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画院应当真正回归艺术

在今天，谈起“画院”一词，含义已经不像以前那么单纯。近数十年来，画院这种中国特有的社会组织的兴衰，完全是当代中国艺术发展的一个侧影，从中可以窥见中国传统绘画在当代中国的困境与无奈。

由政府主办的画院在中国已经有上千年的历史：从五代时期南唐、后蜀的画院，到宋代的翰林图画院，再到明代的宫廷画院，再到清代的画院，朝代有更迭，画风有变化，但有一条是基本不变的，即历代传统的皇家画院集中着全国最优秀的画家，代表着当时最高的绘画水平。要进入皇家画院，画家除了绘画水平高，还得有文化，同时还得应付画院中的流派分歧、画家矛盾、皇帝口味等各种挑战。因此，尽管后人对历代画院画家的艺术水平的评判有一定分歧：但从各自的画派角度乃至当时社会的认可程度而言，皇家画院画家的作品无疑代表了一种艺术高度。因此，尽管清朝灭亡之后朝廷的画院已不复存在，但一提起“画院”二字，国人仍不禁肃然起敬。

共和国成立后，新建立的画院主要是为了组织画家为社会主义建设服务。那时的许多“从旧社会过来”的老画家艺术水平都非常之高，他们甚至构成了共和国最初30年中国绘画的主力军，其作品也的确代表了当年的最高艺术水准。即使到了近二三十年前，“画院”依然在人们心中保持着高度的认可，因为画家要调入画院，没有很高的专业水平是不可能的。

但近些年来，“画院”二字逐渐变了味道。一方面，官办的画院衙门习气越来越重，艺术水平却每况愈下，尤其是占据画院院长一类重要位置的人目前大多已经不再是被业界公认的艺术水平最高的画家，而多是擅长纵横官场的官员；另一方面，在正式的官办专业画院之外，大量依托各种单位资源而成立的画院、书院、书画院、研究院如雨后春笋，纷纷拔地而生，数量之多已经无法统计；没有官方资源，自己组织三五个写字画画的，找一间办公场所挂上招牌，起个好听的名字就鸣锣开张的民办画院更是不计其数，画院名称也五花八门，不可究诘。至于生存方式，更是多种多样，充分见证了中国人超强的生存能力。

大要而言，官办专业画院因为有国家资源为依托，政治地位与社会地位皆处于社会上层，因此不免财大气粗，行事张扬。而在人们的感觉中，部分官办画院却越来越江湖化，领导人的行为方式、言谈举止与真正的艺术越来越远，使旁观者看着更像个江湖大佬。有些官方画院，基本不再去做真正的学术研究，对抢山头、圈地盘、树大旗之类有轰动效应的形式主义的事却干得越来越起劲，远观貌似十分强大，近看则是烂了瓤的丝瓜，徒具其唬人外形。《解放军报》批徐才厚当军委领导搞“假大空”，使得军队许多领导干部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名利思想作怪，不怕官兵不满意，就怕领导不注意；出名挂号的事抢着做，默默无闻的事不愿干；为了快出成绩，多出政绩，不惜造景造势，弄虚作假”。其实，这在中国的其他领域也是普遍现象，官办的画院系统照样如此，切实能提高艺术水平、提高画院学术水平的事不好好干，有轰动效应的事干得比谁都欢。至于有些画院领导的艺术创作水平，更是不敢恭维，要不是占据了有利的位置，和旧货市场里卖假货赝品的江湖画家都没什么两样。即便做假也是需要具备一定水平的，至少还需要懂得一些现代假冒科技手段，还得专门研究不少当代名家。

官办画院有不少认真画画的，艺术水平很高，却大都当不了领导，还被不少莫名其妙调入画院的“名家”包围，生存状况堪忧。依靠某个单位的资源办起来的画院，基本上干不成什么大事，除了配合本单位做点相关宣传，主要依靠用单位招牌在社会上活动。能力强的，拉些赞助，举办点活动，造点声势，也算不错了，学术研究根本无从谈起。

至于私人画院，除了部分私立画院真的是热爱绘画艺术的画家自己组织的之外，有相当一部分私立画院原本就是为了挣钱。所以只要能挣钱，他们就什么都干。也什么都敢干，私人画院也是江湖“画家”的麇集之地，各种引爆眼球的世界乃至宇宙纪录大多产生于这种地方，许多出身其中的“画家”名头之高大靓丽，太阳与之相比也黯然失色，这也是当代中国画坛的一道独特景观，给我们沉重而劳累的生活增添了不少谈资，时常能引人一笑，也算是这类人他们对世界和人生的贡献吧。

说了一圈，我们中华民族引以为骄傲的绘画艺术依靠何人呢？

官办画院有的也是靠不住的。盘点一下近20年中国官方画院所有的学术研究纪录和画展，再研究一下画院画家的作品，我们可以发现，大规模的画展越来越频繁，名头越叫越响，艺术水准却少有实质性的提高。近些年来，官办画院值得称道的学术研究纪录不多，一些曾经辉煌并且在绘画研究者心目中十分神圣的顶级学术刊物因为几届继任领导的不够专业的水准而每况愈下，变成可有可无的普通刊物，甚至被改名或取消。领导的心思用在挣钱和对市场的“忽悠”上，不懂得而且也不愿意把精力用在学术研究上，自然就会得到这样的结果。最可悲的是，某些画院领导因为自己不学无术，而对学术研究和学术专家缺少基本的尊重，对自己所从事、所担任的职业和职务没有基本的敬畏之心，只把它当成吃饭和谋利的工具或平台。不读书、没学养的结果，是行为上的颠倒错乱、言谈举止的笑话百出。艺术创作呢？你会发现不少画院领导职务越高，艺术水平越低，有些领导原来还能画出几幅很好的画，当了领导就日益退化。部分人好一点，艺术水准也徘徊不前，与几十年前没有区别。到底是职务害了他？还是他害了职务？真不好说。

在现代的信息社会，出名的渠道和方式很多，弄点新奇怪异的，牛皮吹得大点，脸皮厚点，就有可能吸引眼球，尤其能吸引对艺术半懂不懂而心向往之的管文化的上级领导的注意，不但使自己出了名，还能当上领导，身价也因此暴涨——不知道有多少人已经成功，又有多少人正奔走在努力吸引领导眼球的路上。画院一把手的权力很大，又可以随意调人。某人在一个地方混不下去了，换一个地方混，只要把有实权的领导搞定就可以实现大幅度跨越，反正有不少地方都是钱多人傻。换一个地方，说不定名气还更大，因为外来的和尚好念经。人们不了解底细，还以为请来的真是一位高人。

画院画家的名气大小也很有意思，有水平的不一定名气大，名气大的却不一定有水平，结果坑苦了那些想到画院进修提高自己的学生们，他们抱着梦想花钱报名、抛妻别子到画院进修，却发现上了大当，不但不容易见到导师，见了发现就是那么回事，与其听这些“名师”讲道，还不如自己在家好好学学古人。而刻意拜山头、狐假虎威者另当别论，他们本来就没心思长进，将来不成器也在意料之中，自生自灭，由他去了。

官办画院依靠的是国家的资源，其水平的高低和将来的发展，却全要看大权独揽的院长的水平。依靠国家资源而把画院办成江湖，实在是说不过去。但官办画院财大气粗，有政府财政支持，水平再差也能生存。而且画院水平高低虽然有社会评价，真正能够影响画院领导命运的却是对艺术半懂不懂乃至一窍不通的上级领导。只要上级领导满意就行了，社会评论算个甚？这个不是秘诀的秘诀连我都懂，何况人家呢？

至于依靠单位资源办起来的画院，其前途命运就很难说了。与一任领导处好了，就能多借点单位的力量，多搞点活动，也算有成绩。下一任领导来了，对艺术不感兴趣，就得小心生存，看领导颜色办事。谁说当画院院长全是风光？这样的画院，根本就不适合做学术，艺术水准的高低全看院长和所网罗的画家个人天赋、悟性与勤奋度。许多画家在这样的画院生存，十分的不容易，对他们要求太高真说不过去。但也有不少依托单位资源的画院，其行为与江湖画院并无区别。有了单位的资源作为依靠，特别是那些中央级单位，其社会与行政资源远远超过一般画院，就有十分“聪明”的人加以充分利用，忽悠得漫天飞舞，所创造的“奇迹”非常可观，似乎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每逢国家有重大活动，就一定有这些“书画家”搭飞船、假慈善的身影；可惜本质太劣，后天难以弥补，再“忽悠”也成不了气候，只能骗骗外行人。

至于私立画院，要求他们重在艺术听起来有些不靠谱，这可是民族责任啊！但的确有部分私立画院办得不错，他们有自己掏腰包或好友资助办起来的没有正式刊号、但学术水准相当高的艺术杂志：有规模不一但设计上佳的、气氛温馨的展厅来举办不定时的高水平的画展：更有不定时的温馨的私人聚会。或许我们可以说，这一小部分私立画院，寄托着当代中国绘画艺术的部分希望！他们没有国家的资助，没有让人看了眼晕的头衔，没有行政级别，只能依靠自己对绘画艺术的真心热爱与执著，依靠自己点滴努力获得的艺术进步与社交圈子乃至社会的承认。艺术水平与名声是他们的生存之本。因此，我们得将部分中国绘画艺术的发展希望寄托在这些脱离了组织依靠、付出自己全部心血的私立画院与工作、生活于其中的画家身上。

而另外一批靠“忽悠”生存的私立画院，却是真正的画院中的垃圾。这种所谓“画院”往往有着光鲜亮丽的名称，从“院长”到“画家”，亮出的名片上所印的头衔个个都能把人吓得一溜跟斗。笔者就曾见过不少这样的“大腕”，衣装怪异、神头鬼面，其行为之匪夷所思，其胆子之大，脸皮之厚，吹牛皮功夫之深真令人有时空颠倒、灵魂出窍之感。他们唯一的正面作用，是作为垃圾制造者，可以通过浪费纸张、墨汁、颜料以拉动他们所谓的“GDP”，自主就业以免政府操心，为社会增添和谐气氛，给人带来笑料以助消化。虽然他们的把戏让明眼人很容易看穿，可我们的社会就是空间太大，这样的人随时都能找到捞取钱财的机会，照样过得逍遥自在。有时候想想，这些人骗人虽然不好，总比拿刀子上街抢劫好，因此也就姑且容忍了。

说了半天，我们的艺术希望在哪里？在高等院校艺术专业认真画画研究学问的教授们那里（这里说的不包括混吃混喝的“教授”），在官办画院埋头画画不争名利的好画家那里，在不计其数的私人小画院中认真研究绘画艺术的社会画家那里，在什么画院也没参加却能读书、写字、研究绘画外加认真画画的在野文人画家那里。画院如果不回归艺术，如果不回归到认真的绘画与学术研究，就不可能担负起继承、发展中国绘画的责任。牌子再大，地位再高，活动再大，都取代不了最根本的东西

艺术。不仅艺术家最终要靠作品说话，画院名声的好坏最终也得靠艺术创作说话，靠学术成果说话。

话又说回来，今天真正掏钱买画的收藏家的眼睛是雪亮的。不管你出身什么画院，不管你什么名头、什么职务，画不好，没学养，人家就不会掏钱。至于那些投机者，人傻钱多，尽管去蒙他们好了，不关收藏家的事。

（雒三桂/《光明日报》摄美部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