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女郎
2015-06-25弋铧
弋铧
赵姐姐过来的时候,洛洛正在帮一桌六零后的“成功家”弄截屏功能。这帮成功家,有的是知名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有的是著名会计事务所的首席会计师,还有的是风投公司的董事,个个都算有头有脸的人物,却全玩不来智能手机的功能,孩子般的,拿着都是大屏的华为、酷派、三星——咦?他们大都不玩爱疯,虚心地向洛洛讨教。
赵姐姐指着过来的一个年轻人,个儿不算太高,戴副眼镜,脖子上围着领BURBERRY的围巾,左手拿着杯只够嘬一口的红酒:“这是David,是美国COLUMBIA UNIVERSITY力学工程的硕士,前年回来的,现在是大卫红木制品有限公司的董事长,在欧洲城和红星美凯龙都有自己的卖场。”
David微笑一下,用空着的右手握洛洛的手,然后用左手扬起他的红酒杯,轻轻地抿完了最后一滴琥珀色的浓液。洛洛回转身,也拿过自己的红酒杯,干了杯中的酒。
David说:“你妈妈说,”他有礼貌地向赵姐姐屈一下身子,“待会儿你还要去大中华海归年会。我本来也要去的,但今天这场,”他小幅度地转了下身,指了指周遭喧嚣的人群,“去不了了。莫华伦是我们请过来的,等下要陪他们。”他又小小地耸了下肩膀,“得捧场。”
洛洛点点头,也笑笑:“那我可真失礼了,我答应那边的,得过去。年终总这样,一场接一场的年会要赶。”
David还是微笑:“没事。你在莫华伦开唱之前就走,不算失礼的。”
然后,他们别过。赵姐姐甚至都没看一下洛洛的表情,就和David一道走回自己的座位了。
洛洛想了想,把自己的爱疯拿起,照相设置到自拍状态,悄悄地摁了一张。然后,放大,悬转,再放大,看自己的脸在图片上的显示。她从不自拍图片放到任何社交群落里,所以没有设置美肤功能。这让她看清自己实际真实的状态:肤色均匀,眉眼清澈,一点腮红一点眼线都恰到好处,只唇上的一抹口红,因为菜式早已过半,有点脱色,不过在这种欧式的宴会大厅里那似明亮却浑浊的光,一点也不影响。但是她还是有点紧张,有点苛责地想了想自己的身材,在现今中国的审美观念下,她似乎有些丰满了?不过杨竞说过她,你是男人眼中最好的身材。那会儿她嘲笑杨竞,男人?你才多大啊,还男人呢!杨竞低了眼,不再搭话。
她喜欢杨竞的样子,高挑,帅气,阳光,眼睛里少有的清澈。他画画时的专注和凝神,烦恼时咬着画棒的那阵蹙眉。她冲下山道的那副滑梯上,他紧紧地抱着她……
菜又从侧厅过来了,一个个打着黑领结穿着黑西服戴着白手套的侍者鱼贯而入,全部受训好的模样,左手端盘,右手笔直地垂放于裤腿中缝处。宴会厅热闹起来,好像又一拨敬酒开始了。洛洛的桌上已经又走失了一大半的人,只右手的那个大律师是赵姐姐的朋友,还在流连忘返地品着自己的那盅汤。
“你妈在给你张罗对象吧?”大律师已经把汤抿进了肚里,拿起手边的毛巾小心地擦拭了下嘴唇。
洛洛笑,点下头:“赵姐姐爱操心这个!”
“你可说小也不小了,再怎么样,总得谈个恋爱,结个婚,生个孩子,这是人生。你是明白人,这道理说浅显也忒浅显了,可有多少人能真明白?是吧,孩子?!”
她叫她“孩子”!她比赵姐姐应该小几岁,也许也差不多大,小波浪卷,额头和两侧的边发摞上去,一枚精致的发夹,穿MAX AZRIA酒红色长大衣,里衬橄榄绿羊绒连身裙,铜锈绿的丝质衬衣的领和袖不经意地露出来,那款巴黎世家的铜钉机车包就扔在脚下。雪白的肌肤,自然色的口红,琢磨不出真实年龄的笑容——她们都是一样的妆扮,精致的,咄咄逼人的暗藏杀机。有一天,洛洛也会成为她们中的一员——她的起点已经很高了,在这种年纪就和她们推杯换盏。她会不会还没有到三十岁,已然也是她们这副披盔戴甲的模样?
“最近太忙了。去年还在爬坡呢,今年业务一下子就好起来了!”洛洛还在笑,“也不是说有多好,就是比去年进步大多了!”
“我有个朋友的孩子,加拿大回来的,长得挺帅的,和你错两岁。改天也约你们见见?”她是哪家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洛洛想不起来了,他们“新八路”光这些大律师就有七八个之多……有段时间赵姐姐整天不着家,洛洛问她去干吗了,赵姐姐说最近在社会政治学院办了个班,都是统战部组织的,全是一帮事业成功人士。洛洛说这倒挺对她的路的,她那会儿回国一年多了,事业才起步,好想结识一下这些人士,研究别人的成功秘诀。总之,培养些人脉也是好的。赵姐姐就给她报了下期的班。他们是第八期班,笑称自己是“新八路”。
“行啊!”洛洛倒爽快。
“你倒是给我说说你要什么条件的?”大律师很正儿八经地问洛洛,眼睛非常认真地看着她。她们的桌子在宴会厅的正中,来来往往全是拿着高脚红酒杯走来晃去的人,个个体面,神采飞扬。
“有钱吧!”洛洛诚实地说。
“哈?”大律师眼睛假装瞪圆了,仍旧带着一丝调侃的笑,“你还缺钱啊?你这样的,应该找帅气的。男朋友在你身边一站,嗬,那个有型有款!多长脸啊!那才衬你的成功啊!”有一晚他们“新八路”集体受邀去参观一个“同学”的会所,都有点喝高了。回来后,在“学苑宾馆”的宿舍走廊里,一个风投的男老板笑着对两个女企业家说,你们来我这儿敲门,拍一下,我就知道是慧过来了,拍两下,我就知道是娟过来了。洛洛正穿过他们回自己的房间,笑笑的说他们,拍三下,慧和娟一块儿进去,你们还3P呢!他们几个,所谓的大人,全僵在那儿,糊里糊涂地看着洛洛一点不知廉耻地进了自己的房间。他们真把她当孩子吗?十二岁就出去了,一个人坐那么久的飞机到那么一个陌生的国家,什么都是陌生的,人种,衣着,土地,风俗,信仰,甚至,风啊,雨啊,雪啊,就连太阳也是陌生的。她自生自灭地度过了自己被他们认为最单纯的年龄,那种被父母哄着读心灵鸡汤的年龄,那种被老师羞羞怯怯地跳过生理卫生那一章的年龄。
杨竞倒是帅的吧?他的眉骨挺高的,眼眶朝里凹,伸出的睫毛又特别长,鼻梁挺拔挺拔的,典型的希腊式。他不大像西北人,性格上特别温柔和细致,说话总是慢条斯理的。可能和他从小被母亲和姐姐庇护有关。洛洛不喜欢太粗犷的男人,国内的女孩子有时候觉得粗犷代表着野性,轻放缓行的男人反而被认为娘炮,洛洛在英伦待久了,有时候会在论坛上歇斯底里地盖楼,让那些受虐狂去领教野蛮的侵袭!
洛洛喝了些酒,“同学”一拨一拨过来敬,领导也来走场。好像桌子也快轮完了,演出马上要开始了。赵姐姐拿了包过来,陪了洛洛这桌一轮茶——因为要开车送洛洛,大家都体谅。广东还有一点好,不灌酒的。她们悄悄地从侧门出去了。
赵姐姐说:“等下我还得回来,统战部换了任领导,我得陪陪人家。你那边弄完了,自己打个的回家吧。”
洛洛点头,把窗户摇下来一点,任窗外的风吹得自己脑门儿发疼。
“这个David,你上点心,我看他对你印象特别好,我告诉过你的,他家的背景也不错。主要是自己也挺厉害的,也才两年,企业做得不错了!”
洛洛冷笑一声:“一个学力学工程的,倒去卖红木家私了。这倒多少有些专业对口,人体的承重总能算到最科学的精准和舒适度了!”
赵姐姐也冷冷地撇一下嘴:“五十步笑百步了不是?你还牛津的牛人呢!一个学数学的,去做珠宝买卖的电子商务了。”
“不就因为我自己走了岔路,所以见不得人家也专业不对口嘛!”洛洛早过了和母亲吵架的年龄,她的叛逆期甚至赵姐姐都没领教过!而现在,赵姐姐的更年期似乎她要领教了。
姐姐,她一直叫她赵姐姐。打从爸和赵姐姐离婚后,洛洛就这样唤自己的妈妈。她是年轻的,她是有魅力享受再一轮幸福的。事业做得再大有什么用?地位在社会上做得再高有什么用?赵姐姐需要一个赵姐夫!
洛洛不需要爸爸,她已经过了渴望爸爸的年龄了。她甚至都不想和他来往。婚姻是一场合作,如果对方资源太强,你就会被对方甩掉,如果你的资源太强,你也会把对方甩掉。公平合理!
杨竞的父母没有这些鸿沟,他们一辈子待在陕西南部的一座小县城里,他们一辈子都处于同一水平线上。杨竞的家应该算幸福的,爸从邮政所退了,妈从当地的文化馆也退了,有个姐姐,嫁了个不错的婆家,唯一不好的是生了个女儿,因为对方是独子,现在卯足了劲想生二胎,到处查生儿子的偏方。
他自小喜欢画画,可能和妈妈在文化馆工作有关,一路从蜡笔、水粉一直画到油画,拿过国家级报刊的大奖,然后作为艺考生进了中央美院。
“县里过来人,在我们家张贴了大红条幅,送了奖状给我们家。我奶奶家是高干,曾经在县里也挺有名气的,不过二十多年前就败了,没想到在我这里又扬眉吐气了。”
洛洛陪他坐在那所小花园的亭子间里,看他勾出一幅三角梅的素描来。杨竞的部门是大小休轮着来,小休的话,他会赖在床上到十一点,磨磨叽叽地收拾好自己,早饭中饭一轮解决掉,然后,他会拿出画板,调色,一点一线地勾勒。可是很久,要等很久,他才会有一幅完工的作品出来。
杨竞初来深圳时,到处找不到对口的工作,差点绝望地要去“必胜客”当小弟。后来就进了一家知名的童装公司,到了设计部,整天描摹名牌公司的服装,行话叫抄板。三个月后,薪水就到了一万二,成了公司的主力。他在景田那边租了间公寓,靠地铁,有独立的卫生间和厨房,最主要的,是在关内——他才来多久,也这么计较关内和关外?洛洛会小小地笑话他。
“不是。是因为安全和方便,有时候,公司会加班到很晚的。”杨竞低下眉睫来解释,他的不平不缓的语气里有藏不住的自傲。杨竞应该是自豪的,像他这种年龄,陕南小县城的背景,父母的一点退休社保,还有谁能一股气地拿这么高的薪水?可是一万二,在离关内十公里的位置,连一个平米也买不了呢。
洛洛问过他,这样的一幅画能卖多少钱?杨竞说几百吧,还要加一句强调下,因为没名气啊。
洛洛又问,你没想过在大芬村画画吗?听说那里的收入也还不错。杨竞摇头,绘画是我的爱好,不作职业的。
洛洛笑起来,如果也能带来丰厚的收入,爱好和职业结合起来是最好的上上策了。
杨竞半天才答,那不可能的,以他这种年龄,至少还得再熬两个他的时光。
洛洛接触的“新八路”里,也有做文化产业的,他们大都玩国画:山水,人物,工笔,写意。好像做的思路是,看中一个有潜力的画家,一般也有50岁以上了,在这个圈子里略有点名气,可是却叨陪末座,然后开始拿钱投资:进国家美协,请评论家好评,办画展,小范围地拍卖。气候形成局面了,也花了五到十年的工夫,原先一张千儿八百的画,一出手就是十万以上的价。画家就有名了,投资者全赚了大钱。
洛洛说,你慢慢来,总有你成名的那一天。
杨竞仍旧专注地在他的画面上,嘟嘟囔囔地说:“世界只有一个克拉姆斯克依。”这下洛洛知道杨竞最崇拜的画家是个俄罗斯人,她到度娘那里赶紧查了,放大那个画家的画,大多是人物肖像画,可是她无力和画中人对视,因为会觉得被画中人的眼神攫取进去,摄了魂魄一般。
她想,有一天,杨竞会不会耐着性子为她作一幅画,像那幅《无名女郎》一样?
他们约在太平洋咖啡里。David早到五分钟,洛洛倒是准时,踩着点儿来的。然后一人叫了一杯黑咖啡和卡布其诺,坐在搭着帆布棚的室外。
他仍旧戴着那条BURBERRY,这让洛洛觉得一丝可笑。海归分好多类,留澳的追名牌,留加的爱豪车,留英的最守时,留美的其实顶随意了,特别是从美国那些名校回来的,基本上都是休闲打扮,傍身的全是不起眼的二线三线美国货,哪有这样弄些嚣张的LOGO来打点自己的?可是冬日的风虽然伴着暖阳,却冷飕飕地吹过来,David紧了紧自己的围巾,倒让洛洛对他的护颈吃了醋。
“你会觉得留学的日子白过了吗?”他戴了副眼镜,光从背后打过来,看不清他的脸。“我们现在都不是靠自己的专业了。”
洛洛笑:“没有白过的日子,青春本来就是用来浪费的,不是吗?”她朝街心望去,有个打扮相当时髦的女子,搭着件乳白的羊绒大衣,挺直地推着一件玫红色的行李箱,她的长发轻轻飘起,目中无人的眼神直视前方。三十岁左右的年龄,体态姣美,应该是个有故事的女人。洛洛想,有故事的女人才有阅历,但谁知道浸淫在这些故事里,能否千锤百炼百折不挠地冶炼成钢呢?如果成钢,这是多么可怖的结局。
David说:“我倒是有点可惜自己白修了那么多年,你知道吗?我还真是个学霸呢。”
洛洛说:“我也是。”她当然是。她曾经那么努力刻苦地争取门门A+,在那么多优秀的学生里族群里,她要做得出类拔萃!她几乎没什么朋友,把闲下来的时光都交到了那所著名的图书馆里,她看到她的同胞约着每周一起去中国餐馆吃火锅——她有次也和他们一起去过,有趟碰到了来参加灯饰展的一帮中国参展团,她听到里面有个帅气的青年男子恶狠狠地朝向他们说:“瞧这些富二代,拿着父母的钱不学无术!我一定要让我的孩子成为老板,让他们给我的儿子来打工!”她一直记得从那明朗的脸庞里吐出的那些咬牙切齿的句子,字字揪心。她从那以后再没和同胞们去过中国餐馆集体吃那种火锅。她得要多努力,才能平息下这些给别人打工的人的怒火,心甘情愿地折服在她的学历里专业里阅历里。看吧,又是阅历!
洛洛说:“我本来回来是想找个大公司,历练历练。可惜对口的专业也没有,难不成进研究院?那还不如回牛津算了。也是自作的。”
“没想过待在英国不回来?”
“怎么没想?国内也有那么多问题,特别是食品安全问题,你看现在曝光的那些,谁还敢吃什么?有时候想想,饿死算了。”洛洛终于拿起杯子,抿一口卡布其诺。她其实不喜欢咖啡,尤其不喜欢这种甜腻腻的带文艺范的小资符号类饮料。“可是要想有所建树和作为,还是国内的大环境才有机会。英国和欧洲差不多(她像英国人一样不把英国当欧洲),不像美国,再努力,不经过个几十年的磨折,你休想创立一家自己的小公司。马云马化腾们的成功,哪有可能复制?”
David好脾气地看着她,洛洛想,天,她是不是伤了他?他为什么回来?坊间有个说法,海龟现在都成海带,如果能在国外混的,一般绝不回来打拼了。她刚才的那份言论,是不是否定了David的美国七年?
“其实,最主要的,也是为了赵姐姐。”洛洛画蛇添足了一句。天知道,她怎可能真为赵姐姐回来?她十二岁就出去了,早是黄皮白瓤的香蕉人,再是孤苦伶仃的妈,也用不了她的一生去陪伴。
David说:“我是为了我母亲回来的。我和我哥同父不同母,哥现在已经着手管理父亲的产业,母亲可能有危机感,”他淡淡地笑一下,他们这代人,对上一代的感情之事,总是带点宽容的嘲弄,“而且,她也就我这一个儿子,不想让她觉得没有依靠。”
“没准备在你父亲的公司做吗?”洛洛是知晓他家的情况的,那么大的家业,如果他父亲走了,哥哥还会让他沾手吗?
“也无所谓。现在做这行,也是积累经验。商场都是一样的,此处的经验,彼处也适用。父亲的公司,将来总用得着。”David侧过脸来,光线这时移过来了,像一条虫子一样爬在他的脸颊上,怎么看都有一种狰狞之态。
赵姐姐周日要出去打网球。她挺奇怪的,像她们这类人,打高尔夫的居多,圈子里的女企业家了,大律师大会计师啊,阔太啊,都在高尔夫俱乐部里混。赵姐姐喜欢李娜,从2000年李娜初露头角,她就爱上她了,随她学起这种多少有点太耗体力的运动。洛洛想,赵姐姐骨子里还是喜欢霸气的女人的,霸气而且成功。洛洛叹口气。
赵姐姐说:“你不要老关心毛爷爷,你也要关心关心自己的个人生活了。介绍了那么多男孩子,总得约着出去玩一下。你的公司一天没你不行吗?”
有时候,真的是,洛洛的公司离了洛洛,地球倒仍旧转,公司却僵立不动了。没办法,现在还在起步阶段,虽说生意好起来了,可是搞电子商务的,哪有关门的时间段?培养的几个小干部还真不知能不能脱手呢!
洛洛关掉电脑:“是,今天不管公司了,不赚毛爷爷了。今天本尊去约个会!”
赵姐姐侧脸看看洛洛:“要约会,也弄个靠谱的。连个小车都没有的,你就别浪费时间和人家混了。”赵姐姐拿了她的那套网球行头,关了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洛洛没想明白自己在哪里漏了馅,和赵姐姐时常的斗智斗勇,赵姐姐一般还是占了上风。有时候洛洛想,赵姐姐得过尽多少千帆,才练就得如此火眼金睛?
杨竞带她去了关外的一处偏僻社区,离地铁站都有十五分钟的路程,路上只一间小超市,连着超市的还有一间沙县小吃店,然后是社区外赭红色的高墙,冷冰冰地直通到小区的大门处,修得倒巍峨,露出的是没有人气的虚空。
再往里走,是一排联体别墅,都是四层楼的,空间面积倒不大。杨竞兴奋地说:“我租这里了,我以后就在这里办事了!”
他辞了职,和两个朋友合伙开了个淘宝店,专卖新奇有趣的电子类消费品,巧克力型充电宝,马卡龙暖手宝,空军一号挂式扩音器香水,魔方式多头插座。货品分门别类地堆在一层和地下层,他们的办公间在二层,三台电脑摆在桌上成个品字形,两个女孩子探头探脑地和洛洛打了声招呼。边上还有个小方桌,堆满了“圆通”的快递单。
杨竞把洛洛带到三层,那里是他的房间,和他在关内那套公寓里布置得一样,干净而充满艺术气,墙头挂着一幅印象派的画,简易衣橱顶上,是各式的雕塑小件,对着窗的,是他的画室,一幅未完成的画被一层亚麻布遮挡,下面是零散的画板和颜料,还有一枝一枝的画笔。
洛洛笑:“这可有段日子了呢。你都没吱一声。”她不太爱发火,这么多年的闯荡,她早学会如何掩饰自己的脾气,便是猪一样的队友,下次不再合作就是,便是驴一样的下属,找个借口打发走就成。
杨竞解释,意思是想给她个惊喜,然后可能的确有些兴奋了,讲得比往常多些。
那家公司再好,他看了看,这种抄板的日子是毫无前途的,累,而且,永远卡在那里了,下不来也上不去——他只是个抄板的,画得逼真就行,再怎么也成不了独树一帜的设计师,——他也不是那个专业的。早几年过来的几个师兄,已经全不干本行了,现在是电子商务的时代,他们早做了淘宝店主,一月下来,有的销售额都上百万了,利润极其可观。杨竞从窗口指给洛洛看,那对面另一社区的小别墅群里,和他一样的淘宝店,都有几十家了。别墅群太偏,交通极其不便,业主买的时候大约只为投资,简单装修了,三千元钱一月就租给他们。
“那你不画画了?你做这些根本不是你本来的专业啊,你这么多年不白学了?”洛洛问,她其实并不特别了解杨竞,就像杨竞一点也不了解她一样,他从不知道洛洛的背景,一个九零后已经有了一份发展不小的珠宝产业,在水贝都有两家实体店——要知道得先砸进去多少钱,才能运转起来这种行业?她没谈过赵姐姐,也从没带杨竞去过那在深圳最豪华地段的高尚社区的复式楼,她的家。
“我想了很久我的将来,我要在深圳立足,怎么能靠那些薪水呢?深圳机会还是多的,我已经想好了,我还要上亚马逊,做跨国生意。现在是互联网时代,是电子商务最好的发展时期,我不想错过。”
洛洛也是做电子商务的,她当然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不然她不会也做这行背离她专业的选择——当初和赵姐姐讨论的是,珠宝这个行业,相对来说在电子平台上竞争者少多了,没法和那些大厂商比,但是和电子商家来论剑的话,她们家的实力还是有的。
“你还是觉得有钱才是成功的唯一标志。”洛洛说了个陈述句,一如她的口气。杨竞和她同岁,也是九零后,他们也都二十五了,如果不把握好起点,什么样的人生才是将来在头发花白的时候能说不后悔的人生?
他们认识两年了,并没说过恋爱的事情,她没承认过他是她的男朋友,就像他从来没对她有过半点暗示一样。她一直喜欢他的阳光,他的帅气,他的眼神里的清纯,没被这个世界污浊的清纯,现在,他也仍旧有清澈的眼神,总不能说想做点事业挣多点钱就不明净了吧?
他一直蒙着那幅画。洛洛其实很想看,她很想知道杨竞会不会画个她?
家里,黑黢黢的一片,赵姐姐还没回来。她的生活一向丰富多彩。自洛洛懂事起,赵姐姐就像那个上了发条停不下来的木偶,永远准时跑出来击一下掌,不知谁发明的,简直让人虐心而死。
洛洛进了自己的房,开了电脑,简单浏览了下今天的业绩,平平常常的,既不是双十一,也不是双十二,还没到情人节,这些必须忙到恐怖得想自杀的时段。她进了一个网站,细细地浏览那个叫克拉姆斯柯依的俄罗斯人作的画,她一幅一幅地放大,盯着细细地看了很久,然后,她关了电脑。在黑暗里,她坐在大落地玻璃窗前,外面灯火辉煌,看得见的车水马龙,想得到的在每个娱乐消费场所的窗口,那些玩得人仰马翻的成功人士,觥筹交错,衣袂飘香。洛洛愣了半天,眼睛湿嗒嗒地涌出眼泪来。很多年前,她在那个著名的陌生的宿舍里,也流过眼泪,那个时候MJ被曝过世。
再很多年前,洛洛曾经很想成为一个歌手,拿着把吉他,浪迹天涯的那种。她想把歌声留在她的流浪里,在以后回忆起的日子里,她的不堪回首的人生充溢着伏特加、行为艺术、颠三倒四和醉生梦死。但是梦想永远只是一介梦想,她成为了最好的学生,拔尖的优秀生,数理化门门第一的尖子生。她知道她永远也成不了一个艺术家,虽然没有人会把流浪的歌手当作艺术家,但是当电视新闻里在回顾MJ的一生的时候,她看着那个曾经样貌多么隽永,瞪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的黑人孩子,因为白化病的痛苦折磨,经受了那么多舆论和媒体无情的嘲讽,仍在坚守着自己的音乐的神圣的时候,她绝望得痛苦得直不起腰身。
这辈子,她注定在一个自己完全不会喜欢的领域里去驰骋了,她会慢慢成功,凭着自己的能力和家庭的背景,她会成为某个领域的领军人物,一个商会里的领头羊,甚至一个政协委员,一个功成名就的最后只致力于慈善事业的翘楚。可是所有的人生都是矛盾的,她想做的,仅仅只是用那种“什么都可以牺牲的”态度去幻想和向往。
她给杨竞在黑暗里拨电话:“你等等我,也等等你自己,给我二十年的时间,也给你自己二十年的时间,你会成为一个最优秀的画家。”她看过他的画,那画中人的眼神,把她的魂魄像几个世纪前的那些最著名的油画一样,攫取进去了,再也找不回来。可是二十年以后她要干吗?她已经是个成功的商业家了吧,她要去炒作她看好的画匠,把他从二十年闭门造车埋头苦干不复芳华潦倒半生的困境里打造出来,炒作成为一个将来会光芒四射的艺术家?
杨竞在那头:“喂,喂,洛洛吗?怎么没说话?到家了吧?”
洛洛在这头:“呵呵,是。”
婚礼在年前举行的。伴娘伴郎各十人,全是一样的妆扮,挑的都是小鲜肉和小女神。据说光伴娘伴郎的服饰就每套花费了两万元。在五洲宾馆的贵宾厅举办的,盛况空前。
新郎是洛洛他们“新八路”的,也是富二代,自己有独立的企业,做得也真不错。新娘家是老辈世交,背景也是相当了得。
同学中有人问:“新娘的首饰是洛洛公司的吧?”
洛洛挺骄傲,新郎买她的人情,专把这绝好的机会给她。洛洛亲自和公司的设计师专程去了一趟意大利,花了一笔不小的设计费,连保险金都投得很高——赵姐姐淡淡地看她忙乎这笔生意,旁敲侧击地提醒她进了这些圈子,她的路会越走越宽越走越广。
David过来——圈子还有一点好,出头露脸的人总在圈子里混,说出来大家都熟,还隔三差五地总能碰到。
“你男朋友吧?”那个想给洛洛介绍加拿大海带的大律师悄悄地顶了下洛洛的肩,洛洛笑笑。
前段见了David的父母,据说老两口都极满意,赵姐姐的身份,洛洛的履历,赵姐姐的企业,洛洛的事业。David的母亲很漂亮,也有五十多了吧,长卷发搭在前胸上,瘦削,妩媚。她说:“牛津的,多厉害啊!我在海德堡大学的时候,当时我们国际经济系的有好几个想去考牛津的硕士呢!”洛洛很是惊吓了一下,想着能半路杀伐得到这种家业的女主人,果然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她颔首,优雅地,“好多富二代,都是养娇了,除了炫富烧包,大约也不会干什么了。”她点点脑袋,“没有这个了。”David的父亲,那个已经七十岁的潮州老人,很欣赏地看着David的妈妈。
他们算正式订下了。有一点点高攀,但在女方来说,也算门当户对。
“你要不喝酒的话,你就开车吧?今天是冬儿的喜事,我得喝点。”David看来是女方的嘉宾,叫得挺亲热的,估计也非常熟了。
“我也不能不喝啊,今天可是梓强的喜事。”李梓强是洛洛“新八路”的同学,就是那个新郎,将来也是会亲密的,多少总有生意往来。
“那行,到时候我叫司机过来,把你先送回家。”David不黏人,和一桌的“新八路”打了招呼,就此离去。
“什么时候也吃洛洛的喜酒啊!”“新八路”的中年人,总是在这种热闹时候显得特别年轻,大叫大嚷起来。
洛洛举了杯,干了那红酒,“一定的,一定的!”她一点也不谦虚,一点也不作少女的羞涩和矜持,这是海龟派的作风吧?
那幅《无名女郎》挂在那个卫生间里,应该是出自大芬村的某枝画笔,在低暗潮湿的画室里,一笔一画地临摹了这幅名画。宾馆是五星级的,便是卫生间的配图,要价也不会低到哪里去。他得到这笔钱,也许日子会好过点,留点时间给自己的画吧?
洛洛细细地端详这幅临摹,踮起脚,起身用手指轻轻地触摸那轻微凹凸的油彩。她一直在想杨竞那蒙在亚麻布下的那幅画,有可能画的是她吗?或者,就是像这样临摹一幅,也是不错的啊!
她想到了MJ,那个已经作古的迈克尔·杰克逊,他的歌声他的灵魂曾经附着在她的肉体和灵魂上,而现在,外面喧嚣的锣鼓已经让一切都现实起来,上帝曾经给了她一个机会,就像给每个人机会一样,像给杨竞的一样,可能或大或小,她像飞蛾一样捕捉过艺术,而现在,她披盔戴甲,循规蹈矩,像这个时代公认的正常的人一样,去寻求金钱带给她的成功了……
责任编辑 楚 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