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苦的本领

姜瑞光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期，我从企业下岗之后，我就没有了正当的职业。为了生存之需，我推销过海产品、药品、消防器材、手表等等，但是，常年坚持的还是替液化气公司为客户送液化气，剩下的时间就在街面上摆地摊卖书。

给客户送液化气可不是个轻松的活儿，一个像炮弹似的大钢瓶大约百十斤重，扛到肩上要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往楼上爬，需要力气，也需要毅力。尽管那时候我还年轻力壮，但是每天送到第十几个液化气瓶的时候，我就会感到浑身疲惫。尤其是肚子饿了时，爬到六楼或者七楼，眼前时常会冒出金星来，衣衫也会被汗水浸得透湿。等我的衣裳被体温蒸干以后，下一趟送气的时候，又会重新被汗水湿透，所以，我的衬衫上就留下了一圈一圈的不规则的碱花。我的两个肩膀常常是红肿的，一年到头有钢瓶擦磨后留下的紫红色的印痕。虽然劳累，但一天下来，总有五六十元的不菲收入，这就让我时常觉得挺有成就感。

摆地摊卖书看起来似乎十分轻松。傍晚时分，尤其是逢节假日期间，坐着马扎儿，守着上百种图书和杂志，任来往过客随便选择就是了。但是不久，我就发现了其中的问题：面对各种各样的不同层次的顾客的不同需求，我明显缺乏推荐和引导。于是，以后每当从图书批发市场进书之后，我都要抓紧时间阅读。每种图书的内容和抢眼的看点弄明白了，我也就有了向顾客推荐和引导的资格。但是，面对上百种图书和杂志的阅读量，显然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完成。如若白天给液化气公司送气的话，晚间在疲惫中阅读，质量不高，我也经常会在阅读中睡过去。等我从睡梦中醒来，常常天就蒙蒙亮了。

就在我艰辛而快乐地为客户送液化气、摆书摊的过程中，我竟然不慎让自己掉进了痛苦的深渊。

事情是由家庭纠纷引起的。现在想起来，居家过日子，哪有不碰碰磕磕的事情呀？那时候，我与妻子为孩子和家务的事情经常发生争执。开始，我并不当回事，虽然她偶尔提出要和我离婚，但我觉得她只不过吓唬吓唬我而已，真要那样她肯定舍不得，所以，我该送液化气还是送液化气，该摆书摊还是摆书摊。有一次，也是因为家庭琐事发生了争执，妻子又一次提出要和我分手，并且愤怒地命令我从这个家里滚出去。当时，她那不屑而又冷酷的目光，深深地把我刺疼了，于是，我的精神顷刻间就崩溃了，我在疯狂中大打出手，并愤怒地砸碎了茶几上的所有器物。

此后，我和妻子的纷争时急时缓。我失去了往日为液化气公司送气和摆书摊所获得的那份辛苦中的快乐，甚至连续多日精神恍惚，不做任何事情。我在痛苦中反复思索，我在这个世界上整天辛苦地到处奔波，挣来的全是浸透我汗水的钱，但都是很干净的，应该得到尊重而不是不屑啊！我承认我的身份卑微，但是，我为客户送液化气的时候，从来没有一个人对我的劳动表示轻慢。记得海航大院里有几位退休的部队首长的家属，她们是我固定的客户。每当见了我，她们的目光总是那么温暖而充满感激，就好像我是为她们义务服务一样。临走的时候，有好几次她们都拒绝我为她们所给的整钱找零，我当然不会接受她们没有理由的额外馈赠，但是她们硬是把我推出门外，等我下楼的时候，她们又拉开大门，目送我一步一步走下楼梯。相比之下，摆书摊要比送液化气轻省得多，但是，傍晚职工下班的时候，正是我摆摊上班的时候，这样一来，我的晚餐就不会有个准点，生意好了，说不定会延迟一两个小时。有好多次岳母约我去吃晚饭，但好多次我都没有准点到达。岳母打点家人吃完以后，非常焦急地等着我，见我终于回来了，急忙把饭菜端上餐桌，然后安详地坐在我的旁边用爱怜的目光定定地瞅着我大口小口地吃，生怕我吃不饱，不时地提醒我慢慢吃，别噎着。

那时候，我陷在忧郁和痛苦的泥潭中，几次想找父母诉说，从而让他们理解我对目前婚姻的迫不得已的选择。但是，当我坐到父母面前的时候，我倾诉的欲望立刻就被打消了。是的，哥哥的婚变曾经让母亲差点活不过来，她明显地老了，头发白了，脸上的皱纹多了，也深了，而且因为长期失眠患上了高血压病。我实在不忍心再因为我的婚姻给母亲已经愈合的伤口再扎上一刀。从母亲家里走出来，迎着萧瑟的秋风，我难过地哭了。我心说，妈妈，你的儿子活得有多累啊！

我曾经试探性地求助过我的父亲，让他为我谋一份比较体面的职业。他在他的朋友圈里人缘很好，也很乐于为别人操心帮忙。母亲也曾经不止一次在父亲面前吹风，说我太苦太累，做父亲的不能不可怜他。可是，父亲却说，现在不是挺好吗？能练出吃苦的本领来，把吃苦当成平常事，这就意味着他已经成熟了。当时我想，能吃苦算什么本领呢？

人在痛苦和苦闷中往往都有倾诉的欲望。而我那时候没有亲人可以诉说，于是，我忽然间想家了，想我那个并不富裕也不美丽，但却哺育我长大的朴素的村庄，想我在那个偏僻村庄里居住的年迈的祖母。于是，我匆匆地收拾了一下行装，到街面上的店铺里给祖母买了些水果和糕点，迫不及待地奔向车站，那时，我恨不得让汽车插上翅膀，一下子飞到我的故乡。

我回到家的时候是上午十点多钟。推开大门的时候，我看见祖母正在院子里的一个菜地里的菜叶上捉虫子。见了我，祖母不由得愣了一下，接着就从菜地里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这时候，我怎么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一下子搂住祖母的脖子，我哭着说：“奶奶我怎么这么累呀！”

奶奶显然吃了一惊，慌忙掰开我的胳膊，抓住我的手连连摇着，问我到底怎么了，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我连忙擦擦眼泪，装出一副笑脸来对祖母说：“奶奶，我想你啦！”祖母说：“不，你骗我！说实话，是不是你爸爸欺负你了？”我说：“小时候我不听话爸爸揍我，现在我当爸爸都多少年了，爸爸怎么还能揍我呢，没事儿！”祖母又说：“那你为什么真累呀？”我说：“想你想得很累。”祖母仍然不信。我说：“这些天想你一直睡不着觉，不睡觉能不累吗？”我这样说着，连忙从包裹里取出我给祖母买的各种吃食，然后，又从我的布兜里掏出了大约五六十元的零钱塞给祖母，我说：“这是我给煤气公司送液化气、摆书摊、推销手表、海产品，挺挣钱呢！您以后没钱花了，就跟我要。”

一个受苦受难的灵魂是需要抚慰的。但是，我不可能向风烛残年的祖母诉说我心灵的痛苦，给她平添些忧愁。另外，祖母虽然身体还算康健，也不糊涂，但她毕竟是一个不识字的老人，不可能排解我心中的忧郁。在祖母身边住了两天，我又返回了城里。

有一次，我在街上邂逅了我的一位朋友，他是居士。他说翌日星期天要去一座寺庙祭祀，并且征询我能否一同前往，我没假思索就允诺了。结果真的不虚此行。也许那时刻我的心境太过纠结，才期盼心灵的救赎吧？我至今说不明白。但我不能否认我和佛是有缘分的。那一次，我在空寂而肃穆的庙堂里，长时间地感受着一种莫名的感动和崇高。我按照法师的指点，竟然在佛堂前长跪不起。我在静寂中诉说着我当下的痛苦和不幸。我居然不知不觉地热泪长流。最后，我在心里虔诚地说，佛祖，救救我吧！

从寺庙里出来以后，我的心灵仿佛经受了一次洗礼，放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平淡却又轻松。我的朋友绝对没有料到我在法师面前会有这样的举止和情感，他惊疑地久久地注视着我，一再劝我皈依佛门。说实话，尘世虽然喧嚣不洁，但毕竟有我太多的牵挂，我不会脱俗剃度出家。但从此以后，我开始阅经、供佛，并削发至今。

我很感激我的那位佛教居士朋友，是他引领我与佛结缘，从而，拯救了我的心灵，使我和妻子艰难地度过了婚姻的危险期。

责任编辑：黄艳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