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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兰

2015-06-26陈沛

雪花 2015年1期
关键词:镯子罗氏兰兰

陈沛

“不行,不行,你踩线了还跳,还跳,没羞没羞,耍赖耍赖!……”兰兰跳着脚喊,小脸儿通红,扎挲着双手,右手腕绿绿的一片。

北关偶宅,几个女孩儿在“跳房子”。

来到偶家,当着大人的面拘束得像猫见了生人,跟女孩子们玩起来就忘了形,嘻嘻哈哈,叽叽喳喳。兰兰和其他女孩儿没什么区别,除了衣服旧一些,颧骨高一些。颧骨高是因为吃不饱,不光脸瘦,整个身子也瘦,衣服在像挂在架子上直荡。那是她母亲留下的衣服。

七岁的兰兰好像还不知道爱好。

母亲还给她留下只镯子。绿绿的,透亮,像玻璃。对着太阳看,有重重叠叠的云,再细看,云里还有鸟飞来飞去。真真切切。她胳膊细,手小,怕滑落摔了,用粗线拴牢,另一头绕了个大圈,系在脖子上。偶家的老嬷嬷见到兰兰,总把她叫到近前,拉过她右手,把玩这镯子良久,叮嘱说:别不当事儿,也许是值钱的物。兰兰拉下衣袖盖住镯子,瞅老嬷嬷一眼,低眉顺眼走几步,拔脚飞跑,仿佛跑慢了别人要抢她的镯子。

关兴来说:“兰兰,叫上虎虎,走,去北关你偶伯伯家。”兰兰就乐得并着双脚蹦高,巴不得一刹儿。

到北关偶伯伯家可以吃顿饱饭。还能跟三娘娘学缝沙包。

眼下,吃饱饭,虎虎不知跟着偶家南宅的哪个男孩子儿玩去了。里间床上,靠窗光亮处,兰兰偎在偶罗氏怀里,细细的胳膊支着尖尖的下巴,小眼一眨不眨,看三娘娘一针一线缝补袜子。袜子是粗线布的,很厚,已经补过几回了。把补过又破了的补丁拆下来,把袜子套在袜板子上,破处的洞就跟穿在脚上一样扎眼。袜板子是木头做的,极像一只脚,下面是一块木板锯成的鞋底,鞋底后部钉上一块木质的“脚后跟”,脚后跟顶部与鞋底前端用一木条斜斜固定。“穿”上袜子,就是一只脚。男人脚大,女人脚小,孩子的脚更小,所以袜板子有大中小三号。但不分左右脚。破袜子穿在木头的“脚”上,选取对色的布头,仔细缝在破处,既要不那么难看,还不能硌脚。

偶罗氏的针线笸箩里只有两个袜板,一个大的,一个中的。

堂屋。隔着八仙桌,偶家南宅偶见义与关兴来如两截槁木枯坐,似两座泥胎相对。听一大一小两个女子叽叽咕咕一问一答,各有滋味在心头。某位间或轮一下眼球,另一位赶紧避让,并不理会。空气凝滞,茶壶里大叶子茶泡出的水也凝结了。西洋式坐钟嘀嗒嘀嗒的声响企图冲破尴尬的对峙,却更加重了泥浆般的憋闷。两个男人都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但要说的似乎都已经说完了。都盼着对方打破僵局,仿佛先说话的一个注定是失败者,吃亏者。就这么耗着,僵持着,等待着,不依不饶着同时也暗暗祈祷着。太阳西坠。阴影遮院。最终,还是偶见义败下阵来,他瞅一眼嘀嗒作响的座钟,起身,到里间屋转一圈儿,回来,略一踟蹰,一咬牙,把一个不大的蓝布包塞到关兴来怀里:“唉,兰兰是好闺女,和她三大娘也有缘,可是眼下我——我们偶家——也不是从前了。实在拿不出手啊。要不?——”面带隗色,不敢直视关兴来的眼睛。

关兴来制住偶见义的耳语,神色慌张接过蓝布包,看也不看,半起身,掖在腰间隐密处:“偶社长,这,你就帮了我的大忙了,我与虎虎倘若能趟出一条生路,今生不忘你的大恩大德。兰兰——就交给你了。”抬胳膊抹一下眼,笑得极为尴尬勉强:“偶社长,你看我这点儿出息!”

偶见义陪着轻轻叹出一口气,俩人不约而同偷窥一眼里间床上的兰兰。

偶罗氏知道事情已经完结,说了个笑话,逗得兰兰咯咯咯一阵猛笑。

哗啦啦——,倒茶。咯令——,盖茶碗。关兴来接过偶见义递来的半杯凉茶呷了一小口,目光移到条几案上方的中堂。是郑板桥的几竿瘦竹,稀稀疏疏的叶,斜的直的茎。不知是真迹还是仿的,看纸,有年头了。两边盈联也是郑板桥的字:删繁就简三秋树,标新立异二月花。

比这好的字画,关家原来多得是。

兰兰不笑了。兰兰撇撇嘴,泪像开了缝的筲,一个劲往外流。两男一女三个大人六只眼瞅来瞅去瞅不出办法。关兴来长叹一声,左手兰兰右手虎虎,步履踉跄离开偶家。

偶见义与偶罗氏面面相觑。

只隔了两夜,第三天半下晌,关兴来又把兰兰送回来了。这回兰兰没哭,再也不说走的话了。

兰兰像换了一个人,一夜之间长了十岁,见谁叫谁,不笑不说话,扫地抹桌子洗碗,能干的活不用吩咐,不能干的活也抢着干,换上干净衣裳,洗干净手脸,皮肤白晰细腻,挺出色的个闺女呢,没错了是格格的坯子。原来相识的偶家女子来约她跳房子、丢沙包,想也不想一口回绝,干完活就粘在偶罗氏身边,学针线,学和面,学擀面条、擀饺子皮,学坐在大鏊子前左手续柴禾右手摊煎饼。晚上端了半铜盆热水,晃晃悠悠到偶白氏床前:“奶奶,您洗脚。”不管偶白氏脸色如何应答与否,第二天晚上又端着半铜盆热水来了,小嘴依然甜甜的。偶宅人听说偶见义买了个丫头——偶见义的母亲偶白氏坚决不应口,不许说收了干闺女,只许说是买了个丫头——都来看稀罕。拉着兰兰的手问长问短,夸奖几句,叹息几句,还有的问一下你娘有消息吗?你爷怎么这么狠心?兰兰一律只垂着眼摇头或点头,看不出悲切还是高兴。临走,老嬷嬷们都问:兰兰,你娘留给你的那只绿镯子呢?怎么不戴着了?可要收好了啊。兰兰也只浅浅一笑。偶见义夫妇见她不哭不闹,吃得下睡得实,放下一颗心,暗暗庆幸。

这天快吃午饭时,突然找不见她了。

偶罗氏一开始没当回事,以为兰兰呆习惯了,不定跟哪个差不多大的女孩玩得忘了时间,也或许被某家留下吃饭。找罢南宅子,竟然没有。北宅子不用找,兰兰没熟识的。问,有人说看见她出大门往北去了,以为到北关小学看学生们上课,或者到学校门口围住挑担子的小贩看新鲜,却没有。偶见义听罢猛然省悟,拖了偶罗氏到真武庙门口喊洋车。洋车佚呼啦啦围上来,挤在最前面的两辆自以为得手,不料偶见义只用一辆,与罗氏挤上去:“旗城。”气得另一个洋车佚喃喃地骂:“有钱买丫头,却舍不得多雇辆车!越有钱越会过,狗膣!”

洋车又名黄包车。两个圆圆的轱轮,两根长长的把,轱轮上是高高的车棚,棚里是带扶手的坐椅。放低车把,客人坐进去,车佚喊一声:“坐稳了您哪!”双手将车把擎起,坐位就仰成半躺姿态,极舒适。拉洋车的讲究是一路小跑,碎步,不能一步一步走。从真武庙前,走岳家沟,过凤凰嘴子,北店,再往西一拐,就看到旗城的海晏门了。endprint

拉着两个大人跑了五里路,洋车佚累得直喘。

算清了车钱,说要在朋友家多呆一会儿,打发走车伕,才打听关兴来的家,却在城北门附近,还要走一大段路。旗城越发败落了。北门一带尤其荒凉。越走越不像是有人家的地儿。好不容易遇上个人,问时,眼前就是了。

关宅的半扇破门斜躺。兰兰孤零零的小身子呆呆地立于一隅,面对一地烂砖,瑟瑟发抖。仅存的一间小柴屋被关兴来卖掉了。他带着虎虎一走,买主就来拆,成用的木材和还囫囵的砖瓦当时就拉走了,剩下一片残砖烂瓦狼籍不堪。

关家不但没有树,连棵草都没有,当院还有个坑。活了半辈子人,罗氏还是第一次见这么破败的宅院。

呆了一阵,偶罗氏拉拉男人的袖口,示意男人不要出声,也不要动。她轻轻来至兰兰身后,一双手轻轻按住兰兰瘦小的肩,待兰兰侧转身,将兰兰柔柔搂定。硌着她的不是兰兰的镯子,是硬硬的一堆什么。兰兰的小身子渐渐不抖了,挣开,掏出怀抱的小包袱说:“三娘娘,我不是想跑,也不想家,我怕爸爸和虎虎饿,给他们拿了三个火烧,没告诉你。你打我吧。”

又说:“我家的房子没了,我找不着大大和弟弟了。”

又说:“我大大说,他有了钱,就来接我。可他回来住哪儿呀?”

说着蹲下,抱住罗氏的腿,仰起的小脸泪盈盈的,一直没流下来。

罗氏忍着泪,拉起兰兰:“兰兰,你不是已经会擀水饺皮儿了么?等虎虎和你爸爸来,咱们给他们包一个肉丸的水饺,让他们尽着吃!”

兰兰的小手冰凉冰凉。

临走时,偶罗氏问那个大坑,兰兰指说,那里曾有棵很高很粗的桂花树,前年被人家挖了去了。

偶罗氏翻来覆去睡不着。也许是因为换了床,也许是第一次跟孩子睡。眼前一会儿是关家那个大坑,一会儿是兰兰悽悽惶惶的小脸儿,一会儿是婆婆跺着一双小脚骂兰兰没良心骂她不知好歹骂见义管不了老婆。由关家的破败想到日后偶家的日子,越想越多,越想越没睡意。怕带累兰兰也睡不着,硬忍着不出动静。突然影影绰绰听到哭声,以为是幻觉,竖起耳朵听时,分明就在身边——竟是兰兰,将头蒙在被窝里,一抖一抖哭。偶罗氏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劝,如何劝,只好静静听。兰兰哭睡着了,翻了个身,喃喃说:

“爸爸,虎虎,吃——火烧。”

第二天偷偷查看兰兰叠得方方的被卷,被头处左一块右一块,云彩似的,潮湿的凉,干了的硬,才知道兰兰来后白天温顺得像只小猫,睡下,却是夜夜哭透了才睡着。恰好是个大晴天,她抱出自己的被子晒上,又把兰兰的晒上,阳光下,兰兰被头的云彩由深变浅,由多变少。隔一天,她把兰兰的被子拆洗了,教兰兰缝起。兰兰的被头不再有云彩出现。

偶罗氏撇下丈夫,与兰兰一块睡,像小时候母亲那样,把老辈人传下来的故事,零零落落地讲给兰兰听。讲着讲着忘了,兰兰追问“后来呢?”罗氏支吾一阵,另开个头,讲着讲着又忘了。

不是忘了,是觉得不该讲下去。二十四孝的故事,娘找孩子的故事,闺女找娘的故事,狼外婆欺骗姐弟俩进门上炕半夜偷偷吃掉弟弟的故事,甚至,小猴子迷路找不到家的故事,都怕兰兰想多了伤心。兰兰从来没听过,新鲜。突然停下,就追问。

关兴来走前信誓旦旦说:不论好或坏,一个月之内必定有信来,只是别让兰兰得知。一个月过去了,一个半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哪有半个字寄到?害得偶见义日日空等。若是发达了,倒也罢了。怕只怕他父子二人盘缠藏得不严密,路遇歹人,搜去大洋事小,赔上性命,倘若这样,当初尽力多给他些钱反倒害了他了,不知道罗氏的私房钱便宜了谁,唉,兰兰可真没个亲人了。悄悄说与妻子。罗氏说:“可别对兰兰说。她好不容易夜里不哭了。”

“兰兰夜里哭?”

“要不,我能舍下你去陪她?可不能让她知道。”

偶见义乐得清闲,抽起了大烟。等偶罗氏得知,欲待劝时,已经迟了——吃大烟学上容易,想戒,比登天还难。纸包不住火,偶白氏闻知,恼怒不已:

“都是她,都是她,败了关家不算,还要来败咱偶家。我早就说不要,不要,偏不听。你们是那有钱的?有钱也不能要个败家的来呀。放着现成的正事不办,松、竹、梅,我三个出息孙子尽着你们挑,推三推四,今日推明日,今年推明年,说没有钱,买个败家的丫头就有钱了,甭管你的钱是哪里来的,你连人都是偶家的——不出点好主意!”

偶白氏将板子打在兰兰屁股上,末一句将罗氏一并责怪。罗氏不敢吱声,责怪丈夫嘴不严。她拿出私房钱婆婆怎么知道的?偶见义强辩说:老太太从哪里知道,我哪里知道?反正我没卖你。兰兰经此变故,懂事不少,知道奶奶责骂的并非三娘娘,小脸红红的窘窘的,令罗氏不敢多看。

兰兰从什么角落拎出个小包袱,一层层解开,最里面是用黄裱纸包着的半口绿手镯。不待偶罗氏发问,一五一十讲给偶罗氏听。

灯火如豆,在半截绿手镯上映出跳出的光影。

偶罗氏给兰兰讲故事,兰兰听着听着,睡着了。

兰兰给三娘娘讲故事,偶罗氏听罢,大半夜没睡着。

关兴来领着一双儿女回到北城仅剩一间小柴屋的家,整整五餐没生火做饭。两个孩子饿得哭。关兴来找出三条打狗棍,三只破碗,说,咱家里没一粒米了,饿,就得去要饭,谁有本事谁要来谁吃,要不来饭的就饿着。

兰兰虽然只七岁,却也知道害羞了,又特别怕狗,不去。关兴来领着虎虎出去呆了半天,回来说,一口饭也没要着。兰兰正眼巴巴地等着父亲回来吃点什么呢,见此,哇地一声哭了。

关兴来等兰兰哭够了,说:“我本来想把虎虎送给你偶伯伯,能活一个算一个,可你偶奶奶说他们家小厮多,缺闺女,没想到你还不愿意。唉,没办法,咱爷仨只能一块饿死了。”

关兰兰瞅弟弟,弟弟藏在父亲身后不吱声,只偷偷瞅她半眼,再瞅她半眼。

关兰兰瞅父亲,父亲叹口气低下眼睑。

关兰兰说:“大大,我愿意到三娘娘家去。咱这就去,行吗?”

“行!”

兰兰进屋,脱衣,光着上身找剪子,剪断拴着绿镯的粗线,褪下,在锅沿上用力一磕,当的一声,镯子一分为二,她披上衣服,选了块大的,递给到虎虎手里,郑重地说:“弟弟!等你回来,我就长大了,变丑了,认不出来了,你只要拿着这块镯子,我就知道你是我的弟弟,你就知道我是你的姐姐。”

虎虎没哭。关兴来搂住女儿,哭了:“好闺女,万一——我是说万一——天老爷不绝咱关家,我和你弟弟不论在哪里委下个窝,我一定回来接你。”

兰兰还说,她母亲个子很高,模样很俊:“真的,比俺大哥哥家挂的那张仙女还俊”。母亲走的时候,把左手上的镯子褪下来给了她,把右手上的镯子褪下来给了弟弟。弟弟的那个被爸爸卖了。

偶见义和偶罗氏叹息不已,关兴来看来是不要兰兰了。最后时刻,虽然动了真情,他还是没告诉兰兰他要到青岛投亲撞大运的打算。

又是晚上,又睡下了,偶罗氏欠身吹灭灯,不说“兰兰,睡吧”,而是说:“兰兰,眼下没有别人,你愿意叫我啥你就叫一声吧。”

兰兰愣了愣,扑到她怀里叫:“妈!”

偶罗氏把兰兰光溜溜的小身子拖到自己被窝里。她胸前立时湿了一大片。

兰兰所说的“大哥哥”,是偶见古的长子偶松贤。关兰兰被卖到偶家是民国17年,偶见古于宣统元年续亲娶进符三小姐。偶符氏一连生了三个儿子,名偶松贤、偶竹贤、偶梅贤,间隔三年,分别是18岁、15岁、12岁。偶罗氏没想到,偶见义没想到,关兰兰自己也没想到,所有人都没想到,7岁的满族女孩与她这三个堂哥还将有一段扯不清的因缘。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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