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学泰:儒学认同与《论语》命运
2015-06-13文丨赵姚源清
文丨赵 毫 当代贵州全媒体记者 姚源清
王学泰:儒学认同与《论语》命运
文丨赵 毫 当代贵州全媒体记者 姚源清
编者按:作为儒家典籍的代表,《论语》一书产生的背景是什么,它流传至今并引发“论语热”的原因何在,如何看待《论语》的本来面目?本刊记者就此问题采访王学泰教授。
通俗温馨的儒家元典
王学泰:应该说,当下的“儒学热”、“论语热”是“厚今薄古”思潮的一个“反动”。这里的“反动”是指相反的作用。过去几十年来,由于受社会科学、历史研究“厚今薄古”激进主义思潮的影响,传统文化大多被贴上剥削阶级的标签加以扬弃。因而,“儒学热”背后反映出来的,恰恰是当下传统文化的缺失。
无论是传统文化知识的减少,还是人们关于传统文化认知度的降低,都大大刺激了人们对儒学的认同。所以当市场经济确立以后,人们开始考虑相应的文化以匹配,呼唤传统文化的复兴。尤其近十来年,白领人员及预备白领人员逐渐热衷于回归传统,构成了对儒家认同的群体基础。不过,在回归传统的道路上,我们通常只要群体发“热”,便缺少理性,甚至走火入魔。于是一些人开始主张“读经”,主张把圣人思想注入到我们俗人头脑里,甚至与一些时髦学者结合起来汇成一股“儒道救国”的小小思潮等等。知识界有不同的声音,说明思想和文化日趋活跃、多元,这是一件好事请,但一些保卫传统的呼声在学理和实践上都值得商榷。
王学泰:在所有的儒家元典中,《论语》是最通俗、最温馨的一部。和用以教化的“五经”,带有“理论”色彩的《大学》《中庸》以及长篇大论的《孟子》不同,《论语》是由短小精悍的格言式的句子组成,既明白易懂,便于掌握,又含义丰富,引人入胜,即使没有多少文化的人也照样能读。宋代的开国元勋赵普,史书说他“寡学术”,太祖赵匡胤“常劝以读书”,他常读的书也就是《论语》。
说《论语》温馨,是因为《论语》中展现的是孔子中庸的人生态度和处世方针。中庸的生活态度实际上是审美的,所谓“审美的”就是在某种程度上超脱功利,他真诚又尊重礼数,本色而又不缺少文饰,严肃认真而又富于情趣,执着又有豁达的一面,总之他是能够做到“允厥其中”的,你看孔子在政治上的追求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在育人与学术上“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这种生活态度都是具有感染力的,让人着迷的。
此外,《论语》的文学性也是它能被广泛接受的重要原因。《论语》风格冲淡,但文字之中却流动着对孔子的怀念和尊敬,这种感情平实而质朴,加强了《论语》的召唤力与孔子形象的感召力。
本期访谈嘉宾:王学泰 中国游民与流民文化问题研究专家,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教授。著有《中国流民》《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等。(图片来源于网络)
《论语》是本纪念册
王学泰:《论语》过去是《十三经》之一,被视为记载圣人行迹的经典。就《论语》的原始意义而言,它应该是本纪念册,是孔子去世后,其弟子(包括再传弟子)为追念他而编纂的“恩师言行录”。
实际上,《论语》是纪念册的观点古已有之。《汉书·艺文志》说:“《论语》者,孔子应答子弟时人及弟子相与言而接闻于夫子之语也。当时弟子各有所记。夫子既卒,门人相与辑而论纂,故谓《论语》。”可知当时弟子们是各有所记。《论语·卫灵公》中记载子张问孔子出远门应该怎样做,孔子告诉了应该注意的事项,子张马上“书诸绅”,写在自己的衣带上,免得忘了,这就是一例。
其实,从《论语》的字面上也可以看出这一点。“論”从“侖”,而“侖”上面的“亼”,读作“集”,意义相近,下面的“冊”,就是册。因此“侖”就是将许多竹简集合在一起的意思。汉代把这类有关孔子及其弟子言行记录的书都称《论语》。《汉书·艺文志》著录《论语》流行本子、《孔子家语》、《孔子三朝记》(孔子朝见鲁哀公)以及《孔子徒人图法》(孔子弟子图像)之后说,“凡《论语》十二家”云云,可见当时凡与孔子及弟子言行生平有关,对于孔子有纪念意义的,都可称“论语”。
王学泰:我们读《论语》时,最突出的感受就是书中的感情力量。为什么《论语》中的孔子是那么有人情味、那么亲切、好像在与每一个读者对话一样?即使记录批评孔子的话(如“四体不勤”之类),我们也仍然能够从中感受孔子人格的力量。这是因为记录者的感情在左右着读者。由于“纪念册”中所记的多是孔子感人的一面,或说是“菩萨心肠”的一面,其为政时“霹雳手段”的一面则少为人知,如孔子为司寇时“诛少正卯”,齐鲁两国会盟诛“侏儒”,主张“治乱世,用重典”等等。因此,《论语》中的孔子不能说是全面的孔子,只是弟子们心目中的孔子。
此外,孔子弟子众多,“纪念册”不一定就只有一种,经过多次筛选和编纂,难免就会留下孔子再传弟子的痕迹。认识到这一点,也就不难明白为什么孔子说的一些浅白的话(如《乡党》篇中关于饮食和君子行为的话)、自相矛盾的话(如既说《诗三百》的特点是“思无邪”,又说“郑声淫”“放郑声”之类)、不太高明的话(如“勿友不如己者”)也都会记载并流传下来。当然,弟子各有所记,更多的是要重温与老师相处的情景和氛围,而并非要造神、造圣,但因为当时记载工具的限制,不可能动辄千百言,把话语的环境背景交代清楚,后世的读者由于不清楚背景,读《论语》则不免像盲人摸象一样地胡猜,造成了不少曲解、误解。
为《论语》去“妖魔化”
王学泰:历来的《论语》注本可分两大类,一是阐释经义,辅导阅读;一是借注释《论语》以发挥自己的思想。后者也就是常说的“六经注我”,或“六经责我开生面”。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原因在于皇权专制社会对思想控制很严,所以注经成为了当时表达思想的重要途径。
《论语》中发行量最大的注本应该是朱熹的《论语集注》。朱熹注解经典最大的特点在于把原始儒家所倡导的观念理学化,对原始儒家观念作新的阐释,其中就有不少歪曲。他从“天理”的角度阐释它们,目的不过是增加其权威性,增强其改造人的力量,把“正心诚意”看作天理的要求。自宋代理学形成后,儒学的实践品格与儒者个人修养日益合一。但在朱熹生活的时代,他的努力基本上没有被统治者承认,直到朱元璋立国把程朱理学定为正统儒学,《四书集注》才受到空前未有的重视。
值得一提的是,汉代儒生为了加强学术的实践性品格,曾走过与注重鬼神的楚文化相结合的道路,如董仲舒倡导天人感应之说,重新释义儒家典籍,把儒学神学化。于是,原本在《论语》中不谈“怪力乱神”的孔子,也被打扮成了“通天教主”。
因此,读《论语》,我们不仅要“去妖魔化”、“去神圣化”,更要注重体验,从而接近现实人生。而注释者责任就在于尽量详尽提供当时的背景资料,还原《论语》的本来面目,而不是依靠荒诞的想象补经文的不足。
王学泰:明代以八股取士,八股文的题目多出自《四书》,经过程朱学派注释的《论语》成为每个读书人的“圣经”。因此,当清朝末年问题丛生、国家衰弱、社会腐败、列强入侵时,人们查找问题的根源首先进入视野的必然是儒学及其典籍,于是,清末民初,一些先进人士否定儒学、蔑视儒家经典也就不足奇怪了。
不过,有一点需要纠正的是,近来人们批评传统的中断往往归咎于新文化运动,这是不符合历史事实的。新文化运动中的确喊出了“打倒孔家店”的口号,但就整个运动来看,人们并不完全否定孔子、儒家学派及其经典,而是要打破其一统地位,重新评价它。新文化运动中最激进的、后来的共产党领导人李大钊也只是说“余之掊击孔子,非掊击孔子本身,乃掊击孔子为历代君主所雕塑之偶像的权威也……乃掊击专制政治之灵魂也”。这不仅是李大钊一人的看法也是当时人们的共识。被誉为“只手打倒孔家店的老英雄”吴虞也说:“孔子自是当时之伟人,然欲坚执其学以笼罩天下后世,阻碍文化之发展,以扬专制之余焰,则不得不攻之者,势也。”可见,当时学人针对的主要是统治者利用腐朽儒学所实行的文化专制,很显然,这种儒学与原始儒学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
(责任编辑/姚源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