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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祖林:回忆母亲丁玲(下)

2015-06-11

北广人物 2015年47期
关键词:母亲

她也是一个普通的母亲

新中国成立后,母亲担任了全国文联党组副书记、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党组书记、中宣部文艺处处长、《文艺报》主编、中央文学研究所所长等职务,工作十分繁忙。她曾向我吐露过她的心情,说她最想做的事依然是写作,并不想当这些“文化官”。果然,她在1953年夏天,主动辞去了所有领导工作。

那年,我由国家派遣去苏联留学。

1975年6月,我从苏联回国休假。到家的第二天,母亲就提醒我说:“你该去看望一下你的老师李纳了。”女作家李纳是我在延安学习时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同母亲比较熟。在李纳家,我第一次见到了我以后的妻子李灵源。她是李纳的妹妹,从事声乐艺术的,我们在一块儿聊得十分投机。

回到家,母亲问我去李纳家的情况,她郑重其事地说:“你找个搞艺术的爱人也好,家里也能多些趣味。”我意识到,母亲这是在关心我的婚姻大事,而且她也看中了灵源。不过话也只说到此为止。

以后我和灵源见面的机会逐渐增多,好感也一天天加深。1957年7月,灵源作为青年艺术团的成员将赴莫斯科参加第六届世界青年联欢节。临行的前一天,母亲在萃华楼饭庄为她饯行。去饭庄前,母亲向我说:“我们先去东安市场,我帮你挑一件礼物送给小灵子。”

在路上,母亲又说:“先送一个领花,现在送戒指、项链还不合适,也不要买最贵的,买一个价钱中等偏上的就好。”她挑了一个浅紫色的宝石领花。

那天晚上,我鼓起勇气向灵源表白了自己的爱情,也得到了同样的反馈。第二天,我把此事告诉了母亲。母亲也很高兴,说:“很好,我很满意,愿你们幸福。”

几十年过去了,回想起来,我的母亲也像所有的普通母亲一样,仔细周到地关心着她的子女们。

其实,母亲那时的处境已很艰难。1955年夏天,就在母亲离开实际领导岗位两年多以后,住在无锡写作的母亲被召回北京。随后,中国作家协会党组召开了扩大会议对她进行批判。罪名是她在她所主持的单位搞“独立王国”,“有野心”、“有权力欲望”,并且宣扬“一本书主义”,搞个人崇拜,最后定成以她为首的“反党集团”。母亲当然不服,向组织提出了申诉。中宣部组织了一个调查小组,经调查核实,“反党集团”的结论不能成立。

可是1957年夏天,反右斗争在全国开展起来,原来给她定罪的那些人将母亲行使一个党员的正当权利,向组织申诉,说成是“翻案”和“向党猖狂进攻”,把她打成了右派分子。

在白天挨批斗,晚上还要写交代材料的日子里,母亲给还在莫斯科的灵源写了封信,没有明说她当时的处境,但暗示了她今后的命运。灵源读了这封信,心里颇感不解。两三天后,当她在莫斯科看到1957年8月7日的《人,民日报》时,她全明白了,震惊了。当她平静下来,冷静思考后,立即给母亲写了封信。其全文是:

亲爱的妈妈:

我用世界上最神圣的名字称呼你,因为我太爱你了。

你的信使我好几天不能平静,你的意味深长的话,使我深思,我一定永远记在心上。

祖林的确是一个非常可爱的人,我爱他,从来不曾这样爱过。在今后的日子里,我将以更多的爱来爱他,请你放心。

他十二号下午到达莫斯科,我们谈了一夜。他情绪还好,非常记挂你。为了我们,请你一定要珍重自己。

我十三号中午离开莫斯科,大概二十:号能到家。

向陈明同志问好。

拥抱你!

小灵子8.15

这是灵源第一次称我的母亲为“妈妈”,此后她不仅口头上这样称呼她,也一直用这样的感情对待她。回想起来,母亲的眼光还是很不錯的。

太行山下

“文化大革命”初期,我也受到一些冲击,因为我是大“右派”丁玲的儿子,还被怀疑是“苏修特务”和“假党员”。等这一切都过去之后,我写了封信给母亲,寄到她下放的黑龙江省宝泉岭农场。不久,信被退回,信封上写着收信人已不在此地。这使我们十分迷惘。我和灵源每一想起,每一谈及,都非常忧虑不安。亲爱的妈妈,你在哪里呢?

1973年,我因事从我工作的上海来到北京。听人说北京郊区有个秦城监狱,那里面关了好几百个高级干部。我心想,或许母亲也在那里。正好这时有人从那里释放出来,便托人去打听,却没有结果。

1975年6月,我们意外地收到母亲从山西省长治市嶂头村写来的一封信,这才知道母亲1970年初确实被关在秦城监狱,5月份才被释放,安置在嶂头村“养起来”。我们一颗悬着的心这才落了下来。不管怎样,人还在。我们又恢复了通信。

从她的来信中,我们知道她在秦城监狱的5年里,通读了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和列宁的大部分著作。她说:“这些书,真可谓万世明灯,给了我无穷的力量。”

从信中我们知道,她到嶂头村时,真真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无产阶级”了:“我们只有一身随身穿的衣服和临走时北京发的一身外边的衣服,就什么也没有了。”“他们(指当地老百姓)看见我们穿打补丁的布衣,都很奇怪。”于是我们就赶紧给她寄去了一些衣物,同时筹划着给她做冬衣。

我们还知道,她一到嶂头村,就打算把1957年中断的长篇小说《在严寒的日子里》写下去。由于手稿在“文化大革命”中丢失了,她只得重起炉灶。她写道:“我一定要把它写出来,一不为名誉地位,二不为自己翻身,也不是‘一本书主义,不打算出版,如果能作为后人的参考资料也就行了,何况是可以给你们浏览的。”

从收到母亲的第一封信起,我们就想去探望她,但因工作一时走不开。

1977年1月,一个寒冬的日子,我从上海去长治探望母亲。

嶂头村离长治县城十七华里,位于太行山的半山坡上,是一个有五六百户人家的村子。村民们热心地把我引领到母亲住的院门口。

当母亲看见我时,她怔住了,杲立了片刻,猛地喊道:“这是我儿子啊!”就一下子扑到了我的身上,把我紧紧搂抱着,放声痛哭。她浑身颤抖,断断续续,一遍遍说着:“儿子!我的儿子!”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眼泪如泉水般涌出,也喊着:“妈妈!妈妈!”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们才慢慢地平静下来。母亲老多了,前额上的头发都变白了,脸上多了许多皱纹,只是眼睛仍如过去一样,清澈、明亮。我凝视着她在风风雨雨的漫长岁月中,饱受摧残而过早苍老的脸,不禁黯然神伤。

母亲和我许多年没见面了,都有许多话要说。微弱的烛光下,温暖的炉火边,母亲半躺在帆布椅上,我坐在她身边,听她讲述她的一生。就这样,我们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夜晚。此时此地,此情此景,我感到母亲急欲把她一生的经历都告诉我。她这时还难以预料她自己就一定能够活着等到重见天日,也不知道今后还有多少这样的可以和我倾心长谈的机会。每天都谈到深夜一两点,有几晚竟谈到了鸡叫头遍。

在我住在嶂头的七八天里,白天常有邻里乡亲来做客,母亲也陪我走访了几家。我感到母亲同村子里的人相处得很融洽,大家都称呼她“老丁”。听他们说,母亲刚下来时,他们还有些戒心。窃窃私语,说:“来了个大干部,是个老太婆,犯了大错误下来的。”但这些农民与仕途无缘,不存在以利益之心胜过是非之心的事。他们心里自有一杆秤,凭自己的观察,他们认为这个“老丁”是个好人,戒心也就逐渐被亲近和尊敬的心情代替了。

1976年,当地组织落实政策,派人把母亲在黑龙江农场的东西取了回來,存款也取了来,连本加息一共一万元多一些。母亲就把整一万元捐给了公社,让他们买拖拉机,帮助他们改变贫困的面貌。

其实,这是母亲的一贯作风。1952年,她的长篇小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获斯大林文学奖,她把所获奖金5万卢布,合33000元人民币,全部捐赠给了全国妇女儿童委员会。当时三万多元可是一个大数字啊!

一天夜晚,我想到母亲这些年受了这么大的磨难,思索了一会儿,问她:“这些年里,你是否一度萌生过一丝轻生的念头?”母亲摇摇头,肯定地说:“没有,从来没有。我有信仰,有信念,我相信党,相信历史总会为我作出公正的结论。当然,我希望自己能活着见到这一天,我为什么要自己去死呢?我若死了,我的问题要说清楚就更不容易了。”稍停,她又轻声地补上一句:“我要是死了,你们怎么办?”

这就是母亲,我的有着一个有伟大母爱的母亲,有着坚强意志和倔强灵魂的母亲。

我终于要离她而去了,走的前一天,下起了鹅毛大雪。早上,雪停了,但刮起了风。我害怕母亲受寒,就让她别送我去车站。可她执意不肯,我知道她是想同我多待几个小时。

从嶂头村到火车站有二十华里的路。我们坐着驴车,在路上走了三个多小时。人坐在车上,脚不一会儿就冻僵了。我怕母亲冻坏了,就把她抱下车搀扶她走上一段,再把她抱上车……

闪光的晚年

1979年1月,母亲回到了北京。我们全家也从上海来北京和母亲一起过了一个春节。

6月,母亲被增补为全国政协委员。她参加了在京举行的全国政协会议,并参加了政协的党员会。这是她22年来第一次参加党的会议,心情十分激动,作了《“七一”有感》一文。她写道:“整整二十二年了,我日日夜夜盼望着这一天。为了今天,我度过了艰难险阻;为了今天,我熬尽血泪辛愁。”表达了她对党的深切感情。

11月,她又参加了第四次文代会,被选为中国文联全国委员会委员、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会后,她的错划右派问题也得到了改正。

母亲对以前使她遭难的一些人与事,抱着宽容的态度,她说:“俱往矣!认真总结经验教训,朝前看吧!”

重返文坛后,母亲进入了她创作的又一个高潮期。在7年的时间里,她发表了一百万字作品。

母亲逝世后,经中共中央书记处审定,刊载于《人民日报》的《丁玲同志生平》,对她的一生作了全面的评价。其文说:“丁玲同志的一生,是和祖国人民的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她的名字和作品,曾吸引和鼓舞许多青年走向革命,其影响远及海外。她留下的近三百万字的著作,是中国人民宝贵的精神财富。她的光辉业绩,必将会镌刻在中国革命史和中国文学史的史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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