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验生活的开阔及其诗意的恒温
2015-06-23芦苇岸
芦苇岸
在当下诗坛,不少诗人总在力图抛弃面具却始终无法革除“被影响了”的表层经验的缠绕,从而桎梏在作茧自缚的十字架上,最终拥有的标签,抑或招牌式动作无异于僵硬的舞蹈。这不是个人才力的问题,而是精神层面的一种“惯性爆胎”。所以在我们津津乐道的“诗意”的领域,恰恰是苦闷最为恣睢的道场。肇始屈原,《离骚》附体,在现实的泥潭中挣扎和在意识图景中的无限壮怀就成了诗人共有的气质禀赋,无论其表现的“主义”是“现实”还是“浪漫”。又比如海子,他柔弱的躯体与青铜般的思想所构成的景观,足以证明“有价值的诗歌”的落户不需要办理“迁移手续”。在几乎无人超越“一生只攻一个堡垒”的事实面前,我的赞成票投给的是那些能自见长短且善于打理地盘的诗人,哪怕气象不大气魄不伟,但绝对气度不凡气息不滞。
说到这个份儿上,推出张敏华就显得顺理成章,在这个中年诗人身上,可以鉴照当代中国诗歌的一些坚韧品质,公正地说,他不属于“才气型”,但他拥有深耕的“劳动本色”,他和他的诗歌的存在,在研究平台,具有样本性意义。在我首先的印象中,他以勤奋构建自己诗歌格局的执着一直让我感动。我不知道他诗写的年历怎样,但从了解他开始,就见他每年都“高产”,我惊讶于他的不知疲倦。渐渐地,也就在不为批评视野关注的“这些年”,他“磨”出了自己诗歌的特色:简约、干练、情志清晰,文辞精炼,风骨昭然,表征粗砺,内里醇厚;他的短诗,看似短小、片段而琐碎,却有着开阔的意蕴和完整的气场。最让人称道的,是他能够将内心的诗意一直保持在恒温状态。内容上,他的诗歌无一例外地在浓缩经验性的生活,由于积累的开阔,情感的外化而形成敏感制动,一旦跟进打量,就会读得心声激荡。这在他的长诗中具有明显的表现。
短诗:自觉实验的内涵最大化
我在一篇专栏文章中曾经讲到这样一层意思:考量一个诗人的成熟与否,成没成气候,最主要的指标之一是看其作品有没有“风骨”。其实不光诗人,其他艺术门类亦然。“和她谈起那些所及的苦难,忧伤,内心的/欲望,不安,惶恐,/一起度过这个冗长的夜晚。//──早晨醒来,诵读心经,/想起她,我咬痛了自己的舌头。”这首题为《冗长》的诗歌,具有骨感的“表”和风雅的“里”,这样的一个生活片段,统摄了特定情景下的任何经验,在小情节的逻辑推理中,“因”和“果”结成环状,于是,诗句的多义性和模糊性的魅力开始“发功”了,产生了让读者“对号入座”的翩翩浮想,进而达到一种情绪化反应的无限延伸……这,就是一首看似简单的诗的不简单之处,有“诵读心经”般“冷静”的张敏华,却自如调控着一种“骚动”般“热烈”的温差,以此可见他的“风骨”含量显然是“够格”的。
有必要阐述一下,“风骨”是中国古典美学中一个极为重要的美学范畴,涉及书法、绘画、文学等多种艺术领域。演变到文章上来,主要起因是我国古代文论家刘勰的《文心雕龙·风骨》和钟嵘的《诗品序》。刘勰在论及当时影响较大的“建安风骨”时对建安作家的作品有这样的评价:“造怀指事,不求纤密之巧;驱辞逐貌,唯取昭晰之能。”意思是抒发情怀,描绘事物,不艳媚,不隐晦,不造作,句意清晰,指向明确,用我们今天的话说,叫文章有“骨感”。而钟嵘就说得更形象,“干之以风力,润之以丹采”,干练,润泽,有能有势,有声有色,如风霹雳,如飞霞流丹的有“风骨”的文章,当然是好文章。现在的共识是:“风骨”指作品具有充沛动人的思想情感内容和明朗清峻、刚健有力的艺术风格。
综观张敏华的诗歌,在艺术精髓的传承上确为高妙,形式上,他喜欢“点到为止”,随性造句,但背后的内涵,却十分讲究。比如《人生》:“又一次躲过那些身影,/黄昏,等待月亮升起,我替她长大。/似乎有些无助,风侧着身──/“我要重新过上简单的生活,卑微地活着。”/倒退四十年,关于人生的意义,/他和她,一无所知。”要是不上心,会觉得这些句子有一种“捡拾”和“拼装”的嫌疑,散淡而“不讲道理”。如果凝视,品味,就引人入胜了。诗作起句陡峻,隐喻人生不可预知的凶险,“躲过”一词,把静守月下的“两人”从黑暗推到了明处,在“等待”中,“担当”被月色照亮,“我替她”的包涵把人生的空间放大了,虽然这改变不了“无助”的事实,但可以尽情地吹风啊,简单的生活多么美好,卑微地活吧,就像四十年前那“无知”的童真时代一样!人生的轮回和欲望的返朴在简单的文本建构中被极大地丰富,诗,因此有了独立的品性。
罗兰·巴特认为,从分析学上讲,内涵借助于两种空间来确定:一种是具有一定顺序的语序空间,该空间服从于句子的前后排列,意思就沿句子逐次显示;另一种是粘合空间,文本的某些方面与外在实际文本的其他意思有某种关系,并和这些意思一起构成模糊不清的所指。而张敏华诗歌内涵的确立,往往兼有两种空间现象,只不过多数情况下,后一种更趋明显,所以“可读性”能够得以“增值”,一定程度上也保障了他诗写实力的坚挺。
叙事与抒情,是任何诗人都无法回避的一种写作表现形式,如何处理?是平衡,还是作非此即彼的取舍?将直接生成一首诗的面貌,影响诗作的成色和决定诗人的艺术水准。按照“阅读影响论”的说法,和张敏华同代的诗人们的视野几乎都穿越过《王贵与李香香》之类的叙事诗,大量的李瑛似的抒情诗风,和以“全知式”面目出现的西方经典诗篇,比如但丁的《神曲》,艾特曼的《荒原》、里尔克的《梦中加冕》等等。于是在中国诗人写作的早期,对“抒情”的痴迷成了“进步”的标识,张敏华也无法规避这样的成长史,上世纪90年代中期,我曾在一本杂志上见过他的一首有一定长度的以“青春”、“梦”为主题的主观情绪强烈的诗歌,当一个人的才气不足以驾驭“宏大”的想象的时候,那种抒情的单向性,或者纯粹的故事讲述口吻就会毫不留情地暴露作者的“青涩”,很多初学者因此执迷不悟,悟而无道,致使进展缓慢,坚守不了,纷纷“泯然于众人”。但张敏华“跳”了出来,韧劲十足,年年绩优。诗作的股市行情看涨,尽管涨幅不大。可在今天的诗坛,作品的价值能够匀速地保持“微涨”的诗人,大概不多。
以作品为例,能够“微涨”的原动力来自于他对叙事与抒情的自觉实验。“她深居简出,她藏好/自己的病。/寂寞时,她推开卧室的窗,/月光泻在脸上,带着尘世的忧伤。/我喜欢她虚假的孤单──/沉迷太久,但没有谁/经得起她石榴树一样的疯狂。”(《深居》)无疑,这首诗在叙事技巧上力求突破并较好地达成了效度。诗作关注的是人的存在,每一句都有着强烈的暗示,比如首句的交代,本身不具备暗示作用,但有悬念,由于与“她藏好自己的病”形成“互补”,所以产生的张力陡然增大,这里的暗示有两种可能,一是她患上了“深居简出”的病,二是这所谓的“病”也许是“幸福”的反面,是“她”主动追求的一种平静现实,“深居”能深到什么地步呢?只有“月光”照进“忧伤”的时候,“她”才找回了自己——一个“寂寞”的存在。毋容置疑,到此,诗意的弥漫靠的是“叙事”的轻拉慢带,但是,如果仅仅刻意于“能指”的多义性结构,而达到自我诗情的绽开,这样的“小企图”难道不是反布尔乔亚情调的另一种极端?两相比较,同样都是在纠缠“小感觉”,只不过是“白脸”与“红脸”的区别。王家新在《中国诗歌90年代备忘录》中引用西川对叙事的冷静思考:“叙事并不能解决一切问题。叙事,以及由此携带而来的对于客观、色情等特色的追求,并不一定能够如我们所预期的那样赋予诗歌以生活和历史的强度。叙事有可能枯燥乏味,客观有可能感觉冷漠,色情有可能矫揉造作。所以与其说我转向了综合创造。”
高妙的做法(其实也是通识)会让“能指”向“所指”转换,所以“我”蹦出来了,一般认为,诗歌应该捍卫客观叙事的纯洁性,作为叙述者,最好不要“插入”文本,像新闻报道一样去“让事实说话”。可是,自诗歌出生的那一天起,它就是一个主观产物,抒情本没有错,错在“滥用”,不过,今天的一些“矫枉过正”,视“抒情”为仇的偏执行为也不能说没错。关键还是看诗人的水平。在《深居》这首短短的七行诗中,张敏华把最后的三行用于抒情,这个比例,符合“黄金分割”的美学原则。很明显,张敏华的抒情格调已经发生了变异,我称之为“陈述性抒情”,既有表述的对象,也充分张扬了诗写者的感受。同样的情况,在《菠萝》、《流放》、《还乡》等诗中都能看到实验的动向。
在操作层面,今天被广泛接受的叙事主张来自惠特曼的诗歌理论,后来威廉斯等美国诗人的实践开始产生效应,反映本土的、当下的日常生活,并以口语表达,把诗歌从贵族化的抒情中解放出来,这个冲击波达到中国的时候,叙事性写作立即就粉丝成群,成了当下诗歌创作中的一种时髦。好在张敏华有着他中年的理智,他的诗,辞采不华,气息顿挫,节奏短促,关注日常,也观照心灵,多数诗歌都呈现戏剧性特征,格局不大,格调沉郁,诗句结实,竭力“表现出命运的某种不可理解性,体现人与现实世界之间的某种复杂关系”,他试图让诗歌转换角色,以适应诗意的自然法则。这与他高级法官的身份有着必然的联系,他的诗也因此总是以冷峻的面貌出现,以个体形式表现深度的灵魂特征。“渐渐地,椅子上/落满了尘埃,/灵魂流离失所,挣扎/也无疾而终。/缄默的脸上,来不及看清/抑郁,焦虑,凄惶,/甚至来不及恍然如梦。”(《不眠之夜》)孔子有“日省吾身,智莫大焉”之说,而对于一个当下诗人,即使不言“担当”,但起码的自我要求总该有吧,张敏华的清醒,与那种自我情绪排泄的叙事行为反差强烈。“如何让我流放自己的肉体?/风,绷紧它的琴弦,/虚妄的荣耀,只是一件外衣。”(《流放》)这样的烈度,坦荡、诚恳、有感染力。
是不是,他在追求西川提倡的——既然生活与历史、现在与过去、善与恶、美与丑、纯粹与污浊处于一种混生状态,为什么我们不能将诗歌的叙事性、歌唱性,戏剧性熔于一炉?不得而知,但他的诗歌倾向,已经表现出一种明显的形成性结果,因为有经验生活的土壤,相信他会越走越开阔,他刻意的诗意诉求,应该不会降温!
长诗:为人性荡漾的时代立像
在诗艺追求渐至畸形化、病态化、碎片化泛滥的当下,长诗写作对一个诗人肺活量和精神测度有着不言而喻的意义,这并非意味着长诗优于短诗,恰恰相反,很多长诗甫一出道,就陷入了“费力不讨好”的境地,短诗难写,长诗更不是一个轻松活儿。由于诸多因素的制约,目前在汉语诗界,长诗往往“叫好不叫座”,甚至遭致“敌意”。这份尴尬客观反映了汉语新诗的不成熟迹象。我一直认为,在短诗、组诗当道时,文学呼唤长诗,希望积淀更多有分量的“此一时代”的作品,这既是诗歌阅读的心理期待,也是艺术追求的高深诉求。就像小说创作在跨越短篇、中篇之后,长篇就成了实力作家们面临且希望征服的“天王山”一样。在春日西塘一个临河的窗边,当我一口气读完张敏华的长诗《母亲书》时,我似乎明白,习惯拿捏短诗的张敏华,为什么要写起长诗来,而且还冒着题材“陈旧”的危险——
眼前这片墓园,我宁愿不知道──/墓碑跪着,被描红的/几个汉字昼夜打磨/一张嵌在劣质大理石里的旧照片
这是诗的开篇,弥漫着缅怀的气息。全诗8大段共270行,初创于2010年,终定于2013年,无论是初稿还是定稿,每次耗时都接近3个月,可见写得并不轻松。长诗以倒叙的形式,讲述母亲与“我”之间的恩怨,以及我对她的“无情”的积愤。这是一首以故事支撑为核心的诗歌:十八岁那年,为逃避去北大荒当知青的母亲,离开上海浦东杨思镇插队落户到嘉兴,经人介绍与父亲成婚,然而,“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就此开始,人世之重的演绎与命运的沉痛在悲情中展开——
记忆被时间劫持──1964年10月5日/法院(64)民巡第52号调解书/宣告你和父亲离婚/而你还怀着身孕,7个月的妹妹──/那一天,离我出生557天/我和父亲相依为命,27岁的/父亲,至今没有再婚──
然后就是母子“形同陌路”关系,是“妈妈”使尽手段“为了让父亲不得安宁,诬陷他私藏爷爷的手枪,还叫人挖地三尺,父亲因此被戴高帽,批斗,关押,还鼓动别人去撬开爷爷的坟墓”的恶行,是“我和父亲、姑妈被造反派赶出家门,门窗被贴上封条,七岁的我在邻居屋檐下冻得瑟瑟发抖,父亲和姑妈泪流满面”的无情,是“1970年元旦,姑妈的婚宴上,母亲后来的丈夫,大队治保主任,带着一帮人凶狠地说父亲铺张浪费,将父亲押到公社关了一夜,又将亲戚带到大队扣了一晚”和致使姑妈这个“不幸的新娘,伤心得瘫倒在地嗷嗷大哭”的悲惨,以及“我握紧小拳头,对你咬牙切齿,恨之入骨”的发端。于是,诗行的推演不断展现时代命运与人生际遇的荒诞性场景所胶着的凝重情结。“一个人的苦难,加速了另一个人的幸福”,对于张敏华而言,他绝对不会欣喜于因祸得福心里,苦难让他从小到大只有一个影子母亲,与父亲的相依为命让他懂得命运的稻草不在别人的水田里,而在自己的心田。他真实地袒露爱憎,并非心胸狭隘,而是出于艺术的诚挚。直到母亲离世,四十七年,他任然喊不出那个温暖心扉的词——妈妈!但行动背叛了他,他一直背负对母亲的“恨”却尽着一个儿子应有的责任,冰冷的表情下埋伏着炽热的情感火焰,一如当初母亲那寒彻噬心的表情和符号化的形象,在现实的寒冬,一切都硬如块垒。
我的眼泪,由于长久的抑制/变得像冰一样硬冷,透明/这是最后的燃烧,这是你发出的/最后的光,返照落单的灵魂/一截时光,经历了怎样的断裂?/掩面的悲伤,沙哑──/我必须为你交出人世间的恩怨情仇
是什么让骨肉交恶,家庭生隙?诗歌没有答案。这是诗人的“关子”,或者可以说是此诗最有嚼头的地方。确实,诗歌最不应该囿于结论的藩篱。在我看来,此诗仿佛统括了所有伤痕小说的故事——在诗人的控诉里,一个时代的悲剧折射出来了:那若隐若现的蒙尘岁月,那一个个如芒在目的悲惨世界里的叹息,那本应灯火温馨的千家万户却无端生出“恩怨情仇”的铅灰色记忆,那撕裂命运让亲人反目成仇的见闻,不应该在一代诗人的灵魂里失去痕迹,或者说,不应该被诗歌遗忘,不背叛过去即是勇气!站在历史与现实的门槛上,诗歌并非悬空之物,担当和责任,在诗人的追溯、反诘、省察、剖析、照看中臻于自觉。我们已然明白,现实并非只有风花雪月,风物哲思和浪漫慕求固然不失美好,但表象回望不应该就是诗歌的全部。对此,曼古埃尔的精辟见解是:“我们时代可怜的神话在于惧怕深入表象。我们不相信深度,我们取消绵长的深思。”
妈妈,我想你应该知道/一个家庭的遭遇/只是历史轮毂上一个/针眼般暗红的结痂/它渗出的血,可以细小到看不见
如果说表意至上的短诗写作难免浅尝辄止,未能让张敏华交出“深入”这份答卷的话,我想《母亲书》的倾向已经出现了“加力”的重感。就题材而言,似乎已是无话可说了,就情节而言,似乎已被小说占尽鳌头,但诗人的义务就是化腐朽为神奇,善于发现亲历故事里的诗意,放大情感的伤,往伤口上撒盐,痛出直觉来,毫无疑问,张敏华带着痛至痉挛的复杂情感写作了《母亲书》,一方面是割舍不了的生母情在发酵——十月怀胎,我的心跳动在你的心房/你的乳汁,酿造我的血,我的泪;一方面又是对岁月积怨的无奈——每当夜晚降临,昏黄的灯光下/我看见父亲穿针引线的/身影,一双笨拙的手缝补着/他的辛酸,压抑,挣扎/我的孤单,忧郁,自卑;当然更深浓的情怀是超越人性罅隙之后的祈祷与祝福,对母爱的眷恋与幻想——常常在午夜醒来想着你,在神秘遥远的天国/银亮的天,银亮的地,舒缓的音乐/一层层的梯田开满了白色小花/山顶上,一个白色十字架/它发出的光,让万物化归永恒!
济慈说:“任何一种艺术的高超之处就在于强烈动人,能这样就会因其与真和美紧密联系而使一切令人不快的成分烟消云散。”诗是什么?是人类灵魂特有的符号,是生命飞翔的精神动力。在母亲安息天堂两个月后,张敏华习惯以“诗”喻指良好的愿望,叙说心灵真言,祈求在仇恨中孤单一生的母亲九泉之下“诗意地栖居”,希冀充满“诗情画意”生活真正来临。
在我看来,《母亲书》名义上在表现命运、死亡和爱,但这不是最有价值之处,诗歌的背后是对人性的深度挖掘:诗人以亲情呼唤的方式,以祭奠、祷告的语调,以母亲生命的归去为着墨的索引。从而牵扯出“人性”这个最神圣的文学话题。如果仅以道德评判,是非的轮转无疑很分明,但如果将这一情感重置于时代背景里的“现实”。那么,母亲的个体生态无论是怎样的状貌都应该可以原谅,一个离乡背井的人,为了“逃避”残酷的现实,而不惜将自己推向残酷的渊薮,她制造的一系列轰动事件,今天看来似乎不近人情,悖逆天理人道,但在荒唐年代,在畸形社会里,灵魂背叛血液,见怪不怪。正因为不失“人性真实”,《母亲书》作为“长诗”才有着存在的价值与合法性。尽管作为主体的母亲被“他叙”覆盖了形象的更多细腻况味,但由于诗人打破单一的线性节律的整体构思,因而母亲的内在一面并没有减弱,诗歌依然保持着指向诗人内心生活的一致性,或者说诗人情感回声应和了母亲的灵魂忏悔,构成了重奏的多义性和隐秘性。
遥远的天国,太阳还是那个太阳/月亮也还是那个月亮/──我更愿意看你睡去!//那样安然,躺在月光怀抱的守夜中/如记忆所恢恢复的生命延续/夜未央,情未了,你只是我面前消失的/一个背影,我还会再次遇见你/为你找到被我赎回的今生
《母亲书》是一部充溢家庭血泪,戳满时代伤痕的女性命运之书,焦灼的情绪,悲恸的创伤,撕裂的痛感,辛酸的人伦,为亲情抒写谱系里忝列了沉重的一笔。全诗围绕“善的复萌”这个意识觉醒逐步打开,声声“妈妈”的呼唤,打通了四十七年的人心隔膜,当生命成为墓园里的一帧静物时,亲恩家仇霍然泯灭,孔子有曰:“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张敏华是一个懂得感恩的人,然而,由于历史的黑色幽默,造成了他与生母之间的生死仇嫌,这是他不愿接受,面对和想见的,因此,诗中弥漫的忏悔意识之强烈近乎哽咽,进而突显了诗歌的沉郁基调。这有点像罗伯特·弗罗斯特的坎坷命运对其诗歌特征形成因素的不可背叛的主题话语,成长面对过的冷漠、算计、残忍、恐惧、困惑、绝望等,无法让写作的语言轻飘华丽,言不及物,相由心生,按照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观点,精神史即是成长史,尤其幼年的生活记忆几乎就是灵魂的一个最具分量的副本。在《母亲书》中,张敏华以低音的深沉洞开一部私人笔记,在时光影像的回放中平铺激越的情感,叙述的控制力加载了内容的戏剧性生成,并达到对情绪过分外溢的驾驭。他在短诗写作中的机警在《母亲书》中一样表现出色,由于火候精到,而避免琐碎、散乱、或因情绪失控而造成的语言风暴。
接到妹妹说你去世的电话/我的眼泪夺眶而出,痛苦的心阵阵紧缩/车灯撕破茫茫黑夜/我来到你身边,为你守灵──/我想对你说:“死亡,就是回家。”
就我的观察,进入“中年写作”后的张敏华,诗歌中已经极少有这样的情绪了。或许他认为,是需要有着一种姿态破解固有的“小格局”的胆魄了,性格决定命运,也决定语言形式和内心指向外部世界的视野开阔度。我喜欢诗人在诗歌中表露的气息胜过诗歌形式上的做派,文字背后,是一个诗人鲜活的性格和他们的精神形象。要做到这一点,必须减少对形式的倚重而回归本位自然,去掉格式化的,一层不变的“自我复制”,才不至于故步自封。读《母亲书》,我也在察觉张敏华的变化,他从来就不是个率性而为的诗人,他所拥有的写作经验在处理结构和内容上体现出来的成熟已经无需赘言。曹操之子,北魏建安文学的代表诗人曹丕在《典论·论文》中开宗明义地指出:“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必须顺气而行,方能写出好文章。明末清初思想家、哲学家王夫之认为好文章无外乎三个东西:气、物理、情志。而气为最高概念。他的“文乃气之用,气不昌更无文”的观点更为人熟知。就《母亲书》的整体气息而言,张敏华在建构“苦闷的诗学”,苦闷有很多伴生影像,如痛苦、厌烦、乏味、情绪低落、没意思、废话、冷漠、无精打采、无动于衷、倦怠、无聊等等,这是一个复杂的生理现象,医治这一心病的最好药物或许就是持续不断地创造和创新。他压抑着情绪,气息低沉,但看得分明。
有评论家说诗是“语言顶端的光芒”,但对于长诗,尤其像《母亲书》,由于“事件”对语感的对冲,难如短诗光滑可人和光彩照人。这样的诗歌,外在粗砺、手法笨拙,但内涵丰富,情节折射了社会的多元情感与价值取向:站在事件中的任何一方,都有其活着的合理性,这种人性荡漾的诗学观照,十分接地气,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从事创作的人都清楚,一首诗歌既观照了日常生活,又能带出一个鲜活而深刻的人性话题,叫人欲说还休,欲罢不能,便有了存在的必要价值。
“我们相互道别;要知道/我们不会永远。”张敏华取俄罗斯诗人鲍·波普拉夫斯基的诗句题记《母亲书》,意在表明对“生离死别”的超然心态。是啊,只要诗歌的种子不断地撒播心田,被精心呵护而生根开花,那么,诗人们摘取精神高度的果实,只需要做做“跳一跳”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