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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醋鸡

2015-06-16焦窈瑶

青春 2015年5期
关键词:田七老头

焦窈瑶,女,1988年11月生于南京,南京师范大学比较文学硕士。小说、诗歌、散文见诸《青春》《滇池》《美文》《山东文学》等报刊。诗歌入选“中国80后诗人诗歌作品大展”,“中国都市新生代·南京诗群”等。

那件女人的胸罩是粉红色的,带着钢圈和蕾丝花边,田老头从院子里捡起它的时候正是黄昏时分。黄梅天气,到处都湿嗒嗒的,田老头晾在院子里的衣服也是湿嗒嗒的,草绿色汗背心和大红色短裤,像刚用颜料刷刷涂过似的。田老头一手捏住胸罩的两个半球,使劲一挤,挤得手心里全是水。他双手的粗茧摩擦着那棉实、柔软的部分,眯眼朝上面的阳台仰了下头,水珠从飘摇在半空的大号T恤和几条花裙子上坠溅到他脸上,他那朝外凸起的,肥腻敦厚的香肠嘴“啪”地咧开,打出了一个大哈欠。

田老头困了,每天一吃完晚饭,他就要睡觉。

田老头一猫身,缩回了那间霉味四溢的小客厅,悬在饭桌上的两只微风吊扇嗞啦嗞啦地转,桌子上摆满了坛坛罐罐盘盘碗碗,浸泡在汤汤水水酱料卤汁里的剩菜残羹泼洒到坑洼不平的桌缝里。田老头一手拈胸罩,一手抄起油垢闪闪的抹布揩去了桌边的饭粒,又叉起插在汤锅里的筷子夹了一个大肉圆丢进嘴里,一边吧唧着嘴,一边瞅着对面架子上的电视机,一群美女正在跳肚皮舞。田老头嚼着大肉圆,额上的汗直淌进肥硕的脖子,从脊梁骨到大腿丫都是湿嗒嗒,黏乎乎的。

田老头的饭桌永远满满当当,饭菜汤面应有尽有,随时伺候着搞突然袭击的田五和田七。田老头七十八了,田五是他儿子,田七是他女儿,一个五月生一个七月生。田五从氮肥厂买断工龄后就买了辆夏利开黑车,有时也跑跑长途赚赚外快。田五跟他老婆关系不好,尤其是嫖娼被抓那回,他一被放出来他老婆就张牙舞爪地挥一把菜刀要阉了他。后来还是田老头主动把这套一室一厅的老房子过户给了孙子伟伟,又贴上伟伟婚房的首付,好歹平息下去。伟伟养儿子后也不常来,被他妈看得死死,田老头没瞧过重孙子几眼,那孩子眉眼随他奶,田老头心里又添层堵。按说田家待她不薄,十指不沾阳春水地做了半辈子少奶奶,吃喝都是公婆供着,家务活都是田五一手包办,不就是在外头憋不住偶尔开了个荤,钱包不还是你攥着不是?

田五老婆晋升奶奶后就搬去城里和伟伟一家同住,只有孙子一人是命,田五反倒光明正大地搞起女人来。他一个人来田老头家时总是把防盗门拍得地动山摇,田老头给过他钥匙,他从来不用,进了门把一包脏衣服脏床单朝地上一扔,扑到客厅的沙发上倒头就睡。他自己家的洗衣机坏了几百年也不修,田老头每回都戴上老花镜坐在厕所门口专心致志地听着那些衣物在洗衣机里“咕咚咕咚咕咚咕咚”。田五带女人来都是自己开门,黑灯瞎火的,田老头在里屋睡,喘息和尖叫同时叩他的门板,一浪比一浪猛。田老头摸了摸自己的那个东西,是很爱惜的摸法。他坐起来,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摸出两团棉球塞进耳朵,又躺下来继续睡觉,手还放在那个东西上面。

田七和田五不一样,田七来从来不叫门,田老头一听到狗叫就知道是田七。田七跟的第二个男人是个酒鬼,两人隔三差五地干仗一干就是十多年。总是干不过瘾的田七就趿拉着拖鞋,敞着睡衣,披头散发地抱着“波比”穿过小街小巷,一头闯进老爸家,坐在沙发上扯嗓子骂:“邢志刚你他妈不是个东西!”骂了一遍又一遍,波比就在地上汪汪汪地撒野。金毛小泰迪波比还不到两岁,原来是田七女儿笑笑养的,笑笑跟男朋友同居后就把波比一脚踢给了老妈。田老头由着波比撕咬自己的裤腿,他从黄瓷钵里拨了几块糖醋排骨到它旁边,把波比啃得欢欢的。田七骂到骨头酥软就甩着一头黄卷毛坐到饭桌边呼哧呼哧地大扫荡,她比田五还要能吃。田老头看着田七黑乌乌的大眼圈,那张不知涂抹了多少化妆品的脸像是粉刷了无数遍的老墙皮耸塌下来,灰褐的墙底上满是褶子和斑纹。田老头想,他女儿年轻时也是要脸有脸,要胸有胸,怎么就被榨成了个人干儿呢?得找邢志刚!可找他有什么用呢?指望他再把女儿粉刷粉刷?

是田七先发现不对的,田七那天照例直勾勾地盯着田老头说了句“爸,邢志刚他不是个东西“,一双筷子伸到盘里夹了一块鸡,还没咬几下就吐了出来。田七把筷子往桌上一掼,墙皮脸哗啦啦地抖着,大喊了一声“爸!”

田老头以前最讨厌吃甜,这个“以前”说的是他嗜甜如命的老太婆死之前,当然也包括她死后直到田七的味蕾被糖醋鸡刺激这一段含糊的计时。田老头觉得自己是慢慢被糖给“镀”上了,曾经被他一股脑儿处理掉的空曲奇桶,巧克力盒,糖果罐竟然又被填塞得结结实实地出现在沙发角,床头柜,五斗橱……田老头没在家里挂田老太的遗像,他伺候了她一辈子,她到底没放过他。那天他用锅铲热剌剌地颠炒着油锅里的青椒土豆丝,一只手就不由自主地被引向了糖罐(蓝盖装盐,红盖装糖),明明是蓝,明明是蓝,他手里的小勺跌落在锅灶上,撒下一大片白花花的粉末。他用手指蘸了一点抹在香肠嘴上,甜,她临死前那几天他也是这么用糖粒抹她的嘴唇,她那时已经毫无知觉,她的肺已经烂掉了,是在湖北农场干活时落下的病根。

他将粉末捻进锅里继续翻炒起来,油烟呛得他直咳嗽,他没开油烟机,她咳得要比这猛多了,他用草纸兜着她的下巴,浓稠的黄痰温着他的手掌。她是个一辈子没沾过油烟的女人,咳喘起来时脸上的赘肉就像甜腻的奶油直往下坠。

那是他的第一盘甜土豆丝,后来就有了甜青菜甜花菜甜鸡甜鱼甜肉圆。田五没田七那么挑剔,吃喝完了拍屁股走人。田七认定他爸是被他妈勾了魂,该打包的照打包,带回去喂波比是一样。

“有人吗?有人吗?”

一个肉圆下了肚,叫门声惊醒了眼皮子打架的田老头。有半年多了,大概就是从他们搬来楼上的那会起,他到了后半夜就睡不着,索性爬起来煮饭烧菜,忙活完了把帽子一戴,就跑到芦镇上去溜达。凌晨的芦镇依旧在灰霾里憋着气,街道建筑板着的死人脸被晨曦一撩拨,才见得些血色。要是着了风雨,整座芦镇就流起脓来,到处弥漫着砂石土浆黄泥被水冲泡了的腥臭。田老头一直跑到芦镇和葛镇交界处的大转盘,爬上通往长途汽车站的小天桥,俯瞰环视着立交桥上下驰行的车辆。北边有一群高低错落的烟囱,这只不过是芦镇庞大烟囱家族的一个部落,氮肥厂的烟囱就杵在南面的长江边上。田老头田老太都是扬州人,田老头年轻时在上海当过几年兵,后来就被分到芦镇的氮肥厂当操作工,费尽千辛万难好容易才把在湖北农场的田老太调回芦镇工作。田老太刚回芦镇时像根烂面条,田老头愣是把她蒸成了肥硕的白馍。

田老头不沾烟酒,买菜做饭缝纫理发打毛衣倒是样样在行,他在天桥上完成了扩胸摆腿转腰运动后,天也差不多大亮。他下了天桥就绕到小铁道附近的菜市场,蔬菜鱼肉成包地往家拎。有时他走到家门口,正撞见楼上那对小情侣出门上班。两人和外孙女笑笑差不离的年岁,男孩跟伟伟一样的大高个,马脸浓眉,粗硬的头发竖得跟针似的,一看就是个犟种;女孩小胳膊小腿,生得肉嘟嘟的,像只花瓢虫黏在男孩背上上了电动车,“哧溜”一下就没了影。

田老头把胸罩搁在沙发扶手,拿起电视机旁的老花镜戴上,把木门拉开了一道缝,男孩的马脸就贴在防盗门脏兮兮的破纱上。

“爷爷,不好意思,东西掉你院子了。”

“哦,什么东西呀?”

“就是……就是那个东西……我女朋友的。在你院子……”男孩紧紧攥着铁杆,汗津津的脸皮上涨起一片殷红。

田老头“哦”了一声,将木门半掩着退走到客厅,一把推开阳台门,一只脚悬空在台阶上,眯眼朝上面望了望,一个脑袋“嗖”地缩了回去。

“唉,没有啊,没有东西啊。”田老头正要推上木门,男孩突然大声起来,马脸上像烙了血印子似的,“爷爷,别的东西……就算了……这个,这个有点贵……她她……”

田老头摘了眼镜,他走回客厅,故意关了一下阳台门,食指和中指夹着胸罩走出来,开了防盗门:“是这个吧……唉,刚才没看见,我这睁眼瞎。”

“是是是,就是这个,谢谢啊。”男孩将胸罩揉在手里,撒开人字拖“噔噔噔”地上了楼。田老头一关上门就甩掉了身上湿透了的汗衫,他钻进厕所,拧开热水器的喷头,一边冲凉一边举起刚才夹胸罩的右手,在半空做了个握紧的姿势。

男人的银灰色夏利停在高速公路旁的一家4S店里,不远处就是芦镇和葛镇交界的大转盘。他显得很急,拿着手机一边爆粗口一边不停地看表。男人生得精瘦,理着小平头,一对滴溜溜的乌贼眼,裤腰上别着一大串叮铃咣啷的钥匙。张隆树很早以前就见过他,是在另一家4S店。他每次一来楼下老人家就把防盗门敲得震天响,经常是礼拜天的大中午,隆树和芮小瑞正搂在床上睡午觉,芮小瑞顺手抓起床头柜上的闹钟往地板上砸,芮小瑞就骂:“真犯贱!”

“犯贱”是芮小瑞的口头禅,他们认识的头一天芮小瑞就这么骂他了。当时是冬天,芮小瑞饱鼓鼓的身子塞在白羽绒服里,黑绒袜将两条小腿裹得紧紧的,活像两根铁丝撑着一团膨松的棉花糖。芮小瑞站在车门边,耳朵里插着耳机,压根没发现包被扒了。隆树故意撞她的时候她下意识地就转脸骂了句“犯贱”,一车的人都盯着掉在地上的那只钱包,包括没得手的小偷。隆树把钱包捡起来递给她,她迅速地将钱包塞回包里,原本就搽了胭脂的脸登时火红火红,两颗小兔牙紧咬着下唇,隆树真个闻到了棉花糖的味道。隆树下了车,她也跟着,她说话的语速很快,哈出的白气像她身上冒出的糖丝,一缕一缕的,把隆树牢牢缠住了。

“喂,请你吃麦当劳,怎么样?”

那已经快是三年前的事了,隆树在芦镇上的一所技校混了几年,就在靠蒲镇的一家4S店修车。隆树不是芦镇人,老家在苏北,他爸在他七岁那年死于一场乡间斗殴,他妈后脚就跟着个斗鸡眼男人跑了。隆树他爷是县小学的校长,把隆树供到初中毕业,脑溢血突发死在小学校的一棵大松树底下。隆树在芦镇的三叔回去奔丧,隆树就跟了来。三叔三婶做物流生意,常年在外跑,本来他们的意思是让隆树搭把手,可隆树说他只想学门手艺,修车修表修灯修什么都行。三婶吵嚷着要把隆树撵回去,还是三叔好说歹说劝住了。三叔大概看出隆树袭了他大哥的左性,就随了他去。

“张隆树,你有过喜欢的女孩没有?”

那个夏天他们经常从芦镇搭公交去蒲镇码头坐轮渡,芦镇人过江进城要么从蒲镇走大桥,要么从葛镇走二桥,蒲镇人自己也走过江隧道,但蒲镇码头倒也不十分冷清,一到周末便涌上不少看山看水的闲情。芮小瑞穿一身柠檬黄的连衣裙,光溜溜的胳膊勾住甲板上的栏杆,头昂得高高,金灿灿的发丝被江风一搅,整个人就成了热腾腾的一朵向日葵。

隆树嘴还没张,芮小瑞就喊:“不许说!”手里的甜筒冰淇淋糊了隆树一嘴。乡下女孩也野,可不是芮小瑞这样的野法。芮小瑞讨厌芦镇和蒲镇,说她是被化工厂的毒气熏大的,可隆树在她身上闻见的都是糖果甜点的香气,芮小瑞当时就在芦镇一家蛋糕店当收银员。

以前有女孩故意拿坏表给隆树修,学校里大家都知道隆树念书不行,却有本事把家里不走的钟啊表啊不亮的台灯啊不转的电风扇啊拆了又修好,他爷爷为他成天捣鼓这些气得不行。隆树对别的事不感兴趣,只有拆分修理这些东西时他觉得自己成了主人,能操纵命运似的。他把那些女孩的手表修好后,女孩们一个都不要了,隆树就把它们整整齐齐地摆在一个匣子里,他爷爷发现后,把匣子扔进了屋后的臭水沟。

“张隆树,你会修汽车,那你会修人不?”

隆树用手指头抹掉嘴上的冰淇淋,又放进嘴里去吮。周围一帮小混混模样的男青年叼着香烟,脚丫子在栏杆上翘得老高,朝着他们挤眉弄眼。隆树怔怔地望着越来越近的城西码头:“修人?修什么人?”

“笨蛋!”芮小瑞勾住隆树的脖子,隆树只觉得自己的嘴唇突然被果冻一样凉滑的东西给黏住了,他笨拙地吐出舌尖,触到了芮小瑞的兔牙,芮小瑞把他的舌头猛地一吸,他耳朵里全是嗡嗡的口哨声和怪叫。

他们在城西码头下了船,那里有一个废弃的老火车站,他们在附近看电影,吃麻辣烫,逛商店,有时候什么也不干,就从火车站走到城门边上的小公园,睡在山顶的小灌木丛里接吻。有一天,那已经是秋天了,隆树他三叔三婶在外地,堂妹在寄宿高中没回来。一下午天都是阴阴的,凉嗖嗖的雨点子乱刺着人脸,芮小瑞说她要教隆树"修人",他们没回芦镇,去小公园旁边的一家快捷酒店开了房间。

那是隆树的第一次,他身上的每个部位都像被芮小瑞拆了一遍似的,芮小瑞彻底修理了他,他陷在她里面,像被一团无边无际的棉花糖紧裹着。等她将他重新组装完毕后,他偎着她的胸,她的手掌扎在他的硬发上,他们在黑暗里听着窗外爽脆的雨声。芮小瑞突然问隆树:“你吃过胡一锅没有?”

隆树“嗯”了一声,胡一锅是一家火锅连锁店,芦镇蒲镇葛镇城里都有。隆树抬起头,又将芮小瑞压在身下,隆树问,干嘛。

“胡一锅是我后爸。”芮小瑞只在他们刚认识的时候提过她的家庭,说她父母很早就离婚,她妈又找了个有钱人,平时都不管她,每月给她生活费。她初中毕业就出来打零工了,麦当劳超市百货商场再到蛋糕店。再多的事芮小瑞不说,隆树也不问。

“我后爸睡了我。”隆树盯着芮小瑞的眼睛,一星光亮幽幽地扑腾了一下,就在雨声中灭去了。隆树双手托着芮小瑞的脸,掌心渐渐地湿了,他再一次陷进了那一团棉花糖,他吸饱了她的甜度,溶化在那个清冷的雨夜。

一年多前隆树提出要和芮小瑞同居时,把他三叔三婶都吓得不轻,他之前和芮小瑞出去开房都是趁他们在外地。堂妹媛媛两个礼拜回一趟家,一回家就窝在小房间里看书睡觉上网,只要隆树伺候好她吃喝别的一概不管。三婶的话还是骂得难听,说隆树出了这个门就不准再回来。三叔背地里问他芮小瑞的情况,隆树含含糊糊遮掩过去,还说房子芮小瑞已经租好了,房租每个月也是她付。三叔没再说什么,就撂下一句话:以后出事了,你负责。

芮小瑞不怕“出事”,说她有经验。芮小瑞还说她妈知道她后爸睡了她,她想要多少钱他们就得给多少钱。但她说用他们的钱恶心,她宁愿自己挣。半年前隆树来了靠葛镇的这家4S店,芮小瑞也跟着辞了蛋糕店的工作,在附近新建的商城卖女装,上早晚班。他们就又重新租了房子,隆树坚持要付一半房租,芮小瑞在他身子底下大汗淋漓,娇喘着说得了吧张隆树,你把钱存着买辆车给我,我要坐。

“抽烟不?”隆树刚从修好的车灯前直起腰,男人就递了根烟过去。

“不抽。”

“拿着。”

“真不抽。”

男人把自己嘴里的烟拈出来,乌贼眼缩成了两个小孔:“你帮我爸换煤气,老头×有的念呢。下次喊你吃饭,你就去!成天他妈弄一桌子菜,不吃也是馊。”

男人往隆树手里塞了一沓钞票,说不用找了,一头钻进夏利车发动引擎。从隆树身边驶过时,男人叼着烟从窗口探了下头,那双香肠嘴比田老头的小了一号,被芝麻点似的胡茬圈在中间。

是田老头自己找上门来,说是煤气烧光了,怎么都联系田五不上。隆树下楼时就觉得芮小瑞脸色不对,后来他一回来就看到芮小瑞只穿着胸罩和内裤,横躺在铺在客厅的凉席上,脚搭着枕头,面朝着大敞的阳台门抽烟,落地台扇左右摇摆着嗡嗡地吹,把凉席上的报纸吹得噼里啪啦响。

“把衣服穿了,起来吧。”

芮小瑞没动,隆树把一条裙子扔在芮小瑞身上:“他……喊咱们去吃饭。”

芮小瑞突然一个翻身,用裙子整个蒙住隆树的头:“张隆树你听着!有本事你就跟那老色鬼把你老婆的内裤丝袜都要回来,才是个男人!”

他在裙摆底下嗅着芮小瑞烟熏的甜腥,被隔在外边的阳光依旧闪灼着他的眼睛。他像浸泡在稀释了的蜜汁里,芮小瑞摔卧室门的声音像是炸弹投进了蜜汁,把他给炸化了。

隆树一个人在客厅吃晚饭时,芮小瑞还锁着卧室门。田老头送的两盘菜,糖醋鸡和糖醋鱼,隆树大嚼着一根鸡腿,甜,甜得发苦。他咽下去时,胃里一阵作呕,“哇”地一口吐在凉席上。隆树抬起手背揩了揩嘴,胳膊往桌上一扫,两盘菜栽了一地,盘子“咣啷咣啷”地砸得粉碎。

芮小瑞还是没有出来,隆树脸朝下扑倒在凉席上,盘子的碎片在他眼皮底下颤抖着,阳台上的天空挤满了黑压压的一片云,闷闷地憋着雷声。

田老头在菜市场买豆腐时,还在心神不宁,还能有什么事,这是明摆着的,他把那女孩就这么活生生丢给田五了。他明知道田五是故意的,故意算准了日子,隆树上白班,芮小瑞上晚班。田五还是死敲着防盗门,田老头正瘫在摇摇椅里看美女跳肚皮舞,他慢悠悠地站起身,关了电视机,踱到门口放田五进来。田五"啪"地甩下两包脏衣服:“×前天夜里碰到个打劫的,老子身上就那点钱,他妈的手机手表都赔了,田伟从香港带的表,好几大千噢。”

“要死!怎么一句不听讲!警察呢?”

“警察有个×用!一报警老子饭碗不玩完?”田五一屁股坐到沙发上翘起二郎腿,摸出烟来点上::“老子命大,死不了。”

田老头没吭声,蹲下来掏脏衣服,田五把脚一跺:“爸,你放那,我自己来。”他走到田老头背后硬拉了他起来:“爸,你去菜场买上次你买的那家豆腐,中午我弄菜。”

“那么多菜还不够你吃!”

“你弄的×菜怎么吃啊,甜得齁死人……快去快去!我他妈今天就想吃豆腐。”

田老头几乎是被田五推出门来的,他走到夏利车旁边一抬头,芮小瑞正扒在楼梯栏杆上抽烟。他们这幢老楼的楼梯都在住家外边,直筒筒地左右交替着盘旋向上。深秋的阳光像是透亮的金子,一把把地撒下来,坠着沉甸甸的寒意。芮小瑞烫卷的头发染成了酒红色,身上松松地罩了件花睡袍,趿拉着棉拖子,胳膊肘抱在鼓囊囊的胸前,夹烟的手往鼻尖上一晃,烟圈跟泡泡似的往上飘。田老头被她耳边那两个大圆环刺得眼晕,提着布袋直往巷口走。

芦镇难得有这么爽亮的天,云朵像被淘洗过了晾在边边角角,街道建筑的死人脸也有了些活气。田老头一路上都在摸头顶,他的帽子被田五坐在了屁股底下,他受不惯风吹,风一猛他就咳嗽,一咳嗽他就想起田老太,嘴里涌上的唾沫都是甜的。他接过那一塑料袋豆腐的手突然抖了一下,豆腐“啪”地摔碎在散发着浊臭气味的汪水的地上。卖豆腐的女人乜了他一眼:“哎呦老师傅你怎么搞的啊!”田老头从布袋里掏出钱包,捡了几个硬币递给女人,一脚踩在那滩豆腐上,乳白的渣沫,他们第一次来他家吃饭,他就炖了豆腐,炖了两份,一份甜一份咸。是田五去喊的,他没想到他们会答应。那男孩(后来他知道他叫张隆树)帮他换煤气那次,他们没肯下来,他送了两盘菜上楼,后来就听见上面的响动。他瘫坐在摇摇椅里,没开电扇,像蒸笼里快要被蒸糊的馒头。他的目光追着一只苍蝇停在了天花板上,“咚咚”又被震了两下,他能想象得到那女孩发火的样子。他的舌头舔着干硬的香肠嘴,伸手够到桌上的半碗雪碧,一气灌了下去。

他找隆树修微风吊扇,换电灯泡,隆树都没有拒绝。他甚至像特意为隆树准备好了似的,从梳妆台抽屉里翻出大大小小报废了的闹钟手表半导体手电筒铺了一床。他已经得知隆树的癖好,知道他自是放不过这些珍玩,这世上唯一他做的了主的营生,他辜负不得。

“都拿回去好了,修不好拉倒。反正到我死了也是扔。”田老头扶着卧室门框,紧盯着男孩轮廓僵硬的侧脸。他看着他抓起,放下,又抓起,像是缴赃前的犹豫。门头上的日光灯是他刚修好的,敞亮敞亮,但他渴望他拿走的并不是这些,而是他应当向他索要的。他渴望从他哆嗦的嘴唇里吐出让他亢奋的词,没错,亢奋,就是那种往菜里加糖的感觉,没完没了地加糖。只要他开口,他就会还给他的,一件不差,他都整整齐齐地叠好收在衣橱里面。只要他开口,他不会再逼他们吃糖醋鸡,永远不会。

他没有开口,但她终于来了。隆树每回上楼后,田老头都支耳听着天花板的动静,直到了了无生息的一个礼拜天,田五突然把他们请来了。那女孩(他听他喊她小瑞)穿着睡裙坐在沙发上,露出白花花的一截大腿,手指甲脚趾甲都涂得血红,拿着面小镜子照啊照。田老头坐得离她远远的,镜子反射的小光斑在他脸上乱戳,田五挡在他和隆树之间,提了一瓶啤酒招呼他们上桌。隆树只埋头吃菜,田五咋咋呼呼地给他倒酒,他没喝几口就上了脸,马脸跟血染了一般鲜红。小瑞伸手就把酒杯捞过来,递到田五面前,田老头眼睁睁看那杯子一回回满上,又一回回空掉,勺子在甜豆腐里稀里哗啦地搅,突然"咚"地一声,酒杯落在桌上,隆树的一只手掐住了小瑞的胳膊。小瑞甩开了他,又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一点酒,怕什么!来来来,小张,我跟,跟你说啊……这个远亲不如近,近邻。我整天在外面跑,老爷子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啊?是吧?不还得你们照应照应?”田五又往脚边扔了个空酒瓶,田老头把豆腐都倒在饭上,呼哧呼哧地扒着。田五站了起来,手还按着隆树的肩膀:“你放心,有什么要帮忙的就找你田叔!啊?没有你田叔办不成的事!再说,你田叔不也照顾你生意,帮你拉客了嘛!来,再干一个……哎呦你看你你看你,哪像个小伙嘛!”

“田叔,我陪你干!”小瑞也站了起来,酒杯举到隆树头顶上。

“好!哎呀你看你还不如人家小姑娘!”

田老头刨完了饭,抓了一只糖醋鸡的鸡爪慢慢啃着。田五和小瑞喝了一杯又一杯,隆树一直垂着头不吭声,他刚抬起头,田老头就把另一只鸡爪夹到他碗里。是他害了他,他就这么无缘无故地害了个好孩子,一根鸡骨从他的香肠嘴里吐出来,他笑呵呵地望着他喷火的眸子,他是烧不起来的,跟他自己一样。

那天隆树走了以后,田五喝得烂醉睡倒在沙发上,小瑞把睡裙的前襟直往下拽,露出粉红色的胸罩,就是他捡起的那件。她走到田老头面前,挺了挺胸,把裙摆一撩就坐到他腿上,朝着他的脸“啐”了一口唾沫。

田老头什么也没买就挤出了骚臭弥漫的菜场,脚底的豆腐渣很快就被磨掉了。他佝偻着背顶风抄了一条近路走,巷子里时不时地冒出些个挥着玩具大刀砍杀过来的小孩子,他一偏闪,被凉风呛得咳嗽起来。他捏紧了领口,路过那些聚在居委会门口下棋的老头,围坐在巷口小板凳上扯闲话的老太,他们里面他的熟人招呼他,他咳嗽得答不上话,就朝他们挥挥手。还没到冬天,他们就一个个裹得像软趴趴的麻袋,上面缝满的补丁都是他们的病,也是他的病。他的里面已经烂得够厉害了,是被糖“镀”烂的,被田老太的魂“镀”烂的,他在这世上多活一天,就要再多“镀”烂一个人。

他用钥匙开了门,客厅的地上摊着件花睡袍,一双棉拖鞋掉在卧室门口,田五的皮带像蛇一样缠在上面。厕所里洗衣机的“咕咚咕咚”给卧室里女人的呻吟伴着奏,田老头的眼睛左右瞄准着门缝,那具曾经在他腿上逗留过的雪白的胴体正被他儿子压在腰下,两条荘腿勾住他的背,鼓胀的乳房像两团大棉花在他手里搓揉着。他的床上功夫不比田五差,年轻时干得比他还猛,他在田五的跃起和降落中享受进攻的快感,他终于操了她,借他儿子的那个东西。他闭起眼,她的尖叫像一柄利剑从他的喉管直插进他的脏腑,那颗悬跳的心一边减速一边颤抖,"啪"地跌进了无底的沙洞。他整个人跟着跌了进去,乳白的砂粒汹涌地将他吞没……等他清醒过来时,已经躺倒在了客厅的沙发上。他枕着他的帽子看着那对男女。她在他面前大大方方地捡起睡袍穿上,昂着下巴就出去了,把防盗门狠狠一摔。自从田五请过他们之后,她就经常趁隆树不在跑下来敲门,说是衣服掉院子了,他知道是她自己扔的,她光明正大地出入他的屋子,田五就在沙发上坐着。他来得越来越勤,越来越巧,他又把他们一起拖下来吃过两回饭,隆树竟然也陪着他们喝起酒来,喝得狂吐不止,还是田五和小瑞架着他上楼去的。

田五系好了皮带,放掉洗衣机的一缸水,倚在厕所门上抽烟。田老头坐直了身子,拿帽子左右拍着大腿,又咳了起来。田五刚要走过来,他就叫他滚。

田五站着没动,把烟掐了扔在脚边的垃圾桶里:“是她自愿的,又不是我逼她,不关你事,你当没看见就完了。”

他慢慢地站起来,走到他儿子面前,一巴掌煽得又快又猛。田五嚎了一声,紧紧捂住半边脸往后退,后背“咚”地撞在厨房的拉门上。

田老头掀开洗衣机,把里面的衣物全拖拽了出来,劈盖在田五身上,开了门就把他往外踢,田五也不还手,瘦杆一样倒在门口,被湿淋淋的衣物给填埋了。

张隆树接到女人的电话时,是在运货去苏州的路上,他和伙计停车在服务区吃饭。芮小瑞出事后,他就搬回了三叔家,把4S店的工作也辞了,开始给三叔三婶打下手。堂妹考上城里的大学后,他们全家就去城里住了新房,芦镇的房子租给了几个伙计。这一晃,又是两三年光景,隆树再没回过芦镇。有几次他开车过江到了蒲镇和葛镇,都要把远处芦镇的烟囱瞅上大半天,他甚至怀疑芦镇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那些烟囱只不过是虚设的遗迹。蒲镇和葛镇夹缝中的那一片虚空从他头顶漂移而过,消弭进江面上的袅袅烟雾和水汽。

他最后一次见她也还是在冬天,她没收拾好的行李箱敞口倒在客厅地上,衣服鞋袜堆成了小山。他侧身坐在饭桌边修着半导体,螺丝刀螺丝钉小零件从工具盒里滚出又滚进,外面的风刮得很猛,本来就不严实的阳台门被震得砰砰直响。

“张隆树!”

他没有抬头,把半导体的后壳盖上,拧开开关,一边调整天线一边拨着电台,嗞嗞嗞的电波声突然被一段歌声或是人声阻断。她再次喊他时,他把电波声调到最大,他们之间只隔了几步远,可她的声音却像来自电波的尽头。她仍然像两根铁丝撑着的一团棉花糖,大红色,糖丝都是血红的,一缕一缕往外喷,还没缠住他就化了。

“我走了张隆树。”

我走了张隆树。

他噩梦里的芦镇是一座迷宫一样的大工厂,他在那些矗立在四面八方的烟囱之间来回穿梭,他被困死在里面,耳畔是机器的轰鸣。遥远的电波引来了她的喊声,他蹦跳着,想够到厂房高墙上的窗户,突然从烟囱里蹿出一只半人高的老鼠将他扑倒在地。老鼠长着一张人脸,是田五的。还没等他叫出声,老鼠的背上就中了一箭,直戳过心脏。他看着血流一地的老鼠在地上打滚断了气,抬头看见每根烟囱口都坐着老鼠,离他最近的一只又老又肥,长着田老头的脸。

芮小瑞死在田五的夏利车里。他们在泡完温泉回芦镇的高速上出了车祸,田五喝了酒,车子撞上了卡车,田五断了一条腿。芮小瑞的继父胡一锅带了一帮打手把田老头家抄了个底朝天。隆树亲眼看到田老头披了件破棉袄跪在家门口,朝着那群人磕头。隆树噩梦中见到的就是那张脸,前额伤口溢出的血沾在香肠嘴上,皱巴巴的面皮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后来那个抱着狂叫不止的泰迪狗的女人(他知道她是田老头的女儿,这半年她没怎么来过)带着警察来了,胡一锅早就撤了个没影儿,警察带走了几个他的手下。那女人把小狗放在地上撒欢,一面指戳着看热闹的人:“妈了个×的!看什么看!滚回家去看你妈×!”一面拉着田老头起来进了屋,把两道门关得死死。

我走了张隆树。他骗了芮小瑞,他以前从没去吃过胡一锅。这两年他跑遍了胡一锅的连锁店,他一个人点一个火锅,热汽熏蒸上来时,他吃着吃着就吃出了一脸泪。胡一锅的脸就在锅底里滚沸着,弥勒佛似的肥圆,他从头到脚都是肉滚起来的,粗短的身骨,跟田五完全是两样。他使劲用筷子去捣锅底,引来了服务员,他抱着头一遍遍说着“对不起”,眼泪都滴在浑浊的酱汤里。

女人的话说得很简短,说她叫田七,她父亲半个月前去世了,临终前托付给她一包东西,还给了她一个手机号。

“我爸说了,这包东西一定要交给你,不然他死不瞑目。我他妈的才懒得管这些闲事,你他妈到底是谁啊?东西你还要不要了?”

隆树说他要,问女人怎么见面。女人约了他星期天下午在芦镇的一家麦当劳见,隆树犹豫了一下说阿姨,那包东西你没拆吧。

女人已经把电话挂了,隆树确定她是见过他的,也见过小瑞,她来田老头家时总带着那只金毛泰迪。每次一听到狗叫,芮小瑞就要在阳台上观望一回。芮小瑞捧了一手心的瓜子,一面往楼下院子里吐瓜子壳儿,一面喊他:“张隆树张隆树快来看,黄毛老女人的狗,瞧那一脸贱相!跟这家子一路货色!”

隆树把胸罩要回来那天,芮小瑞也扒在阳台上磕瓜子。隆树从后面搂住她的腰,胸罩缠住她裸着的胸,把她拽到客厅的凉席上狠命顶住。那是他们做爱史上为数不多的,他品尝到做主的快乐,她被他碾碎又扭捏着粘起,他骨头里的血都渗进了她的皮肉,空荡荡地灌着一管管风声。

他没想到她会为田老头干的事那么较劲儿,他甚至以为她勾上田五只是赌气(也许真是这样)。他和田老头来往后,她在他身下越来越像冰冷的汽配件,她贴着他的耳朵告诉他胡一锅怎么把她绑在床上强奸她,她被蒙了眼睛塞住了嘴。后来她习惯了,胡一锅给她松绑后她竟然不会叫了,胡一锅掐着她脖子让她叫,她就叫了出来,一边叫一边笑。

芮小瑞说就像这样,她笑着发出一阵呻吟,隆树猛地把她推开,芮小瑞缩成了一团,笑着笑着就哭了。隆树抱着枕头去了客厅,他们没再做过爱,直到芮小瑞离开他的前一晚。芮小瑞说她要去城里的一家KTV上班了,是田五给找的差事。他们抱着睡了一夜,这些年他们把对方都修理得那么齐整,连拆卸的裂缝都无处可寻。

张隆树从城西码头搭轮渡先到了蒲镇,他坐公交赶到芦镇的那家麦当劳时,女人已经在位子上等他了。阳春三月的天气,芦镇却到处还像粘乎着冰碴,阴冷阴冷。挑着刀尖儿的风刺得人肉疼,煤灰烟尘和硫磺味儿直往鼻孔喉咙里钻,隆树已经不太适应这种感觉。芦镇并没有消失,还是这么半死不活的模样,那么那座消失的芦镇又是什么?迷宫一样的大工厂?她的声音呢?远方的电波呢?还有烟囱里冒出的老鼠呢?他站在麦当劳门口的大玻璃前,正对着他的是老鼠一样的尖颌,涂得黑紫的厚嘴唇,闪烁着绿光的大墨镜。女人撩着肩上黄枯草样的大波浪,举着奶茶杯咬着根吸管,她定定地望了他好一会儿,朝他挥了挥手,吸管还在嘴里咬得紧紧。

他在田七对面坐下,田七吸着那杯奶茶,发出嗞啦的声响,两只手把纸杯按得瘪瘪的。隆树垂着头,盯着她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

“要早知道是你……”田七把空纸杯往托盘里一丢,从拎包里扯出一个牛皮纸袋摔在隆树面前,什么也没说就朝门口走去。隆树扭头看着窗外她瘦削的背影,放在纸袋上的手有些抖,他刚撕了个小口,就停住了,把纸袋塞进了挎包里。

隆树一个人在麦当劳坐到了黄昏,离麦当劳不远就有一家胡一锅,隆树没进去。他在芮小瑞卖衣服的商城附近找了一家小餐馆,点了两个素菜,一道红烧鸡,特意吩咐老板娘要把鸡做成糖醋的。老板娘看了他一眼,说店里没这个做法,他求他们一定做哪怕多加钱。鸡块端上来时,他们看他的眼神都有点异样,他不管这些,一块一块啃得干干净净。

最后一班轮渡他赶上了,他背倚着栏杆,面朝蒲镇和芦镇的方向。早春的暮色湿甸甸地笼着江面,包裹江畔高楼和烟囱的灰雾点染起几星绿意。他斜对面站着几对男女,鲜艳的衣衫被江风吹散开来,他们有的搂抱在一处说笑,有的胳膊和腿搭着栏杆,摆弄着手机照相机。他和芮小瑞在这里照过一张合影,是那群小混混里面头发最长的那个帮他们照的,芮小瑞的柠檬黄连衣裙裙摆飘起来,手托着他下巴,他穿着件黑T恤,站在后面搂她在怀里,嘴角还沾着冰淇淋。

他转过身,从挎包里掏出牛皮纸袋,抛进了脚下翻滚的春水。城西码头已经近在眼前,他不会再回芦镇了,他希望他不会了,永远不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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