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发性失忆
2015-06-26惠相海
惠相海
他有名字的,而且颇具时代性。莫伸。他不但名字响亮,工作单位也让人高看一眼,那是北方某个县的首脑机关,人称县委大院。他的办公室在县委大院一楼的左手第二个门。一个担负全县各乡镇和城市居民来访的重要机构。
大个子——现在我们却只能这样叫他,因为在此前的某段时间里,他常会把自己的名字弄错。因此他会有好几个名字,有时他是柳毛沟杨梦梦,有时他是鸡鸣镇张拾金,有时他是长虹公司王畅达。听的人不知道哪一个才是他的名字。有一回,他给一个送水工交了半年的水费,那送水工让他留下姓名和地址。送水工按着他留下的那个住宅区,那个楼的单元号,扛着一罐水去敲门,出来一位年轻女人。那送水工问这是某某某的家吗?送水工问的没错,是按交费人留下的单子问的。不料那位年轻女人“嘭”一声把门关上了。那送水工听到一句你敲错门了!送水工站在那愣了半天,把单子从兜里掏出来看了又看,心说对呀,是这呀,这女人是不是没听清我的话呀,或者这房子在一夜间换了主?送水工再次敲门,这回那年轻女人不高兴了,脸阴了天,说你敲错门了,咋还没完了,再敲报警了!结果怎么样呢,是他在送水单子上填了从没用过的名字:天街衣顺水。
类似的事经常发生,比如在医院的挂号单上,在单位值日的记录薄上,在年度总结的报告书上。因此大个子会闹出许多笑话甚至出差错。他身边的人开始怀疑大个子脑子出了毛病。而他的单位领导认为他在用这种方式发泄不满情绪。他的亲朋好友担心这样将来一定会出大问题。大个子的媳妇更是把他推进了出租车,直接去了精神病院。
给大个子看病的医生叫良胜,样子像人们在影视里看见的医界专家。良专家用听诊器在大个子的前胸后背各处细心听过,又把体温计插在他的胳肢窝里,之后便敲打他的腹肌,忙过了一大阵,良专家端坐在那里,让大个子正面对着他。专家开始注视大个子的眼睛。专家断定大个子没有精神障碍。但专家接下来给他提出了三十二个问题叫他回答。良专家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是出门时喜欢坐车还是步行。大个子说喜欢骑自行车。专家问大个子为什么不喜欢坐公交或打的。大个子说自行车方便,又不会有交通事故发生。专家问的第二个问题是喜欢吃餐馆名师做的红烧呢,还是喜欢自己买料在家做的呢?大个子说喜欢自做的。专家问为什么?大个子说自做的吃着放心。专家又问大个子,一只麻雀从面前飞过,你一眼能辩认它是城里的还是乡下的吗?大个子说能。专家问为什么?大个子说,乡下的麻雀身子白,城里的麻雀身子黑。专家又问了一些其他问题,比如他每天的早餐吃多少呀,是面食还是米饭呀,比如他刷牙喜欢用康齿灵呢,还是洁白?此类问题问完了,专家说,结果出来了:触发性失忆。
许多人没听到过。
大个子媳妇也没听到过。不过大个子媳妇并不介意医生怎么说。所以那个早饭之后,在大个子提起手包要走的时候,便冲他叫了一声:杨洁——!大个子听媳妇叫,扭回头呆愣愣看着媳妇,你喊谁?媳妇说喊你呗喊谁。大个子说我叫莫伸,莫伸,县委大院的干部莫伸!媳妇一脸的不快,行了行了,莫伸,莫伸——我问你啊,昨天让你去表店取表,你取哪去啦?大个子说有这事吗?没等媳妇张口,忙说有有有,唉,我咋给忘了呢。唉,不对呀,我去啦,嗨,我是——
大个子骑上自行车便冲向了大街。
表店在二道街的名府小区。名府小区是南方的一个开发商建的,那个开发商看中了那片朝阳而平坦的黑土地。那时所有的鸡城的人都没有料到,刚刚建起的上百个疏菜大棚会在一夜之间,拆的拆,搬的搬。有几个退休了的老干部手拉手挡着拆迁的运载车不让走,其中有两个老资格抖着手打电话,一定要找主管县长,说好好的一片蔬菜基地,才开过了庆功会,政府也投了大笔资金,不能说不要就不要了呀!那件事不光那几个老干部想不通,还有一些种菜户也不情愿,他们和老干部联合起来抗议。一时闹得连市委都来过问了。可那次联名抗议只是使开发工作暂停了一周,大棚还是给拆了,土地还是给毁了,名府的大楼还是盖起来了。那几个一时间以群利为己任的老干部,其中有二、三个还搬进了名府小区,成了第一批进豪宅的业主。
大个子要去的那家表店正在小区的东侧商业小街。可要去商业街必须通过一处平房区。大个子的自行车由北而南行驶,一边行驶,嘴里哼着邓丽君的曲子。正哼着那句,“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月亮代表我的心——”大个子的自行车猛地刹住,并急匆匆地从兜里掏出一把卫生巾,便往路侧的一个公厕里钻。原来大个子听见了一声喊叫。那是个女人的声音。女人喊,杨子玉你死哪去了,给我送卫生巾!大个子在那个瞬间,成了那女人呼喊的杨子玉了。而且杨子玉知道他的女人现在蹲在女厕里,而且那卫生巾是带在自己兜里的,而且知道女人已经解完了,等着用卫生巾,他必须立即送进去。不料大个子却把蹲在厕所里的女人吓了一跳,那女人见大个子进去了,“啊”的一声,身子向后一仰,却又蹲稳了。看着进来的大个子喊,你谁呀?滚!滚!滚!大个子看也没看那个女人,心说明明喊我要卫生巾吗?滚就滚吧!大个子刚走出厕所,女人又喊,进来,把卫生巾给我!脸背着我,不许回头!
大个子照那个蹲厕所女人的话,倒退进了厕所,女人在他的背后一把抢过了卫生巾,大个子又照女人的话滚出了厕所。一上了自行车,立即想起了自己只是路过这个有公厕的地方,而他要去的是名府商业街的表店。表店在商业街的五号楼下,十几平米的小间,一位修表的老先生停下手里的活,向大个子要取表的票子。大个子说没有票子。老先生说,没票子也成,叫什么名字?那时候的大个子,脑里还回响着蹲厕女人的嗓音。他那时的名字还是杨子玉呢。所以那修表先生便很客气地告诉他,没有一个叫杨子玉的人来修表啊?到另一家修表店里去看一看吧?谁知大个子一出了那家表修表店,便拐向了去县委大院的中心街——
这一次,大个子决心不再出错。他一路上都在重复自己的名字。大个子那时候好像是叫柳鸣,又好像叫张大行,还好像叫别的什么。但他的精神很集中。不准备受到任何干扰。为了不重复上次的错误,他改变了行进路线,从镇南的福常路,再向左面的学院路行进,路面宽敞,无公厕,两面都是风景树,树是从外地引进的一种垂柳,垂柳的枝条在微风中轻轻飘动,抓在手里,会有种与人牵手的感觉。每棵树干上都挂有名签,标着序号,有专人管护,主干已经大过合抱粗。大个子在绿树成荫的季节,常在这条路上走。他感觉那是一种享受,享受什么呢,是那些树给他带来的清新,清静,清美。有时候,他感觉那些树像立在那里的一排美女。endprint
可那一天,大个子给他心中的那些美女中的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吓傻了。那喊声不是从人的胸腔里发出来的,而是从泥土的下面,从深深扎进去的根须里发出来的。那些根须被瞬间拔出了土面,一根根的,长的,短的,粗的,细的,一半断在泥土里的,另一半断在了空中,细细的毛根上有大大小小的土粒,那些土粒和撕断的根须一齐发出求救的嘶叫。随着那声嘶叫,大个子看到了一棵垂柳给粗暴地揪出了地面。那时的大个子听到有人在喊一个人:王护一——!快来救我——!
王护一是哪一个呢?
大个子还没来得及在脑里搜索那个陌生的名字呢,已经见到一个安全气囊嘭的从一辆黑色小车里弹出,车已熄火,撞树的车擦破了脸,丢了帅哥的神气,现出了一副倒运的沮丧样。有些倒霉,有些丢盔卸甲。大个子明白了那棵树嘶叫的原因了。开车的人已从车里弹出,很快知道了车子没大碍,可以不管那棵树的死活,他也不必担心一棵撞坏的树会向他追究责任。于是那位司机并没费多大事,便重新给车起火,向后倒退着,原地划了半个弧,像在回放自己的失误记录。之后,便准备离开了。
王护一——别叫他跑了——!大个子又听到了那棵断根的风景树在呼喊。
叫声很急,急得大个子出了一身的热汗。大个子忽然脑子开窍了,想起了一个叫什么什么管理处的地方。是什么管理处呢。大个子还是没有想起来,但大个子肯定是去过那个单位的,他不光去过那个单位,还见过那个叫王护一的人。大个子想起来了,他见过的是工作人员岗位职责明示榜。那个叫王护一的人,一身深蓝色工作装,在那张端庄严肃的照片下面,标着他的名字,还有工作责任范围。那其中好像包括道路两侧绿化树的维护和管理。大个子那时向路的四周急忙扫过一眼,他希望能看到那个叫王护一的人。可大清早的,哪有一个人影啊?没有王护一,这给撞倒的树谁来管呢?他再看一眼撞树的轿车,车已调整了方向,正要离开呢,那车一跑,这责任谁负呢?大个子一急,他便成了王护一,而那棵拔断的树根喊的正是他王护一。他大个子不能让撞坏大树的车一跑了之,他于是大喊一声,冲到了轿车的前面,张开了双臂大叫:你不能跑——!
大个子不光拦了车,还在出事现场拉了一条绳子,自己则站在那里,把帽子举在手里,样子就是一名很负责任的公路管理干部。而小车司机的心里却好大不满。小车司机先是说好话,后来是说大话,最后掏出三百元钱作为撞坏树的赔偿。而大个子却一定要对方留下字据,如果赔偿不够,还要追加。这才放过了那个司机。差不多有大半天的工夫,大个子都是守在那棵给连根拔出的风景树那里了,直到那个有关单位得到了信息,人也来到了现场,大个子才和那个倒霉的风景树告别。
而那一刻的大个子,又回归他本来的名字:莫伸。
莫伸啊——招呼他的人是他的主管领导。前面说过,大个子在县委大院的某个重要机关工作。那个机关的大主任,四方脸,大嘴岔,高嗓门。此人姓高,机关里的人称之为高干。高干原是部队转业干部,虽然进机关多年,仍然不改军人作风。表现在他的工作方面,办事从不拖泥带水,分派任务时,目标明确,要求一、二、三具体明了。他还有一个最为珍贵的品格,公平,好就是好,差就是差,如果你是个将才,决不会让你一直在他那里当士兵。因为县委大约每年要有几次干部的提拔任用。这项工作虽然并非他这个部门具体操作,可近水楼台先得月,好坏他们是政府与群众关系的桥梁,也是为县委和政府挡灾抗骂的一张破皮脸。他们的工作,县领导闭眼也看得到,捂住耳朵也听得见。所以,县委的干部考核任用工作,范围虽然包括十五个乡镇,二十三个部办委局,考核量虽大,而组织部门从来不会把这里的人忘掉。正因为这是个十分敏感的机关,这里所办的每一件大事,都有一定的关注度,这就让大主任高干在处理每一件事时,都要慎而又慎。一件事来了,要持什么态度,是否派人参与,派谁合适,都要再三考虑。这天高干招呼大个子,同样是为了一件重要任务,这件任务与即将执行的一次强拆行动有关。事情是由一个拒拆钉子户引起的。距县府几千米远的一个平房区,在三年前已列入改造计划,承包这个小区工程的开发商南天建设有限公司,定于这年“五一”动工,前期的准备工作一帆风顺,不料在动迁中却遇到一个姓白的钉子户。姓白的原是外地居民,五年前来鸡鸣镇东桥头掌鞋,买下这里一个姓汪的五十平米的老房子居住。白姓在三年前又在自家院内建了一座三十平米的前房。这前房和正房的质量一样好,只是面积小一些,一样的三七墙,一样的水刷石面,一样的大落地窗,和正房没啥区别。白也不是一定要向开发商多要。他只是感觉盖这前房没少投入,而拆迁的给付却比正房少了一半的价,白姓问一样的房子,为什么前房要比正房少一半呢?开发商说有文件,说你后盖的那个没有房照。没有照的给付要低一半。白的脑子转不过来。白的理由是拆迁补偿是以质论价,以房子说事,怎么扯到了房照上去了?两家一顶,出来个建设部门的人,建设部门的人说,给你一半你算不错了,不然我可以下令你立即拆除,因为你建房时没有申请批准,如果强令拆除,你连一分钱的补尝也没有。白姓一听更是不明白了。既然违建了,这三年都过去了,咋早不下令拆除呢?这白姓的犟劲上来了,不给到自己要的数就决不准拆房。这一来,闹得工程没法进行下去,拆迁办便做了强迁的方案,组织了有建设主管单位,公安执法人员和其他相关单位人员参加的强拆队伍,准备于这天上午十点强拆。本来这类事情与高干和大个子无关,他们这个机关,从不介入强拆行动。而高干分派给大个子的任务也不是参与强拆。这事与那位胆子小如老鼠的强拆办主任有关。那主任自从任了这个职,就没有使用过一次强拆的权力。总是在行动之前改变方案。这次强拆本已立下了拔除钉子,扫除障碍的决心,事到行动前的几小时,他忽然要想知道那个姓白的钉子户,此前是不是因为动迁一事上访过。人们曾经对这位主任的此番举动有过几种猜测。其中之一是,想摸一摸白姓的身后是不是有高官助力。如果这人没有去上访,强拆之后大约也不致闹出大的风浪。其实,这位胆小如鼠的主任只要给高干打个电话就行了。可他偏不这样做。他要高干派个人来,亲口告诉他。高干是这位拆办的老友,自然理解他的难处。而高干所以要派大个子去向那位主任汇报,因为这事有一定的保秘性。大个子口严,更不会胡猜乱想。所以,当他从高干的办公室出来后,便推了自行车去拆迁办找那位胆小的主任了。endprint
去拆迁办要经过桥西的一段中心大街。桥西大街是近几年才拓宽的新街,路在原来的基础上向两侧各拓宽三米。这一拓,路面宽了,原来的单行道变成了双行道,两侧的风景树也由单行变成了双行。不管你是坐在车上,还是步行,心情大爽。而这几天,桥西街又刚刚铺了油渣,那感觉更是舒畅了。大个子本是骑自行车的,为了体验一下油渣路面的松软爽悦,便推车步行。这一下车,发现了问题。本来干净清爽的路面上,忽然跳出了一串串数字,那些数字是用漆油刷上去的,黄糊糊的,一条一条的,像贴在路面上的擦腚纸巾。大个子的心里立刻给这些擦腚纸巾弄得兴趣索然。他再一细看,那是一串串电话号码,所有的号码都是一样的。135678886。这是要干什么呀?大个子正在这么问自己,耳边有人喊,崔稽查,那个人就在前面!大个子立刻感觉在喊自己了,他是某部门的稽查干部,负责查处所有影响破坏城市环境的人和事。大个子那时又细看了那个数字,发现另有两个字在后面:办证。这可不光是影响破坏城镇环境了,这是在公开联系做假证件!他崔稽查决不能见而不问。沿着新铺过的油渣路向前不过一百米,一个身如面条的男子,正哈腰在清洁的路面上刷字码,一把细把的刷子,正沾了黄糊糊的油,往路面上抹。大个子喊,别刷了!跟我走,接受处罚!身如面条的男人听了,手抖动一下,脸抬起来,想说句什么,大个子却没给他说话的空,抓过那人手里的油桶和刷子,挂在车把上,对那人说,跟我走!那人一时有些蒙,也有些心虚,说我不刷了,不行吗?大个子说不行,要有个说法。刚刚铺好的油渣路面叫你给糟蹋了,不能就这样完了!那人左看右看,都是些冰冷的目光射向他。只好跟在了大个子身后了。
大个子带着面条子进了一个部门的办公室。办公室的一位干部看了看大个子,又看面条子,问啥事?大个子想起了写在路面上的两个字,说抓住办假证的了。那位干部对大个子“啊”了一声,是吗,都能办什么假证啊?大专证?还能办北大的?多少钱一个呀?那位干部又看一眼面条子。就你呀,还真有本事呀,办假证违法知道不?大个子以为那干部会给出一个处理意见。至少该有个罚款的处理吧?不料大个子听到的却是另一句话:这事不归我管呀。于是大个子带了面条子进了另一个办公室。面对大个子的是一副大眼镜。大眼镜问大个子什么事,大个子指了指站在一边的面条子,说办假证的。大眼镜看一眼大个子,说我们这里只管教学方面的工作。十分钟后,大个子带着面条子,进了打假办。打假办的人一听有人做假,脸色立刻严肃起来,问面条子,叫什么名字,面条子说叫刘假。年龄?三十岁,居住地址?蛤蟆屯51号。什么职业?自由职业。做假产品?各种假文凭。啊?那打假干部把脸抬起来,看办公室的顶棚,又去文件柜里翻文件,之后又把头抬起来看顶棚。大个子问,咋处理他?那干部对大个子摇头。大个子说不归你们管吗?那干部不回答大个子,先拿了文件叫大个子看。说最近这次打假的重点是,假烟,假酒,假药,假化肥,假服装,假家电,假香料,假地板,……唯独没有办假证这一项啊?大个子想,办假证的没人管,弄脏了大街总会有人管吧。于是大个子说,到城管大队去!面条子却一下明白过来了,对大个子喊,你谁呀,你管得着吗,我干嘛要跟你走啊,我自己走了!一出了打假办,那人便跑了。他干嘛不跑呢,一跑了之,光天化日,他怕什么呀?大个子不干了。大个子耳边有人喊,崔稽查,跑了这个人你就失职!大个子坚决不肯犯失职的错,他骑上自行车追了过去……
大个子到底追上了在路面上刷办假证号码的面条子。不光是追上了,还招来一环卫工帮忙,把那人揪到了城管大队。大个子直到看见了那个人受到了罚款处理,才离开了。可问题马上又来了,他不再是崔稽查了,他是某县委机关的莫伸,他这天的任务是去见拆迁办主任,并当面汇报情况。谁知当大个子错过了约定的时间,他便直接去了拆迁地。来到拆迁地的时候,那里却出奇的安静。在几十座已经推倒的平房中间,孤零零立着一个墙况完好的院子,大个子一眼便看见了坐在前房墙跟那里抽烟的主。而除了那个抽烟的主,并没有大个子想象中的强迁队伍,也没有大铲车,更没有宣布强迁令的人员。
不是要强迁吗?大个子料定那抽烟的人就是所说的钉子户。
说是啊。那人果然是被强迁的主。从他的表情上看得出来。
咋没人来呢?大个子猜不到原因。
不知道。兴许有变化吧?
果然是有了变化,那变化的原因是和大个子没有按约定时间去“报告情况”有关。那位主任推后了强拆行动。本来这事对大个子是个毛病。他有玩乎职守的错误。单凭这一件事,就该受到批评了。况且那件事正出在市里“三风”检查办的人来这个县明查暗访。高干的鼻子都气歪了,把大个子关在办公室里,哪也不许去,写检查材料,要深刻检查,深刻到对县委县政府的态度,深刻到对可持续发展建设经济强县的高度认识。大个子也深知自己的错误严重,检查写了一篇又一篇,连午饭都在办公室里吃。夜里也在办公室睡。一连三天,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人像得了抑郁症。同事们都在替大个子难受了。正当大个子的检查材料写得深刻而又深刻的时候,事情却有了微妙变化。高干不再要他写检查了。高干还问大个子,要不要放几天假,轻松一下?在那几天,高干还请他去了镇里的一家自助餐馆,吃了一次鱼锅子。大个子只感觉心里有些暖。后来是一位同事悄悄告诉他,县委领导在大个子写检查的那几天,表扬了他们。原因是,在强迁因故没有执行的第二天,当事人与开发商自动达成了动迁协议。这件事给县委这次“三风”检查加了分。
前面说过了,大个子弄错了自己是谁,只是他那一段时间内的事,也只是他人生历史上的一个小插曲。其实大个子是县委大院里的优秀干部。他只是长得骨感,做事也如他的身形一样利落。常有异样举动。刚来单位的第三天,他便有了令人惊赞的表现。那天是个比较特殊的工作日,说特殊,是因为有市领导前来检查工作,所以在前一天,大个子这个单位已经先行安排好各路人马,主要是防止有人突然结队上访,给县府找麻烦。说特殊,还因为这天果真有一伙群众结队上访,还偏偏出现在市领导的面前。那是谁也料不到的事。高干没料到,大个子更料不到。那是一伙村民,因为一家私企办厂占地的事,几次找乡镇解决未果,这伙人任谁都不相信,非要找市里领导不可。也不知这消息是如何得到的,偏在市领导的车停在县府门前的那一刻,也正是县领导出来迎接的那一刻,一队面色表情激动的村民突然插进来了。不用说县里的几位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一位火烧胸膛的领导操起手机便骂高干吃干饭的,要他马上处理这件事。高干正在劝访的另一现场,不敢后撤,而在家留守的只有刚到职三天的大个子。高干说大个子,你把祖宗们劝退,我给你向县长请功!高干那一次真蒙了。在高干打过手机后的十分钟,大个子的手机再次响起来。高干说大个子,劝退那伙祖宗我请你喝羊汤!大个子说,人已经退去了,功先记着,只是羊汤还要喝,不过不在鸡鸣镇上,是在我的老家石崖子,我请客。高干听说人已退去,心情一下放松了,可又不明白大个子怎么去了石崖村。后来高干回到县大院时,知道了事情的经过。那天大个子在接到高干第一个电话的时候,已经看到了上访的人群。大个子那时成了上访人群的众目所指。因为大个子妨碍了这伙人的行动。你闪开!我们只和市长说话!你谁呀!你能解问题吗!呼喊声要把大个子吞下去!可大个子没有后退。大个子的声音很平和。他在向人们保证,在十二小时内解决问题。“我叫莫伸。”大个子说,“我是莫成明的二小子,我代表我爸,先向各位村邻问好。你们的问题迟迟没得到解决,是我的工作没做好,我现在跟各位村邻走,不解决问题,你们别认我这个莫家的老二!”endprint
刚刚还一定要找市长说话的上访队伍,有了些许动摇。有人认出了大个子,说他可不是莫家的老二吗?说他的品格真像他爸呢?说这小子不是在骗我们吧?说他不是为了给县领导挡驾吧?说我们一走他不会也走了吧?人们把眼都瞪大了,在大个子的脸上,身上寻找着什么。人们还不能相信这个莫家的老二。大个子看懂了那些人目光中的疑虑,他转身便朝着一辆停在不远处的中巴走去了。上访的村民们见他上了那辆中巴,回身招呼,我现在和你们一块去找那位老板,不解决问题,我就不回来了!
村民们是坐那辆中巴来的。那天的事也真顺,那个刚上班的莫伸也真露了脸,上访的村民中不知谁喊了一嗓子:着,先信他一回!就有人跟着喊,走,直接去找老板!那个围就这么解了,前后不到十分钟。而大个子那次出面,事情很快有了令双方都满意的结果。而一直为这次村民上访心有不安的高干,在见到主管县长时,竟意外地没有遇到冷脸。当然,那是因为大个子当时的表现,给县领导特别是市领导留下了深刻印象。
大个子也曾有过二次提副科的机会。可二次都因一些小麻烦而秒杀。比如去年年底的一次,组织部门本来已经通过了考核,第二天的上午就要上会了,可当天晚上却有人打电话,揭发他借维护公共财务之机,向人索要三百元钱。这件事虽然经过了调查,证明大个子当天拦住撞坏风景树的司机一事,并没有过错,他要的三百元赔偿也如数交给了有关单位,财会人员已将其入账。但那是在人事令宣布之后了。大个子属意外搁浅。
另一次是在三个月前,同样是在考核期间,有人举报大个子曾经钻过女厕所。举报人名叫杨子玉。组织部把调查这件事的任务交给了大个子单位的主管高干。那时大主任问大个子:你钻过女厕所?大个子说没有啊?大主任说,你好好想想,人家不会无中生有地举报你吧?大个子想了一会,忽然说有啊有啊,那女人上厕所没带卫生巾……
在大个子工作出现了小小污点的那段日子,出现了一个多事之乡。那个乡位于县城北面的一个山区。叫富国乡。那些天,县政府的人一提到到富国乡就头疼。最先出现的问题是,一位学生家长来找县长,要求孩子有书念。县长开始很惊讶,一问才知道,那个家长是富国乡常胜村的农民,叫王梦林,他的儿子王要书在村小学读三年级,学习成绩一直排名第一。可是这一年的六月,一个周一的早上,王要书和每天一样背着个大书包来到学校时,却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教室了。不但找不到教室,连给他上课的老师也找不到了。原因是,他上课的教室变成了猪圈,一群猪正在里面呼噜呼噜的吃食呢。诸如此类的事情连连出现。比如栏河造湖截断了农田的水源,比如合作社组织成员使用本社机械,要花很高的费用,等等。
要想不再听到富国乡这些烦心事,最好是派一名得力的干部,这名干部不但要有能力,更要有很强的责任心。可是,县委先后派了三名干部,非但没有减少那里的麻烦,反倒事情越来越多。大到公路塌陷,小到火烧牛棚,闹得县里大会小会都谈富国。
那年的九月,一天上午,大个子的主管高干,忽然找不到了莫伸。于是打大个子的手机。但大个子的手机总是回答现在无法接通。问遍了县府所有机关,都没有大个子的身影。高干给大个子的爱人打手机,回答是不知道去哪了。直到第二天的上午,高干在办公室里正为找不到大个子在做着种种猜测,比如可能在上班途中遇到了什么意外,或者大个子根本在这天早上没有上班,他昨晚就没有在家里住……如果那样,他们是不是要对大个子的忽然失联向县委汇报?或者直接报警?正在单位的人们为他提心吊胆的时候,大个子从外面进来了。
你怎么啦?高干问。别人也问。
大个子一脸疲惫,脚上还沾着泥土,可那双眼里却闪着莫明的快乐。大个子说,他去了大石崖子。
怪不得手机打不通呢。你去那干什么呢。
我让一个石崖子村民劫去了。
劫了?
是,劫了。那个村民是开车来的,我的自行车给他扔到了他的车上,人也给塞进他的车里。
为什么?
因为我是学兽医的。
原来那个早上大个子走在上班的路上,忽然听到有人喊,赵乡长啊,快帮帮忙吧,我的一百多只羊都不吃草了!那时大个子一听到有一百只羊不吃草,立刻就忘了自己是哪一个了。他心说,那一百只羊一定是有病了,他要去救那一百只羊啊!这么想着,耳边又传来那声呼喊,赵乡长啊——
大个子那一刻认定自己就是赵乡长。大个子对那个村民说,你别慌,你说说那些羊怎么就不吃草了?那村民说,羊们原先都是好好的,每天都到沟里去放的,这个季节正是放羊的时候,青草长的好,羊们像见了西餐一样,低头喳喳喳的用舌头掠草,你站在它们中间,听到那声响,像听音乐一样,心里美美的。我这整整一个春夏都是这样度过的。我的那一百多只羊,包括十三只小羊,还有七只怀孕的母羊,到了秋季,会卖上一笔好价的。我打算用这笔钱盖一座餐馆,当然是羊汤馆了。那时候叫我的姑爷和姑娘他们来经营,他们就不用到外面打工了。可是,谁想到呢,昨天上午这些羊们忽然都不肯吃草了,我以为那片草有了问题,便把羊赶到另一个地方去。另一个地方就是石崖东河。那儿的草决不会被污染。可羊们还是不肯吃。我以为羊们在跟我闹别扭,以前有过这种事的,只要我蹲下来,亲亲他们,把青草送到它们嘴里,羊们便不再计较我的过失,和往常一样欢喜地吃起来。可这一次,我怎样向羊们示好,都不管用,它们没有一只张开口掠草,我知道问题严重了。到乡里去找王兽医。王兽医听了我的介绍,连连摇头,说他没办法。我一急去找乡政府,人家说赵乡长有办法,我说我不认识赵乡长,人们说你不用认识他,你就说快来救我的一百只羊吧,那赵乡长就会帮你!大个子听到这里,再次确认自己就是那个养羊村民要找的赵乡长。于是大个子把什么都忘了,跟了那个村民去了石崖子。
用大个子的话说,那些羊是得了触发性失忆症。也就是羊们曾经在吃草时受到了意外惊吓。当然,大个子很快让那些羊们重新吃草了。
一年后的某一天,大个子坐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会议室里。会议室除了大个子,还有这个乡的十五个村的村干部,村干部们坐在大个子的对面,那些面孔让大个子感觉到一种陌生的亲近。是那些呼吸着山沟野地里的空气的面孔。那些面孔给了大个子炽热和兴奋。大个子一下回到了他曾有过的泥土的天地里。他不再是坐在县委大院里那个人了,他现在回到了翻爬滚打的泥里水里,他的胸腔灌满了高粱花的香气,他的身上晒着炽热的伏天里的太阳,他的眼里到处是金黄的豆荚,成袋子的山产品,肥美乱跳的活鱼,和成群的载着驼筐的车队。他看见了一个举着一筐野蘑菇的老头,在高声叫卖——真真正正的野生松针蘑了!大个子一眼认出了本家二叔,便从座位上站起来,他要替二叔举起那只沉重的柳筐。可二叔却对他大叫一声。他听到了二叔在喊他的小名,老二——!
大个子一下清醒过来。
眼前没有他的二叔。一名陪他来到这里的县委领导,宣布了关于他当前的任职。大个子听到了许多向他祝贺的话。
莫伸,一定要干出个样子来!
莫伸,当了乡长可别忘了常回大院啊?
莫伸,你这就要到村子里去吗?
大个子那时便有些糊涂了。我是谁呢?那个被宣布为石崖乡代乡长的人是我吗?莫乡长?谁在喊莫乡长?是那个养羊的大伯吗?别急,别急,我是莫乡长,我有办法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