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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我们永远怀念您

2015-06-16陈晓非

浙江人大 2015年4期

父亲平静而安详地走了,望着他走过了近一个世纪沧桑的面容,我含着热泪不禁在他的额头上又送上最后的轻轻一吻。

投笔从戎,青春碧血未虚捐

父亲陈安羽,20世纪20年代出身于舟山定海一个相对比较富裕的家庭。当时社会动荡、日寇侵华、民不聊生。他在读高小的时候就受到地下共产党员教师的影响,知道有个朱毛红军在救中国。

1937年抗战爆发,年仅15岁的父亲毅然投笔从戎到舟山地区的登步岛宣传抗日救亡。

1938年10月,他和几位同乡一起奔赴皖南泾县参加了新四军,被编入军部教导总队二期五队,1939年5月正式加入中国共产党。1939年9月后调任三期四队政治教育干事和总队政治处宣教干事;皖南事变前任机炮队政治教育干事、支部委员等职。

在这段时间,父亲认真阅读了《西行漫记》、《论持久战》和《大众哲学》等进步书刊。这两年多时间,也是父亲接受革命启蒙教育,树立马列主义世界观的关键时期。

1941年1月,新四军军部及所属的一个支队9000多人由云岭出发北移。当部队行至皖南泾县茂林地区时,遭到国民党军8万多人的伏击。新四军奋战7昼夜,弹尽粮绝,除约2000人突围外,大部分壮烈牺牲。军长叶挺在与国民党军队谈判时被扣押。这就是震惊中外的皖南事变。周恩来在《新华日报》上愤然写下了“千古奇冤,江南一叶;同室操戈,相煎何急?!”的题词。

在皖南事变中,父亲参加了3次战斗。在血战高坦时,赤手空拳夺取敌方的马枪、手榴弹、钢盔。在东流山拼搏时,机炮队只剩两个排,而敌方以机枪、冲锋枪的密集火力,不断进攻。由于父亲年轻力气大,被安排为主要投弹手。从下午到晚上,配合机步枪打退了敌方的多次疯狂进攻,一直坚持到军部通知撤离。此时,父亲已4个日夜没有吃喝睡觉,竟靠着一棵柳树睡着了!等醒来时,已被密集的敌军包围,不幸被捕,当时还不到19岁。

在上饶集中营囚禁时,父亲积极参加公开和秘密的狱中斗争。坚持不肯写所谓的悔过书,受尽酷刑仍不动摇,被视为共产党的“顽固分子”。后被捆绑到狱中地狱——“茅家岭”囚禁。那里是专门关押共产党“顽固分子”的地方,铁丝笼、老虎凳、辣椒水和皮鞭样样齐全,饮食不济,不见阳光。但他们仍相约严守党的纪律,断然拒绝特工的“自首就可自由”的诱惑。时间一长,被折磨得全身无力,还得了回归热和痢疾,处于严重脱水状态。但即使这样,他们每天傍晚,还是与难友们高唱革命歌曲,鼓舞斗志。

当时国民党看策反工作没有效果,转而想用体育比赛的方法打击新四军的士气。他们提出要和新四军的战士进行篮球比赛。当时的狱中党支部经过研究,决定接受他们的挑战。父亲因跑得快,跳得高,投篮又准,被选为前锋主要投篮手。

大家在比賽前进行了精心的战术策划,决定避开对方人高马大、体力充沛的优势,利用积极的抢断和腰以下传球,尽可能节省体力,把球传到父亲手中,让他投篮提高命中率。就这样,在新四军身高和体力都不占优势的情况下,凭借坚定的政治信仰,最终还是战胜了国民党的篮球队。当时狱中新四军的战友们就甭提有多高兴了,一场篮球比赛演变成了政治意义上的较量。后来接到狱中党支部的通知,父亲和叶挺的副官叶育青及另一位战友一起在外出比赛时利用夜间逃出了上饶集中营这个魔窟。后几经曲折回到老家,父母苦苦劝说他子承父业,过安定富裕的生活,还给他找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但他仍不为所动,经多方联系,终于找到组织再次赴苏北阜宁新四军政治部报到。

回顾这段历史,父亲在1994年秋重返上饶时曾赋诗一首:

再谒陵园思万千,

青春碧血未虚捐。

阴谋分裂惊寰宇,

良策纵横续史篇。

杨子洪波涤腐恶,

神州灿景丽中天。

临风洒泪怀英烈,

磊石青松绿柳烟。

1945年春,父亲任苏中武工大队大队长兼政委,后又兼中共南通市工委书记。主要是结合群众的实际利益,积极展开对敌斗争,粉碎了敌方对我游击区的蚕食,把敌占区变为游击区。特别是在斗争中,建立了多支地下军,团结影响了许多上层人物,为里应外合解放南通市和天生港、唐家闸创造条件。1945年秋,他参加了拔除敌伪据点的战斗;在顽军进攻苏中军事要地姜堰镇时,与顽军主力拼搏,胜利完成了保卫任务。1946年9月,中央因中原解放战争的战略需要,决定暂时主动放弃“两淮”。父亲被任命为苏皖边区政府和参议会后方留守机关(番号黄河大队)秘书兼组织部人事科长,带领2000余位干部、参议员、学生、老弱妇孺,长途跋涉,从两淮到山东,跨黄河抵冀南,最后在河北故城暂时安定下来。1947年9月,调任由陈毅兼校长的华东野战军随营军政干部学校大队长。在整风中,父亲抵制康生的“干部靠边,由贫下中农坐天下”的“左”倾做法。对干部进行和风细雨的阶级教育,抓几类干部觉悟提高的典型,推动整风的深入,并著文在校刊发表。保护了一大批党的优秀干部。1948年5月后,父亲参加了豫东战役、淮海战役和渡江战役。

1949年5月,杭州解放后,父亲受命担任杭州市军管会政务部办公室主任、驻杭州电气公司军代表,他团结资方、管理技术人员;发动工人成立工会,改善了工人生活,举办青年工人学习班;保证了在敌机轰炸时杭州市居民的生活不停电。1949年7月任浙江省委巡视组长,到农村调研,针对国民党军队残余武装力量较多、群众害怕变天的思想,提出了通过剿匪反霸和减租减息,集中干部和武装力量,首先打开重点乡镇工作局面的思路。

1949年8月,父亲调任余姚县任县委书记。当时余姚有3000多国民党军队武装残余,到处打黑枪。而由父亲兼政委的县大队武装,实际只有一个连。父亲抓点带面,积极扩大民兵武装,成立农会,通过剿匪、反霸、镇反、土改,较快较好地完成了各项任务,稳定了社会形势,并取得了当年全县粮食、棉花的双丰收。

几经沉浮,丹心不怯断头台

1951年春,父亲被调往宁波地委工作,任秘书长兼城工委常务副书记。在宁波市以极小的投入,新建了第一批国有企业;并在鄞江桥镇试点,通过镇反、取缔高利贷和恢复发展生产,稳定了当地群众的生活和生产。

1951年底,父亲调任浙江省委工业部办公室主任,联系省属企业,调查研究如何搞好占全省绝大多数的中小企业。曾两次向华东局工业部汇报,当时中央工业部的部长李立三同志听了汇报后充分肯定了浙江的工业建设。1953年秋,他调任省委办公厅任副秘书长兼主任。除日常事务外,还要联系工业、省属企业和6个市。

20世纪60年代初,父亲根据当时浙江的经济发展情况,曾向时任省委第一书记的江华同志提出企业必须实行严格的责任制,对工人实行产量和质量的平均先进定额管理制,按合同超过定额的发给不同额度的奖金。后江华去请示正在杭调研的毛主席,毛主席指示:实行定额管理是对的,但以政治荣誉奖为主,物质奖只能少量低额。毛主席还对《浙江日报》发表的桐庐酒厂通过群众性技术革新,使1斤大米从只酿1斤酒成为能酿2斤,予以表扬,并指示:这则消息应配发社论。

父亲于1964、1965年冬在临安农村蹲点搞“社教”(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时,依靠基层农民,组织干部学习,按群众意见调整干部。同时在与群众“三同”(同住、同吃、同劳动)中,还了解到了在人民公社制度中,有出工不出力者,全年收入反而高的现象,并及时向省委作了汇报。在蹲点期间,父亲和当地的村民结下了深厚的感情,即使在他晚年离休后,每年仍有村民来看望他,和他聊家常,反映农民们的喜怒哀乐。父亲总是热情接待,问寒问暖,就像是一家人。

1966年春,父亲兼任省委“文革”领导小组成员,参加撰写“辛文兵”三篇文章。后又兼任浙江大学工作队队长,为了保护省委而被扣上特务和顽固走资派的帽子惨遭打击,整整关押了4年,遭到了惨无人道的对待,造成颈肩严重受伤。但即使这样,他也没有说过一句假话,保护了一大批老战友和同志。

1969年冬,他被囚禁在省“五七”干校,在监管下参加农业劳动,当时他对我说,已作了下半辈子当农民的思想准备。在恢复党组织生活后,他仍表示对“文革群众运动”有“三个很不理解”。当时的政治环境下,能坚持讲实话,是需要有勇气和党性的。回顾这段政治生涯,父亲既对“文化大革命”不理解,又面临4年多的第二次囚禁生活和妻离子散,心中的痛苦可想而知。

当我去宁夏六盘山插队时曾被允许见父亲一面。仅一年多的时间,他原本乌黑的头发已变得花白,见面时只讲了两句话:“你去宁夏有思想准备吗?”我答:“有。”他接着说:“那你就去吧!”然后转身就回囚室了。前后相见不到一分钟。后来他得知我被推荐上大学学医时,非常高兴,来信鼓励我要继续保持艰苦朴素的生活作风,刻苦钻研医学知识,更好地为老百姓服务。1974年我毕业后,他已主持杭州市工作,本可以把我留下来照顾多病的母亲,但他仍要求我回宁夏六盘山老区当医生。这一去我在最艰苦的宁夏甘城子乡卫生院又工作了5个年头。

1969年3月,父亲最疼爱的大女儿小咪赴北大荒插队,作为父亲,连送爱女到火车站的权利也被剥夺,心中的悲痛可想而知。他在囚室中愁苦地写道:

掌上明珠忍痛分,

愁看小髻枕冰凌。

西湖桃柳遭风雨,

北大荒原炼赤心。

不做垂杨双季绿,

应师翠柏万年春。

灼肤嫩手成钢臂,

封冻砸开气象新。

小咪在北大荒的冰天雪地中得到了锤炼,后来经过两次考试最终进入浙江大学经济系读书,后留校当了老师。但因在北大荒时患了严重的关节炎,后发展为血癌。重病期间,她仍拖着病躯为大学生们讲课。去世时只有40岁。父亲在她的挽联上写道:“小咪,你虽然过早地走了,但身后留下的绝非一片空白。”

1972年春,父亲离开干校,受命担任杭州钢铁厂的工作组组长。因为在“文革”中杭钢是重灾区,生产基本停顿,亟需统一思想,恢复生产。他通过调查研究,发动群众,抓捕了在“文革”中兴风作浪的个别日伪特务;发动群众批判“造反不分阶级”、“打砸抢有理”、“天才观”等错误言论,从而提高了两派多数群众的觉悟,使生产迅速恢复,杭钢因而被作为全国的典型得到国家冶金部的表扬。

1972年冬,父亲调任杭州市委副书记,主管揭批查兼顾全面工作。在市委扩大会上,顶住了派系头头的威胁利诱,坚决贯彻邓小平抓生产的各项指示。但在1974年的“批林批孔”运动中,父亲又被打成“杭州头号复辟势力代表人物”,被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直到1975年党中央发布对浙江的第二個16号文件,省委又重新任命他担任“省委杭钢工作组长”。父亲当时已患有侵润性肺结核,仍拖着病躯深入传达中央16号文件,组织两派党员到杭丝联听党课。后经调查发现部分派系头头重新掌权后,有内外勾结贪污盗窃行为。经过揭批查,工作组得到多数职工拥护,生产很快恢复,受到纪登奎同志和冶金部的重视,消息刊登在《人民日报》。1976年1月周总理逝世。父亲支持群众召开万人追悼大会,在接到“四人帮”禁止召开一切悼念周总理的电文后仍坚持开完大会,且公开对“批邓反击右倾风”表示不满,并在愤慨中赋诗一首:

又遭暴雨狂风害,

小丑跳梁我辈呆。

革命反成复辟派,

丹心不怯断头台。

(未完,待续)

(本文文字和图片均由陈安羽的长子陈晓非提供。主要参考资料有陈安羽本人辑写的自传、安羽诗词选和《浙江日报》、《杭州日报》历年的报道。限于篇幅,全文分两期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