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木生火
2015-06-23张艳军
张艳军
我醒得早,因为我还要上学。屋外还黑着,黑得一塌糊涂,伸手不见五指。黎明前的夜空更像一个烟熏火燎了几十年的大铁锅,锅底朝下。屋里已然亮了灯,灯光微弱。母亲正在灶膛前烧火做饭。现在是冬天,刚刚下过雪,柴有些湿,不爱着。母亲不得不蹲下身,歪着头,向灶膛里吹气。临燃的柴禾在灶膛里酝酿出大团的浓烟,从灶膛口漫溢出来,囤积在小屋上方,宛若漂浮着一层缥缈却呛人的“乌云”。直到灶膛里突的“嗡”的一声,火苗突窜,火光红艳,昏暗的小屋也顿时亮堂起来。
这样的情景几乎伴随了我的整个童年,直到我稍稍长大,学会了做饭,我也开始了与那些或高或矮或宽或窄或硬或软的柴火亲密且贴肤的接触。
农村不缺柴。农村有地,地上长庄稼。庄稼收完后,粮食入囤,剩下庄稼的秸秆、叶子甚至根须都可以当柴烧。但是,并不是所有的这些都被乡亲们一股脑地填进灶膛,付之一炬;有些,乡亲们是舍不得的。在乡亲们眼里,它们还有更大的用处。比如花生秧。花生秧晒干后,垛在院子的一角,小山包似的,上面再苫一块儿稍好的塑料布,以防深秋冷雨的浸淫和寒冬飞雪的侵蚀。这些都是牲口上好的口粮,可以帮助它们捱过不毛之季的冬三月和万物初萌的小阳春。还有红薯秧。同样,红薯秧也要先晒干,然后,拉到电磨,打成面儿,回来后,和棒子面儿、草面儿、麸子掺和到一块儿,拌成猪食。这种猪食,猪特别爱吃,吃的嗞嗞作响,津津有味。这不得不让人猜疑,猪也和人一样,喜欢吃甜的东西。再有就是高粱杆。高粱秆擎着沉甸甸的高粱穗,先要把高粱穗剪下来。剪下来的高粱穗被挂在屋檐下,窗户旁。一串红艳艳的高粱穗就像一盏红火火的大灯笼,映照得秋后杂乱无章的小院无来由的亮丽起来,光鲜起来。剩下的高粱秸秆则被断成两截。下面的一截较长,粗糙,结实,可以编成帘子,立在屋顶,装玉米,装花生,装红薯干,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粮囤。一个个高高在上的粮囤,彰显着一户户农家秋天满满当当的收获,生活绵绵长长的希望。上面的一小截,光滑,细致。可以做成拍子,放烙饼,放面条,放馒头。一领圆圆的拍子,就像八月十五天上挂着的那一轮圆圆的大月亮,黄灿灿的,安放着收获后的喜悦,装满了甜蜜中的幸福。
在众多的庄稼中,贡献最大的,当属玉米。玉米收完后,地里就只剩下了玉米秸秆,兀立在高天下,兀立在平原上,兀立在萧瑟的秋风中,慢慢变黄,慢慢变老,像一群孤苦伶仃无家可归的孩子,没人认,没人领。当然,这是我的杜撰。现实中,乡亲们才舍不得把它们丢下呢。乡亲们把玉米秸秆砍倒,捆成一个一个的小捆,拉回家,斜靠在临街的院墙上。街是人的路,也是风的路。风从这里走一程,就捎带走一些秸秆上的水分。太阳也喜欢这里,把它残存的一点儿热情全都倾注在了墙角,墙根,墙上靠着的玉米秸秆上。玉米秸秆很快就干透了,就能当柴火烧了。
对于玉米秸秆能不能当柴烧,那时,我并不在意,我想那应该是母亲关心的事。我感兴趣的,是那些斜倚在墙上的玉米秸秆与院墙之间自然而然形成的空隙。我和小伙伴们把那里当成了一段神秘的“地道”,在里面钻进钻出,打仗,捉迷藏,弄得浑身上下脏兮兮的,总要免不了遭到母亲的嗔怪,我却并不在意。最高兴的莫过于冬天,下过一场鹅毛大雪,田野上一片白茫茫,阳光照在上面,金光闪烁,像洒了一地的碎金子,能晃花人的眼。但是,隔一夜,再去看,原本白璧无痕的雪地上却突现了两行错落有致的小黑点,弯弯曲曲的一直通向村子。那是野兔留下的小脚印。原来,它们的食物都被大雪覆盖得严严实实,它们找不到食物,不得不冒险偷偷地溜进村子,而它们的藏身之所就是临街的玉米秸秆。野兔的这点小伎俩自然逃不过隔壁高爷爷的金睛火眼。高爷爷平时最喜抓鸟捕兔。他熟悉每种鸟的飞行轨迹,他通晓每只野兔的活动规律。他把早已准备好的网子拿出来,遮住玉米秸秆的一头,而让我们到另一头,大声地叫喊。藏匿在里面的野兔由于受到惊吓,慌不择路,一头便撞到网子里。高爷爷拎回家,剥皮,剁块,洗净,放到锅里。然后,点燃玉米秸秆,灶膛里火苗突突乱窜,不一会儿,锅里就咕嘟嘟咕嘟嘟地响开了,再过一会儿,诱人的香气便氤氲了整个小院。无疑,那一天,是我童年时代最香最美的一天。
玉米秸秆属于中性柴,比木质柴稍软,比叶质柴又硬。这种柴爱着,好烧,但底火稍显不足。但,这并妨碍玉米秸秆是灶膛前的常客。它可以蒸馒头,煮粥,也可以烙饼,炒菜。我就喜欢烧这种柴。每次帮母亲做饭时,只要把玉米秸秆点燃,我都会坐在旁边安安静静地看书。有时看得入了迷,就把烧火的差事忘记了,等到回过神来,火已经烧到灶外了。不过,不用担心,只要还有一点火,只要把玉米秸秆重新推进灶膛,熊熊的火焰又会旺旺地冒起来。
除了玉米秸秆,玉米轴和玉米皮也是庄稼玉米奉献给我们的好柴火。玉米轴应属硬性柴。禁烧,底火足,但不易点燃。要想点燃玉米轴,必需多一点的引火。比如废纸。把纸点燃,火苗很快亲近玉米轴,但也只不过是像小蛇一样滑不溜秋地滚过轴身,随即便熄了,而玉米轴上却只留下一身墨色的痕。如此再三,费尽周折,玉米轴终于被点燃,而此时的小屋里也早已是浓烟滚滚。但玉米轴底火足,热量充沛。即使烧尽了,也红红火火的一小段一小段,像一小根一小根烧得通红的小铁棍。所以用玉米轴做饭,不必把饭做的十成熟,剩下的几成用底火就全解决了。玉米皮是实打实的软质柴。爱着,好烧,但不禁烧。所以,用玉米皮做饭,要随时准备向灶膛里添加柴火。玉米皮最适合烙饼,摊鸡蛋。热乎乎的烙饼,裹着金黄黄的鸡蛋,光看,就能馋煞个人。这真应了那句俗语“烙饼摊鸡蛋,好吃又好看”。别不信,那可是那个年月,丈母娘招待女婿的好伙食呢。
在庄稼家族里,可当柴火的还有芝麻秸秆和麦秸。它们都在赐予我们可以果腹的食粮外,又奉献了它们火热的身躯。
秋收过后,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乡村终于迎来了一段难得的休闲时光。这里所说的“休闲”,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休息,闲散,无所事事。只不过是,现在,身后再没有让人欢喜让人忧的庄稼追着赶着了,人们的两手再不用那么忙前忙后了,双脚也不至于乱打乱撞了,悬着的一颗心也可以踏踏实实地放下了。现在的事,可以做,也可以不做;可以早做,也可以晚做。但终究还是要去做的,而且还做得比较早。比如,挖老鼠洞。这种活是力气活,要男人去做。扛一把铁锹,溜溜达达去地里,两眼不住地四下扫描,像在寻找一个早已怀恨在心的仇家。这个仇家,不消说,一定是田鼠。他要让这个喜欢不劳而获的家伙把偷去的粮食悉数吐出来,这还不算,还要掘地三尺,挖出窃贼,一铁锹打死,似乎只有这样,方解心头之恨。女人则去地里拾柴火。拾柴火,就是去搂树叶。村外有一片梨树地。深秋的风像一把小剪刀,渐渐开了刃,把梨树叶一片片剪下来。一片片梨树叶打着旋迈着轻盈的舞步飘飘然而下,像前去赶赴一场豪华的盛宴。而没有被剪下的树叶,仍停留在树枝上,在风中,哗楞楞的直响,像是在大声喊:“等等我,等等我。”母亲拾柴时,总带着我。母亲搂树叶,我负责往筐里装。我喜欢下霜后或有雾的早晨,潮潮湿湿,树叶虽然沾着泥,但软塌塌的,抱起来,不扎手。我不喜欢一夜大风,风后的树叶被吹得干巴巴的,跟烤焦了似的,扎得手生疼。装满筐后,把筐抬上小推车,母亲推车,我在前面领路。筐在车上,比人高,挡住了母亲的视线,我便成了母亲的眼。到了家,把树叶倒在院子一角。没几日,院子里又会矗立起一个小山包似的柴垛。那个冬天,无论外面的风再大,雪再猛,我家的小屋里却也是暖意融融,炕头上更是热气腾腾。
农家的小院,除了墙边的玉米秸秆和院子里的柴垛,似乎还应该有点儿什么,与它们有亲缘关系。究竟是什么呢?肯定不是镰刀、锄头、铁锨等农具,即使它们藏在最隐秘的地方,一时无法找到,但只要被眼光无意间逮住,定会眼前一亮,除了亲切,还是亲切。更不会是躲在阴暗处的砖头瓦块,废铜烂铁,这些东西身上早蒙满了岁月的尘土。人们很少去碰触它们,怕不小心,牵扯出一条骇人的菜花蛇来。最后,就只剩下墙旮旯处堆放的一堆木桩了。那些木桩似乎在那里已经沉睡了许多年,又似乎在你转过身时,突然间冒出来的;既让你有“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尴尬,又给你“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惊喜。那些木桩摆放得还算规整,纵横交错,上下叠压,上面还盖着一块石棉瓦。但它们的形状看上去就不那么规矩了。长的长,短的短,粗的粗,细的细,弯的弯,直的直,绝对属于歪瓜裂枣型。它们既做不成柁,又当不了檩,难堪大用。真不知道,它们堆放在这里,长期占据院子一角,意欲何为。我也只是在夏季雨水丰沛时,从它们上面采到过几回黑木耳,让母亲给我做了鸡蛋炒木耳。那是它们少有的几次贡献。
我十三岁那年,家里准备翻盖旧房。盖房,在农村是件大事。父亲请了好多人。那时,只讲究帮工,不计较报酬,每天管上三顿饭。这么多人的饭食,显然不是屋里那个平时只供四口之家一日三餐的小灶头应付得了的,于是,便在院里又盘了两个土灶。土灶,个头大,嘴大,肚囊大,上面的锅也大。真不知道这样的灶头,要吃进多少柴火,什么样的柴火才能满足它硕大的胃口。负责烧火的是梁伯。父亲指着那堆木桩告诉梁伯,随便用。梁伯抱来几根木桩,放在土灶附近,拾起旁边的板斧,用脚踩着一根木桩,把板斧高高举过头顶,“呼”的落下,木桩应声被劈为两截,接着,又把两截劈成四截。不一会儿土灶旁就堆起了一大堆劈柴。梁伯把劈柴填进灶膛,点燃。火势渐熊,劈啪作响。恣肆的火苗在灶膛里横冲直撞,左突右奔,不住地舔舐,顶撞着锅底。真不知道,如果这时把锅拿掉,飞奔出去的火苗会窜到哪里去?
劈柴是大柴。大柴生大火,大火烧大锅,大锅煮大饭。大材大用。
吃饭时,有人问梁伯:“听说您当年挖海河时,吃过一扁担馒头。”所谓的“一扁担馒头”,就是把馒头一个一个地摆在扁担上,一直摆满,少说也有一二十个。梁伯一边嚼饭一边摇头说:“谁说的?没那档子事。”又有人说:“梁叔,别不承认了,都有人看见过。”旁边的人接着说:“老梁,给他们吃一个,人家老张不怕吃。”正在给大家敬酒的父亲随口应道:“吃,随便吃。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呢。”那天,梁伯终究没有再现他当年略带传奇色彩的情景。最后,在大家的哄笑声中,继续劈他的柴,烧他的火。
“柴米油盐酱醋茶”,开门七件事。作为排在首位的“柴”来说,地位显而易见。人们常说“无米之炊”,而有米无柴,也是“炊”不起来的,更不用说炊烟缭绕,香气扑鼻了。但是现在,随着所谓科技的进步,过去那些曾经和我们朝夕相处嘘寒问暖的柴火,渐渐被我们疏远了,冷落了,弄丢了。同时弄丢了的还有青山,绿水,蓝天,碧野,清新,质朴,原味,诗意。有天回家,路过一处玉米地,玉米早已收罄,地里只剩下了一片孤零零的玉米秸秆,兀立在苍茫的旷野上,在瑟瑟秋风中,簌簌发抖,呜呜啜泣。真像一群孤苦伶仃无家可归的孩子,无人认,无人领。
我不禁黯然。我的世界,如果失去柴禾的焰火,我还能见到飘摇在村庄上空那熟悉的炊烟吗?如果没有炊烟的牵引,我还能找到回家的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