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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纪事

2015-06-24刘云

延河 2015年6期
关键词:老祖母对子

牲口也笑

我在一篇散文中写过,乡下的果子狸也会笑,笑得暧昧而幽默。我是说当它深陷猎人之手,被麻绳拴住腿脚后,或用网笼装着被猎获者用来向人炫耀,果子狸有时会笑。无论是老狸还是小狸,它们向人呈现被缚后的微笑,明显地把嘴角、眼睛变成月牙形,它在笑。

我甚至听到过它笑时发出的细如小雨嘈杂的笑声!它在笑自己的不小心,采吃树上的果子而没有防范猎者的网笼?它在笑人的狡猾设计陷害?一些读者严重不同意我的描述:动物会笑吗?

告诉你,除了人,动物也是会笑的。我少年时代所见过的那只美丽的果子狸,在那个果实丰美的秋天,的确是笑着带领我走进关于动物的记忆的。它窄条的脸庞,布着果实般的花纹,眼睛细长,嘴唇的轮廓线明显,像用眉笔画过;它的小小的鼻尖精亮而湿润,像一粒大号的红樱桃,它的触须是精选过的,一根根整齐划一。果子狸在笑的时候,它的眼睛、嘴角、触须,包括那些花纹,都配合有度,恰好地构成了一只小小生灵的笑。特别是那粒鼻尖,在笑的时候发出闪亮的光彩,让人心动。

羊也会笑。羊在春天交出大面积青草的早晨或黄昏会笑,它在笑冬天穿上青草,有了温暖感,羊欢迎冬天如此的转变。整个一个冬天,羊嚼着农人预留下的秋天或夏天的干草,其实是绿豆或黄豆的秸壳,在最困难的有雪的日子,羊甚至嚼只有牛这类大牲口粗莽的胃口才消化得了的稻草,磨它们发痒的牙齿,流出口水。羊的眼睛在冬天迷糊。它听风从羊栏一侧走过,把温暖掠走;它看雪花三三两两地结伴停在羊栏的木的或竹的栅子上,用自己小小的心思把它们放大成春天的繁花。如果天气转晴,羊会成群地走到草坡上,啃食冬天残留下的草根。这也比嚼吃干草有味,那些草根很多依然充满汁水,有着糖分。

羊在春天会笑,它们的笑声是单音节的,“咩,咩”,但羊能聪明地把单音节变幻着频率或分贝,以此区别微笑、大笑、狂笑。羊走出冬天的栅栏,第一眼看见春天的草坡时,它满眼绿色,鼻翼掀动,嗅到新鲜食物的气息,它在微笑,像贫穷而能干的母亲终于做了一桌好饭,也像单纯的小孩子,看见了梦中的美食,那样的笑明澈、简单,显得满足而感激。羊在春风劲吹、满山遍野枝叶翻飞时大笑,一只头羊带着大笑,接着一群羊跟着大笑,最后笑的是几只老羊,它们和羊群在一起,总是显得矜持,拿着不必要的架子,但它们最后还是跟着笑了,笑得嘎嘎嘎的,显得苍老、中气不接。有意思的是,老的羊每每笑过之后,都要猛烈地咳嗽,羊的咳嗽,跟人差不多。老羊在咳嗽的时候,年青的羊便瞪眼看它们,显出不明白的样子。

羊的大笑,是受了春风的感染。春天用风表达笑,树林善于模仿也用风表达笑。但这笑不是白笑的:春风叫树木付出更多的绿色,树木用春风梳理毛孔,打开身体内更多的通道,接纳养分。

羊什么时候狂笑呢?

在春意浓烈要以酒曲的形式摊开自己的全部家当之后,羊开始狂笑。一只头羊在狂笑。两只头羊在狂笑。对于羊们来说,春天其实自始就安排了一番宏大的春天的事业,羊们的事业。两只头羊,或公羊,更多的敢于挑战的公羊,用角斗的方式争夺春天的制高点。请记住,高级别的春天,一定用鲜血为代价,早熟的果子变成红色,花朵变成红色,浅林子一带的醉羊草变成红色,头羊的嘴唇变成红色,母羊的乳头变成红色。所有参与争斗的羊的眼睛也变成了红色,充满血丝儿,像人在决绝时候的神态,眼睛发红。

争夺是残酷的。羊不作秀,更不是春天布置的一场游戏。最后一头羊,高大的、身上挂彩的羊,高昂起它坚硬的盘角,开始狂笑。什么是羊的狂笑?“咩,咩咩。咩咩咩!咩咩、咩咩——”,像人的狂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不骗你,听过羊如此的笑,狂笑,你真就相信了羊是随人的,跟人学了许多本事,笑的本事,表达羊的情感的本事。胜利的头羊,或者公羊在大笑、狂笑之后,所有的母羊都会笑,有的会心,有的由衷,有的应付,看细发了,里面什么内容都有,包括奸笑,嘲笑,坏笑,干笑,皮笑肉不笑。

羊在生出小羔子后,也笑。像生育的母亲。母羊用嘴唇、舌头为初生的小羔子梳理皮毛,包括眼睛。如果一切顺利,比如小羔子准确找到自己的奶头,并有力嘬出第一口奶水,让母羊感到疼痛,母羊会笑,是微笑,细发的微笑,并发出快活的呻吟。如果小羔子显出病态,母羊怎样示范它也找不到自己的奶头,嘬不上第一口奶水,显得有气无力,母羊会笑,笑得胆怯,有点不相信似的,“咦!”然后用舌头鼓励它的孩子,用湿热的鼻息唤起它的生命活力。

大地丰饶,用四个季节证明自己的慷慨,或者富有。有时想,大地是喜好显摆的,有名有目,有滋有味。比如春天以甜蜜为主,春天的汁水饱满,一切过口的物什都口感上乘;夏天以丰富为主,敞开肚皮海造,不要担心明天的饭食,吃上顿不管下顿;秋天以质量为主,大地安详,一切安详,人,动物,羊,牛,秋天细嚼慢咽,显得精致。最不济的冬天,也讲究内涵,冬天在总结、归纳,想想一年中的好事、孬事,上升到理性,植物以落叶表现自己的大彻大悟,动物以睡眠强调自己的安静,人也大抵如此,守在家门以内,敛住欲望。

现在说到牛。牛的笑声粗野不堪,与羊比,牛显得没有修养。也缺乏文化。牛永远是那么一声单调的“哞!”快乐如此,不堪如此。水牛稍显斯文,“哞”得小气,显得花心绣口。牛在春天争斗之际,喘着粗气表达自己的挫败或胜利。在夏天歇犁之后,用有一声没一声的“哞”表达英雄末路。在秋天,牛在山坡、水边、丛林中的青草、绿叶枯萎之后,用几乎是哼哼的语言表达对生活质量的不满。很快,牛彻底安静下来,高高的稼禾垛子遮住牛向往的视线,牛卧在牛圈里,能一整天地嚼着冬天的干草秸,在夜里无法入睡,反刍胃里的不适,像反思自己的一年、一生。

但牛的笑声在乡下的土地上,具有标志意义。春天有牛的笑声,这个春天大有作为。可以有羊的笑声,不一定必须,牛的笑声表示这个年成是正常的,或者风调雨顺;羊是锦上添花,说明生活温馨,有向往,有盼头。那么最后说到猪吧:猪当然也会笑,它最早与人接近,承接了人的一切愚昧与聪明。猪是乡下牲口中最会享福的,是清末的贵族,猪什么也不愁,猪的睡房最讲究,干燥、通风,盖着青瓦,只比人的住房稍小。爱惜猪的人家,冬天会把猪吆喝到灶火屋里,用灶膛的余热给猪取暖,吃主人家剩下的汤汤水水,吃得热火,有滋有味。因此猪的笑单一,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上嘴巴筒子不停地掀动,下嘴唇及时配合,表达的意思是感谢——在面对食物时,猪的吃相纯朴,情感极易外露。在乡下的牲口中,最容易用猪比如人,说猪肯吃肯长膘,可以形容小娃儿身体好,不挑食,乡下话:添欢人,添欢喜于人;说猪笨啦,也可以形容人;说猪最没脑子,见了杀猪案子还以为是床板,卷起小尾巴还直撒欢。用牛形容人的也有,那多半是说人干活不惜力,或脾气犟如牛。用羊形容人呢?也有,羊性情基本上温顺,可以用来形容听话的孩子,或美丽端庄的女子。

羊、牛、猪,被尊为乡下的大牲口,“牲口”一词,在乡下基本上就指的是这三伙计。要感谢造出“牲口”一词的人,与“人口”相对应,与人接近,息息相关。

牲口也笑,真的是,这不是诳语。

老坟山

吾乡文化大革命以后,挖了很多坟山。最有名的要算坝河下游的魏家坝。是一个老坟园子,大小得有二百多棺坟。都是青砖隆砌,糯米与石灰、苎麻丝砸粘了浇顶,拜台是整块的绿豆石,无有水线,无有裂口。时间早到乾清,第一棺,也是最大的一棺,就是魏家迁陕的先祖,随后每一棺,都比先祖的小一圈,也是青砖、绿豆石板。青砖不是清代的砖,考古专家说,那些砖,当是汉砖。青砖,是吾乡寻常的叫法,指颜色,泛指青色的砖,可以是汉砖,可以是清砖,不是用石炭烧制,是用山里的硬柴烧,烧得后的砖是青色,不像后世的石炭烧成的红色。

汉砖比清砖方正厚实,一块汉砖能改成两块清代砖。在早,吾乡与汉江、月河川道一样,都是移民落脚地,移民的聚落,皆以姓氏名之,姓和地形结合,就成了移民落脚地的新名号。魏家坝,算是吾乡坝河沿岸一等一的大庄子,一庄子的人户差不多都姓魏,庄子的老坟山,就是魏家的家坟园子,外姓人势单,聚不起如此大的场合,只能零星落葬。

吾乡移民,多来自湖湘,以我的考究,又以湖北最多。大约以武昌、麻城多,周边聚来,这其中又以孝感为多。如吾家祖就是来自麻城孝感乡,到我这代,难知过了几代了,我能背出派语曰:广庆胜昌宗,子孝恩惠远,升管长显荣,开元复兴汉,不完全,只是其中一段子,我为宗派,是幺门大辈。吾乡的制砖,沿袭汉制,喜欢烧厚砖。这样的形制,以建大宅院为佳,以后的薄砖,虽也是柴火烧,却小气了许多,大约时代气息落寞,少了浑然,落实到一个家族,也少了昂然之象:民国以后,吾乡始出现清代形制的砖的,薄砖,主要建砖木结构的二三层楼,如建学堂、建福音堂。看到一个厚砖砌的大宅子、大坟园,没说的,一定是前清的。民国以后国运不行了,家运也便旁落。再后来,坟园不能用砖砌,差不多只是用方石,再不济的,只能用黄土堆。哪里的黄土不埋人,这话我以为清以前是不说的,清以前不是黄土埋人,是砖埋人,生前住青砖的屋子,死后也应是住青砖坟,生前生后一个样,阴阳两隔,隔的是气息,不隔的是物的形制。古人讲哀荣,厚葬,就是生前的苦,死后还,阴阳平衡,天人大同。

建城圈子的砖,都是汉砖的形制。清以后也建城,用砖的却少见了。吾乡县城迁建自200年前,已到了晚清了,国运衰了,县城的新建也便马虎。城圈子不敢用砖砌,只用黄土夯,一层一层加石灰、糯米汤,高有十来丈,宽可跑马,挨城门洞一圈,用了青砖夹大木门,木门是橡树的,门板上钉了铸铁的包头。那青砖是汉代的砖,厚砖,长有一尺,厚有三寸,一想便知道是勉强保留着祖先的遗风,满城圈子用不得青砖,城门却是该用的地方,便用正经的汉砖了。吾乡老县城,在现县城西100里的北河、东河交汇处,现在的地名就叫老县,是个镇了。20世纪六七十年代里,老县城的残墙根子时常还得见,清一色是汉砖。老的汉砖似乎有了魂了,水浸不泥,风吹不化。到了二十年前,附近的农人开始拆残墙,拆回去砌猪圈。有个农人运气好,碰上块画像砖,上面制的是西城虎,惊动了文管部门,给了二百钱收走了。这砖如今在省城的博物馆里。老城墙拆下的汉砖,带绳纹的也多,比起西城虎,当然就逊色了不少。西城虎的砖少,整个吾乡境内,近三十年发现的不过十来块,一块从老县城的墙上得见,其他的都是老坟山的东西。

魏家坝的老坟山,是20世纪60年代一个秋天挖开的。秋天庄稼收了,乡下人闲得没事,这时城里起了红卫兵,一天就吆喝起队伍下坝河,浩浩荡荡地开进魏家坝,点名要破“四旧”,挖魏家的老坟山。起初魏家族里还有老人出来讲理,讲着讲着就叫红卫兵打翻了。领头的正是魏家的一个子弟,其时在县城中学上学,是个红卫兵头头,论理的魏家老人脑壳打破了,嘴巴流血,指着那个魏家子弟说:你是死无葬身之地的!老人在早是个乡绅,家下有十来担课,自己却喜欢教书,村上从前清就开始办家学,在魏家祠堂课同姓子弟,到老人已是第十任先生了。

越明年,老人死于郁愤,找个风清月朗的日子,在老坟山一棵百年老柏上悬绳而去,死后就地葬于魏家坟山。无有砖砌,围土,掺坝河的黄沙,夯实。不能立碑,也不能建拜台。其时,二百来棺老坟俱一起毁,残砖满山,豆青石的碑子,或残断了,或埋没于乱砖间,一弃多年。1990年,县上文物所搞田野文物普查,收得魏家坟山好碑残碑近百块,其中最老的一块牌子,恰是保存得最完好,埋入黄泥深处,挖出,字迹依然清楚如洗,记载了魏家老祖先迁陕的历程,这记载对研究安康移民流变是文字佐证,现存于市上博物馆。

老人指斥的那个魏家子弟,做到县革委会副主任,主管文教,“文革”后定为三种人,从此抑郁不堪,老婆离婚,儿女不认,他渐渐上不得班了,整天在街上背抄着手闲走,看到有不顺眼的人了,站下指教人半天,人都走远了,他还在数落。每到秋天,他都要大犯一回病,到了街上,见什么打砸什么,满城人都知道他是个武疯子,叫自家孩子躲远些。打砸得不堪了,民政上或残联就出些钱,叫街道上把他送到市精神病院养一阵。某年冬天,失足落入坝河,连冻带淹,去了,死后家人不出面认领骨灰,没办法,民政上做主,将骨灰寄放在县烈士陵园骨灰房里。这应了那句“死无葬身之地”,知道这段经历的人都称奇!

与魏家老坟山齐名的,吾乡境内还有冲河张湾的张家坟山,冦河刘家坟山,秋河李家坟山,八仙河蔡家坟山,洛河詹家坟山,长安坝梁家坟山,都是县里一等一的大坟山。可惜都在“文革”中起毁了。20世纪90年代中期,县上搞文化兴县,办了一回吾乡文物展,所展之物皆起自老坟山,有金银,有玉件,有漆器,有兵器,也有抄家得见的画轴、古诗册、旺族的家谱,还有一柄战国时代的青铜剑,定为国家一级文物。有个册页,据说唐伯虎的,省上调去鉴定,一去就未送回。展览置在文管所的大展厅里,吾乡人民喜爱热闹,一连数天人山人海,拥进挤出,大家不懂画轴册页,只对金银器感慨,尤其是魏家的银筷子,竟是齐斩斩的八付,恰好一席,有老人就啧叹,说地主阶级真是阔气呵,喜得是打倒了!秋河沿上李家坟山起出的吃饭的金碗、吃茶的金盏、掏耳屎的金勺、吸水烟的金烟壶,更是叫吾乡父老大开眼界。有个研究民俗的省上专家来看了,也符合说,由器而人,可见此县是一等富庶之地。也是,吾乡若说移民之盛,在安康确也是一等一的,民国年间,安康有名的大商号,十停吾乡占有三四停,如漆商、茶商、药材商、茧商,皆是一等一的大商号,在汉口、西安城都开有分号。吾乡的生漆销往美洲,茶叶销往欧洲、日本、南洋。吾乡“狮子头菊花心”的党参,是进贡之品,与三里垭毛尖茶,并为吾乡二贡。此次展览,还展有前清和民国传下来的十来副戏箱子,锣鼓响器家伙什儿就不说了,光是各色戏装都展了半间屋,其中一件,竟是镶了金丝的!吾乡是安康正经的戏剧之乡,汉调二黄、花鼓子、小场子、京腔、徽戏、秦腔、眉户,随乡可见,听到唱秦腔的地方,便知是关中道迁来的;黄州馆夜夜笙歌,唱得多是汉剧;湖南馆唱花鼓,一男一女对唱,女的扮相俊美,却偏偏是个后生。汉调二黄是安康本地班子,讲究唱大本戏,一本戏连唱十来天也是常事。吾乡自成一家的弦子腔,从京、汉、徽、湘各路调子中都能找见出处,却又是吾乡的风态,现在已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一次展览,是一次吾乡人民认识自己历史的大课,好多人第一次得知,自己祖上竟不是土著的,他们从那些碑石上,知道自己祖上千辛万苦来自何方,繁衍经年,才有了自己这一代哩!县上领导更是大为感奋,说地下文物得见天日,是天意,是潮流,是叫我们这些后来者发扬光大,老祖先遗下文化来,就是等我们开发,是要帮了我们兴县兴业哩!

我家也有个老坟山。不出名,且远在僻乡。从县城出发,翻马盘山,一上三十里,一下二十里,五十来里山路,劳力好的走半天,脚力差的,要走一整天。我十来岁始,每年都会回老家一趟,开始走一整天,渐渐地,脚力加大了,多半天也能到家。二十来岁时,身体最好,早间回去,就是一个上午;下半天回去,刚好夜饭上桌。我家老坟山,就在老庄子屋后一坡松树朳里。地是缓坡地,土层厚,算是肉山,专一长松树,老家人叫此等树为枞树,其实是巴山松,一年四季常青,长不高大,再老只半抱粗细。枝条却发旺,每年要剔枝,一年不剔,就绣朳了,枝芽蔽天,树就长不开,非得剔枝不行。枞树枝子,油性得很,一刀下去,刀口冒白浆,那便是松油,是上好的引火柴。树身上的残枝,日子久了,就结成个油节子,老家叫油光子,是点火之物,也有人家用来当灯使,油光子灯,一股清烟上冒,散发出松油的清香,真是好闻。大些的油光子,可做走夜路的火把,风吹不熄。我小时候在老家寄住的那几年,喜欢到屋后头的枞树朳玩,秋天一地松毛,滑脚站不稳,干脆坐屁股梭,秋天捡松葫芦,剥松籽儿吃,吃多了会晕,叫醉松籽儿。枞树朳里有十几棺老坟,有大有小,坡垴上一棺最大,青砖扣成的,正面嵌一块豆青石的碑,碑上的文字,小时候我一个也认不得,大了认全了,全是繁体字,古隶。小时候,祖父年三十除夕带我上坡给老坟山送灯,炸炮子,烧火纸,嘴里给我说话,也给坟里的祖先说,我自小便知道,坟里睡着的是祖父的祖父的祖父,我弄不清辈分,祖父说,你一满叫太爷爷就成了!

我太爷爷睡在老屋枞树朳坡上最上头,整个坟园呈品字形,太爷爷的坟是品字上头那个单独的口,他一个人站了一方。他的脚下,一排一排地排开,一排比一排排得开,渐渐地就排了十来排了,他们都是我的祖先。每年年三十我们做小辈的要到坟山送灯上亮,清明要到坟山挂清,正月十五要去送灯,每去一回,要拔了杂草,给祖先洒扫庭除,若是哪棺坟落了砖、滑了土了,要固砖,要培新土。我们上坟时,带三样家什,一样火柴,一样弯刀,一样洋铲,然后是火炮子,黄表纸。我太爷爷待遇最高,除了祖先们都有的,他专一有一把旱烟,后来旱烟少了,上纸烟。祖父说,你太爷爷讲究,兴吃水烟袋哩,在早兴吃四川的绵烟,用上好的酒腌了的,用皮纸包了一层又一层呀!谁个胆大,也不敢碰你太爷爷的绵烟!祖父为了证明自己的话,每年都在地头种几垄旱烟,秋里黄了,收回屋,阴干,再用苞谷酒腌,用皮纸裹,外头用塑料纸包扎得紧,挑在屋梁上,年三十了,上到太爷爷的坟前。小时候我真信了祖父的话了,稍大一些,就疑惑起来,太爷爷离着祖父多少辈呀,咋晓得太爷爷吃水烟呢?便追问祖父,有时祖父给我瞎扯,有时问急了,祖父便说我不灵醒,祖先的事么,小娃娃不懂得!

三年前,我大伯父一家最后从老屋搬迁到离县城五里的纸坊沟。纸坊沟新修了移民新村,整整齐齐地一排排小二楼,小三楼,大伯父固执,硬是在沟垴上选了别人一院老宅子,沟里的房子是全新的,价钱也公道,几乎是政府白送的么!大伯父跟我堂弟他们僵了好一阵,最后动员我回去做工作,还是不成,没办法,只得随了他老人家。纸坊沟垴上的老院子真是破败得很了,住了老几辈子了,唯一的好处是前后有地,有林,有草坡,院子是土墙青瓦,木窗子木门,门镣吊要挂将军锁。房子旧得修不得了,搬进去前,只敢找匠人来捡捡瓦,补补漏,换了换枕楼的烂板子,重新盘个砖灶。不过,我眼中,大伯父选的这个宅院也是有道理的,地面宽大,不比沟里的新房子局狭,门前门后都可以种园子,屋后头的林子这几年兴得好,虽说是集体林,但独门独户,也算自家的林子了。我私下安慰堂弟说,过二年,咱把院子翻盖起来,建一院青砖上顶的四合院,也是个好庄子哩!堂弟笑笑,可能根本不信我的鬼话罢。

老家那块儿的人户,这些年都搬空了,留下什么呢?留下的是一沟一坡的好地,一山一山的好林子,留下几条沟的好水。我家还留下了老坟山,留下我太爷爷,太爷爷脚下一干祖先。留下我祖父,他的坟在坡根上,离着太爷爷有好几层的距离。头些年,每年三十前半天,堂兄他们还赶早回老屋去送灯送亮,烧纸放火炮子,渐渐地人倦了,年三十路远也顾不上了。改在清明回去一趟,挂个清明吊儿,烧一回纸。我则工作在外地,更是有多少年没能回老屋一趟了。每每回县里公干,得空见着堂弟他们,心下歉歉的,想孝顺还是堂弟他们,我们这些干部往往指望不上。日子久了,堂弟也跟我说,老坟山荒得瘆人哩,该啥时候修整一修才好。话是说了,工夫不由人,事情一再地拖延。堂弟的意思我明白,他是希望我能回去,要修么,架回势不易,修就要修得像个样子哩!

总的说来,搬出老家大山的大伯父,心情还是好的。离县城近了,离我们这些在外地工作的晚辈们也算是近了。有机会到县上,瞅个空还能到纸坊沟垴上看一看他老人家。如果时间有余,我会陪他老人家吃顿饭,喝点小酒,喝着喝着大伯父就有些酒意,说得多的是老坟山,由老坟山说到我父亲这一枝子,他说,你太爷爷那棺坟在长哩!这二年长得更勤。太爷爷的坟见长,早几年我回老家去,祖父就一再给我说道。我到老坟山去看,虽说看不出如何在长,可感觉里也真是在长,就是与其他的坟比,太爷爷的坟一年年见大,周边的草木也兴旺,有藤藤蔓蔓的从老砖缝往出长,把个坟包胀得要炸裂的样子,便显得长了、大了。那就是长么?大伯父说,那可不就是在长么!你太爷爷偏心呢,专一保佑你们这一枝子,你看你们,一代比一代发旺,你老子在公司做事,你在县上做事,你儿子如今在朝上做事,你弟弟妹妹,也做成了事,这可不就是你太爷爷的保佑么!祖父在世时,似乎也表达过这样的意思,那时吾乡还没有兴移民搬迁,每年我还要回老家去,看看老人,上上老坟山。上一回老坟山,祖父就会跟我说一说太爷爷,说你太爷爷一辈子活得讲究,要地有地,要山场有山场,要课子有课子,长工养得也有口功,沙河方圆四五十里,谁不晓得你太爷爷哩!我知道这些话,都是祖父多年的臆想,太爷爷离着他老人家,少说也有百十年,他在心目中把太爷爷神化了。

真要修老坟山,可不是一句话的事。回到老屋,马盘山上下五十来里山路,修坟的物件一样一样都得雇人往回背,青砖、石灰、豆青石的碑,大小十几棺坟呀!真是想得到做不到。修老坟山的事,大伯父近二年先后给我说了三次,说老坟山旺哩!每次我嘴里答应,心下犯难,这连大伯父都看得出来,见我为难了,大伯父就劝我喝酒。再见面,大伯父不说坟了,又说我父亲,说我父亲在他们兄弟几个里,命是最好的,却走得早,没享到晚辈们的福。说到我父亲,我就想哭,鼻子酸,有时借着酒意,大颗的泪水就掉下来。在父亲的孙儿辈中,他最喜欢的可能就是他的长孙,我的儿子了,有一年他犯病,医院下了病危通知,眼看不行了,迷糊中他念叨他长孙的名字,那时我儿子才上小学三年级,半夜叫醒他,赶到医院里,见到他爷爷,放声大哭,竟把弥留中的老爷子哭清醒了,从鬼门关回来,父亲又活了两年。可惜,他最终没有看到他孙子上军校,如今是一个标准的军官了,父亲的心思中,军人经历一直是他的骄傲,老家他一泡子人中,唯有父亲因为早年从军,得以走出大山,成为国家干部,也成就了我们这一枝子。

父亲只活了六十来岁,远不及我大伯父。我大伯父今年已经过八十的坎了,身体还算硬朗,每天天放亮,就起身,一个人蹴在火炉前,煨一缸子老脚片茶喝;中午两大碗干饭;晚上干稀不论,却要喝二两苞谷酒。我父亲没犯病时,有时闲下来跟我念叨,死后就把他埋回老坟山去吧,生前尽在外头混了,死后回老家去,给你爷尽孝道。我一直以为是个玩笑话,从没放在心上。这二年,堂弟有时见到我,也说起大伯父的心思,竟然跟我父亲说得一样一样:死后回老坟山呀。新地方没个伴么!

可是回得去吗?不说城里早已兴起集中在公墓下葬,有干部背景还得是火化。若真是大伯父到了那一天,我们弟兄几个能把他送回老坟山吗?我回答不了。况且,老坟山离我们越来越远了,越来越淡出我们的记忆,一个人回到老坟山的大伯父,我们能保证年三十一准儿给他送灯送亮,炸炮子,烧火纸吗?

再见到大伯父,我怕他说起老坟山的事,每每话有那个意思了,我就笑说,现在政策好,日子不惆怅,我们好好孝顺你吧,你还能再活二十年哩,等你一百岁了,再说回不回老坟山啊!如果快要说到修老坟山了,我也往远处扯,说,老坟山是有灵气的,动不得哩!又说,亏得我家老坟山偏远,才无有遭罪,若是在个路边上,没准儿也早叫红卫兵给耖了么!

红对子

我老祖母其实并不识字。小时候我在老屋寄住,家里大人言语中总流露说祖母识字哩。比如,我父亲成年不回老屋看他老子娘,也不看他儿我,就来一封信。信皮子揉得皱巴巴,大伯父取回信来,就喜欢高声说,云娃儿,快叫你奶来念信。彼时,老祖母若是在灶火屋里,就隔了几间屋回话,我沾着手么,哪个识文化哪个念!若是正好也在堂屋里,接过信,在手里看半天,又递给大伯父,眼睛里有些泪花花,说,你念么,我眼花了哩。大伯父先自己看一遍,若是信中有大事了,便念给一屋子的人听,若是家常小话,就把信重又折好,说,没个啥,念屋里头都好哩么。

对于老祖母的识字,老祖父往往笑说,识哩,扁担大的字,识得一箩筐。人小哇,把老祖父的话当了真,一箩筐,也不少么。一箩筐苞谷,一屋人能吃得上月天,若是腊月里给猪催肥,一箩筐苞谷,一头三指膘的肥家伙也够了。一箩筐字,那得有多大的文化!

大伯父当然是有文化的。他当大队长,当然就有文化。但在我老屋,好像沾文化的事,都是老祖母做主的。比如,要过年了,不管是天旱了,欠收了,或是收着了,家家户户都喂了过年猪了,雷打不动地,老祖母一进腊月,就张罗屋里的对子。往往就把一院老宅子贴得红火,大门上要贴,迎面的两个窗户要贴,耳房的门窗要贴,后门要贴,灶火屋的门要贴,猪圈要贴,牛圈当然也要贴。年年老屋的红对子,估摸得贴上七八副才成。

老屋每年过年的对子,都是村小学校韩先生写的。到了腊月后半截儿,韩先生就在自己灶火屋兼睡房里,把批改作业备课的柴桌案子收拾利落,铺一叠读旧了的《安康日报》,找块墨出来,在一个搪瓷碟子里磨墨,墨磨得承手,就给拿红纸来的人家写对子。红纸铺在旧报纸上,捋得平展,韩先生就饱饱地蘸了墨写,等对子的人帮着牵纸,一副写成了,款款地牵着铺在泥地上晾。等对子的人嘴里丝丝地吸气,说,写得好嘛,写得好嘛!韩先生写一阵,就放下毛笔,歇一气,边搓手,边看地上的对子,有时就高兴起来,在对子面前,左看看,右看看,好像心里也在说,写得好哩!然后畅快地说,来,咱再接上写。

韩先生字写得规整,四方四正,像农家砌的墙,也像五月栽秧湿泥抹面的田埂。识对子的人就说,韩先生的对子,胳膊是胳膊,腿是腿,头里一个字招手哩,后头一个字就应声哩!还有的说,韩先生的对子么,生成一圈猪娃儿,母猪生得好,个是个,大小一般匀。每每韩先生听了,便笑,笑得了,回说,会说话不,会夸人不?干脆说我是个老母猪得了!笑归笑,嗔归嗔,韩先生写字有人夸,看样子是高兴的,人越夸,韩先生越写得勤肯,写一个字,还用眼瞄一瞄,好像真如砌墙,看砌得正不正。

我在老屋时,年岁虽小,却也早受教小学的母亲影响,破了蒙了,大小也识得“天地人,太阳月亮,金木水火土,毛主席万岁,我爱北京天安门”。到了腊月后半截儿,我知道韩先生要写对子了,就跑到小学校看韩先生写字。韩先生的毛笔,个头短粗,笔头的毛用秃了,像似韩先生的两截卧蚕眉。韩先生写字费力,他醮墨,用笔头在搪瓷碟子边沿上抿呀抿,然后深深地吸一口气,憋住,下笔。韩先生每吸一口气,我都要跟着憋半天,直到他把一个字写完毕,才“扑”地一声呼出气来,我也跟着缓过气来。有时我动静儿大了些,竟吹出鼻涕泡儿来,小脸憋红了,出气时“不”地一声,韩先生就抬起头来望我一笑,说:“吔?!不个啥?”我就很羞,下一口气悄悄地憋住,生怕韩先生又笑我了。

韩先生写毕一字,把憋了一阵的气吐出来,其实不是吐,是吹出来。像是乡下富态的老人家吸水烟,一撮绵烟在大拇指和食指间捻呀捻,才嵌进红铜的水烟嘴里,凑个纸煤儿点燃,深吸三口、五口,鼻子里连冒三股五股白烟,一提烟嘴,噘起嘴唇“扑”地一吹,那烟嘴上的一撮烧透的绵烟就吹飞将出去了。动作连贯,讲究,优雅,透着一股劲道。

韩先生当然不吸水烟。韩先生吸纸烟。5分钱一包的“羊群”烟。

每隔半拉月,公社跑邮包的老崔,就爬几面坡,到一趟我老屋来送邮包。日子长了,村人直叫他崔邮包,好像人家本名就是如此的。崔邮包只到小学校落脚,把邮包里的报纸腾到韩先生的柴桌案子上,报纸是《安康日报》《平利报》,间或也有几封乡下人的信,都叫韩先生周转。还有《红旗》杂志,每月都送一本来。崔邮包给韩先生捎一条灰瓦纸包着的“羊群”烟,那就是韩先生半拉月的伙食哩。

小时候在老屋,天晴没事了,我就到韩先生的小学校去耍,一来剽学几个生字,二来贪看报纸,我最早从报纸上看到孔老二、林彪。时间长了,《红旗》我也看,看到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批周公。我后来上初中,写作文,写得一手好议论文,语文老师表扬说,刘云理论水平高,将来是个写家,捏蘸水笔,耍毛笔杆子的。老师哪里晓得,我在识字不全的年纪,就通读《安康日报》《红旗》杂志哩!

韩先生后来跟崔邮包成了儿女亲家,到退休好得不得了,韩先生趁兴写了一副好字,叫过崔邮包来欣赏,崔老汉看俅不懂,也恭维说,“好嘛,写得光眉子华脸的么!”崔邮包在坝河里逮了一个王八,熬成一个细汤,颠颠地请过韩先生来品尝,韩先生品尝完了,说,“好东西么,就是没做成,腥得很!”崔邮包也乐得兴致,说,对着哩,对着哩,下回多加些紫姜!韩先生的小子,娶了崔邮包的幺女子,像是有包办的意思,几年不和顺,小两口一直怀不上个娃来。把个韩先生急得不行,见了崔邮包就怨道,说这个亲结得马虎。崔邮包倒不急,说,种个黄姜,也要三年才开窝么,到时辰就有了。果然小两口就有了娃了,自此亲热得蜜一般,韩先生这才落下心来。

韩先生做到我老家县城的第一小学的校长退休。他1978年平反,在我老屋的十来年,他吃大队的口粮钱,平反另给补了钱。

老祖母张罗过年的对子,并不图早,虽说早早就嘟囔着叫大伯父、大伯母赶早到公社的供销社去,买回来一沓子红纸,却不急着去小学校请韩先生写。老人家的道理,挑水图早,绣花图巧,写字么,要待得先生手写顺了,才好!看看腊月后半截快到底了,才起身。要写对子的那几日,老祖母整日在灶火屋进进出出,早饭、中饭、夜饭拾掇彻了,一大家人都吃停当了,还在灶火屋头忙乎。终于要出门了,老祖母换一身米汤水浆得“刮刮”直响的毛蓝布褂子,头发也专一用洗脸水抿得水光,唤上我,颠着小脚向小学校去。

老祖母出门的天气,晴得蓝旺旺,空气净得像井里早间的水。老祖母颠着民国年间裹的小脚,走一步,身上的毛蓝布袿子就“刮刮”地一响,老祖母就用手在衣摆上捋一捋,再一走,又一响。我走在老祖母屁股后头,听着响,就想笑,“刮刮刮”的声响连着声了,我就笑出声来,老祖母回过头,望着我也笑,笑得羞涩。我若是忍不住,连声地大笑,老祖母就停下脚步,望着我也大笑,露出两个豁门牙,腾出手,在我头上拍打一下,骂道:你个碎狗日的,笑话你奶么!

老祖母胳膊肘挎个手篮子,写对子的红纸折成方,盖在手篮面上。从我老屋去到小学校,是一面坡,我撒欢时,要跑两三气才到得了小学校。老祖母颠着她的小脚,往坡上走,小脚一下一下像夯墙,也像挖地。我跟着跟着就直喘粗气,叫唤老祖母等一等。

韩先生写了半拉月对子,差不多一村的人户都写得毕了,却记得还差一户没来写哩。案子便不收拾,墨也磨在碟子里,那根短粗的毛笔搁在碟面上,随时等着写字。下了学的韩先生远远望着我们走近了,双手就从棉袄袖筒子里抽出来,两个手掌交替地互搓。老祖母远远地见着韩先生,就露着豁门牙“嚯嚯”地笑,招呼道:“韩先儿,韩先儿!”

韩先生用一把铝皮的尺子当裁纸刀,把老祖母带来的红纸裁成宽溜溜、窄溜溜一大堆,然后一张张地铺在旧报纸上,开始写。也不问老祖母写个啥,一气就呵成了。老祖母一旁看韩先生写对子,一旁嘴里不停地丝丝地吸气。韩先生跟我说,“娃儿,帮上牵纸么!”我就帮着牵纸,韩先生写完一溜,我就牵到泥地上铺着晾。一时半会儿写完了,前头的也早晾得干爽。老祖母拿过手篮,从篮子里捡出几样礼行,一一递给韩先生看。我这才知道,老祖母的手篮子里,上面是红纸,底里是盛着给韩先生的礼行的。有一方烧得起泡、洗得金黄、煮得巴糍的硬肋肉,两方手掌大小的老豆腐,一盘腊小肠,三个血豆腐,四五块紫姜,四五头蒜,一瓶安康酒厂产的“粮白酒”,一包“羊群烟”。韩先生起先蛮推让,连声说“不值当,不值当”。老祖母却不听韩先生客气,一骨堆儿把篮子里的礼行腾到韩先生写对子的柴桌案子上,说,“值当的,值当的!”韩先生一旁直搓手,脸上却带着万分的不好意思,羞得两砣卧蚕眉直个劲地抖。老祖母腾空了篮子,转身拾掇泥地上的对子,一副副折得齐整了,放进篮子里,起身跟韩先生道个乏,说:“劳为了,对子我就请走了啊!”

请回了对子,老祖母惜得不得了,好像捡了金元宝,藏在睡房的银柜里。到了年三十下晌,老祖母专一熬了小半锅苞谷面糨糊,自个颠着小脚,房前屋后地贴对子。我打下手,给老祖母递对子,递浆刷子,贴完对子,上半身全糊上了浆,老祖母笑道,哈哈,我娃成了匠(浆)人么!

腊月里老宅院一经贴上红红的对子,灰不丢丢的老屋子,立时有了生气,好像苦咧咧的大门呀、小门呀、窗户呀、灶屋门呀,都在咧着大嘴笑,风一吹,对子纸噼噼啪啪地响,吹着小哨儿,整个老屋子好像都在颤抖身子。猪圈呀,牛圈呀,也有了过年气,接槽猪叫唤得比冬月欢实,老祖母一看对子,眉眼就眯成了缝。

对于韩先生写对子,我心下生起很多想头,就跟老祖母对话,说韩先生写对子的事。我说,不值么,写几个对子,送这么多的礼行!老祖母说,你个娃儿,不晓得写对子也是出力气的么!

说得起兴了,老祖母就说讲起小时候族里人户凑份子钱,在祠堂办家学,族里的伢子们鼻浓涎吸地跟先生念书。男娃儿念,女娃不许念。“好听哩!先生唱书,娃儿们也跟着唱书,娃儿唱跑调了,先生就用尺子打手板心。真打哩,打得娃儿哇哇哭,他娘老子听着了,反倒笑了,说先生教得好,娃儿保管有出息了!”老祖母那时不小心也剽学了几句书,一个人做乏了事了,把书念出声来,有时娘老子就骂她,叫她趁早收了心,“可心收了耳朵收不了,还是把先生唱书听去了。”老祖母格生生笑得快乐起来。

老祖母说,不管族里再旺,再寒,先生受人敬重。先生一年挣十来个银锞子,逢年过节族里吃香的喝辣的,也给先生送香的辣的。冬月里杀猪,大户头家的,必要给先生下一方硬肋。新米出来,第一升米要给先生共享。有个先生吃长素,族里的媳妇轮流给先生做豆腐,长豆芽。年下了,选一个针线最麻利的媳妇,给先生做一身新袍子,一双新布鞋,一双新袜子。然后,冬学毕了,族人点一挂鞭,拴一挂车,送先生回家过年,十五一过,又拴车接先生回来。

老祖母说得我口水长流。我说,我长大也要做先生!

老祖母抚着我的脑壳说,好着哩,娃有出息哩!

我说,我不要吃硬肋肉,也不要吃豆腐,我要吃猪大肠炖白菜!过年杀猪了,家家的猪大肠都归我,我是先生么!不知怎的,我打小就喜欢吃口重的东西,比如新鲜猪大肠炖冬月里的老白菜,慢火炖,直炖得入口即化,还得有些猪粪味,腥膻些,就了火烧馍,好!这般粗口,我保留了若干年,现在若凑巧,上了桌子,我也不排斥。

老祖母对我的先生梦,笑岔了气了,半晌缓过来,说,我娃哟,说着说着,又没出息了么!

韩先生大约是七四、七五年吧离开我老屋,回县城里教书了。公社给配下个女娃娃,民办教师,在队上分口粮。女老师好脾性,五短地壮实,上半天下学了,女老师就到队上出工,肯出力得很,男人不如。我大伯父心肠软,说人家个女娃娃么,不易哩,算个全劳力罢。女老师出半天工,挣十个工分,一年下场,竟是分得两份口粮钱的。年关了,队上派一个富农分子,架起个拃背篓,给女老师把口粮送到山下,高高兴兴地过个好年了。

女老师好是好,就是不能写毛笔字。老祖母因此常常念叨韩先生的好,对女老师多少有些看法:先生么,怎么就写不得一手好字哩!再到年关,老屋的对子,需要大伯父到公社的集上请人写了。一副对子两毛钱,写回的对子,老祖母在太阳光下瞅半晌,评价说,不如韩先生写得好。说韩先生的字,胳膊拃起,就是抬夯的杠子;脚蹽起,一日能走百里脚程;身是身,胯是胯,脑壳昂起,是能转的磨盘。评价毕,对子随手搁下,年三十再贴,就不张罗了,害得大伯母贴半天都不得展掖。

好多年,老祖母一到年关,就念记韩先生的对子。到临了,她也不晓得,韩先生从第一小学校长退休后,是又做着县上书法协会的主席的,到了腊月,喜欢在街上摆上案子,给乡下进城的人义务写对子,要不,老祖母一定得叫我大伯父山远水远地进县城盘年货,顺带捎几副韩先生的对子哩!

责任编辑:马小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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