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糖时光

火锅

童年，路很远，快乐也仿佛是永远。

前几天，从小一起长大的晴从北京来探我的病。我俩又在一起，度过了两天像童年一样无忧无虑的时光。

严格来说，晴还不是我人生的第一个好朋友，因为在此之前，我还有一个叫做红梅的发小。她的爸爸是济南下放到我们县城一中的右派，妈妈在小学做老师。我五岁提前读书，就是因为红梅的妈妈可以带着我和红梅一起上学放学，比较方便。不过一年级刚结束，红梅一家就调回了济南，然后，不知道怎么回事，呼啦一下，我和晴就成了再亲密没有的好朋友。

亲密到什么程度呢？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不是和晴在一起，就是走在去找晴的路上。连过年都不例外。某一年的大年初一，我一大早穿上盼望已久的新衣服，就兴冲冲地跑去找晴。晴还没有睡醒，整个人压在厚敦敦的被子下面，乱糟糟的黄头发铺满了一枕头（咦，现在怎么变黑了？）。可是我只看了一眼，就控制不住高分贝地尖叫起来——因为，晴的被子上压着的她的新衣服，竟然和我身上穿得一模一样！这个事简直就成了本年度最了不得的、值得纪念的事情，被我们一次又一次得意洋洋地、震惊地、像传奇一样地，提起来。

我和晴再亲密，总还是有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的时候。分别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她在我家玩，分别的时候我当然就会去送她，一直送到她家，然后她当然要再送我，一直送到我家……岂止是十八相送。老这样下去当然不是办法，双方父母都快被我俩折磨疯了。后来聪明的我们就想了一个非常公平的办法。我们手拉手，跨步走，从我家走到她家，一共有N步。我们在纸上划拉了半天，把N除以二，得出一个数。然后再手拉手，跨步走，从她家往我家走，走到这个数的时候就停下来，在地上划了一条线。此后，每次我送她，送到这里就毅然回去，她送我，也送到这里转头就走。

我们真的是非常非常聪明啊！

晴是我见过的脾气最好、情绪最稳定的人。她永远不着急，永远笑眯眯，永远是这也好、那也好。我和她在一起，深深地体会到和一个脾气好的人呆在一起多么愉快、多么有安全感。这甚至影响了我对异性的审美观，一直以来，我喜欢的都是那些平和、温暖、好脾气的男人。而再有才华、或者帅气的男人，只要他脾气不好，就不会吸引到我。但即使是这样，我和晴也还是吵过一次架的，原因早就忘了，反正我俩决定这辈子再也不说话了。我俩气鼓鼓地上学、放学，谁也不朝谁看一眼。怎么和好的呢？很简单。有一天我们上体育课，跑了八百米，第二天腿当然疼得要命。我俩一前一后地走在上学的路上，都呲牙咧嘴、一瘸一拐。不小心，我俩对视了一眼，然后都哈哈地笑了起来。马上就很自然地，我们走到一起，又开始手拉手地跨步走了。

我们就这样形影不离地玩耍着，直到五年级。妈妈因为我愈演愈烈的高度近视，迫使我休学一年。我最伤心的事，就是要离开晴，简直像生离死别一样，好像一个仗义的婆姨，把她的汉闪到了半道上（当时我正在偷偷地读郑义的《老井》）。于是，我开始努力地撮合她和我的另一个朋友小燕儿做朋友。

一中有两棵非常高大的大白杨。有一天黄昏，我在大白杨下面努力地练习骑自行车，歪歪扭扭，一头扎到了大白杨粗壮的树根上。坐起来的时候，我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两眼冒金星。在风吹树叶的哗啦哗啦的声音中，在许许多多一闪一闪的小星星里，我看到晴和小燕儿穿着漂亮的裙子，手拉手地朝我走过来。

这不是幻觉，是真的。她们终于也成了好朋友！放学了，一起来找我玩儿。

那一瞬间成了电影的胶片，被我珍惜地收藏。我的好朋友都成为朋友，是我的梦想。

虽然不再是同学，但我和晴还是保持着友谊，隔一段时间就聚一下。高中的时候她想要剪掉长发，于是拉着我去照相馆照相留念。我们两个肩并肩站在一起，捧着一束花，咔嚓！照了一张照片。等到我俩兴奋地把照片取出来一看，同时抽了一口凉气。只见两个婴儿肥的少女，各自露着两条黄澄澄的大胖胳膊，傻乎乎地看着镜头。

这一次晴在我家看到这张照片，还是禁不住又抽了一口凉气，拿起手机，一边拍一边喃喃地说：打死我都不会让别人看的。不会，不会。

当然，在晴之后，我又交了很多特别铁特别好的朋友。但是因为长大了，烦恼和忧愁也就多了。而只有和晴在一起的时光，是无忧无虑、纯度最高的蜜糖，金黄金黄，完全透明，像琥珀一样。

小时候的夏天，最美好的事就是吃一块冰糕。骑着自行车、驮着盖着棉被的木头箱子的小贩，要卖五分钱一根，如果我们肯去南郊的冰糕厂，就可以买到三分钱一根的批发价冰糕。于是，在夏天放了学的黄昏，我和晴经常手拉手走向南郊的冰糕厂。刚修的黑青色的柏油路，还看得清一粒一粒被碾平的小石子，白色塑料凉鞋踩上去啪嗒啪嗒的，软绵绵，有一点点不太要紧的粘。路很远，但快乐也仿佛是永远。

那些夏天的阳光还停在我的后背上呢。我还看得见那两个小姑娘脖颈上细细的绒毛。只要肯伸出手去，就摸得到。可是一眨眼，我已经被漏到了时间的无底洞里，来到了生着病的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