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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庙会

2015-06-16傅存中

青春 2015年5期
关键词:庙会荠菜古镇

傅存中

一、方旗庙

老家古镇有“三月三,荠菜花开满山”的民谣,描绘的是暮春时节村头野外,荠菜花遍地开放时的情景。

古镇街后有座小山,叫寺山;寺山脚下,有个村庄叫寺脚村。寺山和寺脚村都很小,小得连地方志也对它不屑一顾。不过,山上的寺庙,方志上却有记载,称为净居寺,很有来头。老辈人说,早先这里香火旺盛,善男信女,络绎不绝;山下的广场上,每逢农历三月初三举行庙会,更是热闹。

可惜刚解放那会儿,该寺庙已经倾圮了,仅剩下半堵围墙和几棵柏树。孩子们放学后,倒是常跑去捉迷藏、抓蟋蟀什么的。

净居寺虽然倒了,但古镇的传统庙会还得开下去,只不过地方变了。离寺脚村南边约莫二三里地,也有座大庙,称作方旗庙。

方旗庙只是离古镇稍微远了一点,规模似乎比净居寺要大。坐东朝西,前后两进,前进为大殿,后进是禅房,庙宇住持名为法能。周边人家,每有所请,法能大师都前往做法事,率领一众僧人,身披袈裟,手敲木鱼,在一片梵乐中唱经礼佛,禳灾祈福,超度亡灵。僧俗两界,相处得还算融洽。

庙的东面有一座大戏台,每年“三月三”庙会都在戏台上下唱戏和聚会。

远望大戏台飞檐翘角,气势不凡,屋檐下悬着一块巨大的匾额,上书“正大光明”四个大字,这四字笔画不多,人人认得;只是落款认起来有点麻烦,前两字是“翁同”,第三字是“龢”,起初这个字除了师塾先生,没有一个人能读出来。有位“饱学之士”,翻了《康熙字典》,折腾大半天才查出原来是“和”字的别写。只怪题字的这位老先生可能对简化字不感兴趣,或许那当儿压根还没有简化字。中国文化实在博大精深,自诩“饱学”者,连一点皮毛都没沾上。但无论如何,翁同龢还是光绪皇帝的师傅呢!瞧瞧,赫赫有名、如雷贯耳呢!人们只能笑叹那位满腹经纶的“秀才”是野鸡大学毕业,学识浅薄、孤陋寡闻,学问和智商统统叫狗吃了。

方旗庙在“文革”前,大约在“大跃进”时期,被完全拆除了。这之前好多年的“三月三”庙会都在这里举行,戏台正面的广场,有二三十亩多面积,足可容纳万人。

江南三月,莺飞草长;天朗气清,惠风和畅;麦苗返青,菜花泛黄,连小小荠菜也不愿辜负春光,将星星点点的白色精灵,一路上播播撒撒,直到地角天边。

来自四面八方的士农工商,借此机会交流贸易,探亲访友,听戏看灯;或是到庙里焚香许愿,求签问佛。连南京城里的人,也不甘寂寞,纷纷走出蜗居,出门踏青。一时间,方旗庙一带,扶老携幼,比肩继踵,人们放飞心情,追梦筑梦,跟现在旅游旺季时的热门景点一样,到处都是人挤人,人看人。

庙会一般要持续两三天。常例是白天游艺,晚间看戏。所谓游艺,无非是舞狮子、耍龙灯、跑旱船什么的,随着密集的锣鼓点和激越的唢呐声,民间业余或专业的艺人,都使出浑身解数。在一遍遍欢呼和叫好声中,情绪亢奋,显得格外努力和敬业。铿锵整齐的踏步,腾挪跌宕的动作,娴熟又夸张。艺人们热情绽放的艺术魅力,也让围观的观众受到感染,心理上得到极大满足。

这些游艺节目,大都以男人为主打,给人以蓬勃向上的阳刚之气;有一种《彩蚌舞》,则是姑娘们唱主角。

乡野草民有能人,不知舞蹈的编排者们,从哪里寻觅到这么多能歌善舞的妙龄女子。她们头戴花冠,脚踩绣鞋,身披缀满绚丽彩珠的轻巧蚌壳。一律着浅色长纱裙,淡紫,粉红,嫩绿,鹅黄,湖蓝等等,随着舞步飘扬摇曳,有着强烈的视觉冲击力。鼓乐声中,她们翩翩起舞,并不断变换着队形,或圆或方,或横或纵,或似波浪起伏,或似天女散花。载歌载舞的同时,还挥动玉臂,扭着腰肢,在彩色蚌壳一张一合中,婀娜身姿也时隐时现。

更有甚者,在色彩缤纷的女儿国中,一身材矮壮的男子扮演神龟,背着圆圆的龟壳,一边不停地在女儿国里穿梭逡巡,一边还插科打诨,做出各种滑稽搞笑的动作。看见张开蚌壳的姑娘美丽动人,便好奇地伸长脖子,试探触碰,用脑袋轻撞,用龟壳诱引,有时还划动“龟”脚使绊子。彩蚌姑娘过于善良了,起先并未引起警惕,还以为只是龟兄弟的快意戏水。但时间一久,觉得苗头不对了。即便是脑子进了水,也能看出其中露骨的挑逗和狎昵意味。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呢!

姑娘们不时地避让,开始寻找机会捉弄回击,不停张合蚌壳,试图将促狭鬼拿下。往来反复中,彩蚌姑娘娇柔不失机敏,妩媚常含诙谐;扮演神龟的男子,正为自己艳福不浅而得意偷笑时,忽见彩蚌姑娘们逐步合拢,这才感到已落入“彩色陷阱”。占不到一点便宜也就罢了,还不断受到夹击,只得东躲西藏地寻找机会突围,累得呼呼直喘,上气不接下气。

一场龟、蚌争斗嬉戏伴着歌舞,再加台上乐师们震耳欲聋的鼓乐,将节目不断推向高潮。

围观的观众掌声、欢呼声、口哨声直冲霄汉,心情也随舞蹈情节的发展深入起伏。有惊叹;有惋惜;有赞赏;也有少数的,只是扯着嗓门穷吼,大戏台广场仿佛是五味杂陈的一锅热粥。对于那只不知天高地厚的神龟,正直的人们在下意识中,或许会在心底提醒道:小子,别作了!倘若继续这样浪荡下去,你死定了!

果不其然,众彩蚌姑娘齐心协力,里三层外三层,最后终将神龟围得像铁桶一般,并用蚌壳紧紧夹住了神龟的小脑袋。可怜那个又矮又黑的家伙,像以往教科书里所说的那样,完全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此时即便有高人相助,立马再长出三个脑袋,恐怕也难逃出重重包围。哼!脑袋都被卡住了,你就歇歇吧!

鼓乐戛然而止,观众的心潮却难于平息。

来逛庙会的人们,大抵都有这样的心思,白天的游艺节目,虽然精彩,令人回味;但如不看晚间的大戏,则留下太大的缺憾,似乎根本没来过“三月三”一样。因而庙会的晚场,就更加令人期待。

“晚上?”一张张犹疑不决的脸。

“晚上!”一副副坚定不移的神情。

天上彩云追弯月,地下人影伴灯笼。几十盏汽灯将方旗庙大戏台,照得通明透亮。

大戏开演之前,往往是暖场节目,有杂耍、魔术、民歌清唱之类,过后则能看到地方戏,比如黄梅戏《打猪草》、《夫妻观灯》、《女驸马》以及凤阳花鼓戏等;还有京剧折子戏《四郎探母》、《苏三起解》、《霸王别姬》,等等。不是年年都有大戏看的,一般的年份,但凡能看到几出折子戏,人们就算过一把瘾了,感觉到这庙会没有白来。若是遇到风调雨顺的年景,或是方旗庙有贵人许愿还愿,斥资重修庙宇、再塑金身什么的,庙会就更加隆重,上演全本大戏那是必须的。

20世纪50年代中后期,开始放映电影了,大都由公社(相当于现在的街道)或邻近几个生产大队(相当于现在的社区)包场。那时,对于农村来说,电影还是个新鲜玩意,每当有晚场电影,往往都是场场爆满。

印象中,方旗庙戏台上演过的全本大戏有《玉堂春》、《白蛇传》、《梁祝》、《武家坡》等,由于是经典名剧,对其中的情节、人物乃至唱词唱腔,许多戏迷都比较熟悉。俗话说:“会看的看门道,不会看的看热闹”,不管怎样,人们总是百看不厌,痴迷沉醉。

二、荠菜的故事

方旗庙一带风水好。有山,山不高;有水,水不深,所以祖辈们在此建了大庙。一年一度的盛大庙会,也如期在这里进行。近旁田冲里有一对石辟邪,据考证为南朝梁元帝萧绎之母萧太后墓的神道石刻,历经1400多年风雨,依旧巍然耸立,是南京地区现存为数不多的著名南朝石刻之一(这对国宝级石刻,原来散落于田野里,近年已由有关部门专门加以保护)。

冬春之际,古镇老辈人也特别赞赏这边山野田间遍地生长的荠菜,说水土好,就是与众不同。别的地方的荠菜,越挖越少,这里的荠菜却越挖越兴旺;别的地方的荠菜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这里的荠菜却水灵鲜嫩、味道清香,惹人喜爱。不少人宁愿多跑路,也要到这里来挖点,沾沾仙气,尝尝新鲜。

物以稀为贵,早春的荠菜就是金贵,也最好吃。不过,那时节挖荠菜,确实是个苦差事。春寒料峭,冰雪还未完全融化,凛冽的北风刮来,如刀子一般,伸手硬在冰雪窝里扒找才长出三四片叶子的荠菜,这个滋味你懂的。因而,有过此番经历的某些懒虫和孩子,一听说家里人酝酿着想吃荠菜饺子,自然忘不了那令人抖呵的一幕,顿时就会血压增高,头皮发麻。

但不管怎样,乡下人也曾为这里盛产别有风味的荠菜而感到自豪。巧合的是,在方旗庙“三月三”庙会出演的大戏中,也有一出《武家坡》,剧情和荠菜多多少少有点牵连。一听说有可能上演这出大戏,这一带的百姓心里头就会波澜起伏,显得异常兴奋。

《武家坡》说的是唐朝肃宗年间的事。当朝相国三千金王宝钏,看上了穷小子薛平贵,不惜击掌与其父断绝关系,并远离京畿,住进寒窑,在一贫如洗中登上了婚姻的殿堂(这是真正的“裸婚”啊)。后薛平贵被西凉王征召,领兵作战,屡屡立下战功。十八年后,西凉王驾崩,已是驸马的薛平贵在满朝文武的扶持下登基执政。一日,殿前忽闻鸿雁哀鸣,命弹射之,应声落下血书一封。薛平贵展读,方知发妻王宝钏消息,不禁悲从中来。

“一马离了西凉界,不由人一阵阵泪洒胸怀”,薛平贵一曲荡气回肠的“西皮原板”,勾起了对往日的辛酸记忆,也道出了他此时的心境。薛平贵驰离西凉,拴马武家坡上的柳树林,见一面带菜色的村妇,不敢贸然相认;而王宝钏则心知肚明,将朝思暮想的人儿引至寒窑,捧出半碗荠菜饼子来。

古镇人看到这里,往往会百感交集,心里难免有点酸酸的。上了年纪的人打心底同情王宝钏的遭遇:瞧瞧,可怜的相府千金,忽然间从天堂坠到了地狱,就这样吃糠咽菜度过了十八年,这得遭多大的罪啊!年轻男人们大抵称赞王宝钏温婉贤淑,虽吃尽苦头仍对爱情忠贞不贰,堪称大家闺秀之典范;女人们则欣赏薛平贵即使大富大贵也不忘旧情,和陈世美绝对不是一路人,是个真汉子。而戏迷们则睁大眼睛,看男女演员的唱、做、念、打,甚至专注女主角的眼角是否真的闪出泪花来。也有的人,大约属于“什么都是浮云”一族,不为剧情所动,不想活在别人的生活阴影当中,说什么“你们是看戏淌眼泪——替古人担忧,我只享受现场的气氛。看戏台上穿红穿绿,跑进跑出就感到快活”。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这也算是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儿都有。

常说触景生情,境由心生。其实,真能让不少古镇人牵肠挂肚的,估计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剧中的情节和人物,二是这里闻名遐迩的荠菜。王宝钏、薛平贵非同寻常的遭遇,经过荠菜的友情链接,和古镇人观戏时的复杂感情,产生了强烈的思想共鸣。倘若王宝钏捧出的是果仁月饼或巧克力饼干什么的,那人们的心情或许会平静许多。

在庙会进行过程中,有人直接把荠菜和剧情联系了一起;有人受到故事本身的真情感染,悟到了一点什么东西;有人只是享受过程,图个心情愉悦。各人心中都有一本小九九,真的很难以统一的标准去衡量。说到底,娱乐就是娱乐,只要人们在娱乐中放松心情,感到快活;或是各有所悟,能以一种新的心境投入未来生活,这就足够,又何必强求一致?

《武家坡》的剧情大致和“三月三,荠菜花开满山”的民谣、方旗庙“三月三”庙会以及荠菜,都有着扯不断理还乱的联系。所以,古镇当地的百姓爱屋及乌,特别钟爱《武家坡》这出大戏,不是没有缘由的。

荠菜是方旗庙一带的土特产,是家乡人引以为豪的心爱之物。因而远离家乡在外地工作或居住的人,一旦接触到荠菜,每每会睹物思情。

王宝钏据传是唐代人,实际上她还不能算是最早食用荠菜的。历史上记载,中国人早在两千多年前,就将荠菜当作野蔬中的珍品了。巧手的大厨可将荠菜烹炒、凉拌,亦可作菜馅、做羹汤,均有独特的风味。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也指明其有“明目,益胃”作用,历代名医都认为荠菜具有和脾,利水,止血,明目的功效。

荠菜的食用价值和药用价值毋庸置疑,其人文美学价值也不容小觑。历代文人雅士,多有吟诵唱和。南宋词人辛弃疾就曾热情赞美过荠菜花。在一首《鹧鸪天》里说:“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这首词他题为《代人赋》,实则“为己赋”。通过“荠菜花”和“桃李”的意象对比,一方面进行自我写照,另一方面又隐隐透露出解官归居、鄙弃官场和热爱田园生活的思想感情。在以豪放著称的辛词里,这一温婉细腻、蕴含哲理的艺术风格,尤其为人称道。

大千世界,拥有太多太多的神奇。这些神奇经过文化的熔铸和传播,又不断衍化发展,变得丰富而生动,亲和真切又具有沧桑感。连这小小的荠菜也上接天气,下接地气,中接人气,承载了极其丰富的内涵。

话又说回来,到了方旗庙“三月三”庙会的时候,清明早过了,荠菜花色开始泛黄,叶子蔫了,根茎也老了,吃起来远不如冬末春初时的鲜嫩可口。这时节,古镇的人们往往将开花的荠菜采回家,用红头绳扎了,挂在门头上用以避邪,究竟有何来历,也无据可查。抑或是别有所念,家乡人借此举动,想留住春天的尾巴?

如今在农贸市场里好像一年到头都有荠菜卖,不少都是反季节荠菜,是塑料大棚里种植或是人工培植的,颜色倒是好看,但口感真的不敢恭维。跟方旗庙野外的当令荠菜比较,脆嫩爽口谈不上,也没有泥土的香气。

人是家乡亲,月是故乡明。乡愁总是那样厚重,那样绵长,令人难忘。年年冬春交替之际,当鲜美翠绿的一盘再次登上餐桌时,不管身在何处,家在何方,原来曾经在老家古镇居住过的人们,还是忘不了方旗庙一带荠菜的味道。

三、无庙之会

方旗庙拆除后不久,遇到三年自然灾害,随后又是文化大革命,据说属于“封资修”之类,古镇的庙会延续无望,很耽搁了一些年月。谁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待到20世纪80年代后,人们先后和名目繁多的购物票证挥手作别,随着物质产品的丰富,腰包里的余钱渐多,政府搭台,经贸唱戏,古镇的庙会竟然又兴旺起来,并且掀开了新的一页。

时间依然是农历“三月三”,荠菜花开的时节,但地点、规模和形式都发生了许多变化。最显著的变化是“庙”没有了,“会”也改头换面,称作“物资交流大会”了,地点也由原先的方旗庙广场挪到了古镇的街上。可老辈人念旧,不喜欢赶时髦,仍然觉得叫“庙会”顺口。

这种无庙之会,许多传统经典的文化娱乐形态被淡化,却多了一些现代物流的味道,时代气息和商业气息比较浓厚。除了物流以外,人流也是节节攀升。每年到这个时候,依旧是人山人海,红火不减当年。

古镇的格局是,跨越江宁河有三条南北走向的通道。一条是三十年代建造的南京至安徽芜湖的铁路;一条是简易砂石公路,那时还没有拓宽,是宁芜公路的一段;还有一条就是狭长的江宁镇青石老街。铁路是国有专用,人流物流肯定不能涌上去;而庙会自然只能在后两条通道上进行。

后来渐渐形成惯例,公路两旁多摆放各种农具、树木、家具以及山货,忙着准备春耕、绿化乃至打算娶媳妇嫁女儿的人们,大都喜欢光顾这里。人多的时候交通阻塞,南来北往路过的汽车司机叫苦不迭,喇叭揿了数十遍,唾沫星子满天飞,也无人理会。不过也难怪,正在交易的客商,根本不想做“碰瓷党”故意讹人,路就那点宽,旁边不是低洼农田就是河塘,没处让啊!

青石街是庙会的主战场,早前一两天,来自各地的大小老板,都把琳琅满目的商品运进来。货架是指望不上了,竹床、手推车、门板等都派上用场。街心陈放的大都是服装和小百货,货物两边分别留有行人通道。

街上早已是水泄不通了。电线杆子上的扩音喇叭,正在播放崔健的《一无所有》:“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你总是笑我,一无所有……”节奏强烈的摇滚乐旋律和崔健的纵情演绎,使人感到新奇震撼。逛会的人们笑着一个劲地在心里念叨:“什么一无所有?这里吃穿用的堆积如山,什么都有呢。”在周郎桥上放眼望去,街头巷尾,全是攒动的人头,黑压压的一片。平日里难得一见的熟人、朋友、亲戚、同学等等,本想握个手,拉拉家常;但到了这会儿,也是前拥后挤,难遂人愿。只得老远挥挥手打招呼,隔空喊话的问候也让嘈杂市声淹没。这正是:久别重逢难叙旧,相视一笑解千愁。只能这样了,用当时的流行语说是“理解万岁”吧。

商家更是使出看家本领,喊得声嘶力竭,有不少还用上了手持电喇叭:“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出口转内销,买到就赚到!”亦有精明的小老板,用竹竿高高挑起促销幌子,写着“跳楼吐血大甩卖”,并在上面涂着几抹猩红,着实夺人眼球。来自周边各地的逛会人,操着不同的方言,在人堆中挤挤搡搡,挑挑拣拣,心仪的东西根本来不及把玩细看,就赶紧掏出钱包搞定,匆匆走人。

服装摊位前,艳丽轻薄的的确良和各色丝巾等化纤织品,随风飘逸,这让姑娘们春心荡漾。汹涌人潮中,看不到她们往日常见的羞涩和矜持,也顾不上推挤碰撞的愠怒和尴尬,她们似乎有着岿然不动的定力。一边看,一边问,甚至还取下衣服和丝巾,在胸前和脖颈上贴一贴、绕一绕,征求相伴而来的闺蜜的意见。摊主见一旁多人嘁嘁喳喳,估计生意可能不止这一笔,觉着一开张就撞上了喜神,显得特别有耐心,笑眯眯地望着姑娘们,巴不得她们多滞留一会,一来赚个人气,二来赚个财气。

一对打算成亲的年轻男女流连于摊前,舍不得离开。小伙子对牛仔裤和墨镜产生了极大兴趣,商家见此机会忙凑上前:“进口的,进口的,便宜卖了!”小伙子圆睁双眼,半信半疑:“真的,假的?”而准新娘则对各样工艺小摆件,爱不释手,口中念念有词:“你看,这两个摆在床头柜上正好。”她拿的是两座彩色玻璃制作的生肖工艺品,一条龙,一只鸡。老板大喜过望:“新人新事新国家,一人赚钱两人花。龙凤配,真是绝了!”“统统都给我拿下,再到卖自行车的地方转转!”爷们就是爷们,说话做事总是那样干脆利落,掷地有声,颇有一副当下土豪的派头。待老板三下五除二地包装好,两人就兴冲冲地牵着手,不一会儿就没入茫茫人海中。

中小学校长也落个顺水人情,法外开恩:“庙会当日,一律放假。”孩子们闻听喜讯,将书包往床上一甩,像泥鳅一般钻进后街小巷,各色小吃摊是他们的首选。油炸,蒸煮,烧烤,汤水,所有的花色品种都想尝个遍,直把小肚子撑得滚儿圆,家长塞在兜里的块把钱,一转眼就进了商家的腰包。不到晚饭时分,古镇医院的输液室里,保准少不了这班贪吃的主儿。一边挂水,一边还和同来的小病友深入探讨,那个卖羊肉串、头戴维吾尔族小花帽的家伙,是不是真的新疆人。在一旁忙活的护士见了,气得直摇头。没办法,战胜不了美食的诱惑,这是孩子们难以泯灭的天性,他们就这样“痛并快乐着”。

老人们贸然出行则多有不便,一定要选准时机。大都在庙会的前一天或者当天的傍晚,这时候,人流不算密集。他们由家人引领或搀扶,沿着前街后巷颤颤巍巍转一圈。这么大年纪了,还出门干啥?但他们执意要走出去转转,儿孙们拗不过,只好顺从,“百善孝为先”嘛。老辈人是一代承先启后的群体,与其说是逛会,还不如说是在寻觅往日痕迹,那是他们的心结,也是扯不断、扯不动的根。方旗庙没有了,但铭刻在记忆中的往事还在。待返回家中以后,老爷子却不停地敲着拐杖反复问儿孙:“这是方旗庙的庙会吗?这真的是方旗庙的庙会吗?”“真的”两字的语音特重,有着明显的别样意味。对于这个问题,中青年晚辈一时语塞,还真的答不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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