都建在山顶,而大众戏乐等旧时地位低微的设施,则安排得比较靠近山脚。但有趣的是,在李家山所处的黄土高坡,沙子、泥土全靠漫山遍野的枣树抓牢,越底层的黄土越扎实、越坚固,就像李家山的曲艺和爱好曲艺的人们。从上往下的生长,是一种有方向的力量,而底层的坚持,往往是其中最厚重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