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两首少年诗作解读
2015-06-13张新民
王阳明两首少年诗作解读
诗歌创作固然要“舒其怀,见其志”,但更重要的是将个人与家国天下联系起来,做到“宣畅和平,涵泳德性,移风易俗”。
张新民
著名儒家学者,贵州大学教授,中国史学会理事,中国历史文献研究会常务理事,国际儒学联合会理事,中华儒学会副会长。
王阳明诗书礼乐的家世显然对他影响极深,因而他在十一岁时便崭露出文学方面的才华。这一年恰好是父亲考中进士第一甲第一名的次年,因为自己在京城任翰林院撰修,无法与家人团聚,遂有迎养堂上老人的想法。而阳明便有机会跟随祖父同赴京城,陪伴父亲仕宦生涯生活一段时间。北上赴京途中,祖孙二人曾饱览镇江的雄阔气势,并在当地金山寺与朋友饮酒歌诗。而正在祖父酒酣淋漓、踌躇赋诗欲成未成之际,阳明已不假思索地出口成诗了:
金山一点大如拳,打破维扬水底天。
醉倚纱高台上月,玉箫吹彻洞龙眠。
诗作不仅构思巧妙,而且气势如雷,竟然出自一位不惹眼的孺子之口,不能不让众人大为惊诧。为了勘验这位满脸稚气的少年是否真有才华,众人又指着四周的山川月色,以“蔽月山房”为题意,要他趁兴再赋一首。不料大家的话音刚落,他的诗便已脱口而出:
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
若人有眼大如天,还见山小月更阔。
诗虽然略显稚嫩,缺乏蕴藉含蓄情趣,但却富有哲理,颇耐反复玩绎。阳明的诗作说明时空中一切物体的大小都是相对的,都与人的视觉距离的远近关系密切,十分接近《庄子·齐物论》的深奥哲理,虽主要凭借智的直觉的体悟判断,却全然符合科学仪器观察得出的结沦,不能不让人叹服11岁少年的聪明才智。至于蕴藏在上述两首诗中的人文抱负,虽阳明本人亦未必有所自觉,然不经意间实已有消息透露,反映少年生命的气象不凡,当然也就可以称他是天纵大才,拥有不同于流俗的个性气质。
阳明的少年诗才决非出于偶然。传统中国乃是一个诗歌艺术创作的大国,诗教自古迄今便始终为国人所重视。诗教一方面代表了“六艺”之学的一个极为重要的向度,乃是个人或社会群体涵养性情不可或缺的生命境界升进环节;一方面如《周礼·春官·大师》所说:“教六诗,曰风,曰赋,曰比,曰兴,曰雅,曰颂”,诗教作为与人格发展一致的过程也是有次第的。王阳明的家学渊源显然能给他类似的良好熏陶环境,因而在贵州修文龙场悟道之后,他在江西总结“习礼歌诗之数”,概括启发儿童心智性情的化导方法,便特别强调“凡歌诗,须要整容定气,清朗其声音,均审其节调:毋躁而急,毋荡而嚣,毋馁而慑。久则精神宣畅,心气和平矣。每学量童生多寡,分为四班,每日轮一班歌诗,其余皆就席,敛容肃听。每五日则总四班递歌于本学。每朔望,集各学会歌于书院”。就显然是自己童年学诗经验的总结和提升,所以他又依据自己的切身经验,明白告诉大家:“凡习礼歌诗之数,皆所以常存童子之心,使其乐习不倦,而无暇及于邪僻。教者知此,则知所施矣。虽然,此其大略也;神而明之,则存乎其人。”可见从儿童时代起,他就善于用心观察、学习、模仿和体会。他后来之所以走上心学的道路,成为引领时代风气的杰出人物,无论从家学源流或个人才德看,显然都是与历史所提供的条件分不开的。
诗教能够潜移默化地影响或改变人的生命气质,一方面关涉个人性情生命的培养和涵化,一方面也牵联社会生活的丰富与多彩,乃是人与社会交往的理想桥梁。阳明后来曾以心学立场为出发点,解释诗教对人的心志性情的发抒的重要:“所以尊《诗》者,志吾心之歌咏性情者也”;“诗求之吾心之歌咏性情而时发焉”。阳明的性情生活与诗歌创作的关系颇为密契,当然就希望帮助他人同样能透过诗作来发抒内心必有的歌吟性情。
值得注意的是,诗教在开发人的性情世界的同时,也有利于促进人的社会交往生活。“不学诗,无以言”,便说明在一个高度文明化(礼乐化)的国度,娴熟的诗歌创作技巧也为人生所必须,否则缺乏向他人婉转含蕴地表达心志的诗学知识方面的储备,当然也会导致自己外交活动能力的削弱。
当然,无论发抒性灵或社会交往,诗教的目的并非就是培养诗人、作家或思想家,更重要的是要成就人人均可以做到的君子儒。“行有余力乃学文”历来都是传统知识精英的共识,即在年少的王阳明也有此卓识慧见。诗歌创作固然要“舒其怀,见其志”,但更重要的是将个人与家国天下联系起来,做到“宣畅和平,涵泳德性,移风易俗”,只有建立起无限的天下情怀,才能将诗的作用发挥至极致。
(责任编辑/王远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