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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路世家

2015-06-16晓重

中国铁路文艺 2015年6期
关键词:梆子三爷大车

写铁路世家,是许多有志的铁路作家们的终生夙愿。晓重也不例外,多年来这位活跃于铁路文坛的作家,以自己的特长,在反映铁路公安战线的生活中,不断地展示着自己的创作才干。而今天,他在这篇所谓的中篇小说里,选择的人物和时代背景,却是一个长篇小说的框架。尽管场面宏大,人物众多,但是,作家还是兼顾到了中篇小说的特点,注意了人物性格的把握。而作家所选择的地域,恰恰是中国铁路发展较早的京津塘一带。在这里作家用粗犷的文笔,为我们勾勒出天津解放前夕,有胆有识的铁路机车乘务员,在生存和命运面前,同黑暗势力做出了不妥协的抗争。在车轮的铿锵声里,伴随着城外解放的枪炮之声,我们通过具体的故事和人物,感受着令人荡气回肠的阳刚之美。这美,就是历史真实的备忘录,是我们永远都不能磨灭的铁路世家的历史塑像。

因为职业的关系总喜欢搭乘火车穿行在两个城市之间,也总会在车厢里遇见铁路同行,虽说机、车、供、电、辆各个系统的人都有,但我最爱搭讪的还是大车,也就是火车司机。大车们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奇闻典故说起来一套一套的,而且每回听到的都不重样,特别适合我这个好奇心超强的人,在一边悄无声息默默地竖起耳朵静静聆听。时间一长也能分辨出他们其中谁是信马由缰满嘴胡扯,谁是有根有据地讲述故事,谁又是将故事和自己的观点夹杂在一起,像说评书一样连说带评的。也许是同龄人的关系,我和一位四十多岁的大车特别投缘,我们经常能一路聊到此行的终点。而他给我讲的故事往往能把我带回到那个陌生的年代,那个我们只在书本和影视剧中见过的情境中……

1948年的冬天特别冷,北风像净街的刷子一样刮得地上的土不分青红皂白地往行人的脸上、身上使劲地拍。屋檐下的冰溜子倒垂着身子,像要掉下来似的。

行人走在大街上或是胡同里,既要躲避忽然卷起的旋风,又要留神地上的砖块和分不清是壕沟还是胡乱挖出来的坑。秦得玺左躲右闪地走在这样的街道上,手里提着铝制的大号饭盒,嘴里不停地骂着街,骂的什么就算是凑近了也听不清楚。因为他没有主语,没骂具体哪个人,骂的是这个倒霉的世道。

转过街口迎面碰上了个穿着黑衣服的警察,秦得玺刚要侧身让过去,警察却站在他面前不动窝了。秦得玺把脑袋一抬刚要说:“您借光,给我让个道。”可两人的眼神一对,到嘴边的话就改成了“你他妈的眼瞎呀,穿着身官衣不知道吃几碗干饭了”。来的人是他师弟陈麦冬。几年前两人一块跟师傅学徒,后来陈麦冬嫌火车司炉这个活太脏太累,找关系使了几个钱活动一下混进了路警队。

陈麦冬挨了骂也没着急,嬉皮笑脸地凑上来说:“师哥,好几天没见面你怎么张嘴就喷呢,这也就是遇到我好说话,要是让别的兄弟看见了,非管你顿小锅炖肉不可。”

“有发面饼吗?有我就不走了。”秦得玺没好气地看着他,“天天吃不上喝不上,我他妈的正愁没饭辙呢。”

陈麦冬一撇嘴:“你瞧你这人,你当真管你肉吃呢。不收拾你就不错了,挺大的人脑子转不过来弯。”

秦得玺伸手往外推了他一把:“我没工夫跟你逗闷子,我得去段里看看,我的‘老铁今天检修。上下一堆活呢,哪有时间陪你玩。”

陈麦冬伸手拦住秦得玺,拿眼扫视下四周做了个靠近点的手势。等秦得玺靠近到自己的身边,他悄悄地说:“师哥,让你帮忙带货你没胆子,让你顺道扫听扫听身边有啥不满言论该行了吧?以后你听见啥就跟我念叨念叨……”

“我不像你满世界串闲话。”没等陈麦冬说完秦得玺就打断道,“别总跟个老娘们似的瞎叨叨。还有,听一耳朵就找当官的报告,没劲!办的这个事就他妈不是个爷们!”

几句话把陈麦冬说得脸上泛红,他朝秦得玺骂道:“你他妈的这是不识抬举,别人想让我跟他说,我他妈的还不说呢。”

秦得玺把手里的大号饭盒往腋下一夹,腾出只手来猛地抓住陈麦冬的衣领:“你小子敢跟我骂街。你信不信我摔死你!”

陈麦冬瞧着秦得玺拧眉瞪眼的样子心里先泄了气,连忙告饶说:“我信,我信,师哥,我信你能摔死我行吗?好嘛,谁不知道你是白三爷的徒弟呀,早年间连日本人都敢打的主儿。哎呦……你轻点拽我……天天吃不上喝不上的哪来这么大的劲呀。”

秦得玺“哼”了一声甩开陈麦冬,根本没理会对方踉踉跄跄的样子,两只手往袖口里一揣,冲着火车站的方向走了。

老龙头火车站在天津城的东边,毗邻海河畔,地理位置优越,是个四通八达的去处。早年间为了供应北洋海军、轮船招商局、天津机械局需用的煤炭,时任直隶总督的李鸿章下令,成立开平煤矿公司,首次用机械在唐山开掘了第一个竖井。有了煤炭就得跟上运输,为了把煤运到最近的海口,于是公司请求修建一条唐山到北塘的铁路。几经辗转,这条铁路在1880年10月正式开工,全长9.67公里,1881年11月8日通车,命名“唐胥铁路”。1887年唐胥铁路延修至芦台,1888年才展筑至天津,全长130公里,命名为“津唐铁路”。老龙头火车站就是这条铁路的起止点。

秦得玺的家住在火神庙附近,离车站算是近的,所以上下班不用像有些工友那样走法国桥穿或是搭摆渡穿越海河。他平时溜达着像串门一样就能到车站,再加上他还有个世袭的宝贝,那就是老爷子在世时用过的怀表,能让他掐准时间。怀表是全铜壳镶珐琅挂铜穗,水晶石蒙子,黑灿灿的表针。拿在手里压手,再按动表簧,听着那铜壳弹起来,发出“当、当”的声音,感觉就是那么脆生。今天秦得玺就是带着大车们经常说的三件宝“怀表、烟盒、护心袄”出门上班的。

他没想到出门能碰见陈麦冬这个倒霉鬼,把自己本来就别扭的心情搅合得更糟。这下倒好,刚才嘴里骂的无名街现在算是找到主儿了。他一边骂着陈麦冬不是个玩意儿,一边小心躲避着脚下的石块钢轨,就这样一路磕磕绊绊地走到下九股。抬眼看看前面停在火车道上的货车,边走边寻找能翻过去的地方。秦得玺是老司机,知道行车的规矩,不到万不得已他从来不去冒险钻车。因为头年就发生过这样的事,一个检修工因为急着查看对面的闸箱,俯身从车底钻,钻到半截车动了,一条腿就这么没了。

沿着整列的车皮转悠了半天,秦得玺才找到一个闷罐车与平板连接的地方。平板车上乱七八糟地堆放着木制的箱子,还有用苫布遮盖的货物。他抬眼看了看前方的信号灯,确认没有变化时才登上平板车,他要从这个地方翻过车厢。就在他要走下去的时候,突然,从破损的木箱里伸出来一只脚,正好横在他的眼前。

这只脚把秦得玺吓得浑身哆嗦一下,手里的饭盒“咣当”一声扔在了地上。要说他秦得玺走南闯北也算是见过阵势的人,就算是碰到个“倒卧”也不至于吓成这样。关键是他分明看见这只被泥土黑灰裹满了的脚在不停地抖动。这别是在诈尸吧?秦得玺忙扶住车边上的把手大喊道:“是谁呀!跑来装死吓唬人?”

随着这声喊叫那只脚哧溜缩了回去,箱子盖慢慢地从里面顶开,露出来个黑乎乎的脑袋。这个脑袋被头发和稻草覆盖着,脸上的泥溜子起了层皮,这是个年纪不大的孩子。要不是两只乌黑发亮的眼睛不停地转动,同时闪出恐惧和疑问的眼神来,秦得玺真把这个小孩当成黑狗了。奇怪的是,这双眼睛四处搜寻,最终定到散落在地的饭盒周围,沾满了土灰的两掺面的窝头和雪里蕻吸引了他的注意。秦得玺还没缓过劲来,这个脑袋噌一下带着身子窜出木箱,拖带着浑身的麻袋片直奔地上的窝头。没等秦得玺喊出第二句话,他已经捧起窝头塞进嘴里了。

看着眼前这个身量瘦小、满头稻草、浑身破布麻袋裹体、捧着窝头狼吞虎咽的人,秦得玺把到嘴边的喊叫咽了回去,换成了一句:“你慢点吃,别噎着啊。”已经操起地上另外一个窝头的小孩回头看着秦得玺,边咽着窝头边说:“叔,这,这是哪儿呀?”

这句话让秦得玺彻底明白了,面前站着的是个流浪的孩子。秦得玺是个面冷心善的人,别看平时硬生硬气,有的时候话还横着出来,但面对这样的情形他不禁动了善心:“孩子,这是天津卫呀。你还记得自己从哪上的车吗?你家里的人呢?”

流浪孩子瞪着眼看看秦得玺,发现他穿着铁路上特制的棉袄,外面还套着个大号的棉坎肩,脚下是翻毛的高腰棉鞋。从穿着打扮上就知道是在铁路上干事的人,心里先放松了警惕,“叔,我从唐山来的……”

“家里的人呢,你叫个嘛名字,今年多大了?”

“我没名儿,在矿上时大人都叫我小梆子,今年不是十四就是十五。”

这两句话把秦得玺逗乐了,“你个倒霉孩子,岁数哪有乱变的呀。跟叔说说你家在哪儿,待会儿我找趟合适的火车把你捎回去。”

小梆子听到这句话像被针刺了似的浑身哆嗦几下,扭着身子蹲在地上。秦得玺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拉,谁知道小梆子却哧溜一下钻到了车底。秦得玺连忙喊道:“你快出来,别往车底下钻!”他越喊小梆子越往后靠,急得他跺着脚大声喊着:“你他妈的不要命了!信号一变车就动,轧死你个倒霉孩子!”

他越是横眉立目叫嚷,小梆子越是趴在车底下不出来。两人僵持了一会儿,把秦得玺耗得没了脾气。他朝车底跺了下脚,骂了句“倒霉孩子”,俯身捡起饭盒朝远处的整修棚走去。走出十几米又不放心地回头看看,这一看不要紧,瞬间惊得他头皮发紧。

原来他看见远处的信号机改变了颜色,由刚才的红色变成了绿色。坏了,这是发车信号,停在线路上的这列货车要启动。他急忙回转身朝车底下喊:“快出来啊……车动了……”话音未落耳边就响起汽笛的鸣叫声,紧跟着就是连续不断的咣当声。这是车头启动时带起整列车拉动挂钩的声音。秦得玺把手里的饭盒一甩,拼命地向平板车跑去。他是想拉出车底下的孩子。可是列车已经缓慢地向前移动了,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个黑影像猎狗一样噌地从车底下钻了出来。这个黑影就是小梆子。

秦得玺紧赶两步上去使劲拽住他,边骂着“你个小混蛋不要命了”边举手想打。让他意外的是,小梆子把脖子一梗,丝毫没有避让的意思。这小子还是个硬骨头,这个念头闪过,秦得玺不由放下举起的手冲他说道:“看看多悬啊,你想埋在火车道上吗!”小梆子还给他的依旧是两颗黑溜溜的眼珠。秦得玺“哼”了一声,甩开手气哼哼地转身就走。刚走开几步便听见后面紧追过来的脚步声,他不由得又回头去看,小梆子举着饭盒跟了上来:“叔,您吃饭的家伙。”

“不要了,都他妈的喂了你了。”秦得玺余怒未消。

“叔,您拿着吧,我没碰饭盒里边,里边挺干净的。”

秦得玺心里一酸,敢情这孩子心挺细,他是怕人嫌弃才这么说的。想到这他接过饭盒说了句:“得,吃饱就走吧。离铁道线远点,火车是老虎,能要人命的。”说完夹起饭盒转身又走。走出去几步发现小梆子像影子似的跟在自己身后,他不禁又回过头来看着这个孩子。

“叔,天太冷了,您行行好,给我找个大点的麻袋片……”小梆子的声音伴着凛冽的北风扎进秦得玺的耳朵里。要是不管,这孩子熬不过今天晚上,虽说穷人命贱,可怎么着也是条性命。秦得玺咬咬牙从身上脱下棉背心甩给小梆子,“麻袋片,麻袋片能扛得住寒吗?穿上这个跟我走。”

说来也怪,秦得玺不仅不讨厌这个叫小梆子的流浪孩子,相反却从心里升起一股喜欢来。究竟因为什么,他也说不清。是这孩子那股倔劲,还是那双黑溜溜的眼睛?总之,他觉得和这个孩子有些缘分。

一老一小连蹦带跳地穿过铁道来到整修库,迎面碰到正在巡查的工长刘七。“秦大车,您今个够早呀。”秦得玺知道这个刘七是沾了当段长的舅舅的光,才来这儿充个人头开份饷,其实狗屁不会,平时就知道讨个便宜仗势欺人,所以也没心气搭理,点个头继续朝里走。谁想到刘七一眼看见了跟在后面的小梆子,他伸手拽住小梆子骂道:“哪来的小要饭的,怎么他妈的跑工厂里边来了,滚!”说着抬腿就踹。

秦得玺见状连忙伸手阻拦:“刘头,这是我带进来的,你行个方便。我给孩子弄口吃的……”

没想到这句话反而让刘七来了脾气,他指着小梆子甩开腮帮唾沫横飞地训斥起来:“秦大车,你怎么不看看现在是嘛时候?解放军都快把天津城围起来了,你还往车站工厂这么重要的地方带人,万一要带进来个探子,路警队、警察局要追究起来,大伙可都得跟你吃挂落。”

秦得玺运了口气说:“刘头,不就是个孩子吗,怎么能跟探子扯一块呢。”

“话可不能这么说。这个节骨眼进来个来路不明的人,就他妈有探子的嫌疑。”刘七不依不饶地说,“我得把他交路警队去。”

秦得玺知道他这是想找点便宜榨点油水,可今天他身上一没带钱二没带烟根本没什么东西可以贿赂。话又说回来,就算是有他也不想打点这样的人。于是秦得玺连忙跨前一步挡住小梆子,朝刘七说道:“刘头,平时咱们低头不见抬头见,凭我秦得玺的为人还不能给这孩子作保吗?”

“秦大车,一码归一码。交情归交情,但段里有令严查陌生人。他今天还就得跟我走。”

一句话把秦得玺压了半天的怒气掀到了脑门,他冲着刘七把眼眉拧起来骂道:“瞧你这个揍性!给你个帽翅真拿自己当凤凰了,举着鸡毛当令箭,你他妈的跟谁耍大尾巴鹰。真你妈忘了自己吃几碗干饭了!”

这通胡骂乱卷真把刘七弄愣神了。趁着对方没反应过来,秦得玺一把拉过小梆子就往工棚里面走。刘七猛丁醒过神来紧跑几步要抓小梆子,嘴里还不住地说道:“秦大车,你敢跟我耍光棍!”

秦得玺把小梆子掩在身后,回身面向刘七:“跟你耍光棍?你也不看看自己是那个料吗?今天我把话撂在这,你敢再上前碰这孩子一下,我就替你爸管管你,顺手修理修理你这张嘴!”

刘七吓得身子往后一缩,伸出来的手像摸着电门似的弹了回来。他边朝后退边冲秦得玺嚷:“你秦大车厉害,你等着,我就不信没人管得了你。”说完一溜小跑没了人影。

秦得玺看都没看跑远了的刘七,拉着小梆子走进了车库。

车库里来了个小孩,是秦得玺秦大车领来的,为了这个孩子他还跟工长刘七干了一架。正在维修的火车司机和工人们知道这个消息后都围拢过来。秦得玺的伙计副司机张富有叼着根卷烟上下打量着小梆子,看了一会儿对秦得玺说:“大车,这孩子不像一般的流浪儿,你看他那双眼,透着股狠劲。”

秦得玺拍了拍张富有的肩膀,“伙计,先别琢磨这个了。看看锅炉里还有热水吗,给这孩子洗洗脸。”

旁边的工友说:“别洗脸了,干脆整个扔进去洗个澡吧。”秦得玺想想觉得也是,小梆子这一身泥灰哪是几盆水能洗干净的。于是他把小梆子带到锅炉房旁,对着个大铁皮池子说:“里面是烧好的热水,你好好地进去脱脱皮。”说完三下五除二地扒下他身上的破布和麻袋片,看着他爬进池子里才走出锅炉房。

几个人聚在火车头边上说着出乘的见闻。临时检修的范大车给大伙发着烟末还不停地念叨:“抓紧抽几口吧,这可是上好的关东蛤蟆烟,抽一口少一口了。”旁边的人搭腔:“你这话多丧气呀,跟快要咽气一样。”范大车双手熟练地卷着烟筒,最后用舌头舔了舔烟纸,划着火柴点燃后猛吸了口道:“不是我说话丧气,是咱们现在压根出不了关。前段日子凑合着还能开到保定府,可现在呢,往北走门儿都出不了。”火车司机们都知道范大车说的是实话,如果放在以前,大车们开车出乘奔南能一气开到济南府,顺北则直达山海关。可眼下不行了,关外解放军里有个叫林彪的将领,据说带着一百多万军队呼啦呼啦地扫平了国军后,举着红旗直奔关里,没怎么费劲就打到了天津卫的门口。慌得天津城防司令陈长捷又是高筑墙,又是广积粮,还一个劲儿地征召民工和社会上的各界人士挖沟、捐款。这些事搁下不说,还在天津城里的工厂、学校、铁路、大商家铺户里外散满了特务和眼线,说是为了防止共谍渗透,现在的火车能开到杨村就算烧高香了。

张富有狠狠地嘬了口烟,吐出浓浓的烟雾骂道:“前几天我们胡同的保甲带着一帮大兵满世界地卸门板,说是修工事用。操,我就问他们,你们把院子大门卸走也就算了,怎么还把屋里的门拆走呀。这他妈的倒好,一院子的人都透气了,省得关门。”

几个人笑着问他最后门板拆没拆,张富有咧咧嘴说:“开始当兵的要强卸,两边都快动手的时候来了个教书先生,他跟个当官的说了半天才算没拆屋门。”大伙嘻嘻哈哈地逗着张富有说:“没门也好,以后你再偷看人家对门的小媳妇省事。”那个说就他这德行,屋里咳嗽一声他吓得跟国军见了共军似的,还他妈敢喘大气?早就趴地上等着挨揍了。

火车司机们凑在一起互相插科打诨开个玩笑,既能忘却眼前的困境又能拉近彼此的交情。平日里都是走南闯北的男人,就算是玩笑开过了火也不会计较。有的时候骂得急赤白脸动起手来,可是酒杯一端往往烟消云散。所以大家伙虽然聚在一起嬉笑打骂,但谁也不往心里去。正在他们品尝范大车烟叶的时候,小梆子不声不响地从铁皮池子里爬出来,捡起地上的麻袋片披在身上,慢慢地站到秦得玺的身后。

还是张富有有眼力见儿,他指着秦得玺身后的小梆子说:“大伙快看看,这孩子在水里涮了一回出来真像个人儿!”随着他的喊声,大伙将目光聚焦到小梆子的身上。秦得玺也连忙回头看去,小梆子脸上的泥灰没有了,露出黑红的皮肤,直直的鼻梁下是一张有着棱角的嘴,尤其是那双大眼睛,老远看去就透着一股狠劲。这目光太像自己了,秦得玺心里不住地感叹,真是和自己小时候一样。这时张富有把小眼睛眨眨,指着小梆子说:“这不像是老秦捡来的孩子,别在是你的儿子吧,哈哈……”

秦得玺平时最忌讳人家说这个事,因为自从和媳妇慧娟结婚以后两人就没生养,眼瞅着秦得玺撇开三十奔四十的人了,身边没个孩子多冷清呀。为这个事慧娟不知道暗地里哭过多少回,看中医看西医,去娘娘庙拴娃娃,找顶仙算卦求神的钱没少花,可就是没见生个一男半女。孩子这个事都快成秦家的心病了,往常大家谁都不和秦得玺开这样的玩笑,本来嘛,打人不打脸,骂人别揭短。可这次话从张富有嘴里说出来,秦得玺不仅没着急,反而笑呵呵地看着小梆子。这爷俩还真有缘。

范大车在一旁捅了下秦得玺说:“老秦,你别光顾着乐呀。麻溜地给孩子找几件衣裳,这大冷天咱别让孩子冻着。”

秦得玺连忙点头说是,几步攀上停在钢轨上的机车去里面找衣服。范大车说:“我那里还有条破棉裤,虽说破线漏针的薄点,但还能挡寒。”说着就去自己的车上拿棉裤。不一会儿,几个大车就把小梆子打扮起来了。等穿戴好了定睛一看,嗨,真像这么回事——眼前活脱脱地站着个小火车司机。

工棚里的欢笑气氛还没散尽,从外面急匆匆地跑进来一个人。这个人跑进工棚嘴里还不住喊着:“坏了,坏了,秦大车呢?秦大车!”秦得玺抬眼看去,跑来的人是自己的司炉王丙贵。

秦得玺上去拉住王丙贵道:“你闹丧呢,这通乱叫。嘛事这么着急?”

王丙贵擦擦头上渗出的汗珠指着车库外面,嘴里拌着蒜说:“我,我看见刘七这,这个狗食,带着路警队的人朝这边来了。”

王丙贵说的这个消息瞬间让车库里的人停止了嬉笑。路警队就是专管铁路的警察,平时没事的时候总会在车站那边溜达,查查可疑人逮个小偷什么的,最大的事还得说是帮助市面上的警察抓共党。自从天津城全面戒严以后,这帮路警队也跟着进驻了铁路上的各个重要部门,车辆、调度、信号这些部门里就派遣了常驻的路警队。刘七带来的人,就是驻扎在机务部门的路警。

秦得玺心想:这肯定是刘七刚才挨了自己一通臭骂,把路警队找来撑腰挡横,好替他出出气。惹祸的是我,不能牵扯到别人。想到这些他朝围在一块的人们挥挥手:“都散了吧,他们是冲我来的。刘七这个狗食看孩子不顺眼,刚才让我骂跑了,这是来找麻烦的。冲我来的,跟大家伙没关系。”

话音落地副司机张富有先不愿意了,他推了秦得玺一把说:“爷们,你这是嘛话?瞧不起人?没别人事也得有我事呀,咱们是伙计。我跟你等着他。”

司炉王丙贵也不住地点头说:“对,对,咱仨一个车,有事一块扛。”

没等秦得玺再要推脱,范大车接过话头:“都是跑大轮的哥们兄弟,他敢找大车的麻烦就是找大家伙的麻烦。我们谁也不走。”

车库里停放着三辆机车,靠近最北边的是老司机刘喜财,他在这帮大车里年纪最大,技术更是数一数二。听说这个事以后他让徒弟搬来个凳子,一屁股坐在秦得玺后面,然后叼起烟袋吧嗒吧嗒地抽起旱烟来。三辆火车头上的司机,再加上干活的检修工人,不一会儿就聚拢起二十多人,齐刷刷地盯着大门口,单等着刘七和路警队的警察们进来。

关世成是驻扎在机务段里路警队的小头头,官衔是警探长。刘七跑进他舅舅屋子里告秦得玺黑状的时候他正好在场,原本他想找个借口躲开,可偏偏刘七的舅舅硬朝他怀里塞了条“大前门”,拜托他跟着这个倒霉外甥去车库看看。关世成只好叫上几个路警队的弟兄,拿着枪跟着刘七来到了车库。

其实说起来他和秦得玺不能算是外人,两个人同拜的一个师傅,那就是威震冀鲁两地、名声传遍海河沿岸的白三爷——白秀山。白三爷从小喜好武术,练就一身钢筋铁骨的外家功夫,八极拳打得出神入化,摔跤更是无人能敌。常言说得好,武术加跤是越练越高,白三爷就是这样。他从山东一路闯荡到天津,误打误撞地踢了个街上青皮混混的场子。这下可不得了,惹恼了盘踞在此地的青帮,一声呼叫招来几十人拿着家伙要把他废了。这个时候的白三爷正是饥肠辘辘饿得前胸贴后背,心里想着要比武打架也得吃口东西。他猛然看见街边小摊上有个穿戴整齐的中年人,捧着大饼卷牛肉正要往嘴里送呢。饥饿让白三爷顾不上脸面,他紧走两步脱下上衣往那人手里一扔,抢过大饼卷牛肉就要走。没想到那人挥手叫住他,把碗端起来送到他面前,跟他说:把这碗馄饨喝了吧,衣服我不要。说完把衣服披在他身上转身走了。

白三爷有了这顿美餐垫底是如虎添翼,与在娘娘宫门前迎着前来叫战的混混们大打出手。这下整条街上的买卖店铺,摆摊设点的住家小贩们算是开了眼了,花钱买票也看不到这么好的功夫,更没见过这么勇猛的过江龙。白三爷先是赤手空拳左支右打,后是夺过根齐眉棍上下翻飞,把这三十来个青皮混混打得满街乱爬,哭爹叫娘。打完后将棍子扔在地上放下句话说:明天白爷还在这儿等你们。

天津卫的闲人们传话有时候比电报还快,白三爷赤膊战群雄的故事不到半天就传遍了九河下梢。青帮的老大坐不住了,打发几个能说会道的混混满处找白三爷。找到后远接高迎地请到登瀛楼喝酒,青帮老大按照规矩问了几句江湖切口,没成想白三爷对答如流。两下一盘道,敢情论辈分白三爷与老大还是哥们。这下好了不用打了。从此以后,白秀山就坐稳了帮会的掌刑红棍,对外号称白三爷。

白三爷是个怀德记恩的人,总想学韩信千金偿一饭的故事,于是天天在宫南宫北的几条大街上溜达,就是想找到给他大饼卷牛肉外加一碗馄饨的人。可越是想找谁偏偏越是遇不上,好在白三爷现在是个闲人有的是时间,索性在大街上租了间门脸房,一不做生意二不开买卖,就是自己住,为的是找人方便。功夫不负有心人,这天白三爷正在街上溜达,一眼瞅见远处小摊上有个喝馄饨的中年人,从穿着打扮和身量胖瘦上看,就是那天自己的恩公。白三爷跑过去,不由分说拉住对方不停地施礼谢恩。这个举动把对方搞糊涂了,连忙把手里的大饼塞给他。白三爷知道对方误会了,急忙连比划带说地终于让对方明白自己不是要饭的,是想来报恩的。这个中年男人就是秦得玺的老爹——当时的火车司机秦义林。

秦义林虽说没有接受白三爷的馈赠,但也愿意和这个仗义的汉子交往。时间久了,两个人拜了把子成了盟兄弟。秦义林劝说白三爷不要总混在帮会里,自己得找个正式的营生。于是白三爷听从劝告开了个跤场,首批徒弟里面就有秦得玺和关世成。

有了这个关系关世成能不琢磨琢磨多想想吗,他知道自己这个师兄秦得玺平日里急公好义是个热心肠的人,在大车们当中人缘极好,更是看不上像刘七这样的阴损小人。所以他打定主意,先别管刘七怎么说,到了地方能维护还是尽力维护。就这样,一行人慢慢吞吞晃晃悠悠地来到了车库门前。

走进车库关世成就感觉气氛有些不对劲,平时三三两两干活的人怎么都站成一排跟学生示威一样呢?再往前走几步,他发现秦得玺正盯着自己,还没等他说话,刘七先窜出来指着秦得玺说:“关警长,我说的就是他!煽动司机们捣乱的就是他!”

秦得玺撇了一眼刘七,然后朝关世成抱了抱拳:“关警长,我没想到是你给这个王八蛋挡横来了。”

这句话噎得关世成直咽唾沫,他连忙抱个拳说:“师哥,师哥,我这是官差,您可别冲我犯脾气,消消火,有话好说。”

刘七听见这话瞪大眼睛看着关世成,心想他们怎么还称兄道弟呢。可是既然来了也不能装怂,再说自己还有个当段长的舅舅呢,你一个小警长也不能把我怎么样。想到这他挺挺腰杆冲秦得玺说:“秦大车,你刚才是不是擅自带进来个来路不明的小孩?你知不知道现在是戡乱时期,车站重地怎么能随便进人呢。今天路警队关警长来了,你把整件事说清楚。”

秦得玺朝刘七点点头说:“你说的没错,我是带来个孩子。但他不是来路不明,是我新收的徒弟,也是我的干儿子!”说完他朝关世成问道:“关警长,这么近的关系不应该算外人吧。”

关世成连忙点点头说:“不能算外人,你的徒弟就是咱铁路上的人。”

刘七听完气得在心里直骂街。心想你秦大车真是能编故事,瞎话张嘴就来。他急忙冲关世成摇摇手说:“关警长,他这是骗您呢。既然是收的徒弟,那你告诉大伙,这孩子今年多大,姓嘛叫嘛,哪的人?”

面对刘七连珠炮般的发问,秦得玺真是一时回答不上来了。刘七高兴地拉着关世成的衣服刚要说话,被掩在秦得玺身后的小梆子突然站出来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今年十五,老家唐山胥各庄,原来姓甘,家里人给我起的名字叫甘老。现在我随我干爹的姓,你叫我秦甘老就行。”

“你叫秦甘老?”

“嗯!”

两人的话音一落地,周围的人再也憋不住了,“轰”的一声笑开了场。谁都没有想到这个不言不语的孩子竟然为秦得玺解了围,还捎带着整治了刘七。老司机刘喜才一口烟没喷出去呛得直咳嗽,连关世成都憋不住扑哧一下笑出了声。秦得玺更是惊讶地看着身边的小梆子,伸出手不停地抚摸着他的头发。

刘七的脸色由红到白再由白到红,脸上的横肉气得直颤悠。他猛地跺了下脚,冲着秦得玺怪叫一声:“秦得玺,你别得意,我刘七要栽也得栽在明处。你说这小崽子是你徒弟,行,那就按铁路上的规矩考考他。”

秦得玺眼眉一拧说:“你打算干吗,考这孩子开火车?”

刘七晃晃脑袋说:“开火车我还怕他开沟里去呢。就考他司炉,按车上的规矩抡铁锨,填蒸汽炉子!你敢吗?一分钟之内他填够数我就承认他是你徒弟,我认栽。可话说回来,要是不成怎么办?”

老式的蒸汽机车上有三个司机,具体分工是:正司机,俗称大车、车头;副司机,也叫副车、伙计;还有一个就是刘七说的司炉。车上作业里司炉是最辛苦也是最累的活,但是要想升职到正司机,抡铁锨填煤保证机头运行这个活是必须得经历的。刘七心里暗想,你秦得玺不是说这孩子是你徒弟吗,是学徒就应该先从司炉干起。机车上填煤的大铁锨两米来长,一抡下去得装好几十斤煤块,我量你个要饭的叫花子要抡不起来。你抡不起来秦得玺就得给我认输,秦得玺要是认输我先办他个私自拐带,然后再去警察局告你个破坏戡乱,到时候你和关世成再认识他也保不了你。

此时秦得玺的心里也敲上了鼓。他明知道刘七这是玩蔫坏损想坑害自己,可自己如果退却,不仅小梆子要被送到警察局里,他秦得玺自己也要吃亏。但是让一个半大孩子像成年人那样抡铁锨填煤块,不累得举不起铁锨把也得累吐血。实在不行就收拾刘七这个混蛋一顿,秦得玺边想边挽起袖子刚要说话,忽然感觉身边的小梆子在拽扯自己的衣服。他转过头看着这个机灵的孩子,心里涌起一股疼爱。他伸手拍拍小梆子的脑袋说:“别怕,孩子,你既叫我一声干爹,我就给你做主!”

小梆子忽闪着大眼睛朝秦得玺说道:“爹,他说的这个活,我能来!”

一句话震得秦得玺浑身冒汗,他连忙朝小梆子摆手说:“孩子,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你这么单薄的身板可不敢逞强啊。”

小梆子继续用坚定的语气说道:“爹,我真的能来!”

眼前的事情连刘七也没有想到,这个看着瘦小枯干的半大孩子竟然敢答应自己的条件,言之凿凿地要上阵抡铁锨。他不由得又偷眼瞧了瞧这个孩子,心说好言难劝该死鬼,是你自己想玩命就不能怪刘七爷心黑。刘七在心里盘算好便立即把脸一变,摆出一副仗义的模样,朝小梆子挑起大拇哥儿说道:“好!人小志高,算我刘七刚才看错你了。当着这么多大车工友的面我把话撂这儿,一分钟你要能扔三十满掀,以后你就是司炉!”

一帮人簇拥着秦得玺和小梆子来到堆满煤块的场地上,前面是个用废旧机车改装过的蒸汽设施,还有平时用来烧水喝的锅炉,也是司炉们日常练习的地方。刘七眼珠一转跑到煤堆后面找来把头号的大铁锨,朝地上一扔,那意思是说用这个比划。秦得玺定睛看一眼这个大号铁锨,心里不住地打起鼓来。铁锨的长度已经超过小梆子的身高了,这孩子能成吗?司炉王丙贵把小梆子拉到一边,解开他的棉袄,将刚才那些破布缠绕在他的腰间。又从自己腰上解下根板带,紧紧地系在小梆子的腰间,嘴里还念叨着:“这么小的年纪可别伤了腰。”秦得玺在一旁看得明白,司炉王丙贵是护着这个孩子呀。板带俗称“腰里硬”,一般是巴掌宽的牛皮,两头镶着铜板铜扣,是工人们干力气活时护腰用的。王丙贵这条板带虽说不是牛皮的,但有这个撑在腰间,能保证小梆子使劲时不会岔气。

半天没说话的老司机刘喜才分开众人,递给小梆子一块金黄的玉米面饼,上面还带着一条咸鱼。“爷们,先垫吧垫吧。本来干这个力气活应该来块肉,可惜呀我也是好长时间没闻到肉味了,凑合着吃条鱼吧,好歹是我自己砸冰凌眼钓的。”小梆子接过来三口两口吃了个干净,正抹嘴呢,刘喜才又递过来个水壶说:“喝口儿。”

小梆子没废话操起水壶仰脖就喝,一股热辣辣的暖流直冲进喉咙,这股热流往下延伸通过胸口散布到全身,让他不自觉打了个冷战。这是直沽高粱酒。刘喜才嘿嘿笑着朝秦得玺说:“这小子还成。”

秦得玺此时对大伙的帮忙充满了感激,他不再顾忌小梆子是否能完成这个活计,因为眼下这个孩子已经被大家认可了。他走过去照旧拍拍小梆子的脑袋说:“有这么多叔叔大爷给你助威,你就撒开了耍一回。”

小梆子忽闪着大眼睛冲秦得玺使劲地点点头,转身操起铁锨来到炉膛旁边,他先用步子试了下煤堆到炉膛的距离,然后又横起铁锨顺着比划两下,感觉到距离合适后又用脚踩了踩炉膛前的踏板。整套动作让周围的人觉得这孩子简直就是个神童,就是吃司机这碗饭的料,要不然没人教没人帮的,一个半大孩子怎么能把这套动作使得这么熟练。正在大家相互琢磨的时候,小梆子已经半侧过身子拉开个准备铲煤的预备姿势,眼睛瞧着刘七,那意思是说,等你喊开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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