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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马车

2015-06-18陈原

湖南文学 2015年6期
关键词:平原劳作马车

陈原

十三岁离开故乡,离开鲁西平原至今已经几十年。岁月匆匆,人是物非,昨日的一切如三秋老树,删繁就简。回首远处,仍感到那大平原上的往事有很多值得我去追忆。而近来我常想起祖父的那辆马车,仿佛我依然如儿时般坐在故乡的田埂上看着祖父的马车在我的视野里跑近又跑远。

关于祖父对土地的感悟和热爱,以及他一生的勤劳可以说怎么赞美都不过分。我没见过那样一生勤劳的人,即使在无数以勤劳著称的中国农民之中,他仍然是极出众的一个。在方圆百里之内祖父的勤劳也是有口碑的,也就是说那些大平原上勤劳的农民们提起勤劳的祖父也会众口一词地表示出由衷的赞扬和钦佩之情。作为隔代的后人,我一生下来时祖父就已经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了,一个又瘦又高,却已经躬背的老人。我所能看到的只是一个农人走入暮年后的形象。除了吃饭睡觉,我几乎从来没见过祖父坐着或者躺着时的样子,躬身劳作忙碌的样子是祖父永恒的形象。关于祖父年轻时的辛劳我是从父辈们那里听来的,无论在什么场合,祖父出众的吃苦耐劳已成为那些也非常勤劳的农人们不得不经常提到的话题,常不时地发出啧啧的赞叹声。而不论何时祖父肯定正在地里劳作着,所以他永远听不到这赞扬声,他对此没有兴趣。常有人劝祖父:歇歇吧!祖父也会附和着说:歇歇,歇歇,歇着哩。可他手中的活计一刻也没停下来。因此,无论年轻,还是暮年的祖父,了解了勤劳,便了解了祖父的一生。祖父一生的字典上只写着勤劳二字。

关于祖父的马车,实际上那只是一辆比一般地排车稍大一些的板车。车身非常粗壮结实,让人感到它能装下很重的车载。据说马车是在祖父年轻时用血汗钱置下的。说是马车,在很长岁月里也只是有车无马,有很多年马和牛之类的只能养在生产队的牲口棚里,农民自己是不能拥有这种私有财产的。这也是祖父在很多年里感到不顺心的一件事。在祖父眼里,一个庄稼人赶着完全是自己的马车走在大平原的土地上是再幸福不过的了。虽然没有马,但那辆马车并不能完全得闲,到了农忙时马车就派上了大用场,只是要全靠自己来拉车。祖父使用马车很小心在意,像对待自己的孩子。除农忙外祖父很多时候舍不得用它。农闲时祖父总是把马车放在大门楼和前邻的房子之间形成的一个夹胡道里。祖父用草苫子给夹胡道盖了顶,以免漏雨淋了马车。夹胡道有一米多宽,祖父完全可以直接推进去一放了事。可祖父从来都是把车脚———我们那里把车轮子称作车脚———和车轴一起缷下来,而把车身靠墙立在夹胡道里。这样要多费好多力气和麻烦,可祖父不在乎。按祖父的说法,这样放能保护马车,可我一直猜不透其中的道理。

我小的时候由于父亲在外面工作,不幸而又孤身的姥姥又只有母亲这么一个孩子,舍不得让她离开,所以我在大平原上生活的十三年都住在姥姥门上,并没有和祖父祖母生活在一起,只有暑假寒假以及父亲从外面的工厂里回大平原上休探亲假时才去祖父那里。当然平时我也会说不定什么时候跑到那里住两天。姥姥家离祖父母家并不远,只有三四里地。他们待我不错,但由于相处的时间短,也并无特殊的感情。从感情上讲我更深爱我那命运多舛,而对我恩爱有加的姥姥。但由于耳濡目染,祖父出众的勤劳还是影响了我。随着我长大成人,阅历渐丰,现在我却越来越经常地去回视祖父的一生,回视和土地和他生存着的一切结合得那样紧的祖父。我不得不承认,祖父用他一生的勤劳和对土地的情感塑造的形象,以及所形成的人格力量越来越令我仰视钦佩崇敬。勤劳成为紧紧地联接着土地和祖父的纽带,当然祖父从来没在任何人的视野里去有意地塑造这种形象。所以我在曾写过的一篇怀念祖父的文字里说过,我是把祖父当做无数纯真善良吃苦耐劳克勤克俭的农民中更优秀的一个尊敬他的,即使他不是我的祖父我也会这样。这种评价已是超出了血缘的私人情感之后所能做的评价,这种评价我只会送给我受之无愧的祖父。

如果说祖父在他终劳一生的劳作里始终在凝视着他深爱的土地,那显然是文人的矫情,是不真实的,祖父不具备那样的修养。祖父是一个没有文化的人,从未上过学。父母早丧,很小便被别人领去,后来在人家家里当了长工的祖父,直到成家之后才离开领养他的人家。根本谈不上读私塾认字。由于祖父的勤劳,深受那家人的喜爱。他们待祖父不薄,并最终收祖父为干儿子。祖父一生对那家人感激不尽,并和那家人保持了一辈子农民间最纯朴最深厚的感情。为此当祖父在公元一九九二年古历正月十五以他八十多岁的高龄作古时,那家人家中两个和父亲同辈但显然比伯父和父亲年轻的后人全然以儿子般的身份在伯父、父亲之下,和伯父父亲一样披麻戴孝守灵三天,并哭得满脸泪水和鼻涕,声音特别响亮悲痛。同族人无不啧啧称赞,并感叹是祖父勤劳的人性修来的福分。令我这从外面返回故乡不会做那样痛哭状的嫡系孙子非常难堪。祖父虽然没有文化,但也并非一个字不识,他除了认得自己的名字外,还能认一些字,但都是与劳作和土地有关系的,比如小麦、棒子、高粱、棉花、牛、马、羊、驴等,他只是记得这些字的模样,就像记住麦子、棒子、高粱本身的样子一样,一旦把字拆开,比如把“棒子”拆成“棒”和“子”,祖父往往就不认得了。祖父一生从未写过字,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没写过。他从来不抓笔,只抓锄把、锹把、车把。在对祖父一生的思索中,我常常会有这样的想法,那就是祖父之所以这样终日辛苦劳作永不停歇,也许就是因为祖父没文化,他没有能力分心于土地以外的事。他对土地和劳动的认识都是最本源最本质最自然的。那种对劳动的耐力来自生命自身,是祖父生命存在的唯一的也是最适合的方式。祖父几乎没有任何欲望,也没有给他的劳作定一个回报的目标,比如想积攒多少钱财,或者像有的人那样供孩子上学离开土地等。甚至连对富裕的渴望也不那么强烈,纯粹是生存最基本的需要。他的一生除了劳作之外一切都是极平凡的。到现在我也无法准确地判断出祖父的这种勤劳的原因和动力是什么。我只能将其归结为一种天性和本能。他的一切欢乐一切寄托都从劳作的过程中得到了。祖父的哲学就是,一个人既然生存在土地上只有这样劳作才是本分。

当我渐渐长大谙事,那辆马车逐渐地走入我的视野时,虽然它已被使用了几十年,除了陈旧之外,仍然是很完好坚实的。只有车把处闪着木头的亮泽,那是祖父几十年来用力握住它磨出来的,是一个人勤劳的纪念和符号,是一种生命印迹。应该说祖父使用马车的时候并不是很多,关于它和祖父之间也并无特殊的故事,它只是从祖父年轻时就和祖父相伴、相感相知祖父生命中的一切,是祖父一生勤劳的经历者、见证者。仿佛在我来到这个世界前是它代替我的目光打量着祖父。使我能以一个完整的目光注视祖父。特别当我来到这个世界后,在和祖父相处的有限的时光中,那辆马车始终是祖父身边最醒目的形象,使我在几十年后的今天,一想起祖父便总是不自觉地在眼前呈现出马车和祖父相伴的样子。所以我在这里并不是要讲关于马车的故事。而是要讲关于祖父勤劳耕忙、永不疲倦的一些事情。写出了祖父一生的勤劳,便写完整了祖父的马车。那是我远望祖父一生时的另一副目光。

过年的时候,祖父总是喜欢拉几车新土垫垫院子,那时我往往正住在祖父家里。我便会跟着祖父去地里拉土。大平原广阔无边,但此时旷野里已少有行人,人们大都在经历了一年的劳作之后待在家里准备过年了。享受一年四季中少有的清闲。但祖父从来没有农闲的时候。每一个日子对祖父来说都是勤劳的。祖父让我坐在马车上,他却驾辕拉着我。由于马车比一般地排车要宽大,瘦长的祖父站在两根车把之间本来是马应该站的位置上就显得更瘦长,像一个很瘦的人穿一件很肥的衣服。祖父的背那时候已经开始有些弯驼了,因此他拉马车不用往前探身子就已经使上力气了。祖父长年干活,话语不多,我坐在马车上给他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孩子话,他只是嗯嗯啊啊。祖父的村子比较贫穷,土地挺多,但大都是盐碱地,上面只长一些荆棘、刺槐、矮桑树和芨芨草之类的东西,而更多的地方裸露着盐碱地苍凉的白色。祖父在大片的盐碱地中找到一处村人们经常拉土的地方停下来,便一锹一锹地往车上装土。祖父自始至终一个节奏,毫不慌乱,中间也不用休息,只一口气就装满了马车。我在一旁闲着没事,便找一些大点的土块用双手抓起来往车上扔。祖父看着我,便有一种满足感。能看到自己家里人丁兴旺代代繁衍这也是祖父的一种骨血里的欢乐。车装得很满,朝回走的时候祖父拉马车就吃力多了。大平原虽平坦,那是整体的广阔意义上的,马车走起来还是有些沟沟坎坎坑坑洼洼的地方。此时祖父的整个身躯都弓起来,手紧紧地抓着车把,脚会不时地刨起一下一下的泥土。绊绳挂在祖父的右肩上狠狠地朝祖父的肉里勒。马车又笨又沉,仿佛整个大平原都装在了上面,很不情愿地跟在祖父后面朝前走。马车到家时祖父满身是汗。但却听不到祖父因劳累而发出的叹息声。祖父的一辈子又有谁听到过他沉重的叹息声呢?

祖父从来没有坐在那里等吃饭的时候,祖父只要看到饭还没有做好,他总会再去找一样活干。所以永远是饭在等祖父。祖父总是从他刚刚忙完的活边走到厨房他自己的饭桌前。祖父吃饭有两个非常不好的习惯,一是吃得慢、时间长。———其实这并没有什么;再就是祖父好喝棒子面做的白粥,但喝白粥时总是喝一两口便吐一口,吐得地下粘乎乎一大片。祖父好像总是如梗在喉。他那样爱喝白粥,却又喝喝吐吐,从来没有一口气将一大碗白粥喝下去的福气。每次吃完饭都要用锨铲出去,再挖些新土填上,所以祖父吃饭的地方有些洼,且上面总是一层新土,像一块新布做的补丁贴在厨房漆黑的地上。由于祖父有这种习惯,所以祖父总是一个人在厨房里自己吃。特别在我和母亲去祖父家里时,一有喝白粥的饭时,祖母更是会让祖父一个人自己去吃,祖父对此毫无怨言。这个习惯是祖父身上唯一不能令他人称赞的地方,但由于是祖父也从来没有人对此怪罪过。人们都知道,这是祖父从年轻时就有的习惯,很显然是超负荷的劳作导致的积劳成疾。当我长大成人后回乡下再看到祖父这种样子时,心里总是有种说不出的感动和难受。我会过去劝他,以后别再这么没休没止地干活,该歇歇的就歇歇。祖父却说,这和干活没关系,这不碍干活的事,真不干活了更厉害。祖父吃一顿饭往往要用别人吃四五顿饭的时间,坐在那里吭吭哧哧,喝喝吐吐。祖父干活时可从来没这样磨过洋工。但也只有在这时祖父也才能够坐在那里休息一下,这也几乎是祖父一生中唯一的休息方式。为此我倒希望祖父更慢些,并为此感谢祖父身上这种本来有些令人厌烦的毛病。祖父吃完晚饭也不休息,冬天烘土坑、夏天熏蚊子,还要喂猪羊等牲口,有时去地里转一圈,或者将白天没干完的活再干上一气。在生产队里的时候,农忙和收获季节祖父夜里还要去打更,他是队上最愿派去打更的人,因为他从来不会偷懒和失职。所以祖父每天总是很晚才睡下,而第二天早晨则很早就起来了,挑着筐去地里拾粪和柴禾。我不知道祖父睡得怎么那么少,怎么会有那样大的劲头和耐力,现我常独自渴望自己能有那样的勤劳和耐力去面对稿纸和自己的文字,可我竟做不到。祖父早晨拾柴禾和拾粪的习惯一年四季不断,大年初一他都不闲着,只有初二给祖宗上坟的日子才不干这活计,但他会挎着筐到散布在原野里的坟上去烧纸放鞭炮。我不知道一个人为了什么会这样不停地劳作,在旁人的眼里就像个受难者。但我也想,他如果是为了什么也就不会这样一刻也不停下来了。如果非要说为了什么,那就是祖父只有为了劳作才去这样劳作。

祖父对富裕只有简单的渴望,因为祖父也不知道有了更多的财富有什么意义和用途。而且他用不了更多的财产来满足他。他当然想拥有更多一些的土地、牲口和粮食,但这一切对于祖父来说决不会超过他的勤劳所能得到的界限,这实在是一个躬耕于土地上的农民最纯朴最简单最低廉的要求。祖父的生活也非常节俭,粗食淡饭他一辈子也没吃够。祖父不知为什么极愿意吃绵羊尾巴上的肥油,用它包顿水饺或者大包子便是祖父在饭食上的最高要求。而祖母却对羊肉连闻都不能闻,更不用说这种极膻的肥羊肉。所以每次蒸一锅这种包子时,祖母要用毛巾捂着嘴烧两三遍开水,把膻味蒸发干净后才能给自己做饭。为此祖母经常唠叨祖父。但唠叨归唠叨,却也一辈子没耽误给祖父做这种饭。她也知道这是祖父唯一的要求。在冬天祖父还喜欢喝一点酒,大都是早上喝,以此暖暖身子好出去干活。祖父好用地瓜干换一坛子酒,放在粮囤后面。他从不喝好酒。每次做饭时祖母总是用一个大粗瓷碗熥一碗水,好用来洗手洗脸。同时便将一个专用的能盛一两半酒的玻璃杯盛满酒放在盛水的瓷碗中,饭做好了,酒也就热了。有一次,大概是我七八岁时,饿得等不及了便自己去掀锅盖拿干粮,不小心将玻璃杯子碰倒了,酒和一大碗水混在了一起,那次祖父向我发了他一生唯一的一次火,在那之前和之后祖父从来没发过火,虽然他有时脾气很急,不太好。他站在锅台边,满脸的愠色:“你这孩子,你这孩子……”我站立一旁,不知所措。那天,节俭的祖父喝了那一大瓷碗混合了酒的洗脸水。

虽然祖父没有文化,不懂得怎样去表达他对土地的感受,但祖父对土地对庄稼的虔诚和挚爱是不容置疑的。我想他一生的勤劳能说明这一切。甚至与其说他对庄稼和土地是虔诚的不如说他就是其中的一部分。祖父的身躯因为劳作在大平原上站起又蹲下,那是一幅多么美的农耕图啊!是大平原上一道多么美丽的风景啊!他劳作着,在土地深处,在大平原的地平线上。祖父的劳作生动了土地,也是土地的福泽。没有谁比祖父把庄稼种得更仔细更精心。没有谁种的庄稼比祖父种的庄稼更长势良好。他把自己藏得很深的微笑只献给茁壮的等待收获的庄稼。他降生在大地上,并在土地上弯了腰。他一遍又一遍地犁翻土地,最终岁月的犁铧在他脸上犁出了再也无法展平的犁沟,那苍老的皱纹啊!祖父把他一生的勤劳都献给了庄稼和土地,完完整整,一点也不保留。他的生命和岁月一起融解于泥土,直到他最终回到泥土中。

祖父的勤劳成为大平原上的一种精神。无论他生前还是死后,大平原上的人们总是在不断地传颂着祖父的一生,并成为人们教育后代子女的榜样。也许这种精神的价值和意义在今天我们有些人看来,会感到这只是对土地的愚忠和迂腐,但我们又不得不慨叹谁又能用这样一生的勤劳默默地不知不觉地创造着一种精神呢!祖父用他的超凡的勤劳所形成的恩泽挂在我们家的门楣上成为一枚耀眼的族徽。在今天我们难道不是有点太缺少对土地的这种精神了吗?而我深深感到在这方面我是一个多么不孝的子孙。

后来土地要分到各家各户的时候,祖父便倾其所有积蓄买回了一匹马,使得那套马车终于完整了。很多人记得祖父买回马时的激动。他拉出马车,套上马,将一车肥拉到地里,又拉回来一车新土,扬在粪坑里。祖父沉浸在多年的愿望终于实现的幸福里,竟一下子变得年轻了。他终于耕种着自己的土地了,他终于在大平原上赶上了自己的马车。这马车是祖父辛劳一生的见证。但此时,祖父是真的老了。

大约在八十年代中期,我二十岁出头时又一次从外面的世界返回了故乡的那片土地。那时祖父刚在一片洼地上建了一栋房子,准备给我在东北的伯父家的二哥回来结婚时住。一天早晨我起床后,看见祖父正在院子西面的牲口棚边套马车,我知道祖父又要去拉土了。等祖父套完马车过来吃饭时,我便问他今天套车干嘛。祖父说,拉土垫院子。我说,我和你一起去吧!祖父说,那不是你干的活。祖母也在一边劝我别去受累。我说,我行。我在心里琢磨,祖父都七十五六了,我才二十出头,还干不过祖父!

吃完饭,祖父拉出马车,见我执意要去,就多往车上扔了一把锨。我们出了大门,拐出村庄,沿着白色的土路向大地深处走去。祖父走在马旁边,扶着车辕。我跟在车后面。无论是空车还是载车,祖父从来不坐马车,这是祖父一辈子的习惯。听别人讲,祖父去一百多里地以外拉东西也从来不坐马车。我便也跟在后面不坐马车。祖父说,马也和你一起干活,就别再多让它受累了。初冬的原野里,人不是很多,祖父马车上的铃铛便显得格外响。到了装土的地方,由于土地经历了最初的寒冷,已变得有些僵硬,特别装第一车土时明显多费了些力气。两车土下来,我已是大汗淋漓,被风一吹,特别寒冷。到后来连汗也出不来了。挖土时我望着祖父,祖父仍然是一锨一锨,节奏一点都不乱。我已是干一会停一会,大口大口地吐着粗气。那是怎样的一天啊!我知道我已不适合于在土地上生存。到了中午,吃完饭,我坚持着再跟着祖父去,祖父劝我我也不听,我想看看自己到底能坚持到什么程度。实际上下午我只是跟着马车跑,已装不了几锨土。干到最后我实在受不住了,老马也开始呼呼喘粗气。可祖父仍然不停下,甚至看不出有多少疲累。他看我累得实在不成样子,就对我说,你歇下吧!再有一两车就差不多了。我对祖父说,那就明天再拉吧!祖父说,不用。我望着这个又干又瘦还有些驼背的老头,我知道没有谁能在勤劳上战胜他。我坐在院子外的路边上,看着祖父又一次赶起马车向着暮色已经开始降临的冬天的原野深处驶去,我望着在远处慢慢变小,最终消失在大平原深处的祖父的马车的背影,心中油然而升一种敬意。在初冬的寒风中,我感到泪水从腮边慢慢地滑下来。

是什么力量这样驱使了祖父的一生呢?是什么力量能使祖父那永不停歇永不疲倦的劳作着的脚步在大平原上停下来呢?

现在祖父已经去了,埋在了他深爱着的土地上那茂密的庄稼地里,成了永恒的打更者,成了永恒的大地守夜人。是生命的终止结束了祖父永不休止的劳作。现在祖父长眠地下,终于能好好地歇歇了。岁月匆匆,昨日渐远。谁能拥有这样的一生,谁能这样塑造一生?在生命的间隙我越来越多地回视祖父的一生,思索和体悟其中的意义和价值。也许这种勤劳的方式值得我们去探讨,可以令我们做出许多的其他的判断。但这种辛勤劳作的精神和用勤劳塑造的祖父却越来越令我感动和敬仰。我平凡而又伟大的祖父啊!

祖父去世后,那辆马车传给了我那在故乡的土地上生存着的叔伯大哥。他也是一个勤劳的人,和大平原上无数的人们一样勤劳。但他使用起马车来可没祖父那么精心,只几年那辆马车就破烂不堪浑身散架了。几根大一些的木头改做它用,其它的烧火用了。他没再买新马车,而是买了一辆机动车。

那辆马车已和祖父一样在苍茫的大平原上永远地消失了,成为永恒的往事和传说,在风中飘荡。

但勤劳是一件多么普通,而又值得我们敬仰的事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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