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捉鸟记

2015-06-23齐剑豪

岁月 2015年5期
关键词:斑鸠村长红旗

齐剑豪

懦弱也是一种罪

——题记

梅家坞的红旗是个灵巧人,他最擅长捉鸟。如果有个外乡人到这里来,打听村里玩鸟的人,人们就立即想到红旗,说,你找贾红旗啊,顺着土街一直走,到街心那口甜水井前停步,他就在北面那个胡同里住。红旗捉鸟有好几套办法,一种是用他设计的笼子,笼子一般都用来盛鸟,他却用来捕鸟,他的笼子顶端安装了翻板,鸟踏上去就会跌落到笼子的底部,翻板马上回复原位,鸟就无法逃出。再一种是下网,他选择鸟雀经常栖落的地点,撒点秕谷小米,设下罗网,在附近树后隐藏,等鸟雀落下啄食,他就出来大声呼喊,鸟雀受了惊吓,慌忙逃走,撞到网上就被粘牢了。当然,红旗还有别的捉鸟办法,在这里就不再多说。

红旗这样爱捉鸟,鸟雀应该惧怕它才是,可事实恰恰相反,被红旗喂养和放生的鸟都对红旗分外地眷恋。最神奇的是一只蓝靛颏鸟,它和红旗成了最好的朋友,或者说是主人和仆人的关系。梅家坞好多人看见这只鸟从路边高高的树上落下来,直落到红旗的肩膀上,亲昵地啾啾鸣叫,取悦示好于红旗。红旗也很适时地掏出口袋里的小塑料瓶,把里头藏的昆虫倒到手心里。小鸟唰地一声就落到他的手掌上,大口地将昆虫给吞吃掉。人们在地里劳动时,看见树枝上站着的蓝靛颏鸟,就会说,这是红旗的鸟吧。看见别种漂亮的鸟,也说,这只是不是红旗养过呢。

红旗遇到了一个难题。那天傍黑的时候,他在门口站着,看门前树林上的鸟雀吵闹。有个男人悄悄站到他的面前,低声叫他,贾红旗,你又看鸟呢?红旗被吓了一跳,抬头看看,原来是村长。就毕恭毕敬地叫了声,村长。村长平素习惯地阴沉着脸,好像谁都欠他钱。今天见了红旗却是一反常态,笑吟吟地说,贾红旗,听说你捉鸟很有两下子。红旗腼腆地说,那个都是闹着玩,没有用处的。村长连声说,怎么没用,有用哦,有用。说着,又走近了两步,把满嘴的酒气喷到红旗脸上。你能捉斑鸠吧,给我捉几只行不?红旗的自信来了,不无得意地说,斑鸠这鸟最傻了,很好捉,你要几只?村长高兴地说,我算一算啊,六只,不,八只足够了,就是八只吧。红旗说,明儿一早我就去捉,不过,这鸟叫声很难听,也不好养活,这么多只,一般人家都没有这么大的笼子。村长说,笼子我家有,养鸽子的笼子盛不下吗?红旗点头,说,应该差不多。村长又叮嘱,咱这就说好了,后天我就要派用场,乡政府的领导要来。红旗爽快地说,你等好吧。

斑鸠如数捉到了,红旗给村长送去。村长叫他塞进他家院角一个大鸽子笼里。红旗夸赞着,这只笼子真大。村长看着那些斑鸠在笼子里乱飞乱撞,将羽毛撞得纷纷掉落,表情夸张地说,这东西脾气真有点暴呢。红旗惋惜地说,要是养着玩的话,不要养这种鸟,我给你捉几只野百灵。村长递给红旗一支烟,红旗连忙说不会。村长把烟卷塞到嘴巴上,说,咱这里最大的野鸟就是斑鸠吧?红旗说,是啊,比这个再大的就是鹞子,鹞子可捉不到的。村长说,这个就中了,先尝尝味道怎么样,如果不错的话,以后还要麻烦你啊。红旗说,村长,你千万别和我客气,用着我叫上一声,这样我就先走了。村长很客气地把他送出门外。

走在回家的路上,红旗有点受宠若惊的兴奋。他和村长虽然是远房的兄弟,他和别的村人一样,都对村长怀着一丝敬畏,总觉得村长有点难以接近。经过今天这件事,他觉得村长不是高不可攀,甚至还有点和蔼可亲。他算是给村长帮忙了,村长也夸赞他了。他内心的想法是不是可以给村长提提呢?红旗觉得送给人家几只斑鸠,就提这么重要的事情,还是欠妥当。他老早就想找村长给分配一块宅基地,儿子五羊已经十八岁了,到了该说媳妇的年龄,别人家的男孩十来岁就把房子盖好了,他在这方面已经严重落后。红旗反复琢磨着这些事,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味。村长最后说的话,他当时没弄明白,现在想一想,什么叫尝尝味道怎么样呢?他莫不是拿这些斑鸠来吃吧。红旗怪叫一声,跳起来,转身朝村长家跑去,跑了几步,两条腿就迈不动了,靠在路边一棵树上,眼神散漫地望着天空。

红旗虽然爱捉鸟,却不轻易伤了鸟的性命,捉到脾气急躁的鸟,当场就给放掉,捉到漂亮温顺的鸟,就留下来精心喂养。他不断捉鸟,却不送人或卖掉,等鸟笼盛不下时,就挑出一些放掉,放生的鸟贪恋笼里食物来得便宜,常守着红旗家的宅子不肯离去。这样一来,好多野鸟在红旗家房顶飞起飞落,只等他将谷米撒到院里,放心大胆去吃。红旗一年当中,喂给野鸟的粮食也不少。红旗的媳妇为此算过一笔账,说,每天二斤粮食吧,一年就是七百多斤,七百多斤啊,一个人的口粮呢。红旗媳妇还抱怨,喂鸡还能下个蛋呢,喂这些鸟连粪也攒不下。那些野鸟吃饱喝足,就展翅飞走,粪便不知撒到什么地方去了。红旗自有他的理论,你知道个球?喂野鸟的都是野高粱和秕谷,让你吃你也不会吃。再说养鸡有养鸟有意思吗?人除了吃喝不就图个乐和吗?婆娘家就是头发长,见识短。红旗心怀忐忑,总觉得给村长捉斑鸠是件不仗义的事。

这天,他逐一观察他家房檐下的笼中鸟时,负罪感就越来越严重。村长那话的意思明明就是将斑鸠弄来吃掉了。他却又无可奈何,他已经成为屠杀野鸟的帮凶。这种念头始终缠绕着他的脑际,后来他就不断劝慰自己,村长也许就是把斑鸠弄来养养,也许根本没有把它们怎么着。

红旗还在胡思乱想,就听见有人在叫,贾红旗,你在家啊?红旗从高凳上朝下看,一个闪亮的脑门出现在院子里,原来是村长来了。红旗急忙从高凳上跳下来,他有点手足无措,村长,你怎么来了?村长反问着,我不能来啊?红旗更是窘迫,说,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有什么事,还要劳烦你到我家来呢?村长仰脸看那些鸟笼里五彩斑斓的鸟,说,没有事就不能来你家啊?红旗脸涨得通红,站一边不知道说什么好。红旗媳妇从屋里出来,笑着说,原来是村长哥哥啊,赶快请到屋里坐,俺给你倒碗水喝。村长看着红旗媳妇梳得油光水滑的头发和白白的脸,眼里直放光。答应着,要的要的,我正感觉口渴。

村长跟在红旗媳妇身后进屋,转身朝红旗说,你也进来吧。一时之间,红旗不知道这是在自己家还是在村长家。村长进屋大马金刀地坐到堂屋的椅子上,红旗媳妇赶紧从碗柜里取了只大碗,从冲门桌地下拎出暖壶,倒了一碗水,端到村长面前,说,村长哥哥,你喝水。村长伸手去接水碗,顺便捻了红旗媳妇的手腕一把,搞得红旗媳妇的手颤抖了一下。村长却若无其事地端起水碗喝了一口。他把目光朝红旗转过来,指了指旁边的一张椅子,说,贾红旗,你也来坐。红旗倚着门框犹豫了一下。红旗媳妇瞪他,村长叫你坐还不快坐。红旗过去坐下。村长拉长了声调,贾红旗,你上次送的那些斑鸠不错,乡里的领导都这么说,你还能再搞点来吗?红旗吱唔着,这个,这个。红旗媳妇朝红旗肩膀拍了一巴掌,爽快地说,村长,你要说干别的,俺家红旗不行,要说捉鸟这是他的老本行。红旗也跟着附和,村长你需要的话,我再给你去捉。村长将巴掌在桌上一拍,说,好啊,我就喜欢你家两口子的这实在劲儿,你能捉多少斑鸠我就要多少,以后我按只给你钱。红旗媳妇说,村长哥哥,你看得起俺两口子就行,什么钱不钱的,捉鸟也不需要本钱。村长站起来说,咱们一言为定啊,别的我就不多说了,贾红旗你打明天起就要忙活起来。

村长出了红旗的院门,还将眼睛在红旗媳妇的脸上勾了几眼。红旗媳妇扬起一阵爽朗地笑声,说,村长哥哥,你以后要经常到我家来玩啊。村长又意味深长地盯了一眼,兴奋地说,好的,好的,一定,一定。腆着肥滚滚的肚子,迈着两条小短腿离开了。

两人回到屋里,红旗瞅着媳妇问,你跟村长说那话是什么意思?红旗媳妇说,这个能有啥意思,希望村长以后能照顾咱吧。红旗冷哼了一声说,瞧你那样子,就像个荡妇。红旗媳妇有点恼羞成怒,你那样子好看,活像个王八。红旗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半晌没有吭声。

第二天早起,红旗将鸟网从墙角钉子上摘下来,甩到后背上,走到门口,却又返身回来,又把网挂到墙上,怔怔地立了一会儿,又把鸟网摘下来。红旗媳妇梳理着头发从门里探出身子,你犹豫个茄子,还不赶紧去捉鸟?我看见这样没主意的男人就生气。红旗把鸟网抱到怀里,到大门下推自行车,还不忘讽刺媳妇一句,你跟着我过日子生气,嫁给别人就不生气了。

他到了当街,听媳妇在身后嚷,你贾红旗有什么好,我当初嫁给你就是瞎眼。红旗咒骂着,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看这个娘们该挨打了。梅家坞人都知道,红旗这样说只是说说而已,结婚这么多年了,无论红旗媳妇怎么损他,他从没捅媳妇一根手指,他是真的不敢。

红旗蹬着自行车,顺着坑洼的土路,去了村北的洼地。破自行车发出古怪的吱吱声,惊起了红荆棵子里的一些小鸟,扑棱棱地贴着地面飞向远方了。红旗还是来到那片树林子面前,把自行车靠树停放,到经常下网的地方,照常布置下罗网。轻轻叹了一口气,在一蓬红柳后面蹲了下来。他开始吸烟,焦油味在林间飘出了很远。

红旗正发着忧愁,听得树林深处隐隐有人哭泣,诧异地将烟头在地上揿灭,悄悄起身,蹑手蹑脚朝前走。靠得近了,隔着几株树木,红旗看到两个人抱在一起,看衣服是一男一女。哭声是那个女的发出的,那男人在劝解她,不要哭了,我家盖房的钱已经准备好了,只差一块宅基地了。男人的声音非常熟悉,红旗想,他不是进城去打工了吗,怎么会来到这里。那女人说,宅基地现在最难安排了,我二叔家安排了一处深塘,填了半年土还没有填好,你村里地方更少,坑塘也无处寻找。男人沉吟了一下说,我催催我爹吧。女人说,我表舅是在乡里上班的,找他也许能帮助办理。男人回答,我找他好像不大合适,实在不行咱就和爹娘住在一处。那女子将男人推开了,厉声说,我可丢不起那人,现在谁家娶媳妇不都要修一处新宅啊。男人语带无奈,好了,好了,就依着你了,我爹娘最近正跑着这个事呢。两个人又抱在一起,做出许多不堪入目的动作。红旗又羞又怒,转过身急忙溜掉。

他切齿地咒骂着,这小兔羔子真是忤逆,说是进城打工去,又偷着回来会姑娘。这男人就是他儿子五羊。红旗跑到张设的鸟网的附近,发现鸟网剧烈地晃动着,有一只斑鸠撞到了网上,拼命地挣扎呢。红旗赶紧上手,将斑鸠摘下来,塞进了布袋当中。罗网旁边就是一洼清水,泥地上布满了爪印。红旗四处张望,斑鸠们也该来喝水了。

红旗把斑鸠一只只地从布袋里取出,塞进村长的大铁笼子,看着它们在里头乱飞乱撞,转过身来看村长。村长满意地吸着烟端详,问,多少只啊?红旗笑笑说,这次是十一只,都很肥呢。村长说,好,很好。说着从兜子里摸出盒香烟,取了一支,递给红旗,说,你抽,你抽。红旗推辞说,我不吸烟。等村长的手收回去,红旗发现自己说了假话,嗓子痒痒的,确实想吸烟。手不觉地伸进了裤兜,碰到了烟盒,却又触电似地退回来。村长说,这次不能让你白帮忙,你计算一下,我该给你多少钱?红旗结结巴巴地说,村长哥哥,谈什么钱啊,叫我帮忙是应该的,我,我这个。村长微笑了,那怎么可以,为了村里的事,让你白受累?红旗接着说,我,我这个,想着,让村长给帮个忙。村长见笼子里的斑鸠都停止了扑腾,兴致颇高地朝笼子上踢了一脚,斑鸠又受到惊吓,继续朝笼子上乱撞。村长问,帮啥忙啊,你直说。红旗说,你看你五羊侄子老大不小的了,需要盖房子娶媳妇了,现在还是缺少一块宅基地,村长哥哥你给帮忙批一块吧?村长瞥了红旗一眼,把烟屁股丢到地上,说,红旗啊,咱村的宅基地少啊,这种情况你知道不?红旗急忙说,是啊,我知道。村长说,你知道就好,村里像你这情况的好多家呢,我也很着急啊,乡里就是不给多批,你说我怎么办啊?你家的房子也很破旧了,翻盖一下好不好?红旗原来准备的很多话,这时全都飞走了,他结巴地说,这个,这个。村长有点不耐烦,说,好吧,我给你上上心吧。说着转身朝屋里走去。红旗朝前赶了几步,对着村长的后背说,村长哥哥,你可千万给上心啊。他这样说着,村长没再搭理,尴尬地溜出了村长家的院子。

回到家里,红旗把鸟网挂到墙角,感到小腹一阵绞痛,他忽然想起,自己一整天都没有吃东西了。红旗媳妇抱着棉柴进来,瞅瞅他,也不搭话,径直奔灶间去了。红旗像条狗似地随在后面,等媳妇哗啦一声把棉柴丢到地上,讪讪地问,家里有什么吃的吗?红旗媳妇没好气地说,没有,狗屎也没有。红旗打开碗橱,一通乱翻,从笸箩里找出半块窝头,咬了一口,说,这不是干粮吗?红旗媳妇坐到灶前生火,说,瞧你个熊样儿,你裤裆就不能硬起来吗?她嘴角唾液乱飞,你儿子今天回来了,急赤白脸地,要赶快给他盖房,他要等不及娶媳妇了。红旗蜜口香甜地啃着窝头,说,今天我去找村长了,跟他提宅基地的事了。媳妇停下手里的烧火棍,盯着红旗问,真的吗?他怎么说。红旗腮帮子上鼓起了个疙瘩,不停地蠕动着。他说,村长答应给想办法了。媳妇脸上浮现出了笑容,真的吗?你贾红旗还真能办点事呢。红旗咯咯地笑起来,媳妇也随着他笑。红旗越笑心里越没有底。媳妇追问,村长说啥时候给批了吗?红旗有点结巴,这个倒是没有说。红旗媳妇说,这个得抓紧,咱儿子都等不及了。

红旗活计只要不忙,赶紧带鸟网去村北洼地。但是捉到的斑鸠一天比一天少,他只好扩大捕猎的范围,逐渐地将网张设到别村,甚至跑到十多里外的河堤上去。这河堤上环境不错,树木不甚高大,都是些弯曲的榆树,树冠里结着很多黑压压的鸟窝。红旗知道,这些鸟窝多是喜鹊的。斑鸠在这里通常叫做野鸽子,有句俗语,野鸽子没有窝。

这天下午,红旗到河堤上布下罗网不一会儿,有只喜鹊就撞到网上了。红旗把喜鹊抓到手里,看看它黑白相间,油光发亮的羽毛,沉吟了一下,就放掉了。喜鹊扑动翅膀飞出很远,发出了喳喳地叫声。红旗漫无目的地想着,早报喜晚报财,喜从何来财又从何来。等到太阳快落下去了,他还没捉到斑鸠,还是有几只喜鹊陆续地扑到罗网里。红旗还是照样把喜鹊放掉了,他觉得捉这报喜的鸟好像是作孽。看看天色将晚,红旗有点焦急,捉到最后一只喜鹊,心里一动,这喜鹊个头比斑鸠不小,沉甸甸地,不如留下来吧。主意一旦改变,几只喜鹊很快就被他收入了囊中。他收拾着鸟网,想着,不知道村长吃不吃呢。

红旗骑着自行车下了河堤,刚驶上回家的道路,听得身后有喇叭声,他赶紧靠了边,给汽车让路,一辆吉普车超过了他,却噶地一声刹住了车。红旗迷惑地停下车子。从吉普上跳下来两三个穿绿色制服的公安,带头的是个浓眉大眼的小公安,他嚷着,老家伙,你口袋里装得什么?红旗吞吞吐吐地说,是鸟啊。小公安解开自行车筐里的口袋,伸手一摸,掏出一只喜鹊,叫着,老家伙,喜鹊你也敢捉,这是国家的保护动物你知道不?叼着烟卷的老公安面沉似水,问,你是哪村的,叫什么啊?红旗发觉情势不妙,急忙解释,我是梅家坞的,这鸟是给村长捉的。小公安冷笑了,村长让你捉你就敢捉啊,村长让你去死你还真去死吗?一边说话,一边掏出了亮晶晶的手铐,咔哒一声,把红旗两手拷到一起。走吧,跟我们到派出所走一趟吧。

红旗连人带自行车被塞进吉普车后备箱,这部分和前排座椅之间用铁栅栏隔开,就是一间狭小的囚室。他的心随着吉普车的颠簸也七上八下的。这真是想不到的灾祸,不知道派出所会把自己怎么样?总不能拘留自己吧。吉普车密封不严,一团团尘土从地面涌上来,呛得红旗直劲儿咳嗽。脚底布袋里的几只大鸟也不住地动摇着,有只喜鹊不合时宜地喳喳喳喳地叫起来。

车辆摇晃了半个多小时,颠得红旗五脏六腑翻了个个儿。眼见得车窗外晃过几盏灯火,天已经完全黑暗下来。嘎地一响,吉普车开进一处宽敞的院落,停得稳当了。吉普上的几人都跳下来,屋内有人迎接出来,问,今天怎么样,有什么收获吗?那老公安干笑了几声,说,逮了个捉鸟的,破坏野生动物保护法。小公安麻利地将吉普车后厢盖子掀起,到站了,下来吧。出手把红旗的自行车抓住,拉下车去,哐啷一声,丢到院角,又拎起了装鸟的布袋,说,老家伙,你下来吧,跟我到屋里来。老公安交代着,小赵,给这人录个材料。红旗觉得这车离地面不高,双手捧着手铐,轻轻朝地面一跳,不料他圪蹴得久了,腿脚酸麻,跳到地面上,就重重地摔倒了,脸抢到地上,火辣辣地疼。那老公安把他捞起来,说,哎呀,伙计,咱可要保重。红旗沮丧地站起来,跟着老公安走进了屋子。

老公安从墙角拎起暖壶,朝一只特大号的罐头瓶里倒水。听着汩汩的水声,红旗禁不住舔了舔干裂的嘴角。小公安找出纸笔飞快地写了一阵,叫红旗过来签字。红旗瞅瞅纸上龙飞凤舞的,一个字也不认识。也不敢问,就在小公安指点的地方抖抖地签名。小赵抓起电话问,记得你村的电话吗?红旗头脑一片空白,他平时从不打电话。小赵飞快地拨了一个电话,叫着,喂喂,你是梅家坞吗?村长啊,你来接电话。把话筒递给红旗。红旗抓着话筒发慌,支支吾吾不知道该说什么。小公安恼怒地道,告诉村长,让你家里给送钱来就行了。红旗说,赶快、赶快给我送钱来。小赵把电话接过去,又喂喂了一通,说,村长啊,你们村的贾红旗非法捕捉野鸟被拘留了,你赶快告诉他家属来送罚款,三千啊,记住,是三千。说完啪地一声,就把话筒挂掉了。老公安吱噜吱噜地喝着大瓶子里的水说,把他拷到椅子上吧,咱去伙房吃饭。小公安说,怪麻烦的,晚上咱怎么睡觉?还是把他拷到电线杆上去吧。

红旗抱着派出所院子的电线杆,心情糟糕到了极点。屋子里的人影笑语非常遥远,恍如隔世。他又困又累,两腿酸软,慢慢坐倒,也不顾砖地的冰凉,水泥构件的坚硬,把脸贴到电线杆上,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在梦里,他发现自己忽然会飞了,扑打着翅膀飞上了枝头,飞落到高空的电线上,他奇怪地端详自己,原来自己也是一只斑鸠。他努力向同类们示好,同类却不看它一眼,自顾自地飞翔觅食和饮水,他感到无比的孤独,张口喉咙发出了一阵咕咕的叫声。

红旗听到了一阵哄笑,睁开眼睛,发现天空放亮了。那老公安和小公安正站在他面前,眉开眼笑的。村长也来了,站在老公安身侧,讪讪地陪着笑。那小公安笑道,这个家伙还挺有意思,睡着觉还学鸟叫呢。村长圆场说,庄户人家没见过世面,让你们见笑了。老公安诡秘地问,钱拿来了吗?村长沉吟着,他家很穷,你老要高抬贵手。老公安为难地说,他这个事情,所长是知道的,所长走时交代了,少了三千不行。村长从裤兜里掏出了一叠钱,塞到老公安的手里,说,他老婆一宿没有睡觉,东凑西借的,就凑这么多,你先收着,人我先带走吧,呆你们这儿怪碍眼的。老公安拈着钞票数了数,递给了小公安,说,你看村长来了,这个事情还真为难。小赵叫着,村长,啥事都看你啊,我们这是犯错误了啊。村长干笑着,啥事都看我,回头我请你们下馆子。小公安给红旗手铐打开了,朝他屁股上踢了一脚,笑着骂,好了,快滚起来吧,我看你就是鸟变的啊。

红旗搓着发麻的手腕,推着自行车,跟在村长屁股后面,走出了派出所的大门,旁边上来个女人抓住了他的手,问,你没有事吧。红旗看看,女人头发蓬乱,脸色苍白,嘴唇抖动,没有半点血色,正是自己媳妇。心里一阵翻涌,故作镇静地道,我没有事的,咱回家吧。媳妇这次没有埋怨他,红旗觉得轻松了许多。媳妇说,咱们这次可多亏了村长哥。红旗朝村长道谢,让你受累了,村长哥哥。村长嗤地笑了一声,行啦,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来,谁叫咱是一家人呢,你不要跟我客气了。他说着话,眼睛却又朝红旗媳妇脸上瞟过去。红旗媳妇脸微微地红了,眼圈也有点发红。红旗满腹狐疑,却不敢多问。三个人骑自行车迤逦地向梅家坞走,红旗的旧自行车又发出了吱吱的怪声。

时间已经是初夏,雪白的柳絮漫天地飞舞。红旗从大田里回来,肩膀上扛着鐝头,外衣就搭在鐝头把儿上。干了溜溜一下午的活儿,感觉就像射精后的疲惫和困乏。红旗刚折进自己的胡同口,发现有个矮墩墩的人影从他家大门出来,急匆匆朝胡同另一头走去了。红旗疾步追赶,等他追到胡同北头时,那人不见了踪影。红旗骂着,这是哪个野狸子呢?满腹狐疑地回家去。

媳妇头发蓬乱地坐在灶膛前,刚刚点着了柴火。红旗质问着,刚才谁到咱家来了?媳妇也不回答,只是低头察看灶膛里的火苗。里屋的床单被压皱了,空气中流动着一股腥味。红旗像头暴怒的野兽,一把揪住媳妇的肩膀。他忽然发现媳妇胸前的扣子系错了。他质问,刚才是谁来了?媳妇默然地把他的手拨到一边,还有谁?村长呗。村长?红旗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来干什么?红旗媳妇忽然笑了,他还能来干什么?占我的便宜呗!红旗浑身发抖,指着媳妇的脸,你,你怎么这么不害臊,你这个淫妇!我,我杀了你得了。转身去菜板上寻菜刀。红旗媳妇咬着牙咒着,贾红旗,你个孬种,你个熊货,你被派出所抓去,你怎么不自己出来,不是我想的法子吗?宅基地快批下来了,你出了什么力啊,还不是我想的法吗?五羊的媳妇吹了,再没有宅基地,你能眼看着他打光棍儿?红旗媳妇两手捂住了脸,呜呜地哭起来。红旗的手已经触到菜刀,却像被鞭子打到一样,软弱无力地垂了下来。你,你们从上次就开始了啊。红旗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小到只有他自己能听到,彷佛苍蝇嗡嗡的叫声。

这年的秋天,梅家坞村边的空地上崛起了一幢新房。红旗和媳妇不停地在新房里外忙碌着,平整屋里的地面,清理破碎的砖瓦,在天井和墙外移植上各种树木。村人见了红旗,恭维说,红旗兄弟,修盖的这大北房真不赖哎。红旗脸上露出几分得意,说,那是,儿子大了不给修房盖屋怎么行?村人点头称是,又说,栽种这么多树木,明年开春肯定会招引许多鸟儿来吧,你坐在家里就能捉到它们了。红旗冷哼了一声,说,捉鸟有什么用,那是闹玩儿的把戏。村人饶有兴致地问,你养的那只蓝点颏呢,看不见你玩了呢?红旗毫无表情地说,也许是死了吧。村人忽然记起,好久没有看到红旗捉鸟了,他家旧宅院里悦耳嘹亮的鸟鸣也消失了,屋檐下的一溜鸟笼只剩了一个,里面也是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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