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卷轴,家国悲情
2015-06-25谢君
谢君
诗歌是追寻和探问世界的一个途径。但由于对写作的微言大义的颠覆、消解甚至否定,当代中国诗歌写作的终点已被大大降低。无意义的覆盖,甚至导致创作主体内在人文修养的浅化,于是,生活表层的图解、抒情以及灵光一闪的趣味性写作大量出现。但一个有自觉的诗人,必会摆脱这种浅显直露,探求另一深致、隐约的艺术表现力,必会另辟天地、另拓诗途,哪怕整个世界、整个时代都在遗忘,他也无法遗忘我们过去家国的历史、现实的政治生态、人世的经验以及人道的精神。
这些年来,诗人胡弦一直致力于深思和建设诗的新格局。严格地说,开拓新格局是衡量一个诗人是否具有开创性和独特性的标准。我们都明白,一个人在漫长的写作历程中,要找到属于自己独特的语言方式、叙述节奏和气息,并达至不可复制的广博和深邃,绝非易事。就这点而言,胡弦近年的创作业绩相当可观。这个感觉是,他的作品超越个人化生存,而隐含一个异托邦的另一世界。或者换言之,他创造了一个山水文化、历史文化的镜像。其诗语境深沉,融合哲思,积淀人文精神,氤氲着一种普遍的生命悲情、时代悲情、文化悲情、家园甚至家国悲情。这种气息所透出的独特的广度,所带来的一个民族心理结构的凝固,在今天中国寥寥无几。他的这一自觉,也为自己的诗学发展拓展了宽广的空间。
一、 玻璃之心的语言家园
当代汉语诗歌的发展,首先建立在诗歌语言的创新上。回顾历史,中国古代诗歌,从四言五言七律,其语言运用创新的缓慢推进,至唐诗鼎盛格局,历经三百余年的打磨。现代诗歌新汉语迄今仍只百年,因此,在语言的成熟度上,仍需加以继续探索和开拓。任何一个有探索开拓意识的诗人都是让人起敬的。胡弦的诗歌语言,有自己的信仰,这一信仰就是让语言家园建立在整体隐喻之上,即其作品将语境引向语言方式和隐喻开始,从而形成自己独特的语言芬芳。在阅读胡弦诗歌的过程中,我隐隐感觉他有一个早期的诗篇,实际上已经传达了这一诗歌信仰。这首诗,就是《玻璃之心》,它是诗人的语言透境,万物聚焦的透境。
出于对现在的尊重,它在
打定主意的某个地方,为光线
装上关节,并就此使虚像
从实体中折出……
技巧仍然是重要的。当事物被界定,已是新的位置。
原来的还在那里并与现在同在,但有了可见与不可见之分。所以
“现在才是一切,而凝视不是。”
确乎如此:所谓意义的源泉
在于某个可供遵循的角度;
“一如万物的位移,来自我们内心偶尔的呢喃。”
——《玻璃之心》
没有真实的生活,诗歌会让人感到很遥远,客观事物的在场、生活的在场和个人的在场,是值得“尊重”的,但这并不是说,它就是全部。如果没有联想和镜像,诗歌很难真正富于诗意,因而一个优秀的诗人,他召唤“现在”在场,但他更加崇尚内在的“最高真实”。“为光线装上关节”,从而发掘个人的直觉、本能、无意识,这才是诗歌世界的本质,实际上,任何诗歌,从来就拒绝直接的写真,不是再现,而是表现和“折射”新的艺术图象。
“当事物被界定,已是新的位置……有了可见与不可见之分”。最高的诗意并不在完全在生活和社会洞察,可见不是,凝视不是,唯有抹除真实和虚构的界限,才能重构现实,表现人的生存状态,表达我们的感觉。
因而,诗人清楚他的使命——“一如万物的位移,来自我们内心偶尔的呢喃”——保持诗歌自足的完整性、并使诗歌从个人生活意识转向人世存在的另一广阔平静空间,那么,我们需要一颗“玻璃之心”,使人的感知、体验、想象、理解、沉思、对话行为,统一于高度的隐喻化色彩,从而使世界的重心得到转移。
“玻璃之心”,这种隐喻化方式,作为诗性存在和诗性呈现的方式,从来就是一种高度的诗性智慧,也是一种伟大的写作实践。在中国,虽然传统诗学关注和垂青于直观呈现,突出意境,但“天人合一”的历史思维与深层哲学,从来不忽略把人的内心世界、生活世界与外部世界进行类比性联想,把内在世界与外在世界经由“天人合—”而联结为一个合理整体。
树下来过恋人,坐过
陷入回忆的老者。
没人的时候,树冠孤悬,
树干,像遗忘在某个事件中的柱子。
有次做梦,我梦见它的根,
像一群僧人——他们
在黑暗中呆得太久了,
对我梦中的光亮感兴趣。
——不可能每棵树都是圣贤,我知道
有些树会死于狂笑,另一些
会死于内心的自责声。所以,
有的树选择秘密地活着,
把自己同黑暗锁在一起;
有的,则在自己的落叶中行走,学会了
如何处理多余的激情。
——《树》
《树》这首诗歌,有“天人合一”的哲学化语境。诗人制造了一个人树合一的具体而微的寓言故事,在此诗中,“树下来过恋人,坐过陷入回忆的老者。没人的时候,树冠孤悬”,一开始仍以清晰的单义表述。但从“我梦见……”开始,隐喻的诗性智慧开始展示,“树”转为具有生命特质,并用以己度物的方式,使它带有人的感觉和情态,有了人世现象的深层性展示:有的,仿佛圣贤,对光亮感兴趣。有的,会死于狂笑,另一些会死于自责。有的选择秘密地活着。有的,则在自己的落叶中行走。
当事物转向人的各种生命状况、人世境遇的隐喻,当自然的范畴转到人与历史的范畴,这样的诗歌,它就创造了崭新的感觉、景象和境界,这是富有创造性的语言行为。
胡弦有大量的诗歌,都以这种隐喻化的语境承载。他不正面描述确证,不进行思想观念表证,甚至完全疏离和撤离情感色彩,它只给我们提供一种“天人合一”的感觉和西方的哲学性的沉思意味。从宏大的到细微的,在各个层面,胡弦均富有独创性的运用,表现力也非常显著,甚至惊人。正如诗人所言,诗歌“它锁住的事物鲜为人知”。
有时是褪色的油漆,
让我看见斑驳的日子
和其中的幸福。
有时是变形的符号
让我同时在几条路上走着。
我经过殿堂,并知道它们是不存在的,
因为另一条路上有它的废墟。
有时我遇见漂浮的梦,
梦中的情人有孤独的肩膀。我不知道
那是离开了谁的胸膛的肩膀。
时间向未来倾倒而去,
但这不是人生失衡的原因。
我遇见烧焦翅膀的鸟,
像一群失眠者。
遇见印错了的字,笔划和结构
像陌生的几何学。
——它锁住的事物鲜为人知。
——《印刷术》
胡弦的《印刷术》这首诗,又不同于人格化的移情变形。诗人借用一个客观事物印刷术,以此为隐喻,进行的是一种玻璃透镜式的几何变形,从而把自己各个层次的知觉与之结合起来。读来不能不令人耳目一新,强有力的联想带来了远超过单纯描写的表现力,给予人一种新颖感和震慑力。
在隐喻的世界里,一棵树,一片夹在书中的树叶,乃至印刷术,都可以经移情、变形、变幻而活跃起来,独立飞升,这就是胡弦的“玻璃之心”,这是其诗歌的一个确凿标志,胡弦借此走向语言的纵深处,以使事物栖居和存在于另一奇特的镜像时空,并再一次在那里显现、敞开和照亮。
二、 山水灵视的感觉方式
使用隐喻极具意味,但无疑,必须力戒模型化之弊。言何以最大限度地尽意甚至超意的问题,艾略持曾经提出“客观关联物”。在胡弦的诗篇中,可以看出,其寻找对应的“客观关联物”的独到之处。无疑,诗人曾经别出心裁地尝试过种种陌生化的事物,如天文台、星星、玻璃、空楼梯、印刷术等。但最后,胡弦所喜欢的写作主题和对应的“客观关联物”,更多地趋向自然、山水、植物这些看似并不富于激情的诗题,恰恰是我们生存的重要部分。胡弦借自然与植物,隐藏于山水田园之中,并使之成为自己博大的隐喻资源。
数百年来甚至千年以来,中国古人笔墨于山山水水、并将之纳入诗学思想、纳入文化与哲思的方式,在不同时期发生和发展。如果简约言之,我以为有三个源头:其一是儒家的直观呈现,其二是道家的灵视寓言,其三是佛家的异思顿悟。这三者之间存在颠覆和瓦解,当然,也有相通之处。在写作上,儒式自然主义的感觉方式和禅诗的异思顿悟为多,但其经常停留于事物现象学描写和人生玄思,止步于陶怡性情和言外之旨,我感觉这是中国传统诗学的一个缺陷,儒家直观和禅诗顿悟,在当下,缺少对人生与事物内部穿透的更大的力量。而道家的消解之道,却有其启示意味。
天无不覆,地无不载,遵四时,明自然,以万物之理喻道悟道,触摸人世本质、宇宙本体,从而使诗思趋向含容广大,这是无疑的。胡弦在承继传统之时,我感觉,他有异于直观山水清晰情境的写实和表述,而与老庄的感性静观体验的逻辑一致。他关注景观,融通自然,但又超离于自然。圣人无语,借山水而语,圣人无道,借山水而道。而诗人选择和发展道家的灵视观,更具超现实的寓言化意味,因而其书写山水植物另有人世卷轴味道。这为中国诗歌题材的开拓、为中国诗歌融合道家感性静观和西方超现实体验的实践,诗人提供了自己的经验,有新的感觉、新的陌生化诗境,有独特的意义。
我知道山峦的多重性,
知道云雾混沌的立场。
知道有条河,河边的峰峦一旦
意识到它们将被描述,
就会忽然不见。
它们隐入白云,佯装已经不在这世间。
某次进山,风雨交加,
我注意到,
一路行经的垟、嶨、漈,栮、栎、槭……
都有不断变幻的脸。
密林曾在我们的谈话中起伏。
薇、蕨、嶙峋巨石
也同时在起伏,傍着
红叶那艳丽、弃绝的心。
但我喜欢的,
是这溪谷深处积年的岑寂,仿佛
永恒的沉默报答了
那在高处嵯峨、回环无尽的喧响。
——《河谷》
在此诗中,我们可以发现,胡弦写山水植物,但却并不以山水植物为中心。在胡弦的诗中,山水的直观内容,是向经验、哲意、美学层面生成与积淀的。它不是看见或者体验为一种“风景”。相反,是“表现”对于这个世界的感觉。山水在诗中除了空间的意义之外,它已经被诗人挪用为一种“感觉方式”。换言之,胡弦与自然主义者的直观,在这里的差异是巨大的:传统山水植物诗歌的空间,是看见,是描写,是复制。而胡弦则是看、体验和塑造。
由此可见,胡弦的山水,诗意的哲思体验和宏观思辨的迫寻,已使一切染上了老庄色彩的寓言质地。对于一个具有灵视和顿悟、具有诗性敏锐的人而言,我们生活的“此在世界”也正是“彼在宇宙”,我们目之所击的万事万物,它们都可以是一个寓言或者寓言的所在。这也正是一个诗人感觉世界的重要方式。
——每次抬头,山
都会变得更高一些,仿佛
新的秩序在诞生、形成。
对于前程它不作预测,因为远方的
某个低处已控制了所有高处。
经过一个深潭,它变慢,甚至
暂时停下来,打转,感受着
沉默的群体相遇时彼此的平静,以及
其中的隐身术,和岩石的侧面
经由打磨才会出现的表情。
当它重新开始,更清澈,变得像一段
失而复得的空白。
拐过一个弯时,对古老的音乐史
有所悟,并试图作出修正。
——但已来不及了,像与我们的身体
终将断开的命运,它蓦然跌落,被一串
翻滚的高音挟持,去深渊中
寻找丢失已久的喉结。
——《溪瀑》
此诗叙述精致,熠熠为光,但在山水之物的淡泊、清澈之中,诗人以移情抒写来进行诗歌创作运思,诗意的卷轴更多地向一个不可预测世界的精神性叩问展开。“每次抬头,山都会变得更高一些……因为远方……控制了所有高处”。诗的起点,仿佛是在向上帝、自然谦逊靠近的过程中,“经过一个深潭,它变慢,甚至暂时停下来,打转,感受着……相遇时彼此的平静,以及其中的隐身术,和岩石的侧面经由打磨的表情”,当山水之物,与内心血肉相连、与诗意的隐喻相连之时,这时的山水已经渗透了浓烈的人世经验和艺术想象。“当它重新开始,更清澈……拐过一个弯时,对古老的音乐史有所悟……但已来不及了……”。终将断开的命运,使它蓦然跌落。至此,这个诗篇传递的意蕴,已经不再是“溪瀑”。是由个人而及于普遍的生命的一种悲情。
以灵视去介入、体验这个世界,让人的意识与世界的关系更具互动感。胡弦这一种特殊的感觉方法,具有独有的特质,当其将山水融汇于寓言化的世界,从而使我们听到了山水的呼吸和心跳。在其诗中,事物不但具有生动的光泽,甚至可以变幻转换为一系列几何式、图象式的象征符号。在这里,胡弦的写作,展现了属于他自己的一种新的活力,一种新的进取精神。
而在诗人生命情感与思想的行走之中,那“往事背面的光”和“茫然中递来的扶手”,使自然山水与事物在瞬息中蒸馏出了永恒之境,由此,胡弦的作品愈来愈趋向于深沉和凝重。换句话说,诗人借此从生活的诗意转向了存在的诗意,从直观的诗意迈向了更高的与历史人文融合的诗意。在这种存在的统摄和历史人文的统摄之中,无论以往、现在,还是远方的彼岸,一切自然、事物、空间、文化、体验均可在其诗篇中形成叠加和总和,并最终发散为一种时空一体的隐隐回响。唯如此,诗人才能展开他那博大的卷轴。
三、 悲伤慢于闪电
海德格尔讲:“语言是存在的家园”,德里达讲:“语言是存在的牢笼”,这看似是对立的,但并不冲突。因为一个走向自觉的优秀诗人,他有属于自己的独特的立言方式、独特的节奏,也必有其在立言之外的独特的作品内核。换句话讲,好诗有个非常简单的标准。这个标准就是它有没有透出天地之间的大东西,它能够给我们带来多少天地间的大经验大感受,它有没有从诗中撤走个人的私人情感情绪,从而给读者留下一个自足的自然、历史和人文的时空。
这个内核潜在的强度和广度,才是辨识一个诗人的气象所在。如果仅仅是技术和语言组合的操作者,那么,他最终很有可能停留在一个语言、隐喻的生产加工厂或者说一个物流商贩,这对一个杰出诗人的支撑是不够的。直白地讲,一个诗人发展到了一定程度,已经无须考虑形式问题,什么现代性先锋性,这种思维方式必须让道,因为形式没有共性,任何诗人只有一个属于他自己气质的形式,你把它搞到极致就是最好。这个时候感觉诗歌的最高境界是什么?已经是时空的问题,一个诗歌有多大的时空,一个诗人就有多大格局。这个时空是什么?是人文与历史光芒的亮度,是人道关注的尺度,是人世经验的深邃回响力。
如果说隐喻语言形式和灵视感觉的延伸,是胡弦的诗歌创作脉络特征的话,那么,胡弦诗歌的最大成就,我感觉是在他的独有的时空和时空中时时浸染着的悲情。无论是其早期作品《天文台之夜》,还是他很多描写星星、山水的诗篇,诗人常以天文地理的宇宙视角,以星月、逝水、山岳这一巨大的时空尺度,来怅然那种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天地之悠悠、人世的一去之不返。我们都明白,向这种巨大时空尺度靠近是很危险的,是高难度的动作。幸好,诗人有他的广识博学,并有自己的情感和沉思方式,一种对于家园、家国的寻根式的宁静,如诗人所言:“一颗一颗,从天空中褪去的那种宁静,那种你刚刚醒来,不知怎样开口说话的宁静。”这种宁静,很好地凝聚了他作品中的生命悲情、时代悲情和文化悲情。
流水济世,乱石耽于山中。
我记得南方之慢,天空
蓝得恰如其分;我记得饮酒的夜晚,
风卷北斗,丹砂如沸。
——殷红的斗拱在光阴中下沉,
老槭如贼。春深时,峡谷像个万花筒。
我记得你手指纤长,爱笑,
衣服上的碎花孤独于世。
——《小谣曲》
此诗写流水写星空写春深。最初的视线和目光在客体流水,但很快延伸到世事,即:“济世”和“南方之慢”。当诗人的凝视落在现实生活之上一个“饮酒的夜晚”,而随之呈现的是星空,一个的魔幻视域:“丹砂如沸”、“殷红的斗拱”。其语言的奇特,完全不同于平庸的写实,而诗思之广阔,一收一放,收放自如,不能不令人想起李白的“将进酒”前面的两个“君不见”句式,散可发乎宇宙之外,收即到眼前之景,何等自由。
诗人所崇尚的这种收放、内外、有限与无限交织的关系,构成了胡弦诗歌语义的巨大隐喻空间。从“流水济世”到“孤独于世”,我们阅读之后,仿佛眼前呈现了一幅浮世绘的影像,会产生一种人生的荒凉感,一种不知今夕何夕、此地何地、此身何人的短暂和有限的悲凉感。
这就是诗人的共构,一种人世整体经验的共构,一种人道光芒的共构,一种人世终极悲情的共构。它从当下的暂时、瞬间、特殊性、偶发性出发,从给予最平凡的事物以尊严出发,从呈现自然动人景观出发,而最终建构和创造了人化移情的诗思空间。
胡弦诗歌的演进,不停地在创新自己的独特诗歌景观,并循人文历史的一轴发展。2012年,胡弦写出了长诗《寻墨记》,一年之后又写出长诗《葱茏》。这两部当代中国的重要作品,隐约着的历史、人文的隐响,已使其趋向于存在的最高形式呈现,即人生与世界的叠加总和。其宏大场景和大跨度的历史陈述爆发出的强大诗歌威力,如果我用八个字评价其全部内涵,那就是“时空回响,震耳发馈”。
“墨”在中国历史文化传统里,作为能指符号,有好几个层面涵义:实物使用的墨,书写书画的墨,文化文本的墨,语言的墨,黑暗抽象的墨等。这是一个最有中国特色的符号,最具历史、文化、人生的元素。在此诗中,墨又与人合一,还带有人物特指。这样,墨的能指和特指,为诗人提供了基本素材、历史深度、叙事的角度以及隐喻的意义。而南方小镇、古老庭院、南京求学经历、艺术与青春,则为这首诗的创作带来灵感的源泉。
……与墨为伴的人:
第一个是盲者……
他对研墨的看法:无用,但那是所有的手
需要穿过的宁静。
第二个说:“唯有在墨中才知道,
另一个人还活着……”
第三个刚从殡仪馆回来,一言不发且带着
墨的气味、寒冷,和尊严。
第四个在书写,在倾听
一张白纸的空旷,和那纸对空旷感的处理。
全诗共11小节。1-3节为墨的超现实语境。首节以墨的“浩渺黑暗”启开写作思路。第2节即转入历史的存在、历史的重负、历史的苍凉。在历史的长河里,在墨的世界里,不乏“好风凭借力,送我人青云”,但更多地是“十年寒窗无人间”。而与之相应的个体精神,作品使用情景化的隐喻,以与墨为伴的四个人传达对墨的世界的具体感受,读之恍若身入魔林。
陈年的墨香会带来困惑,
类似冰凉的雾气。
那年在徽州,对着一个硕大的太极图,你说,
那两条鱼其实是
同一条。一条,不过是另一条在内心
对自己的诘问。
——但不需要波浪。
墨具有令人沉醉狂迷的困惑,宇宙两个维度的虚无、终极意义的虚妄、人类的渺小和纷乱嘈杂,也带来心灵的困惑。诗人在第3节虚拟了一个思辨对话的情景,一种神秘朦胧的墨道的展现,带有寓言色彩。隐喻与转喻相互渗透与相互融合,使思辨对话异乎寻常的简洁而深刻,这是一个很好的情景范例。
门楼。镂花长窗。我们曾无数次
路过那里,遇见柿子树向古老庭院的请安,
红木上的梅枝,是春暮时重逢的心境。
……
被爱过的人薄如蝉翼。
4-5节为个人生活纪实,语言婉约凝炼,带点古色古香,但规范随俗,高雅又口语化,而语调的平静又具有较大的张力,其离情别绪的内心状态在上下行文之间、词语之间,以细微的方式传达。此诗的叙述手法,是超现实形态与真实生活情景、虚拟与直陈并述。这个世界已经被时代和变化撞得七零八落,时间无情,青春随风吹散,墨与人随着消失而消失。也许诗人明白,追寻是永远无法实现的。正因如此,诗人拒绝清晰的线性叙事,而是把读者拉进了一个以往生存的时间废墟堆里,诗人以情景剧的特点,将以往消逝的一些场景、瞬间以剪辑、蒙太奇、拼凑语法再现,以碎片感的方式呈现。
江水苍茫。两岸,河网密布。
有条河上,一直有人在泛舟。音乐,
像绢画里的游丝……
“韵脚和行程,都是缓慢更新的梦境。”
许多年代,官家、书生、妓儿,背影变得模糊……
墨痕和水,一点点吸收着它们。
此诗虚诞、超逸,而又开阔深邃。诗篇在叙述中,不断变换视角,建立新的线索,而又迅速中断和跳跃,诗人以克制的语调,将经过裁剪的片断一幕幕交替演绎,每一片断都有它自己的情景中心或人物中心,但又统摄约束于墨意的自由联想。6-8节为历史化的幻境,情思的积淀丰厚而显得深沉,由墨而到人世悲欢,由时代的变迁带来历史的纵深感。一代代、无数代因腐朽而混一,而最终遗忘。这是历史的事实与必然。
笔划从不轻佻,那变幻中
……祖父清癯、单薄的身材。
他站得很直,如一根悬针。
“所有的曲线,都要对直线有所了解……”
我们手上沾满了墨,鼻头上也是,但我们被教导
要有耐心,因为耐心关乎墨的本性。
……
再次否定后,又已多年。有人在向宾客解释这一切:
假山,后园,镇尺般的流水……
——氤氲香气,烂漫锦盒里,一锭彩墨
由于长久封存发生的哗变……
此诗哲思融合,对白、日常习俗、引文等使诗歌文体极具包容性,过渡性的省略、高度精炼的情节并置、时空转换的张力、现实与梦幻的交织,使叙述如一个碎片投射、拼贴到另一个碎片上,而诗意的特质让读者自己去探寻。9-11节在一种神秘的经验中将人与墨合为一体,并将墨的浩渺最终归于寂静,并在一种风雅与时尚中,悬置和凝固于广阔人世的美境。而其背后涌动着的一片悲情气氛,使全诗读来如一曲人世和南方文化哀艳的挽歌。
胡弦的长诗《葱茏》,其叙述场景繁复,具有经天纬地的视觉意识,承传了赋家之心“包揽宇宙”的博大意识,是一部充满天性的、神秘的、晶莹的、透明的作品,一部洋溢道家生命主体的生存渴望的作品,一部超越人世、孤独于世外的时空回响的作品。
这个作品是向人世边缘退的,它赋予自然葱茏以绝对神圣与尊重。并以此构筑了—个巨大的、隐约的寓言化迷宫,如果把它看作一颗放大了的“玻璃之心”也许更为准确和精致。所以,它并非浪漫色彩的乌托邦,而是一个异托邦的空间,一个犹如卡尔维诺“城市即梦境”的异托邦空间。它是一个与“荒原”对话式的时空,一个人世锁链的镜像,它与体制的正统、意识形态的统一、自由名副其实的消亡以及理想的梦境对话。
有种古老的活法,在榛叶,和梧桐中。
有种真诚,在乌桕的根,和它身体的斜度里。
如果智慧让人厌倦,荆棘会长出更多的刺,红枫
也会带来更单纯的热情。
虽是某种理想的代言,它们
并无受难的面孔,只云杉高耸的树冠
略显严肃,须抬头仰望,并顺便望一望
树冠上方高远的天空。
诗的语言奇特,扑朔迷离,叙述从容不迫,又汹涌澎湃,向葱茏,同时也向我们诉说了一种日常的亲切的解放和从中获得的自由——在一个隐喻的世界中,乌桕真诚、红枫单纯热情、云杉高耸略显严肃,所有的植物都被用来创造一种非现实的解放和再生的气氛,彼此合唱与伴唱。像沙漠中的海市蜃楼,奇迹般地挺立到了我们眼前。
——风暴并不曾使它变得空虚。
手拿斧锯的人,得到过人世的快乐,
怀抱林木者,则能腾云驾雾,
树被用作比喻:一个开花的人,一个长刺的人,一个有曼妙枝条的人,
……
香樟有蛊惑的香,核桃内心有隐秘的地图。
仰面槐与垂柳有无名的交换,
悬铃木充满音乐的肺腑,我们也能置身其中。
自然的葱茏不由自主地在人世现实的深层流溢出来,慢慢地与人世连接在一起,并将那稍纵即逝的白日梦归于人生:手拿斧锯的人在葱茏中得到快乐,怀抱林木者腾云驾雾,树的葱茏犹如一个开花的人,一个长刺的人,一个有曼妙枝条的人。悬铃木有充满音乐的肺腑。但它超越了屈原式的“香草美人”的抒情传统。
据说树呼吸,用的正是我们的呼吸。
有个人去世了,敛入棺木;一棵树陪他前往他乡。
……
树多得像恒河的细沙,命运又何尝不是?但一棵树
不会玩味我们的命运
“一棵树陪你去往他乡”,“不玩味命运”,这是一种道家的生存渴望——无视命运。胡弦的“葱茏”是一个“非个人化”作品,它透视自己也传递我们如恒河沙数的存在,但不对意义进行传递,如老子所言:“子所言者,其人与身皆已朽矣,独其言在耳”,它只为我们影射一个超越生命主体生存的时空,为我们提供一个阅读的期待视野:在万木葱茏中,孤独于本能,宁静于世外,悲情于人世人情的沧桑。
胡弦的诗篇风雅典丽,对于山水之物情有独钟,对于道家之思及超现实体验有自己的倾向,得山水之助,又时时渗透着奇思妙悟。也许有两句话可以传达胡弦寻找自己诗歌价值的终极走向。一句是 “文者物象之本”,即诗人不敖倪而钟情于万物,因其与人生有着血脉不可分割的必然维系,因而是诗人诗性的本源。另一句话是“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即在语言家园之上重构时空力量,进行跨越时空的哲思延伸和回响,这是诗人诗意终极张力的所在。天地悠悠,宇宙无限,人世的卷轴无限,胡弦的诗篇和语境也确乎如此,从玻璃之心到山水灵境、乃至到“寻墨”和“葱茏”的混沌之情,在其挥洒自如之中,为我们展开了对于人生现存与瞩望的追问,对于以往急速流逝、不可逆转的世界纷繁的记忆。而所有这些,也是对于我们生命、对于我们时代、对于我们的历史文化的一种悲情,这种悲情,迥异于即事即情即兴的情绪,其悲悯、其深思,所传达的是人世普遍而深邃的情感。犹如诗人自己所言:“紧抱内心烧不完的寂静……悲伤慢于闪电”(《光与黑暗》)。
二○一五年一月二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