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歌
2015-06-24甫跃成
甫跃成
梦中人
他一个人,饶有兴致地欣赏着
这些稀奇古怪的场面,
不讲道理的场面,
拉大旗作虎皮的场面。
它们都是假的。他知道
它们出自一个梦,必将死于
一次伟大的觉醒。
所以他从不怕鬼,从不惧怕
深夜,凶手,发黑的太阳,
人群中流窜的一切剧毒。
所以他从不急于醒来,从不急于
让这个梦,看清它自己
是多么虚妄。
后来他腻了,他想起床
开始一天的正常生活。
他掐自己的脸,扯自己的头发,
把自己搞得遍体鳞伤。
他疼得发抖,疼得直想
放声大哭。可是这个梦
拖沓了二十几年,
他却仍然深陷其中,死活不醒。
夜歌
一个男人在深夜里唱歌,忽高忽低。
走调的歌声,被岁末的严寒
这张粗糙的砂纸打磨得异常沙哑。
恋人们躲在被窝里说热乎的情话。
墙头的猫,在月亮升起之后叫完了春。
大风终于停下。只剩这匹饥饿的狼
在深夜里唱歌。没有人应和他,
也没人敲开他的屋门,提醒他的歌声
吵着了邻居。他们知道他是一个
孤独的人。他们因为他的孤独原谅了他。
撕心裂肺地,这个男人在深夜里唱歌。
歌声左突右撞,像溺水者湿漉的头
在汪洋里出没。整栋楼
只有他的房间亮着灯光,只有他的窗
在严寒里固执地打开。
仿佛他是楼房的嘴。通过他,整栋楼
都在深夜里唱歌。诉说着这么多人
挤挤挨挨的孤独。
挂历
她就这么印在一张纸上,
侧着脸笑。寒冬腊月,
她穿着夏季的衬衫,斜倚栏杆,
头枕江面寥廓的风光。
一艘巨轮开足马达,
向北驶去,却总也驶不出
有她在场的这个镜头。
过了端午便是中秋,赏完菊花,
人们开始议论第一场雪。
她始终停留在那儿,亭亭玉立,
不稍坐片刻,也不增加
一条皱纹,像要以她的不变
讽刺时令贫乏的改变。
直到她从墙上走下,
换成一张新的挂历,另一张
同样妩媚的笑脸,我才发现
又浪费了一年。
花凋
每年春节,我回到乡下的老家,
总能见到许多二十岁左右的男女
骑着摩托,出没于集市和村庄的
大街小巷。他们顶着红红绿绿的
长头发,细小的牛仔裤紧裹住大腿,
左侧的耳朵扎满耳钉。
手持硕大的手机,他们互通电话,
操一口被城市的水土改造过的乡音。
我一眼就能看出,他们刚从外省回来。
跟那些从未离开故土的同辈相比,
他们更懂得,如何使自己与众不同。
但是我永远不会知道,怎样的经历
塑造了他们的审美,又是怎样的圈子
令他们的时尚大为流行。
今年回家,我再一次见到他们。
他们的成员年年更换,风格却似乎
一脉相承。不久之前,他们都是
祖国的花朵;这几年,刚刚开败。
看守自行车的夫妇
他们驻扎在车棚门口,有人存车,
他们就发个牌子,取车的时候
再把牌子收回来。早晨七点
到子夜零点,是他们的上班时间。
车辆来来往往,两口子中,
至少得有一人,待在现场。
因此夫妻不能同时离开。
他们轮流逛超市,轮流上厕所,
轮流造访大哥小妹,侄子的婚礼
也要轮流参加。
二十多年,他们重复简单的工作。
当年轻的恋人,跨上自行车,
从他们面前呼啸而过,
如你所知,他们从未
两个人一起,绕着小区走上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