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岁的凶手

出锦

看尊严如何老去。

中午吃完饭，真想就着暖暖的阳光呼呼大睡一觉，烈哥大步踱进我们办公室，拉一张椅子坐下，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一开口，“我发现这人年纪一大，就像小孩子一样……”

我以为他今天打家庭牌，要讲自己的父母，“老顽童嘛，老小儿老小儿”。

“今天心情有点郁闷，早上去的那个现场，养老院的，你们听说了没。”

这才想起来，凌晨是有个案子，大概因为嫌疑对象很明确，没有派我们专业去。怪不得，我这才发现烈哥一脸起床气，眼角还糊着眼屎，头发乱成一坨地堆在脑袋上，这是刚睡醒啊就跑来给我们讲现场了，一定深有感触，得听！

烈哥伤感地看着窗外的天空，“我觉得人这辈子也就这么回事吧，就那么点儿意思。”

“烈哥，到底什么案子啊，惹得你这么感伤？”

“养老院，如今的养老院，你们谁去过？我是几乎没去过那种地方，这次一去，发现跟想象的养老院完全不一样，大概因为这是私立的。我们凌晨一点多去的，地方还不错，在城区的一个角落里，周围都乌漆墨黑的，养老院门口倒是亮堂，还有两棵圣诞树，点缀着五颜六色的小彩灯。一进门，觉得这地方还真不错，游乐场啊娱乐室啊，卡通风格，活泼鲜艳，又不失温馨，无论是房屋建筑还是生活休闲设施，都很人性化，尤其贴合老年人的生活习惯。院里还有个小超市，卖的东西有调羹啊、玩具啊、围嘴和尿不湿什么的，一圈看下来，我就感觉这里不像养老院，倒像是所幼儿园，只不过里面的东西都是比幼儿园的要大一号。

还有阿姨们，照顾老人的那些护工，穿着统一的冲锋衣式样的工作服，个个表情和蔼，充满关爱，就像幼儿园的老师一样。

我就纳了闷儿，这种地方，能发什么样的命案呢？

这所养老院规模不小，好几百张床位，有多人间、三人间、双人间和单人间，到处都是干干净净，连空气都是干净的，一种熏艾草的味道。现场在二楼的一间三人房，我们没有防备，推开门时都吓了一跳。进门的那张床，躺着死者，到处都是喷溅血，墙壁、床、柜子、地板，大片大片的喷溅血，死者仰卧着，脸已经被砸得没有了，剩下一个血汪汪的洞。除了脸部和头部，身体的其他部位倒都还是好的，下半身赤裸着，只戴了尿不湿，是个76岁的老头，长期瘫痪在床，没有行动能力。

最里面的那张床，斜坐着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头，直愣愣地看着我们这边，嘴巴里发出呼呼的响声，护工说他103岁了，我们赶紧让人把他抬出去，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但是讲不出话来，年纪大到这个分儿上，人也慢慢地开始变回原始的状态。

中间这张床，是嫌疑人。

他躺着，并不看我们，躺得笔直笔直，好像还在使劲把自己绷直，两只胳膊紧紧地靠着身体，脑袋在枕头上晃，嘴里念念有词。他年纪也很大了，有87岁，他的床旁边有一根金属拐杖，带四个轮子的那种，上面血肉模糊，还有很多毛发，这是凶器，他就是抡这只拐杖，活活地把旁边瘫痪在床的76岁老头给砸死。

我起初也在怀疑他的行动能力，杀个人，尤其是以这样暴虐的方式杀人，需要很大力气，并不是件简单的事情，他毕竟也是快90岁的人了。后来看监控，房间里是有监控的，这个嫌疑人身材高大，他在杀人的时候，也是气势恢宏，满脸狰狞。

护工说，“他神志不清，性格暴躁，属于低智老人。”

我忍不住插话了，“那就是养老院的责任，明知道精神和智力都有问题，为什么不做好防范措施，至少应该单独一个房间才行。”

烈哥摇摇头，“养老院确实有责任，但单间很贵的，也许他的儿女拿不出那么多钱，再说了，这么大岁数，谁也想不到他竟具有这样致命的攻击性。”

这样年纪的老人，生理和心理都在退化，变得和小孩子一样，出现了问题，身体上的问题还好说，也许儿女会想办法给他治疗，但精神上的问题，要请人给他做精神治疗或者情绪疏导，你说可能吗？更何况，他的儿女也是六十来岁的老人了，这个时候，除了送进养老院，谁还顾得上他呢？

我想问问他，就让护工把他扶了起来，护工一边把他往起搀，一边哄着“乖啊，阿姨扶着你胳膊，你慢慢坐起来哦”，这里的阿姨跟老人们的说话方式就是这样，像哄孩子一样。

“是你打的他吗？为什么要把他打死？”

老头伸出两根食指，交叉在一起，往旁边指了指，斩钉截铁地说，“消灭掉！火葬场！坏人！消灭掉！……”

翻来覆去的，都是这些话。

讲到这里，烈哥停了下来。他问我们，“你们说假如我老了，会不会变成他们三个中的一个？是那个瘫痪在床戴纸尿裤的，还是那个智商低下心中充满仇恨的，或者是那个风烛残年老得连话都不会讲的？”

我们答不上来，只看着阳光静静地抛洒在绿萝的叶子上，人都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等到我们这一代成为老年人的时候，中国早就是老龄化社会了，到那时如果能住上这样的三人间，倒也许称得上是幸福的晚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