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摊饼的人
2015-06-18曹泽熹
曹泽熹
长沙五月的天,早上往往还没见到太阳,天空却已经显得明亮了,只是总蒙着一层灰,朦朦胧胧的使人看不出这太阳究竟会不会升起来。
面临升学的我们已经习惯于穿梭在这朦胧之中了。与我们一同赶早的就只有校门口的小摊贩们——忙着卖早点给我们。他们往往比我们来得更早,穿着灰白而夹杂着黑点的围兜,就像是披挂着还未散去的黑夜星辰。他们踩着晨昏的明暗线聚拢,拥挤着争抢着热闹的地段,在学生们排起长龙之前,将食材、器具统统准备在案板上,兵临城下般迎接一天中最先到来的工作高潮。
“摊张饼,加上鸡蛋和里脊肉,多放些番茄酱。”
这便是我与他的第一次交谈。那天我起得晚,走得急,早餐就只得挑选人最少的摊位来解决,也就是他的手抓饼摊。他热情地答应了一声,便迅速取出一张饼摊在锅上,起油,翻饼,敲蛋,动作虽不显娴熟但很快,他低着头,双手一齐操作,就如同我们在考场上奋笔疾书,生怕出一丝差错似的。
“看样子,你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吧?”起初他只是闷头忙着手上的活,随后便缓下速度来,抬起头来冲我微笑,一边用低沉模糊的嗓音问我。
“是。”我也冲他微笑,眼里却只有我的饼。
“读哪个年级了?”
“高二。”
“那你们过得很辛苦啊!”
听到这里,我迟疑了,看了看他,没有回答。他仍然是微笑,将用袋子装好的手抓饼递到我面前。我接过饼,转身要走,身后又传来了他的声音:“今天我想是个大晴天,好天气呀,也会有个好心情吧。”
我抬头望了望这总是令人捉摸不透的朦胧的天空,笑了笑——昨天的天气预报分明说今天要下雨呢,我又看了看他,仿佛已经看到了他失望的样子。
雨果然在中午落了下来。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天空仍旧是一片朦胧,虽然他并未说准,但我的心情较平常竟显得平静些。
因为这个,我对他产生了兴趣,由此我便成了他摊前的常客。他总是给人很邋遢的印象,一个显得很圆的头,头发乱蓬蓬的,架着副钢丝眼镜,里头眯着双细小的眼睛,颇有副落魄知识分子的做派——我也常常拿这个去取笑他,说这多半是他摊前客少的主要原因——这对于许多将鞋子必须要刷得锃亮的“文明”学生来说,当然是十分不礼貌的。但他每次都是“哈哈”地笑着,下次见到他仍然是老样子。
这对于试图将他“文明化”的我来说,自然是无可奈何的。除了他的外貌,我还发现他习惯右手戴上手套,单以右手来操作摊饼、敲蛋等工序,而另一只手未戴手套而空闲着。后来才发现,原本应该凑成一对的另一只手套竟别在他凉裤的后裤袋上——说是凉裤不过是将老旧的牛仔裤剪掉裤腿当作短裤罢了。原来每到空闲时候,他便会与周边的其他小贩组成一个牌局,每当打牌时遇上生意,他便用右手摊饼,空出左手来出牌,如此一来便不至于耽误了牌局,又照顾了生意。往往这时,其他的小贩便会嘲弄他,大声地对他呵斥:“还打什么鬼牌咯,快去摊你的饼,免得又是输。”而他则每次都是涨红了脸,高昂着头,激动地回复道:“别神气!别神气!”这时,我和其他摊贩都同时哄笑起来。
这样的日子过了许多天,他每次摊完饼交给我时,都说着“天气会好、用功读书”一类的话——然而天气总是不好,连着下雨。也看得出他打牌输多赢少,只是不晓得还会不会说着些“下次……一定……”之类悲壮十足的话。
几个月后,有天突然没看到他的摊位了,那个位置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卖煎饼果子的。每每经过校门的时候,我都不经意地猜测,他是不是搬到其他更热闹的地方去卖摊饼了?抑或是打牌将老本都输光了?很快我们就放暑假了,我也淡忘了这件事。
但我未曾想到的是,在我们于八月底将要返校报到的时候,在公交车上又与他相逢了。他安静地撑着扶手站在一个角落里,观望着车窗外的风景。我险些没有认出他来,站在那里的他反常地梳整齐了头发,且穿着整洁的衬衫与完好的牛仔裤,就连眼镜都用心擦拭过,眼睛炯炯有神地散发着光彩。这分明就是完全区别于从前那个他的另外一个人了。
我察觉到他看见了我,便热情地上前与他打招呼。他起初看到我也十分惊讶,接着便絮絮叨叨地说起先前发生的种种事情。原来他并非我猜想的那样,换了地方或输掉了本钱,而是因为家里出了事故——一场大风将他安徽老家的半边屋子吹倒了,后来老母亲又生了病。他便急忙赶了回去。现在,他抽时间回来看看正在读书的女儿——原来他有一个与我年纪差不多的,正在长沙念高中的女儿。
我还没来得及感叹世事难料一类安慰他的话,就硬生生地被他的笑声打断了。
“天气好了,天气好了嘛。天气好了就回来看看,顺便带她出去走走,别在家里憋坏了,可不能浪费了这样好的天气。”
他的笑容再次令我迟疑了,许多想说的话都哽在喉咙里,好像被一种古老的情感拉扯着,反复拨动着我心底那几根将要锈蚀的弦。我就这么直愣愣地看着他淳朴的脸微笑。不一会儿,车便到站了,他笑着向我挥手道别。我点点头,才发现长沙难得的晴天正在天空绽放着。浓密温暖的阳光洒在了每一处冰冷了许久的街角,陷入进去,又升腾起来。
原来今天竟是这样好的天气。
我像是很久没有遇到如此明亮透彻的晴朗日子,恍惚中将要沉醉了,脑海中忽然想起了前几天读到过的一段周作人写的句子:
“我们谁不是在敞车上走着呢?有的以为是往天国去,正在歌笑;有的以为是下地狱去,正在悲哭;有的醉了,睡了。我们——只想缓缓走着,看沿路景色,听人家谈论,尽量地享受这些应得的苦与乐;至于路线如何,或是由西四牌楼往南,或是由东单牌楼往北,那有什么关系?”
正想着,眼前耀眼的光亮渐渐退去了,在这眨眼之间,他早已经融入人群——或是转入街角,消失不见了。
(指导教师 杨 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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