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帝国人物素描
2015-06-24李曼瑞
李曼瑞
之一:常城
最近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常城的梦里出现过几次老家的画面,太阳晒在黄土地上,居然是金灿灿的,天蓝得透明。他的梦里没有别人,但他知道自己一定在那里,要不那种久违的幸福感怎会那么清晰和强烈。想要离开西安的念头,突然就钻进了常城的心里。
常城被他那个煤老板爸爸从陕北的县中学强制转学到陕西省最好的学校“强校”里不过几天,他就很快明白了,强校既不是他爸说的为了贴金长脸的地方,也不只是老师所说的名校,强校是让你无论作为一个学生、家长、老师,都会心生慌恐迷茫,找不着自己定位的地方。
常城觉得自己越来越确定了,他身边坐着的是一群没有感情,只知道埋头学习的机器人。从他转学来,竟没有任何人对他感兴趣,跟他搭句话或是扭脸看他一眼。他们大脑里似乎已经安装了专属于这个学校的程序:学习,学习,只有学习。
这所强校的一切都为学习所服务,成绩是所有学生的安身立命之本,排名是划分贵族与贫民等级的工具,而每一次的分班考试都是一场声势浩大的硬战。
第一次参加过这样的考试,常城崩溃了,也立刻想要回他的陕北老家了。
从西安回到榆林的小县城,已经是下午了。常城跳下中巴车,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的书包是双肩背的,可他一本书也没带,里面除了一瓶水、一件外套之外,就只有一个塑料袋,毛巾、牙刷、牙膏放在里面。不知为什么,他做了打算在这里待好多天的准备,所以他不仅带了手机充电器,也带了所有的钱和银行卡,那张卡是他和他爸在这世上最真实的联系了。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天,果然很蓝。半个月来的压抑紧迫没了,像被人掐着脖子又捂着鼻子的窒息感第一次消失了。车上下来的人慢慢都走开了,有几个开小蹦蹦车的男人很热情地跑过来招呼他,问他想去哪儿,他们的榆林话,让常城立刻鼻子发酸。他摇摇头,他们当他是游客,他就觉得他不能也说榆林话了。
有个出租车停在他旁边,司机伸出头说:“哎,后生,是不是去镇北台?”常城依旧摇头。
他漫无目的地走出长途汽车站,顺着街走。他看着自己的影子,在地上扯得很长很长,估摸了一下时间,又掏出手机看了看,果然是六点了。
这县城他是熟悉的。在他爸还是个农民的时候,过年过节时,他妈总要带他在这里买些好吃好玩的东西,虽然不能样样都如愿,但那些糖疙瘩、冰糖葫芦、糜子糕的味道他现在还记得。那时候,总是他妈拉着他的手,他帮他妈提着大包小包,什么也不要求。她会问,还想吃点啥?羊杂碎?羊肉?
不过她更多时候会说,下次吧,下次来的时候再买给你。
常城走在路上,一边走一边看着街道的变化,突然又想起小时候常唱的歌:“走走走走走,我们大手拉小手,走走走走走,一同去郊游……”
那时候,他经常一边走,一边一个人唱,有时他妈陈玲也会跟着他的歌声唱。唱的开心了,他会学着自己在学校和同学们玩的样子,飞快地甩开他和他妈扯在一起的手,再等在远处,等妈妈走近又牵起妈妈的手。
那是多么快乐的场面。
对这个小县城,常城真的很熟悉。他爸刚靠着煤矿挣了点儿钱时,对他的第一个“升级”,就是把他从镇中学转到了县中学,后来他又在这里读了高一。
常城走到一个他小时候经常买东西的商店门口。商店门很窄,玻璃很脏,六个小小的柜台,摆着的是一些小食品,包装得花花绿绿,看着很廉价。常城想,那时我咋那么想吃这些东西呢?再往旁边看去,商店的老板和他的媳妇、孩子围着一个小方凳在吃晚饭,菜只有一个,炒洋芋丝。方凳很小,放了这么大一盘菜,就什么也放不下了。馍是拿在手里的,三双筷子热闹地夹着洋芋丝,每人脚边还摆了一碗绿豆小米粥。
常城扭头就走,那三个凑在一起吃一盘菜的热乎,刺疼着他。
常城想哭,那样的洋芋丝是他想吃的,那样的绿豆小米粥是他想喝的,那样的三个人就蹲在地上的亲密是他真真实实想要的,这冷不丁就扑面而来的一家三口,让常城突然想要逃走。
这样的小县城和西安太不一样了。路不宽,蹲在路边聊天扯淡的闲人却很多,每个人都慢悠悠的,无所事事的。西安哪里都是人,在大街上人人都走得飞快,要不就是和手里的电话说着笑着吵着闹着,慌张很快就会裹挟了你,吞噬了你。
有家砂锅店是常城以前上中学改善生活常去的,常城惊喜它还开着。看着灰蒙蒙、油腻腻的桌子,常城还是进去找了个座位坐下了。砂锅汤上面漂了厚厚的油,菜倒是给得很实在,但太腻了,他把里面的几片肥肉挑出来,丢在桌上。他又让老板给他开了瓶“冰峰”,对着吸管喝着饮料,他一下子又找回了当年的感觉。
吃完饭,重新走在街上,太阳已经到了天边,常城眯着眼睛,看那橙红色的太阳。一架飞机慢慢地在远处飞过,尾巴在天上拉了长长的白色的线。他突然想,飞机是飞到西安的吧。
小时候,每次看到飞机,奶奶总要指着对他说,快看,这是飞机!是去西安的。那时他就以为,榆林的飞机只开往西安。那时他和奶奶一样,认为世界上只有一个大地方,那就是西安,至于北京、上海、纽约、伦敦,都是不存在的。常城的奶奶是守了很多年的寡,才养大了常城的爸爸,所以她对常城特别心重。
常城的爸爸刚开始不当农民,到别人矿上当矿工的时候,奶奶老对常城说,你一定得努力读书,看你大(陕北方言,爸爸)都快把骨头磨成骰子了,就是为了让你以后在城里过好日子!所以常城的学习成绩从小学到中学一直都是最棒的,他爸从没说过你要好好学习的话。可他妈几乎三天两头说,你学了知识,就不用在地里晒太阳了,就算是种地,你也得学点本事,现在连化肥袋子上也都是鬼画符一样,全是洋字,我都快看不懂怎么用了。
常城过了条马路,在路边挡了个载客的摩托车,他用榆林话告诉那人他家的地址,他忽然特别强烈地想他的奶奶和妈妈。坐在摩的后面,风把头发吹得全飞到脑后,他想回到家后可一定别哭,千万不要跟他妈说强校的压力,也不要说考试。
刚出了镇子,摩托车忽然减了速,开车的小伙子说,坏了,路被堵了。他把脚支在地上,停了车,常城侧头看到有辆拖拉机,一个轱辘已经掉了,垫了砖支撑着,车上满满的砖。司机满头大汗急慌慌地冲路边看热闹的人们说:“谁来帮着把砖搬到路边?不白干!”
没人理他。他又说他需要三个人把砖搬到路边,每人三十块钱。
几个小伙子有点动心。有人说:“这么大一车砖呢,才三十?”常城看见那司机眼里有种绝望的焦急。
司机说:“我拉这一车砖总共才赚一百。”
旁边人都摇摇头,没人理他。开摩托车的小伙子重新发动了车,对常城说:“我从这儿绕过去,你从那边过来。”
常城对着那一车砖迈不动步子,他觉得那拉砖人真是可怜,连额头上的皱纹里都在冒汗。
拉砖人看看常城,却没有求他来帮忙,只长长叹口气,骂道:“咋这么倒霉,就没一个人帮我!”
常城一震,这话像是从自己心里冒出来的一样,常城突然很冲动地说:“我来!”
骑摩托的小伙子见他果然把书包丢在砖垛上,他冲常城喊:“你还走不走,天快黑了!”
拉砖人看看他,有点不敢相信,他说:“你愿意帮我?我给你四十!”
常城冲小伙子说:“我不去了。”从兜里摸出三块钱,“这是车钱,要不咱们一块帮他?”
小伙子没听懂似的呵呵笑着说:“你发神经了?你真的不走了?”
拉砖人生怕常城改了主意,卸下自己的白线手套递给常城说:“娃娃,戴上手套,别把手磨破了!”
常城冲小伙子说:“他给你四十块钱,来搬吧。”
小伙子一脚踩了油门,没好气地说:“四十块?我拉两个人就挣回来了,傻子才在这儿出苦力呢!”
常城戴上手套,埋头开始干活。拉砖人在路边寻了个完整的地方,用砖先摆了个垛子。一个蹬着三轮车扫垃圾的清洁工停下来看他们忙活,拉砖人正在一个劲儿地对常城说感谢话,又赶紧冲那人喊:“老哥,闲得没事,有钱挣不?给你四十块钱,咱三个人把砖搬到路边?”
保洁员是个瘦老头,穿着橘黄色的马甲,他自言自语说他太老了,他腰疼腿也疼,可这是他扫地的片儿,他不帮忙谁帮忙?
最后他问,说好的钱会给吧?不会让我白干吧?
司机一个劲儿保证,保洁员又问常城这个学生娃咋也挣这钱?
常城听他絮絮地说着,自己就奋力从砖堆里抱起一摞,跑到路边摞好。对他来说,搬砖是个体力活,不用思考,也不用说话,他很快就出了满身汗。车上的砖慢慢在减少,路边的砖垛慢慢摞了起来。拉砖人见常城喘着粗气,却一下也不歇,劝他说:“小伙子,不敢一口气扛那么多,小心脱手砸了脚。”
常城闷头搬砖,心里说,我停不下来。
等这一车砖全部摞在路边,天已经黑了。常城抓起自己的双肩包背上,他觉得自己的腿和胳膊都在“突突突”打着战。拉砖人递给他一条脏污污的毛巾让他擦汗,他没嫌脏,把头上脖子上的汗抹了抹。拉砖人千恩万谢地从怀里摸出一小摞钱,从里面抽出了两张二十的,笑着递给常城说:“小伙子,今天多亏是你!”
常城伸手接了钱,不由自主也笑了。常城握了四十块钱,站在县城的马路中间,后脊梁是湿透的,可心里却很敞亮。
晚上,常城在离他上过的县中学不远的小旅馆住下了,一个房间一晚上花了他六十块。洗了个热水澡,躺在床上,常城觉得很美。房间有点小,节能灯很昏暗,可床单却很白,他蒙上被子一口气睡到了天亮。
记得自己才初中毕业,他爸还没说要把他转进城里高中的时候,他有过这样的自然醒。他渐渐醒透了,就渐渐想明白了,其实他想回家,就是想找这样最纯粹的感觉。他打开手机,看看表已经九点了。
很快手机就热闹地叫起来,他收到了十几条短信,他从第一条看起,那是他刚关机时收到的。
铁子:你去哪儿了?分班的公告下来了,你留在重点班啦!
爸爸:你在哪儿!快回电话!
…………
被这些信息一把揪进现实里,常城再没了享受自然醒的心情,也没了留在榆林的理由。他迅速地收拾好了东西,坐上了回西安的车。
铁子说他留在了重点班,他却高兴不起来:留在重点班心里是好受些,可下个月呢?下下个月呢?这样的日子还得熬好几年,他和他的同学们就像是笼子里的鸡,提心吊胆,不知道哪一次就轮到自己被宰杀。而他每一天在强校里和别人竞争厮杀,却成了他爸标榜自己的工具,只是为了他爸在饭桌上的一句“我儿子在强校读书”。可他不能退缩,这是他和他爸的交易,他去城里上学,换他爸不和他那个在农村里种地、看老人、操持家务的妈离婚。而这些,是他谁也没法告诉的。
看着榆林的天越飘越远,常城把头埋在怀里的双肩包上,竟哭出了声。他终究还得离开常城,还得抛下那么多人和事的常城,不管逃到哪里去,不管怎么过了一天别人的生活,他都得回到拳击赛场一样的强校去,等着别人把他彻底打趴下,把他的血吸干喝尽。
之二:老沈
老沈教物理将近二十年了。师范刚毕业时分配的学校不是强校,但也很不错。她一个才二十四五的年轻小姑娘,根本管不住这群只小她七八岁的学生们,在师范学的技巧更是用不上。每次大考出了成绩,她比学生还紧张,因为她教的班又是年级的老末末,开大会时被点名批评的还是她。
那时沈老师比谁都心烦,她自知比其他老师都讲得好,却咋也把这个班扯不到前头去,见着班里的学生总是一副能不学就不学的不上进样,她就来气。
沈老师忽然想起来她上高中时英语特别差,费了老鼻子功夫去背单词,却咋也拼不成一个语法通顺的句子。她班上的英语老师恰是年级最有经验的教研组长,像是不愿留污点,对她咋也不放弃,上课造句永远都叫她答,她就恨上了这个英语老师:明知道她一定答不上来还叫她,这不明摆着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羞辱她吗?她那时想,都是从学生时代被老师训着过来的人,咋狠得下心给学生布置那么多作业?还给家长告状。她要当了老师,绝对理解学生,不叫学生恨她!
可沈老师越来越觉得她的初衷难坚持下去。学生的分数一点提高也没,年级主任叫了她去谈话 :“方老师这两天跟学校要求想给她们班换个物理老师呢,你咋办?”
沈老师盯着年级主任的满头白发,快要哭出来了。方老师就是她教的班的班主任,她一定是嫌自己物理教得烂,影响她班的总分了!
年级主任说:“都是老师了,还像学生娃一样哭呢?像你这样教,早晚要被换。你对学生得狠一点!你光使劲呢,他们不做题,不被训,咋行?你这样子他们将来也会恨你呢,耽误了娃娃是一辈子的事!”
所有老师都说,小沈像变了个人,对学生比那些年纪大的老师还负责任。沈老师不吭不哈地仅用了一个学期就把自己班的物理教成了年级总分第一,方老师在心里庆幸:还好学校没给换老师,这个小沈还真不简单呢!
沈老师没算过她给那所学校创下了多少次历史新高,但她终于从小沈熬成了老沈,也当上了年级主任和物理教研组组长。强校想挖走她,她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同事都笑她只看眼前,都说学校肯定会给她涨工资,搞不好还能转校长呢。但老沈却明白:她对当啥没兴趣,吸引她的主要是强校里的学生选进来时就很优秀,既然都要费心,她想教最好的学生!
老沈第一天在强校上课的时候,就被实实地震撼了,这儿的学生那么踏实那么主动,虽然像是机器一样,只知道学习,却是最叫老师们兴奋的。
一转眼在强校里教了十来年,老沈知道她的工作量比其他学校的老师大得多。虽然外头都在说,强校的老师待遇好,光是出一个清华、北大的学生就有几千块奖励呢,状元那就更是上万了!但她和强校的同事们心里最清楚,跟工作时间比起来,他们的劳动很廉价——不算高三时经常一天要站着讲七八节课,光是每学期几十次大小考的卷子,改下来就是个巨大的工程。但这群老师们早练出功夫了:傍晚八九点抱着六十来份学生刚答完的卷子回家,第二天七点整准时站在班门口逮迟到的学生;卷子却不仅改完,算出总分,还登记好每道题的正确率。
记得那年高考前一个礼拜,老沈却病倒了。每天只觉得天旋地转,不停有恶心劲儿泛上来,连一节课也坚持不下去了。去医院检查了一大堆项目,得出个洋名字,归结到最后,却还是因为她劳累过度。老沈一天假也不敢请,她怕她休息了一天,娃们家要是哪儿没复习到,可就毁了一辈子。她只能频繁地换课,每次打上课铃前,办公室里的老师都会问她,老沈,感觉咋样,这节课能上不?
一回家,老沈就难受地躺在床上。她儿子放学回家看见她躺着,只在床前绕了绕说,咱家的女金刚倒啦。儿子今年也要高考了,她知道儿子生气自己说高考时要到自己班学生的考场去陪着,而不是到儿子的考场去等儿子。可她没办法,她知道没了自己的身影,她班上的学生多少会有点儿心慌。更重要的是,她怕自己将来会对学生们愧疚。
老沈的丈夫也是个高中老师,他经常和老沈吵架时说:“你一天到晚全待在强校里,好不容易回家了也说不上话。你倒是教出过几十个清华北大呢,你儿子物理连六十都上不了,你管过他没?疯子!”
老沈却从来没觉得自己有啥疯的。当老师十多年,她硬是成了强校的一面招牌,成了所有家长都要在入学前找人打听,甚至塞钱把孩子送到她班里。几乎每一届都有很多家长找着跟她说,沈老师,我家条件很一般,强校每个学生都得交的三万块赞助费我们是咬着牙才交的,我们家全靠我娃改变命运了!现在我娃在你班上我就放心了!
老沈就更觉得自己是强校里一面绝不能倒的旗帜,她得对所有娃负责。
于是,老沈班上的作业是年级其他班的两倍多;即使强校本就放学晚,她班上学生也从没按点回过家;老沈年年都费尽心思给学校要求,把运动会、文艺会演等一众娱乐活动换成考试;好不容易碰上假期,她作为年级主任可以决定假期里的补课天数,假却常常比最紧张的高三年级放得更少。她知道学生们会偷偷骂她,可她不在乎。老沈在年级所有学生的心目中就是恶魔,她却觉得这样才心安理得,那些看着面儿上跟学生打成一片的老师,才真是不负责任呢!
最近老沈的班里来了个转学生,老沈一开始说不上喜欢,因为靠找关系来上强校的,她打心底里就看不起。幸好这孩子身上有股子不服输的犟劲儿,她才对他另眼相看了。转学生有过许多反常举止,她现在都归在这孩子的抑郁症上。凭她的经验,转学生物理好,成绩很快能撵上来,可她就是没轻易给他说这话,怕他不努力。老沈有些后悔,要是早早给转学生把这话说了,说不定他的压力就小些了,没这个病了。
转学生的抑郁症头一次让老沈不知道该咋办了,这样的状况是她没遇到过的。可照着转学生的症状,老沈回想了以前教过的学生,很多分明也是抑郁症,只是他们的反常都被家长和自己冠上了青春期叛逆的帽子,被管得更严了,压力更大了。这样想着,老沈后怕又庆幸:幸好没出什么事。
可那些娃娃的心理病现在好了没?听了学校的心理讲座,老沈知道对抑郁症病人该关心理解。那些学生当时痛苦不堪,最该有人关怀呵护,现实却全是逼迫和不理解。自己和学生的父母甚至常常联手制订作战计划,把娃娃们的不听话和反常当成是一座座必须要攻下的城池。老沈不忍心回想被自己叫到办公室训话的那一张张麻木的小脸。
这怕是会成为娃娃们一辈子的创伤吧?老沈心疼了,恨不得立刻给过去的学生家长挨个打电话说,那不是青春期叛逆,也不是娃在胡寻事,而是真正的抑郁症,他们是真的可怜。
她多少知道些娃娃们上大学后的情况,面儿上看着和父母关系不错,实际都在冷战着,父母和他们闲聊还行,高中时期的人和事却是提也不敢提的,父母也知道,孩子还恨着自己。
有的父母心里委屈没人说,就会打电话给老沈哭诉:“他恨我,我又能咋办?我也想当个善良的好妈妈,每天跟他开开心心的,帮他排解压力。可那是高考呀!只有半年就要高考了呀!他上了十几年学,我们全家人都陪着他熬了十几年,早没有正常人的日子了,不就是为了个高考?我咋能看着他到最后最后了,说不想学习的话!我要是不逼着他,督促着他,他能考到清华?可他一点儿不感激我,反而恨我?他要是跟我和他爸吵,或许还能把话说开,可他没事人一样,一点儿多余话都不跟我们说。他爸那天提醒我,他上高中时,我们家就照您教的办法,他考不好的时候,不骂也不打他,只跟他不说话,让他自己愧疚后发奋,他现在对我们不就这样?他在报复我们呢!沈老师,你说我图了个啥?他考个大学,倒把我们母子俩活成仇人了?”
老沈说不出来的难受,可她还是放下了手机,她没脸给家长们交代。
所以面对转学生的病,她的在意,多少有点赎罪的心理。办公室里的陈老师在给转学生做心理疏导,老沈知道,可思来想去,也只是跟自己教出来的状元们打听了些学好英语的秘籍。她不敢直面安慰转学生,怕说错了话;更重要的是,老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如今一届比一届学生压力大,竞争更激烈,五年前的学霸要搁到现在就成了学渣,她捏着良心,对转学生打死也说不出别在意考试,学习没有身体重要的话。
有时候老沈的腰椎间盘突出犯了,疼得整夜睡不着,平躺着不是,侧躺着也不是的时候,她也会想:陪着学生三年三年的过,学生高考时她站在考场门口等,心情跟着考生紧张一次,她也算是经历过无数遍决定命运的高考了。可有一天她退休了,她和强校一起创造的辉煌高考成绩还能有谁记得呢?
但更多的时候,老沈会在午休之后早一点来强校,趁着还没来多少学生,先绕着校园转上一圈。她见证着强校从初高中一共三栋楼,扩建成初中部、高中理科楼、文科楼十来栋 ;从每个年级总共四个班,所有老师坐不满一间大办公室,到现在不含分校每个年级二十二个班,每个班更是独立配一队教师。
老沈尤其喜欢操场边的玉兰树,那恰好是她进强校的那一年移植来的。她还记得这棵玉兰当时和同批的树比起来,瘦弱得还像是小树苗,可现在已经能庇佑一大片阴凉了。
这样在心里数说着强校的变化的时候,老沈习惯背着手慢悠悠地走,像是地主巡视自家地头一样。这个时候,她就能理解所有同她一样几乎是卖着命在工作的同事们。学生们有名校心理,老师们也有,看着强校越来越强,到全国各地说起是那里的老师,人人都羡慕和称赞,好像他们的价值一下子不再是个高中老师那么简单了。对于这些强校里像沈老师一样的老师来说,强校就是他们的骄傲,或者说,强校的辉煌是他们创造的,是属于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